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谏 本名连淑香,职业码字人,现居青岛,青岛市作家协会理事。曾出版长篇小说《门第》、《家有遗产》、《秘密》等,并出版短篇小说集以及随笔集多部,曾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创作电视剧本多部并已拍摄制作完毕。散文《让我沉默地爱你》获得全国征文一等奖;长篇小说《秘密》获得青岛市文学艺术奖一等奖。
1
在我的老家,喜鹊的名声不是特别好,也不叫喜鹊,被乡亲们叫做野鹊。
一个野字,就暴露了它在乡亲们心目中的形象:野蛮、粗劣等等。因为野鹊不仅吃虫子,还会啄食树上的果子,尤其是秋天,头天看,还一树一树的柿子跟橘红色的小灯笼似的,第二天就东一窟窿西一张皮,招人心疼得火起,这就是野鹊干的损事。不仅如此,野鹊还会趁人不注意飞到家里,偷家燕的蛋和刚孵化出来的小燕子;一到秋天,漫山遍野的谷子熟了,它就漫山遍野地糟蹋。总之,在乡邻眼里,野鹊就是个粗野而矫健的贼,这世上就没它糟蹋不了的东西。
野鹊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
这个外号响亮得,让我至今不知道野鹊的真名到底叫什么,就知道他姓隋。
村里人都说,野鹊这辈子最荣光的事,就是出生在1949年的10月1号。野鹊出生之前,他的酒鬼爹和好吃懒做的娘一直借住在财主家场院的谷仓里,野鹊出生没多久就开始打土豪分田地,三间谷仓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野鹊爹的名下。为此,喜鹊爹很得意,特意跑到地主跟前啐了一口唾沫,说为了借这三间破谷仓年年瞧你的臭脸子,怎么着?瞧来瞧去瞧成老子的了!
财主就忍气吞声地说往年也不是不愿借你,一到收庄稼的时候,谷仓里光粮食都堆不下,哪儿还有地方住人?
你他妈就看见粮食多得没地搁了,要不是老子在谷仓住着,就你家那点粮食,够周围的饿殍们偷的?野鹊爹一口一口地往地上啐着唾沫。
财主就作揖打躬地说可不,多亏了您,要不然我家枉有二百多亩良田。
野鹊爹这才觉得窝在心底里的那口气,被人捋直了,放出来。
2
野鹊出生的第二年,全国上下掀起了向新中国生日献礼热,不知谁把野鹊的生日提了出来,说这孩子专挑新中国成立的日子出生,就是对祖国最诚挚的献礼。那会儿都还穷巴巴的大伙儿觉得是这理,就报到了镇上。镇上几个读书人又文绉绉地讨论了一顿,说野鹊的出生,不是简单的出生这么简单,是用崭新的生命向新中国献礼呢,还给写成了文章报到了县里。三传两传的,县广播站还派来一男一女俩记者采访过野鹊的父母,在场院金灿灿的麦秸草垛前给他们拍了几张一家三口的合影,过几天,合影用信封邮了过来。很长一段时间,它们由照片变成了揣在野鹊爹腰里的金牌。
没错,是金牌。村里人都这么说。
只要家里没粮食了,野鹊爹就去了村委,把用塑料袋装着的照片掏出来,往桌上一拍,说老子生了个给新中国献礼的儿子,你们居然要饿死他老子?
偷了邻居家的瓜果或宰了人家的鸡鸭,被人家找到门上,野鹊爹还是把照片掏出来,摆划一顿:老子都生儿子给新中国献礼了,才吃你只鸡,啖你只鸭你有啥好叫唤的?
活像新中国是他儿子打下来的。村里人知道他赖皮,懒得和他磨嘴气日头,遂也就自认倒霉作了罢。一来二去的,野鹊爹就越发觉得自己了得,越发飞扬跋扈了。
野鹊一两岁的时候,野鹊爹忙得很,像现如今忙大事业的人,三天两头不着家,因为新中国刚成立,全国各地闹土改,狠人吃香得很。周遭村子但凡闹土改的,都会大鱼大肉地把野鹊爹喊了去。因为他狠,下得去手。
据说,我家乡的河滩上的游魂,相当一部分是野鹊爹制造的。遇上冥顽不化、宁死也抱着地契不撒手的地主,就在河滩上挖一坑,把地主拖去跪在坑前,野鹊爹之流们一锄头下去,地主的头就开了瓢,一脑袋栽进坑里,不管断没断气,都乱铲齐下地埋了。有血淋淋的人命摆在那儿,土改的阻力就小多了。那阵子,野鹊爹走路,是大晃着膀子的,嘴里还经常叼着一颗香烟。多数是去外村帮土改的时候村干部送的,他也不点,就那么咬着,从村子的东头晃到西头,又从西头晃到南头,再从南头晃到北头。有人说,从头到尾野鹊爹就那么一支烟卷,今天嘚瑟完了收起来,明天继续嘚瑟,不信?就瞧那支烟卷行了,一层层的口水渍都花花搭搭地淹没大半只烟了就是证据。
猜测归猜测,但没人问到野鹊爹眼前,不想讨骂是其一;其二,这点怀疑,就跟粪头上的苍蝇似的,就算手里有苍蝇拍,也没人愿意去打,够恶心的。
因为野鹊爹一天到晚得晃着膀子不务正业,本家的长辈看不下去,就把他喊跟前敲打敲打,说好歹你也是当爹的人了,得知道点上进,给儿子挣点家底,等日后老了,在儿子手里也好为人。
野鹊爹就忿忿,好像给人辱没了似的,就差破口大骂了,迎头上脸地就和本家长辈呛上了:你哪只眼看我不知上进了?没见我忙得不着家?
