华强
黄侃(1886-1935),字季刚,祖籍湖北蕲春,其父黄云鹄曾为清朝二品官员。出生官宦之家的黄侃3岁起随父背诵唐诗宋词,4岁延师教读,自幼聪敏过人。
拜章太炎为师
1905年,年方19岁的黄侃东渡日本求学,进入早稻田大学。黄侃在东京遇到了在武昌学堂时的同学宋教仁,十分高兴。同年8月,同盟会在东京成立,在宋教仁的引荐下,黄侃与宋教仁同列为同盟会首批会员,黄侃入会后应邀任《民报》总编辑。
1906年5月,章太炎来到东京并在东京讲学。章太炎因为《苏报》一案名扬海内外,听课的学生一时趋之若鹜。一日,黄侃往谒,在章太炎讲学的壁间见到大书四语:
我若仲尼出东鲁,大禹长西羌,独步天下,谁与为偶?
黄侃一看就知道这是引用东汉戴良的话,语出范晔《后汉书·逸民传·戴良》。虽然是引用,但黄侃觉得章太炎过于张狂(竟然称自己独一无二、超群出众、无人可比),掉头便走。这一次,黄侃与章太炎失之交臂。
说起黄侃与章太炎的相识,可谓不打不相识。黄侃与章太炎当时共住一座楼,黄侃住楼上,章太炎住楼下,却并不相识。一天晚上,黄侃内急,来不及上厕所,便打开窗户一泻如注。章太炎正在夜读,忽闻骚味扑鼻,于是高声怒骂。黄侃不甘示弱,报以回骂。骂了一阵以后,两人互通姓名,才知道大水冲了龙王庙。黄侃连忙下楼向章太炎赔不是并自称弟子。黄侃虽然自称弟子,但是章太炎并没有应允。
黄侃正式成为章太炎的弟子是在1907年的秋天。这一年,黄侃拟归国省亲。临行前,章太炎对黄侃说:“务学莫如务求师。回顾国内,能为君师者少,君乡人杨惺吾(守敬)治舆地非不精,察君意似不欲务此。瑞安孙仲容(诒让)先生尚在,君归可往见之。”章太炎为黄侃推荐了两位老师,见黄侃不语,又说:“君如不即归,必欲得师,如仆亦可。”黄侃听章太炎如此说,即日执贽往,正式叩头拜师。
黄侃由是正式入章门,偕苏曼殊搬入章太炎住所,日相追随。此后,黄侃在章太炎门下4年,专攻音韵训诂。
在东京讲学时期,章太炎通过与弟子们的交流,丰富了自己的学术见解。对于学生的成就,章太炎感到自豪和欣慰。章太炎清高孤傲,很少对人表示嘉许。在他的弟子中,他比较推崇黄侃,称黄侃“学问精专,言必有中,每下一义,切理餍心”。章太炎曾当着许多学生的面,封黄侃为“天王”并夸奖黄侃说:“常言学问进展如日行千里,今汝是一日万里也!”
章太炎撰写《新方言》时,黄侃“因持其说,以问太炎,师弟之间,往复辩诘,几达旬日,章先生卒是其说”。对于黄侃对学业较真较劲的精神,章太炎十分欣赏。
成为民国三疯子之一
黄侃性格与章太炎一样古怪,被黄兴称为“疯子”。黄兴说,民国学人有三疯子:“大疯子”章太炎,“二疯子”黄侃,“三疯子”刘师培。黄兴的说法得到时人的认同。这三人的共同特点是衣冠不整、不修边幅,像“大疯子”章太炎数月不理发,数日不洗脸是常事。这三人学问做得好,脾气性格也与众不同。
青年时代的黄侃思想激进。1908年春,光绪、慈禧先后病逝,各地奉命举行“国丧”。高等学堂学生田桓在“国葬”时流露不满情绪,遭到堂长杨子绪的虎头牌警告。黄侃闻讯后手持木棒砸烂了虎头牌,把堂长杨子绪和高等学堂的全体师生吓得不轻。
辛亥革命爆发的那年,黄侃在一所中学任教。他在课堂上公开宣传革命,被人告发,半年不到就丢了饭碗。黄侃收拾行囊,打道回府,途经汉口,《大江报》主编詹大悲设宴为他洗尘。酒杯交错之间,黄侃滔滔不绝,大骂清政府并信笔为《大江报》撰写了时评《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正是这一篇击中清政府要害的时评,导致《大江报》被查封,詹大悲被逮捕。
黄侃先后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山西大学、东南大学、东北大学、武昌高师、中央大学、金陵大学等学校。1914年秋,黄侃应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之聘,至北京大学国文系讲授《文学概论》《词章学》《中国文学史》等课。
