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刘智伦 编辑丨伊蕊 邮箱丨E-mail:mingaai@163.com
今天先要到达的地方宜兰,是我的家乡,那里有我们父子两代人只有在梦中才能常常回来的“家”。
早上九时,大海出现在车窗左侧,我们的旅行车驶上台湾的东部海岸线公路。上车的人立即兴奋不已,全靠近旅行车左面,一人占据一个车窗,尽情地享受这茫茫大海瞬时间带来的喜悦。
这里是真正的太平洋。长期生活在大陆西部地区的我,印象中的大海就如同绿色茫茫的草原一般。但那辽阔无比的“草原”,仅仅是我遐想中的大海。这当下,这此时,这眼前,可是真真切切的大海啊!
我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天真地眺望着这一望无际的大海。早上的海,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开,灰蒙蒙的天空之下,海面风平浪静,缓缓的波涛,轻悠悠拍打着海岸。这里很少见到礁石,大概是没有浅滩的缘故吧。
在公路一侧的海岸路堤处,大海的波涛掀起一层层白雾状小浪花。海上没有一艘过往的船只,连公路上往来的车辆也很少见到。我们仿佛在刹那之间就从人文世界掉进了大自然的怀抱里,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淡然、悠闲、静谧。
海面上的雾气继续散去。旅行车再往前开,左前方的海面上出现了一座小岛。如麟表哥指着它说:“那就是龟山岛,节假日许多台北人会一家子驾车来这里看大海、登龟山岛。”
车子越往前开,茫茫大海里这只“大海龟”越听话,竟然最后将它的整个侧面全“亮相”给了我们。它是一只硕大无比的海上精灵,高高耸起的龟背,驼起整个天穹,扬起头来,似卧似游,在安澜之中守望着这一片蔚蓝色的大海。
“龟山岛是北台湾观海景的好地方,平时要是不遇到台风,游客就可以登岛,再乘坐快艇到外海海面上,观看鲸鱼群游弋大海的壮美奇观。”如麟表哥一直陪伴在我的左右,详尽介绍着我不熟悉的台湾知识。
我一边拍照,一边说道:“真想登上龟山岛去,看看太平洋究竟是什么样子。”
离开停车点,车子一路向南急驶而去。那只海上精灵,一直在旅行车的左窗,不断变幻着新的恣态。我摊开手中的台湾地图,原来台湾东北部海岸线略呈弧状,从地图册上看到的那只大海精灵,像是从大洋深处游来,一副探头探脑的模样儿,憨实而又可爱。
我不由暗自笑起来,心里嘀咕道:“龟山岛,龟山岛,你立体形象和平面图形,都真像是一只活生生的小海龟。你是从海洋里来,而我则是从陆地上来,我们一同回家吧!”
我坐在一路南行的旅行车上,心里悄悄儿背诵起唐代大诗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唐人贺知章贺侍郎,虽少小离家,耄耋之年回到故乡,也不过离乡五十多个年头。而我们这个家庭,“少小离家后人回”,“儿童相见不相识”是肯定了的,会不会有人“笑问客从何处来”呢?我便不得而知了。
常常出现在我梦中的宜兰,您的游子回来看您了。
旅行车行驶在兰阳平原上,四周全是绿茵茵的水稻田,水泥路面笔直笔直的,纵横交错,路旁所经过的农家舍厝,清一色的灰墙红瓦,田园里偶尔有农人出没。暖阳将田野里的一切照耀得格外鲜艳多彩。阳光下远远望去的大青山,虽不显得十分巍峨,但也绿郁葱茏,与蓝蓝的天空和乳白的浮云,交相呼应起来,好美好美的田园风光啊!据说,台湾早年校园歌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就是词曲作者叶佳修先生在宜兰创作的,我想这也必定是真的。
旅行车绕行了一段,便进入罗东镇街区,左拐右拐的就到了中山路。
我马上就要见到姑姑了,却又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刻向姚导游讨教道:“我到了姑姑这里,大家一道与我进家坐坐,不知能在这里停留多长时间?”姚导游说:“不要超过半个钟头,不然的话,下午活动就不好安排,晚上也不好赶到知本小镇了。”