长辈就忍了气说你那也叫忙?
不叫忙叫啥?叫日弄先人?说完,在长辈的目瞪口呆里,他又补了一句:别拿有儿子了压我,我他妈这是给我儿子挣前程呢!
长辈就不说话了,无力地摆手让他走了。到了街上,野鹊爹还忿忿,就差跳起脚来骂了。有嘴勤快得发贱的乡邻就逗他,说说你是为你好,你果真也是有儿子的人了么,不攒下点家底将来拿啥给儿子娶媳妇?
好他妈个大头鸟!野鹊爹忿忿,梗一会脖子,瞪一会眼珠子才大手一挥说:老话儿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做马牛!
打那以后,谁要劝他该好好照料一下分到手的那几亩田了,他就会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做马牛。
好像他干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儿子作贡献似的。
等四五岁的野鹊能满街跑的时候,野鹊爹就带着他绕世界乱跑。当然,带孩子是件操心的事,哪怕是自家儿子野鹊爹也不情愿带,除非有他愿意带得出去的理由。比如路过谁家菜园子时见黄瓜大了西红柿熟了,就让野鹊进去揪两把、兜出来。或者路过谁家门口,听母鸡在咯咯哒地报下蛋的功,就照野鹊的光脑袋上拍一把,小野鹊就心领神会地猫着腰进院钻鸡窝把还热乎乎的鸡蛋掏了。这样的行径多了,被逮着手腕也是难免的,可野鹊只是个孩子,人大多懒得和个孩子计较,遇上较真的,和野鹊爹计较,野鹊爹就会一副无辜嘴脸,一把抓过野鹊,二话不说扬手就打,打得小野鹊狼哭鬼嚎的,倒是把来较真的人吓毁了,生怕打出人命让自家内疚一辈子,只好上来拉,野鹊爹这才借坡下驴地悻悻然住了手。endprint
事后,人说,别看野鹊爹把野鹊打得鬼哭狼嚎的,其实都是爷俩预先设计好的双簧,遇上人来找,野鹊爹就表演手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小野鹊负责表演被打得满地打滚狼哭鬼嚎。
挨完打的野鹊,莫说毫发无损,身上连块青都找不到。
这就是真相了。
那些原本指望着野鹊爹等成家立业有了儿子就能走正路的本家,也死了心。
野鹊一家,大家就愈发敬而远之了,可野鹊一家不这么认为。野鹊爹娘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因为野鹊爹混得牛了,让村子里的人当了不起的人物给敬畏起来了,要不然,怎么能人远远见着了,步子都快得都踉跄起来了?
只是,这种良好的感觉野鹊爹也没享多久,因为有天他去东围子混迹时,突然变了天,下雨了。几个原本围着听他吹牛取乐的人,纷纷往家跑,却没一个招呼他进家避避雨的,他有点生气,冲那些飞快地咣当着关上的门骂了半天大街,才顺着墙跟往家走,结果呢,就给活埋在东围子的黄土墙下了。
1949年以前,我们村的大户人家都住在东围子里,为了防土匪啥的,大户们凑钱夯起了一道两米多高的黄土墙,围起了方圆有一平方公里多的地方,在南北两个方向各留了门口。可随着地主们被打倒,黄土墙已三四年没人加固了,雨一大,就给泡酥了。野鹊爹顺着墙根往家走,本是为了避雨,没成想黄土墙塌了,把他给埋底下了。
野鹊爹是被活埋了第四天才被发现的。
倒不是多难找,而是野鹊娘习惯了他三天两头不在家,以为他又晃悠到邻村去了,到第四天上,隐隐觉得不对劲,才四处张罗着找。大伙儿这才知道,那天的野鹊爹没回得了家。沿着从东围子往他家走的路顺了一遍,就找到了。
据说野鹊爹被从黄土下刨出来时,满嘴满鼻子都是黄土,可见,他是被埋了一会才闷死的。
说真的,虽然也有几个本家去给野鹊爹送葬,但真正为他伤心的,怕也就是野鹊娘一个。野鹊爹死了,再也没人往家给她偷瓜果李子桃吃了,自己不养鸡也有香喷喷的炒鸡蛋吃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那一年,野鹊才六岁。
3
爹死了,六岁的野鹊一点也不伤心,只觉得给爹送葬用的白面小馒头又白又暄,真好吃,为了和娘抢小馒头,他差点把自己撑死。他打小就知道,家里有好吃的东西,只要吃慢了,就全进娘肚子了。
所以,野鹊打小就和他娘不亲,觉得爹虽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可至少不跟他抢吃的。