当时的北京大学,辜鸿铭被公认为“第一怪”,黄侃到了北京大学后,当仁不让地成为北京大学“第二怪”。“第二怪”黄侃在北京大学有很多趣事。
黄侃在北京大学主讲国学时,整日在书房研究国学。为了节省时间,他将馒头、辣椒等放在书桌上,饿了就以馒头蘸辣椒往嘴巴里送。有一次,他看书入了迷,竟将馒头伸进砚台和朱砂里,结果将自己涂了个大花脸却浑然不觉。一个朋友来访,见他如此模样,笑得肚子发痛,黄侃愕然,不知他为何而笑。
北京大学的文科学长是陈独秀,陈独秀在五四运动中高举反孔的旗帜,黄侃却不买账。有一次,几个教授集体作诗。陈独秀云:
毁孔子庙罢其祀
黄侃紧跟着冒了一句:
八部书外皆狗屁
黄侃语出,众人愕然。这里八部书是:《汉书》 《史记》 《说文解字》 《广韵》 《文选》 《周礼》 《左传》 《毛诗》。
黄侃反提倡白话文,对新学的拥护者极尽讽刺嘲弄之能事。同在北京大学任教的胡适积极提倡白话文,一日,黄侃讲课时,调侃胡适说:“文言文简明,白话文就不行。比如说,胡适的太太忽然死了,家里人要通知胡适,电报云:‘你的太太死了,赶快回来啊!电报要11个字。如果用文言文呢,只要4个字:‘妻丧速归。电报费节省了三分之二,是不是啊?”学生大笑。
黄侃听说胡适撰写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完成了上部,下部迟迟未出,便在课上对学生说,今天的胡适可以称之为“著作监”了。学生不明所以,询问其故。黄侃说:“监者,太监也。太监者,下面没有也。”学生笑得直不起腰。黄侃一再调侃胡适,胡适非常大度,常常一笑置之。
黄侃在北大讲课十分受欢迎。他讲《文选》《文心雕龙》等课,十分传神,尤其是抑扬顿挫的朗诵,吸引了许多其他系的学生。学生们模仿他的音调,成为北大校园一景。冯友兰说:“黄侃上课的时候,听讲的人最多,他在课堂上讲《文选》和《文心雕龙》,这些书我以前连书名都没听说过的。”
辛亥革命后,袁世凯谋求恢复帝制,部署属下以金钱收买名士,为帝制摇旗呐喊。黄侃收到袁世凯派人送来的大洋3000块和一枚金质“嘉禾章”,条件是让他写一份《劝进书》。黄侃笑纳3000大洋,将金质“嘉禾章”挂在家猫的脖子上,《劝进书》却一字未写,气得袁世凯有苦说不出。
黄侃学问大,脾气也大。周作人评价黄侃说:“他的国学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他的脾气乖僻,和他的学问成正比例,说起有些事情来,着实令人不敢恭维。”
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时,他与学校有约在先:刮风不来,下雨不来,下雪不来。学生称他为“三不来教授”。狂风暴雨,黄侃肯定不来;如果是和风细雨,来与不来就全凭他高兴了。
中央大学当时规定全校师生必须佩戴校徽进出学校。中央大学名流大多西装革履,或汽车或黄包车进出校门。黄侃常常忘记佩戴校徽,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长衫或长袍,用一块青布包几本书,夹在胳膊里。门卫见他这副穷酸打扮,问他有没有校徽?黄侃摇头。门卫向他索要名片,黄侃指指自己的脸说:“我本人就是名片!”
一次雨天,黄侃穿一双木钉鞋进校授课。下课的时候,雨过天晴,黄侃换上便鞋,将钉鞋用报纸包着夹在怀里出校门。门卫不认识他,见他夹带一包东西,上前检查。黄侃十分生气,放下纸包就走,从此不再去上课。学校奇怪,派人询问,黄侃说:“学校贵在尊师,现在竟连一双钉鞋也要检查,成何体统?”
黄侃一身傲气。一日,马寅初来看望他,向他请教《说文》,他爱理不理地说:“你还是去弄你的经济吧,小学谈何容易,说了你也不懂!”