天啊!我回罗东的“家”里,看望唯一在世的长辈,就只有这区区三十分钟的时间。
罗东中山路,只有八九米宽的街道,又窄又弯的,街的一旁停满汽车,另一旁又停放着小机车,好在我们的旅行车还能够开进去。只不过为了避开停放很不整齐的车辆,车子只能将速度放得比行人还要慢。
我人坐在车上,心早已飞到车外,眼睛四处张望,心里像是有一只小鹿在上窜下跳。突然,我发觉小街对面一家小店里,侧身端坐着一位老妇人,扭住苍黄的脸颊儿,眉头紧锁,两眼直盯着店外,一副好像正在等待与期盼什么似的凝重神情。
一眼瞧见她,第一感觉告诉我——她一定就是我的姑姑。
没错,旅行车门已开启,丙森大哥站在旅行车前门脚踏板上,挥挥手让小街上行人躲开,想办法招呼停车,此时街道两旁都被占满了,车子只能停在街道中间。
紧随丙森大哥跳下车,还没有等丙森大哥引领,我已朝那间小店冲奔而去。
此刻,那位老妇人也起身走向小店门前,还有五六步的距离,我已瞧见她脸上挂满泪水。不由分说,我一脚跨进小店,老妇人直勾勾的看着我,嘴里喃喃道:“伦、伦、伦……。”顿时,我竟不由自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一把抱住眼前这位老妇人,嚎啕大哭起来,脑子刹时间全然失去了自控能力。
不会认错,我们姑侄俩抱头痛哭,嘶心裂肺一般。俗语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此刻,这场面,让周围所有人惊呆了,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如麟表哥和丙森大哥急忙上前几番拉我起来,但我的身体好似不听使唤一般,就是起不来。
过了好一会儿,我们姑侄俩才被大家好言好语劝住,被安顿坐在小店一侧靠墙边的一条长条木凳上。我已哭作了泪人,与姑姑紧紧依偎在一起,事先心中想好要倾诉和吐露的许多话,这时却连一句也说不出来,更不晓得从那里先开口。
一位主妇为我递过来一条湿毛巾,丙森大哥说:“智伦,表嫂给你拿毛巾,你擦擦脸吧。”我赶快用双手接住,轻轻点头表示谢意,不好意思地瞧上表嫂一眼。姑姑也将自己手中已湿透的手绢交给表嫂。
我定了定神儿,下意识地疏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用力摆了摆头。当我把头完全抬起来时,这才瞧见除了姑姑和我,其他人全部直立着站在小店不大的空间之内,个个面情严肃,都象泥塑人一般模样,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儿。小店里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没有人要说什么话,更没有一点儿响动。
凝固的局面终被郑先生先打破,他说:“今天下午,你们旅行团不要走了,晚上都住在宜兰,把下午时间全留给她们姑侄俩人,让她们多相处几个小时,有什么事情我来担待。”
马厅长和何主任相互看了看,把眼光投向姚导游身上。姚导游也看到了刚才的一切,只是心里非常矛盾:“这、这……那下午和晚上怎么安排是好呢?”
“这好办。”郑先生一句响应,将话题转了过去。他执意安排下午行程,即刻接下去说道:“我陪你们去参观,你们多看看宜兰的景点吧,今晚由我安排晚餐和住宿。”
就这样,我再不能多说什么,内心充满感激之情。我被大家留了下来,一同留下的当然还有如麟表哥。旅行团由郑先生领着进行下午临时在宜兰的行程,相信他会全力安排妥贴。
丙森大哥随大家一道出门,帮着小王司机将旅行车开出窄狭的中山路街道,又转身返回小店。他打电话告诉我的一位堂兄椿宏,让他晚些时间来与我见面。
今晚,我们旅行团一行也因我被留在了宜兰。
已接近午夜时分,椿宏哥开车带我回家,那是我们刘家自己的“家”啊。