虽然野鹊爹死了,可是,在有一个歪娘的野鹊那儿,师傅的责任已经尽到了。随着野鹊一天天长大,和他爹比起来,野鹊就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迹象,把乡亲们祸害得不轻,却又拿他没办法,因为他不犯大事,最多也就是趁人看不见摸只羊羔偷只鸡吃的,最坏的一次也不过是去张老三家的菜园子里偷西瓜。偷吃完了,又把一只没熟的西瓜切了三角,把里面的瓤掏出好些,然后往里拉了泡屎,又把切下来的三角堵上,张老三也没发现,没几天,那片切下来的三角皮又长回了西瓜身上。等西瓜熟了,正好张老三亲家病了,就摘了带去看亲家,老哥俩吃了饭,聊得兴起,就拖过西瓜来,打算切了吃,野鹊的那泡屎在西瓜里闷了十天左右了,大热的天,早就发酵了,不切尚还好,一切,就听砰得一声,炸得满屋屎末子,张老三目瞪口呆。张老三的亲家破口大骂,亲戚间走动,本是情谊,可因为野鹊一泡屎张老三和亲家走成了仇口,给气得啊,一溜烟地往家奔,到了村里,家也不回,从街上随手捡了根棍子,提着就往野鹊家去。
连想都不用想,能把事干得缺德到这份上,除了野鹊,没旁人。
那天野鹊刚从外村偷了只鸡,正在灶膛前忙活,他娘拿着几把柴禾在灶屋那儿进进出出,其实呢,是盯着野鹊,怕他烧熟了鸡自个儿吃了不给她留。十几岁的野鹊,因为四处打野食而没亏着嘴,个子蹿挺高的,比村会计的儿子还高半个头。村会计的儿子身高有一米八呢,照这么说,野鹊的身高足有一米九。这也是村里人拿他没办法的原因之一,野鹊整天漫山遍野地跑,晒得跟非洲人似的,又高又壮,往谁眼前一站,都跟矗了一座黑铁塔似的,如果不是家里弟兄多、也个个都是打仗的好家伙,还真没人敢惹他。
可见,已年过半百的张老三,从街上顺根棍就往野鹊家门上打,足见真是让他给气昏头了。
正忙活着烧鸡的野鹊听街门扑通一声被人给踹开了,只抬头瞄了一眼就继续往灶底下添火,也没往心里去,因为从来没人敢打他,以往小偷小摸的时候也让人逮着过手腕子,也有人气极了伙了一帮人要往死里揍他一顿,可他不怕,他有免打金牌呢。从爹那儿继承下来的,他会从口袋里摸出已经揉皱得不像样的一张照片说:想打老子?也不睁眼看看,老子是谁?老子是新中国的献礼,你们敢打老子就是打新中国,有本事你们今天把我打死,要打不死我就去政府告下你们这帮龟孙子!
那是什么年代?拿报纸叠纸牌打都会被抓去坐牢的年代,因为报纸上天天有社会主义大好消息,叠成纸牌就要打的,被打翻了的那个就是输了,半大小子们总是一遍打一边兴奋地喊翻了翻了?嘛意思?这不是要翻社会主义的天么?遇上心眼阴窄点的,一告一个准,够年龄的抓去劳改,不劳改的也得游街挨批斗。
打野鹊就是打了新中国的献礼呢,这罪名能轻了?
想想都吓得慌,不管野鹊多祸害人,也没人敢收拾他,连收拾都不敢收拾,就莫说往监狱里送了,把新中国的献礼给关牢房了,这罪名,谁也担不起。
可这一天的张老三真让他气爆了,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黑着一张铁板脸进门,话也不说,抡起棍子就打。
野鹊其一正专注地忙活灶膛里的烧鸡,其二是压根就不怕,因为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敢打他呢,只觉得一条黑影迅速从院里逼过来,又听抡起的棍子把风搅得呼呼响着奔他而来,才有了点怕觉,可已经晚了,结结实实的一棍子就落到了背上,打起了一片剜肉燎皮的疼。
野鹊嗷地一声,一个高就蹦了起来,他个子太高,家里房子又旧又矮,一脑袋就给跳到门框上弹了回来。
打仗就这样,打输打赢往往不是因为谁个高力气大,打的是气势。野鹊冷不丁挨了一棍又让门框撞了一下,一下子就懵了。张老三又在气头上,趁机一顿棍子抽,边抽边骂,把野鹊家的祖宗八代都从地底下挖出来拿最毒辣的话给裹了一遍。野鹊让他打懵了,从家里跳到了院子里,被张老三追着满院子抽,野鹊只会一边跳一边气急败坏地指着张老三骂:王八!你王八你等着,你等着我游你的街!endprint
野鹊娘张皇着一双手,站在门口,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只会扯着母鸡一样的嗓子喊张老三,你反了你,你当你打的是谁?
张老三知道她又要说他打的是新中国的献礼人,就呸了一口唾沫,说我他妈打的就是你这个王八蛋儿子!
随着对野鹊的暴打,张老三心里的怒气已经差不多打没了,听野鹊娘这么说,虽然他嘴上还在逞着强,但心里,已经悄悄地有点怕了,见野鹊黑黑的脊梁上跳起了一道道黑红色的大杠子,觉得也差不多了,就收了手,指着野鹊的鼻子说下回你要还敢糟践我东西,我他妈的不把你打趴了我不姓张!