黄侃入眼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大疯子”章太炎,黄侃对先生一直礼敬有加。另一个就是“三疯子”刘师培。刘师培出自经学世家,两岁开始读四书五经,20岁开始著书立说,成就斐然,黄侃称他为“旷代奇才”。他曾向不拘一格的蔡元培极力推荐刘师培到北京大学任教,得到蔡元培的允许。1919年,刘师培病势沉重,黄侃拜比自己年长仅2岁的刘师培为师,因为他认为自己在经学方面受益于刘师培甚多。其实,当时黄侃的名声与刘师培不分伯仲。
一生结婚9次
黄侃在婚姻问题上屡屡遭人非议。他一生结婚9次,当时的小报说“黄侃文章走天下,好色之甚,非吾母,非吾女,可妻也”。
黄侃的原配夫人在乡间,黄侃却起劲追求自己昔日的女学生黄绍兰。黄绍兰后来在上海开办博文女校,参加中共一大的代表借住的就是这所学校。黄绍兰知道黄侃有发妻,可是经不住他的花言巧语,终于委身于他,然而婚后不久二人即出乎意料地分居。
更出人意料的是,黄侃后来到北京女师大任教,又与一彭姓女学生结婚。此时,黄绍兰在上海诞下一女,黄侃不闻不问,弄得母女生活无着。章太炎全家这时住在上海嵩山路贝勒路礼和里,距博文女校不远,黄绍兰与章太炎的夫人汤国黎十分熟悉。
汤国黎对黄侃游戏婚姻的态度十分不满。一日,汤国黎将黄绍兰与黄侃约到自己家中,痛斥黄侃玩弄女性,要求黄侃每季度付300元给黄绍兰母女作为生活费。黄侃耍起了无赖,称自己身上一文不名,向章太炎夫妇借了300元交给黄绍兰,此后渺如黄雀,再未付过一文钱。
最使汤国黎气愤的是,黄侃游戏婚姻最终导致黄绍兰死亡。黄侃与彭姓女子育有两子。黄侃死后,彭氏两子到上海谋生,彭氏特意关照两子到上海必须向黄绍兰磕头并叫妈妈。彭氏二子如约而行,未料黄绍兰见二子酷似青年黄侃,精神受到刺激,竟诱发精神病。黄绍兰的女儿将其送入精神病医院,若干日后,接到病院通知,谓绍兰已经死亡,可能系死于自缢。
汤国黎对黄侃的印象一直不好。汤国黎在《太炎先生轶事简述》一文中公开表明她看不惯黄侃极不检点的私生活,骂他是“无耻之尤的衣冠禽兽”。章太炎对黄侃身上的各种毛病却表示宽容,认为黄侃虽然放荡不羁,但内心还是善良的。
章太炎在《自定年谱》中对部分弟子作了评价:“弟子成就者,蕲黄侃季刚、归安钱夏中季、海盐朱希祖逖先。季刚、中季皆明小学,季刚尤善音韵文辞;逖先博览,能知条理。其他修士甚众,不备书也。”
章太炎对他的弟子十分爱护,常常向学界推荐。1908年,他致函《国粹学报》,推荐黄侃:“前此蕲州黄君名侃,曾以著撰亲致贵处。黄君学问精专,言必有中,每下一义,切理餍心,故为之介绍。愿贵报馆加以甄采,必能钩深致远,宣扬国光。”
1914年,章太炎在《题黄侃梦谒母坟图记后》记:“蕲州黄侃,少承父学,读书多神悟,尤善音韵,文辞澹雅,上法晋宋,虽以师礼事余,转相启发者多矣……若其精通练要之学,幼眇安雅之辞,并世固难得其比。”同年,他又说:“季刚年方盛壮,学术能为愚心稠适,又寂泊愿握苦节……断续之际,赖季刚亹亹而已。”对黄侃的评价甚高。
黄侃对章太炎忠心耿耿。章太炎在北京遭软禁时,黄侃已经担任北京大学教授。他听说先生遭难,多方打听到先生的下落,见先生孤独无依,要求陪伴先生于左右。黄侃白日讲坛讲学,晚上与先生谈学,直到被看管章太炎的警察逐出为止。
章太炎谶语成真
民国的3个著名“疯子”,“三疯子”刘师培英年早逝,未料“二疯子”黄侃竟步其后尘。说起黄侃的死,与章太炎还有点关系。
为庆贺弟子黄侃50岁生日,章太炎特意撰写了一副寿联:
韦编三绝今知命
黄绢初成好著书
黄侃一生治学严谨,曾经说过50岁以前不著书的话。“韦编三绝”是一个典故,出自《史记·孔子世家》。古代的书是竹简,竹简之间以韦(牛皮带子)连接。孔子当年读《易》多次,将编书的牛皮带子都弄断了。上联说黄侃到知天命的年龄,读书破万卷,可以著书立说了。