早些年,听大姐说过,那一年在香港,父亲当面问过椿宏哥,是不是你阿妈(奶奶)在世时,将你顶替我的这一房头,做我的子嗣,椿宏哥当时笑而没有作答。后来,大姐在与台湾亲人多次书信中得知,有位已去世的姑姑生前提及过,确有这桩事情。
细细想来,大陆与台湾相隔于海峡两边,天水与宜兰相距千山万水,民风习俗却都一致。再说,阿妈在世时,还不知父亲在大陆是生是死,将椿宏哥过继过来,好让我们这一支刘姓香火不灭,也难得阿妈一片良苦用心。所以说,我一到椿宏哥的家,就是真真正正回到了自己的家。
椿宏哥住在三楼。椿宏嫂一直在等我,连小外孙女都醒着在一旁玩。打完招呼后,她赶忙招呼我先坐下来。
小外孙女正站在一推拉门旁瞧着我,手中还抱着一个很大的芭比娃娃,我也上前与小外孙女搭话。她身后的一间房很小,椿宏嫂说这是一间榻榻米房,是她和小外孙女住的地方,榻榻米就是日本式的卧室。台湾经过长达五十年的日据时期,在台湾民众中至今也还多少保留了日本文化和生活习俗。
我从香案上看到一笼佛龛,猜想椿宏哥定是一位佛教信徒。佛教在大陆福建省一带非常盛行,我们祖上又是福建漳州南靖人氏,椿宏哥一家信奉佛教很有可能是从祖辈们那里传承而来。
看见房间四处堆放着不少的观赏石,我好奇的问椿宏哥:“你还有玩石的雅兴吗?看满地都是好看、好玩的石头。”他在一旁笑笑说:“看见同乡朋友都喜爱它们,我也不懂就是买回家里来,摆放在家,经常用脚踏一踏。就是‘踏实、踏实’的意思吧。”听了他的这番话,我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椿宏哥安顿我坐了下来,我终于进了自己的“家”门,一个十分传统和温馨的刘家,我们两代在外飘零了好几十年,总算在今天回到“家”了。此时,仿佛有一股涌动着的暖流,如潮水一般激荡在我的心头。
说话之间,椿宏哥从神龛旁边的香案上拿出祭祀香蜡,喊我起身,说:“我们两人到佛堂,去给阿公阿妈上炷香。”
这是一套复式结构的楼房,顺着屋内的木楼梯盘旋而上,我发现一人宽的木梯全用红木做成,扶梯上的柱头还雕着小蹲狮呢,顺手滑遛着摸上去,触感非常舒服,我不禁道:“椿宏哥,你的房子内装修很高档啊。”
椿宏哥回道:“只是一般的啦,我的这套房子面积才有三十坪,不比别人家的大。”
在二层的一处边角上,椿宏哥推开一扇小门,里面昏天暗地,原来这间如同小小阁楼一般的里间小屋,是家中专门做神堂之用的地方。
神堂里只能容下三四个人站立,一边是一个小窗户,对着小窗的一张高桌子,就是真正的神台,上边供奉着三尊神像,全是观音菩萨像。
小窗户边框上边有一层厚厚的烟熏过的痕迹,我想这座新楼房就熏成这个样子,很可能这里要天天烧香。一问正忙着点香的椿宏哥,果然没错。
点燃了香和蜡,椿宏哥让我也双手捧起三炷香在胸前,我们俩人对着神像,毕躬毕敬地敬香、祷告。椿宏哥说闽南语,口中念念有词。我则在一旁静观他的动作。我从来就是个无神论者,但是面对自己的祖先灵位、神位,不敢轻视怠慢。
椿宏哥念完,收走我手中的香火,与他手中的合并到一起,一一插进香炉。这时,那位小外孙女悄悄地来到门缝处,看来她是想看看“热闹”,我推门将她抱起来,索性让她近前看个明白。不想,这个看上去只是四五岁的小女童,小身体却格外地重,我不由问她:“你奶奶给你吃什么了,你的体重真有点儿吓人。”她只是眼盯着椿宏哥,不知听懂我对她说的话了没有。
椿宏哥用普通话给我解释说:“刚才我给阿公阿妈说,智伦从大陆来罗东,今天来看望你们二老。二老要保佑智伦平安、发财、升迁和交好运。也要保佑智伦一家和三个姐姐阿美、阿菊、阿京全家人平安、健康和幸福。”
他还特意指着三尊神像中,一尊又小又暗的神像说,这一尊是阿妈传下来的。我仔细看了一下神像前牌位上的字,有刘氏神主牌,也有李氏神主牌。椿宏哥说,“李氏是你大嫂娘家姓”。
下楼后,我便提意要离开“家”。我与椿宏嫂先话别,邀请她与椿宏哥到大陆去走一趟,看望我们姐弟四家人。
椿宏哥开车送我去宜兰市区,找到了友爱饭店,我叮嘱椿宏哥明天按时来接我去罗东,到祖上墓地上坟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