野鹊虽然被打惨了,可嘴还犟着呢:王八!老子还没趴下,有本事你再打!说的时候,把胸脯拍邦邦响!脚却是往后跳着的。
张老三气哼哼说你甭给我嘴硬,这一回你爷我打够了,有种你还敢犯在我手上试试!
说完,就背着手走了,手里握着那根棍子。
野鹊气得直跳脚,撵到门口:我操你八辈祖宗张老三,你进门就打,到底是为啥?
他不这么问还好,这么一问,张老三的怒气,呼地一下,又蹿起来了,转身抡着棍子就又要打:打得就是你这号忘性大的缺德王八!
张老三再次抡着棍子要来揍他的时候,放了一个很响的屁,野鹊就想起来了,一边笑嘻嘻说:那瓜吃得香吧?然后,飞快跑进院,关上了一脚就能踹碎的大门。
到门前了,但张老三没踹。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已经揍他一顿了!这么想着,张老三的气就解了好多,回家了。
打那以后,张老三就成了英雄,因为他打了谁都不敢打的野鹊,也是打那以后,野鹊开始了漫漫的上告之路,在村子里,他也拥有了唯一一个老远看见了就绕道走的人。
原来,野鹊这祸害也有怕觉。
村里人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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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鹊先去村委告,村委的人也晓得野鹊是个什么货色。就满天抹浆糊,说你们俩打架,村委也不能听一面之词,你去把张老三叫来。
野鹊当然叫不来张老三,叫不来张老三村委就以不能听一面之词为由,不管这事,野鹊就给气坏了,又告到乡里,而且连村干部一起告。说村干部偏袒阶级敌人,任凭阶级敌人打新中国的献礼人也不管。
乡领导让他弄得哭笑不得,劝又劝不回去,因为野鹊放狠话了,如果不给处理这件事,他就在乡政府驻地住下了,没得吃他当乞丐,他是新中国献礼人呢,政府都不怕丢人,他怕个啥呢?
乡领导被他磨得实在没辙了,就把村干部喊了来,问了个大概,又连哄带吓地让野鹊跟村干部回去了。
跟村干部回了村,野鹊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有心去找张老三算账,可让张老三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已经落下怕了,又不太敢去,最多是去张老三家门口徘几个徊,趁人没看见往张老三家大门上吐几口唾沫了事。至于张老三家的菜园子,他再也没沾过边,哪怕里面有红彤彤的西红柿有水嫩嫩的刺黄瓜,不知为什么,野鹊只要看一眼,都会觉得后背上暴起了一片痛,就悻悻然地转到别人家菜园子去了。
那段时间,野鹊的主要生活内容就是偷鸡摸狗,再就是去乡政府和县政府告村干部的状。因为这,我们村子在整个高密县很有名。野鹊最喜欢去县政府告状,从我们村到县政府足足有三十里地,就算野鹊人高步子大,走到县政府基本也中午了,尤其是夏天和冬天,暑九严寒,他长途跋涉地去了,县政府的人觉得但凡去告状的,都揣了一肚子的冤屈,本着人道主义,到了饭点也要给去告状的人俩包子吃。
可长途奔波换来的这俩包子,可让野鹊有得吹了,回村就说,他去县政府告状,不仅把张老三、村干部还有乡政府干部告下了,县里还请他吃了顿饭。
在野鹊那儿,只要村干部不管张老三打他的事,就是村干部和张老三穿一条裤子,不是好东西。去乡政府告状的时候,就要连村干部一起告上。要是乡政府也不管,那就是乡干部和村干部和张老三都不是好东西,去县里告的时候就要把他们一锅烩了。
一开始村里人信以为真,问野鹊县里请他吃的什么饭。
野鹊就冲天空翻着白眼,把平素里他最想吃却捞不着的好吃的都给说上了,什么海参鲍鱼葱烧蹄筋等等的,简直都可以开个满汉全席了。问的人就晓得他撒谎了,就说你他妈的野鹊不吹牛能死啊?
野鹊也不翻脸,心情好的时候就说不吹没面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恨恨说懂什么啊你们这些土包子。
野鹊娘却当了真,缠着野鹊,等下回进县城告状的时候捎上她,野鹊知道他娘是让他吹的那些给馋着了,就说没冤没屈的你去什么去?野鹊娘说我咋没冤没屈?张老三把我生养给新中国献礼的儿打得满院子乱跳,我这不叫冤屈这叫啥?