下联“黄绢”出自典故蔡邕《曹娥碑》,这个典故有点复杂。东汉年间,人们为颂扬孝女曹娥而立碑。汉元嘉元年(151年),会稽邯郸淳为之作碑文。蔡邕闻讯来观,阅后书“黄绢幼妇,外孙齑臼”8字于碑阴。蔡邕所书8字,当时无人能解其意。三国时,曹操和杨修来曹娥庙祭拜,曹操看到碑阴8字不解其义。杨修解释说,黄绢是有颜色的丝绸,喻“绝”字;“幼妇”是少女,喻“妙”字;外孙是女之子,喻“好”字;“齑臼”是捣烂姜蒜的容器,为“受辛之器”,“受”旁加“辛”即“辞”字(“辞”通“词”)。
黄绢——绝
幼妇——妙
外孙——好
齑臼——辞(词)
“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即“绝妙好词”。下联是赞黄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将撰写“绝妙好词”。
章太炎万万想不到的是,黄侃读到章太炎的寿联后脸色大变,因为寿联中竟暗藏了“黄绝命书”4个字。此联应是章太炎的疏忽,因为他十分看重黄侃的才华,绝不会故意加害。黄侃向来迷信谶语,当时十分恐惧。不料当年10月8日,谶语成真,黄侃饮酒过量,竟吐血而亡。章太炎闻讯,悔恨交加,痛责自己,含泪为弟子黄侃作墓志铭。
国学成就辉煌
黄侃于经、史、子、集无所不通,尤其在音韵、文字和训诂方面,学问精深。黄侃所治经、史、子、集诸书皆能应答如流,具体到某篇文章,甚至某页、某行,令人惊讶。黄侃说,学问之道有五,“一曰不欺人,二曰不知者不道,三曰不背所本,四曰为后世负责,五曰不窃”。黄侃还说,学者当日日有所知,亦当日日有所不知,总之,学无止境。
1935年10月8日,黄侃在南京去世,年49岁。黄侃身前虽未出版过任何著作,却成为海内外公认的国学大师。黄侃在传统“小学”即音韵、文字、训诂等方面成就卓越,学界称他与章太炎是“乾嘉以来小学的集大成者”“传统语言文字学的承前启后人”。
黄侃主张中国传统语言文字学的研究应以《说文》和《广韵》为基础,强调从形、音、义三者的关系研究中国语言文字学,以音韵贯穿文字和训诂。黄侃提出古声十九纽说、古韵二十八部说、古音只有平入二声说等。黄侃建立了自己的古声韵系统,即古音学体系。学界称黄侃学术深得其师章太炎三昧,称为“章黄之学”。
黄侃国学功底深厚,治学勤奋,主张“为学务精”、“宏通严谨”。他重视师承,但不墨守师说,常以“刻苦为人,殷勤传学”以自警。黄侃发愿50岁后才著书,其所治文字、声韵、训诂之学,远绍汉唐,近承乾嘉,多有创见,自成一家。
黄侃逝世后,其家人和学生将他的著作先后整理出版。其主要著作和论述有:《黄季刚先生遗嘱专号》《黄侃论学杂著》 《集韵声类表》《日知录校记》 《文心雕龙札记》《汉唐玄学论》 《礼学略说》《说文略说》 《尔雅略说》《讲尚书通例》 《音略》 《声韵略说》 《声韵通例》 《黄季刚先生与友人论治小学书》等。学界认为,其《文心雕龙札记》对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研究有较大影响,《汉唐玄学论》《礼学略说》《讲尚书通例》等著作对哲学、经学的研究有许多独到见解。
黄侃师承章太炎、刘师培,一生桃李满天下,培养出范文澜、金毓黻、杨伯峻、龙榆生、陆宗达、殷孟伦、程千帆、潘重规、徐复、刘赜、黄焯等著名学者。黄侃的弟子后来皆成为名师,在20世纪学术史上影响深远。黄侃的弟子被学界称为“黄门侍郎”。
在众多弟子中,黄侃与3位弟子的关系比较特殊。一位是黄菊英。1923年黄侃在武昌高师任教,与自己的学生黄菊英结婚。第二位是黄侃的侄子也是黄侃学术的继承者黄焯。黄焯以黄侃为榜样,立志50岁以前不著书。黄焯的著作在他70岁以后才陆续出版。第三位是潘重规。此人做学问特别认真,得到黄侃的赏识,后来成为黄侃的乘龙快婿。
黄侃的弟子程千帆评价黄侃说,“老师不是迂夫子,而是思想活泼、富于生活情趣的人。他喜欢游山玩水,喝酒打牌,吟诗作字,但是有一条,无论怎样玩,他对自己规定每天应做的功课是要做完的。”“老师晚年讲课,常常没有一定的教学方案,兴之所至,随意发挥,初学的人,往往苦于摸不着头脑。但我当时已是四年级的学生,倒觉得所讲胜义纷纭,深受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