野鹊就龇牙咧嘴地笑,但下回去县政府,还是不喊着他娘。野鹊娘生气,不给他做饭吃。饿了他几天,野鹊觉得娘生养了他一顿,光自己进城找包子吃不带娘,是有点说不过去。再去,就喊上他娘,可他娘脚小,走着走着就给野鹊落下半里路,在后面喊得破马张飞的。没辙,野鹊只好停下来等她,就这样走一会等一阵,等到县政府都下午三点多了,哪里还有包子吃?娘俩在县政府的走廊里蹲着,想来已经来了,不能就这么回了,好歹得吃顿晚上饭,野鹊还美滋滋和他娘说,县政府中午吃包子,说不准晚上是饺子呢。
可晚上县政府的人都下班回家吃饭了,食堂不开。
野鹊和他娘吃了一肚子空落落的气,拖着四条沉甸甸的腿往家走,一路走一路相互埋怨,要不是野鹊掰了几只刚挂浆的生玉米烧着吃了,娘俩怕是饿得连家都走不回了。
从那以后,野鹊娘再也不嚷着和野鹊一起进县城告状了。而野鹊的状,谁也不知道告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他告张老三打他,告村干部打算把他这新中国的献礼人给饿死,因为他家粮食不够吃的。当然,村干部说该出工的时候野鹊和他娘都不出工,不干活还吃着生产队里的平均粮,本身就是很寄生虫的行为,还想咋样?何况他们家粮食不够吃,不是生产队的原因,而是新粮食一分到家,野鹊娘就整天端着粮食去供销社换油条换点心吃。
油条、点心那是能随便吃的玩意儿吗?在乡下,那是重病号才有的待遇,那是只有走亲戚串门子才会提的礼物,当家常便饭,谁吃得起?你野鹊家啥活不干,别人干着活还粗茶淡饭呢,你家油条点心地敞开吃,吃不穷那才叫一个奇怪呢!村里人都这么说。endprint
可野鹊和他娘不这么认为,觉得既然地主老财都被打倒了,就说明攒家财是个顶顶罪过的事,只有像他们这样,东西到手就给吃光喝光,那才叫社会主义的又红又专呢。就跑去和村干部这么理论,别说,村干部还经常让野鹊娘的理论给驳得半天上不来一句话。村干部一说不上话来,野鹊娘就觉得自己说得更有理了,对野鹊不停告状这事,就更是支持了。
后来,大伙说野鹊娘为什么这么支持野鹊告状?这是因为野鹊告状回家的路上,不是拎回一只鸡就是吊回一只鸭,都是沿途偷的,因为没偷本村,野鹊也就不避人耳目,大多时候用跟棍子挑着,跟电影里的日本鬼子进村扫荡完了拿枪挑着鸡鸭的德行一模一样。
人么,都是自私的。其实村里人也希望野鹊出去告状,因为只要野鹊频繁去县政府告状,村里的鸡鸭鹅狗的都会安生得很安全。那会儿人穷,地是集体的,只有菜园子和鸡鸭鹅狗等畜生是村里人少得可怜的主要财产,尤其是家庭主妇们,丢只鸡心疼得跟丢半条命似的。野鹊似乎也很享受四处告状的日子,有一年,村里来了工作组,村支书和工作组的人在街上边走边聊村里的情况。野鹊迎面来了,村支书就远远把野鹊的情况说了,等走近了,村支书想在工作组跟前表现表现亲民,就亲热地和野鹊打招呼:小隋,这是上哪儿去了?
其实,在乡下这不过是句打招呼的客气话,至于被问的人去不去哪儿根本就不重要也没人真正关心。
几乎从不被主动问好的野鹊并不领村支书这情,他翻了村支书一眼,愣着嗓门说:少跟我装他妈的大头蒜,我去哪儿了你不知道啊?除了去告你,我还能去哪儿?
工作组的人算是见识了野鹊的愣和不知好歹。
5
后来,野鹊不知怎么弄了一辆自行车。推回来以后,在后座上绑了根棍子,骑着满街跌跌撞撞了几个来回,就会骑自行车了。人问他自行车哪儿的。不高兴的时候野鹊回个白眼,意思是你管得着么?心情好的时候就说去县政府的人见他整天来回跑着告状太辛苦了,送他的。当然,这话没人信。大家觉得自行车是偷的这个猜测更靠谱。
自从有了自行车,野鹊在村里呆的时候就就更少了,来回都飕飕的风一样,有时,车后面还拖一条死狗,从外村偷的。
别人家的菜园子,种各种各样的菜,野鹊家的菜园子只种那种秋天收了腌咸菜的疙瘩头,一个两三斤重,收了,腌一些咸菜,其他就用沙土培着,用的时候扒拉一个出来。
据村里人说,野鹊家种疙瘩头,不以腌咸菜为主,是用来钓狗的。
话说野鹊偷狗,从来不偷本村的。兔子不吃窝边草是其一,其二是他的名声太臭了,不管谁家丢只鸡跑掉一只鸭,都会有人跑到他家门口骂阵,再要不就是往他家院子里扔狗屎淋粪便的,野鹊多少也晓得要点面子。觉得作为一个人,也不能把身边人都给得罪光了,所以,自从有了自行车,野鹊和他娘馋了,就骑上自行车去外村偷,鸡鸭鹅猪狗,捞着什么偷什么。
野鹊最绝的一手是偷狗,临出门前,把疙瘩头放锅里煮了,疙瘩头和萝卜还不一样,质地比萝卜硬,开锅半天也煮不烂,野鹊也不让它煮烂了,而是开锅煮上个三五分钟,等疙瘩头里面也滚热了,就拿个破棉袄包了,骑上自行车就往外村跑。到了外村,骑着自行车打街上一过,就会有狗狂吠着跑出来追,野鹊把自行车蹬得飞快,等到了村外,就把破棉袄里的热疙瘩头往地上一扔,狗本能地迎着往上一扑,像咬仇敌一样一口咬住了疙瘩头,这就坏了,因为疙瘩头是用棉袄包着的,里面还滚烫滚烫的,狗一口咬下去,烫得满嘴呜呜着摇头摆尾。就算能挣脱了滚烫的疙瘩头,牙也留在里面了,成了没牙的狗,也就没危险了,野鹊就会从车上下来,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带着倒钩的铁钩子,远远地,一下捅到狗脖子上,拽过去,活活勒死了,拖回家,扒皮煮肉,至于剥下来的狗皮,太多了,谁稀罕谁去野鹊家要。
所以,尽管村里人提起野鹊就恨得牙根痒,可除了张老三家,几乎家家有一张从野鹊那儿讨来的狗皮褥子,我们村是个几百户人家的大村啊,可见,那些年间,有多少狗被野鹊这混账东西给算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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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野鹊就二十多岁了,关于他的婚事,基本是连想都没人替他想过,一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就像村东头的那个外号叫狗屌的男人一样,当然就该是光棍命了。
可野鹊还就娶上了老婆。
那是在1972年,23岁的野鹊居然娶了老婆。
我们全村人的下巴都给他惊愕得掉在地上砸起黄尘狼烟一片。
事后,大家才知道,他娶的女人比他大了整整十一岁,娘家是柴沟的,离我们村6公里,父母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因为成分不好,整天挨游街挨批斗,好端端的闺女没人敢娶,眼瞅着就要老在娘家,就遇上野鹊了。
野鹊老婆和野鹊是怎么遇上的呢?因为柴沟到我们村交通也便利,野鹊就偷到柴沟去了,看上了地主家一只老母鸡,堵到草垛里正要得手的时候,被地主和老婆发现了,围住了又打又哭的,被人攥了手腕逃不脱的野鹊就露了凶相,说自己是新中国的献礼,光棍一条,都快饿死了,他们不仅见死不救还为难他,就是没阶级觉悟……那会正文化大革命啊,地主一家给斗怕了,知道现在是又红又专的野鹊们的天下,再加上自家身份敏感,知道难为了野鹊这样的人怕是没自己的好果子吃。
已经去了势的地主老婆就哭着说,他饿不要紧,她回家把家里仅有的一碗白面给他擀了面条,但野鹊得放了她的鸡……
野鹊觉得也成,就答应了,但提出了一条,光一碗面条不行,还得给他汆碗蛋花汤。
地主老婆含泪答应了。
然后,这碗面条吃完,地主家的闺女就成了野鹊的老婆。
虽然比野鹊大十一岁,但地主闺女并不显老相,模样周正,人也勤快,她一进门,野鹊就变了,不再出去偷鸡摸狗,整天和他老婆一起去东河底下捡石头,捡满一车就推回来,几个月的空,野鹊家原来破狼破虎的泥胚院墙就换成了好看的鹅卵石院墙,都是两口子一边捡一边砌地垒起来的。
村里人看了,就说,嗯,男人被窝里就得有个女人管着。瞧,野鹊就是例子,地痞流氓也能给管成过日子的好手。endprint
渐渐地,村里人对野鹊那颗警惕着的心,就松弛了下来。
可事实证明,村里人高兴得太早了。
转年春天,野鹊老婆怀了孕,挺着大肚子进进出出的,不仅管不了野鹊了,野鹊娘还看她不顺眼,因为她养只鸡下了蛋都不舍得给她这当婆婆的吃,要攒多了赶集卖钱。为这,野鹊娘没少和她吵,吵来吵去,恼大发了,趁她不注意,把鸡抓过来杀了炖着吃了。等野鹊老婆挺着大肚子从地里回来,看着一地的鸡毛,哭得如丧考妣。有什么用呢?鸡已经让婆婆吃到肚子里去了。
就这样,野鹊老婆一心往好里奔,野鹊娘俩就死命拉后腿。两下跟拔河似的较劲较到野鹊的儿子五岁的时候,野鹊老婆让野鹊娘俩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抱着孩子跑回了娘家,提出了离婚。
野鹊娘说离婚不要紧,得把她的孙子还回来,老话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哩。不给就让野鹊三天两头往柴沟跑,去了,就一句话,给不给孩子?不给,再不多说了,动手就砸。
那野鹊老婆一家咋不报警啊。
嗯,这话说的,就忒站着说话不害腰疼了。
野鹊老婆家什么家庭成分?就算报了警,就算警察来了,这也是家庭纠纷,咱中国向来这德行,家庭纠纷,只要没出人命,官家就不会管。
野鹊老婆娘家让野鹊折腾得实在不像样了,豁上宁肯把孩子给野鹊,这婚也一定要离。
野鹊就把孩子抱回去了,婚也离下来了。离下婚来的第二天,野鹊老婆就上吊死了,野鹊老婆的爹娘哭得啊,真的是昏天黑地,谁见了也免不了心酸。很久很久的后来,政治气候宽松了,野鹊的老丈人赶集时遇上我们村里的人,说起他闺女,抹着眼泪说闺女为啥要离了婚才上吊,就是怕婚没离下来,死了还是野鹊家的人。
野鹊娘俩真的把他老婆的心伤透了,伤到死都不愿意做他们家的鬼。
7
野鹊的儿子叫华,跟着野鹊娘俩,一点福没享,打小就饥一顿饱一顿地熬着日子,夏天好熬,光溜溜地满街跑,凉快着呢。可冬天就不行了,一件破棉袄,穿了一年又一年,野鹊娘是著名的好吃懒做,也不给拆洗,孩子又是长身体的时候,那棉袄小得跟马甲似的,前露着肚子后露着脊梁,还破得里里外外地挂着一穗一穗的烂棉花,往街上一站,孩子就跟冻抽抽了一样,缩着脖子抄着手,像未老先衰的小老头。就这,还不算遭罪,遭罪的是孩子还得听野鹊和野鹊娘差遣。
野鹊上了点年龄,也不像以前那么勤快了,自己不想出去偷的时候,就把他的破自行车往华跟前一立,撵着他出去偷鸡摸狗,华跟着娘的时间长,知道做人不能手贱,不管奶奶怎么骂、野鹊怎么吆喝怎么一脚踹一跟头,就是不肯去偷。野鹊熬不过馋,只好自己出去偷,作为惩罚,偷来了也不给华吃,其实给吃华也不要,在性情上,华随他亲娘,宁肯饿死也不吃野鹊偷来的东西。家里有这样的长辈,也呆不住,华十一岁上,扒火车去了青岛,先是在街头流浪了一阵,后来在热河路拉沿。
青岛是依山而建的城市,不少路都是漫漫的大上坡,那会,机动车还不普及,像粮店、煤店、杂货店等单位,多是靠人力车拉货,到了这些大上坡,一个人拉车,就困难得多,就经常有半大小子什么的,自备根带着挂钩的拉车绳子等在坡下,见车来了,问要不要帮忙,要的话,就把钩子往车上一挂,帮忙拉到坡上,拉一次,能挣一毛钱。华在青岛拉了七年沿,攒了点钱,觉得还是想家,就收拾收拾回去了,想回姥姥姥爷家,可回去一看,两位老人都已作古了,只好回了我们村。
那会野鹊已经到邻村一个寡妇家入赘了,专门煮烧肉卖,据说寡妇很厉害,有三个小驴一样强壮的半大儿子,为了对付野鹊的不着调,她专门备了一根比大拇指还粗一点的枣木棍子,一米半长,只要野鹊敢撒野,操起枣木棍子就打,再加上三个半大小子帮忙,野鹊经常让她给收拾得满院子跳着脚告饶。
家里没了野鹊这根恶狠狠的搅屎棍子,日子就好过多了,既然回来了,也不能总是闲着,华也打算煮烧肉赶集卖,才卖了没几天,野鹊就知道了,因为方圆多少里,就那么几个集,多了一个卖烧肉的就是多了一份竞争,野鹊的后老婆认为华这是成心抢他们的生意,挺生气,让野鹊回家教训教训他。
野鹊也气得要命,想自打入了赘,好容易过上不用偷也天天有肉吃的日子,没想到华又来搅阵,就在集上放了口风,说早晚有一天,他得回来把华给收拾了,嗯,像收拾煮烂乎了的猪头一样收拾!
而且说到做到。
野鹊的狠话放出来有半个月,见华没收手不干的意思,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野鹊真提着一把剔骨刀回来了。
只可惜,他的自行车太破了,离着还有半里路呢,华就听见了野鹊的破自行车的零件们叮叮当当地一路来了。也没怕,不慌不忙地准备了一根长竹竿和一根短棍,黑暗里,听见大门一响,有把寒光四射的刀闯进了院子,就知道是起了杀心的野鹊果然来了,遂也没客气,黑暗里,用心暗暗瞄了准,端着竹竿就冲野鹊奔过去。
野鹊应声倒地。
终究是老了。
那天晚上野鹊被自己的亲儿子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顿,再也不提回家把华杀了,像收拾烀烂的猪头一样收拾他一顿了。
虽然野鹊不回来捣乱了,但华的煮烧肉生意也收摊了,因为野鹊娘太馋了,都六七十岁的人了,还每天半夜爬起来偷猪口条和猪肚吃。一套猪下货,就口条和猪肚值钱,让野鹊娘这么一偷,华就只剩了折本的份,折来折去,索性就关张了,伤心之下去东北下煤矿背煤去了。
没几年,野鹊后老婆的几个儿子长大成人,把早就看不顺眼的野鹊给撵出来了。
为此,野鹊气得要命,整天站大街上骂那三个混账小子忘恩负义,有人就打趣他,说野鹊,要骂你去西施家屯骂,在这里骂有啥用?人家又听不见!
西施家屯就是野鹊后老婆的那个村。
野鹊就气哼哼地呸一口唾沫,说做人得有点骨气,这辈子,只要他还有口气就不会到西施屯踏一个脚印,因为恶心着他了!
改革开放之后的野鹊不到处告状了,但是骂西施家屯的娘四个,是他每天都要进行的首要任务,那架势,好像他这辈子为这世界立下了汗马功劳却被那娘四个昧着良心独吞了一样。endprint
骂着骂着,他的老娘就没了。
没就没了吧,反正野鹊也不待见她。
骂着骂着,野鹊就老了,混账不动也赖不动了,又开始闹村委,要求五保户待遇。
村干部说有儿子的不能享受五保户待遇。
野鹊就骂他看不见也摸不着更不知道在哪里的华,骂他怎么还不死,害他享受不着五保待遇。
虽然不是五保户,可他享受的待遇比五保户还五保户,因为他天天赖在村委不走,村干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吧?每每他来了,总得想办法弄点粮食弄点钱把他打发回家。
直到有天,华领着媳妇孩子从东北回来了。
8
从东北回来的华没回野鹊家,而是借了间房子住着,用在东北背煤挣下的钱,盖了一趟明亮亮的大房子。
华盖房子期间,野鹊去他借房子那户人家骂过。说人家没安好心,说他们明明知道华有家有亲爹,还就在眼皮子底下,他们不但不劝他带着老婆孩子回家孝敬老爹,还借给他房住,这不成心离间他们父子么?
听他骂得似乎也在理,人家也不说啥,就把华喊回来。
野鹊又冲华喊了一顿。
华说:你这会知道我是你儿了?脸上连点笑模样都没,把他推搡了出去。
野鹊站在风尘滚滚的街上,感觉岁月像洪流一样从他身上浩浩荡荡开过。渐渐地,他老了;渐渐地,腰直不起来了、腿也罗圈了;渐渐地,他连捉住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的力量都没了。
没到六十的野鹊老得不像样子,花白的头发衬托出了格外的苍凉。华的大房盖起来了,很是气派。有人就逗野鹊,说:你儿的房顶好,没请你搬进去住几天?
野鹊就呸一声,说请多少遍了,我不屑得去,我自个儿多自在。
确实,华也曾在街坊邻居的劝说下把野鹊接到家里去了。可野鹊并不领情,在家作威作福地摆出一副我是老子你们就得毕恭毕敬地当祖宗伺候着的嘴脸,可华的媳妇不吃这一套,只要野鹊一耍横,她就揭他的短,动辄就掀开华的上衣晾他的后背,说谁家爹娘能让孩子遭这罪?可华就把这罪遭了。
华的后背上,镶嵌满了大如黄豆小如米粒的碎煤渣滓,是当年在东北下煤矿背煤硌进肉里去的,长在里面,弄不出来了,密密麻麻的很瘆人,华的媳妇掀一回他的衣服就哭一回,觉得华可怜,所以,对华很好,小两口齐心协力,把小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华的媳妇一掀野鹊的老底,他就恼羞成怒,挥着拐杖就去打华的媳妇,有时打得着有时打不着,这么闹了几回,华就把他请出去了。
继续过回一个人的日子的野鹊,已经偷不动了。他夏天抱着拐杖在树阴里、冬天抱着拐杖在南墙跟下吹牛。每到月底,华就会准时把粮食给送过来,不敢送多,送多了他就拿去换酒喝,喝得没得吃了,就去华的门外骂大街,让他骂没辙了,华只好背着媳妇从家挖粮食掏钱给他。
村里人就说,人啊,怎么过都是一辈子,瞧野鹊,这辈子过得,虽不说无恶不作也差不多,怎么着?到老,比含辛茹苦了一辈子的人还滋润,有肉吃有酒喝还有儿子可以骂。
大约2010年的时候,野鹊得了病,便血,华拉他去医院看,医院说是直肠癌,已经晚期扩散了,让回家好生养着。
从医院回来,华就直接把他拉自己家了。
他瞪着眼看华:咋不送我回自己家。
华说:住我家吧。直肠癌的事,华没和他说。
野鹊想了想,问:我这病没治了吧?
华既不想说实话吓着他,也不想敷衍,就没说话。
破天荒地,野鹊叹了口气,说:我知道。
野鹊这辈子从来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哪怕是老得耍不动横了,眼里也横着混账这俩字的缩影,他居然叹了气,华就知道,他日子不多了。
野鹊求生欲望很强,在最后那段时光里,他到处打听偏方,譬如把玉米芯磨碎了煮一煮吃掉,譬如满街找蝎子蜈蚣吃,说是以毒攻毒。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捉了活蛇,把头一掐,卷在单饼里就吃,吃得看的人心惊肉跳,头皮发麻。他却眼都不眨一下,因为他太想活了,想活想得他除了满世界找偏方就是咒骂华和他媳妇,骂他们不是东西,明知道老子得了病,眼睁睁看他去死也不送他去医院治……
骂华和他媳妇的时候,他总是站在门外的街上,像只瘦骨伶仃的大螳螂,两手牢牢地扶着墙,气喘吁吁地骂。一开始,大家还觉得他可怜,会宽慰上两句,可再想想他野鹊一样的人生,就觉得他能落到今天这地步,也是咎由自取了,渐渐,就没人劝了,再渐渐,他骂他的,别人走别人的,好像,他已不再是个人,而是大家多少年来熟睹的一棵并不赏心悦目的老树。
就这么骂着骂着,他终于耗干了,死了。
我们的村子,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终于,他死了,死成了一个有那么点邪恶的传说。
责任编辑 朱继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