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 许文舟
西藏之魂(九章)
云南 许文舟
雪是一些散装的寒,在瓦当上,神让它找一些阳光穿上。跪着的信众,手捧高香,目送许多容颜和姓氏。
老僧的哮喘被阳光安抚妥帖,仍然有一声咳嗽,惊醒秃鹫。
你还小啊,孩子,一袭红色棉袍,日日伺候素烛千灯。庭扫青阶,思想会不会常潜回红尘?
生锈的风铃,再一次被风擦洗,声音清亮。墙体没入夜色,只有屋顶的金鹿还在专心听讲。
虫子,正以月色掩户,窃取贝叶的体香,肢解难懂的经文。
水声湿了谁的耳膜,香又迷了谁的路途?辩经场,难题被相互投掷,生与死,仍然说不准谁是起始。
花朵在山谷飞奔,佛说是幻,与空。
转着转着,就都老了。历史躲进壁画,岁月藏进真言。
转着转着,就都散了。星星回到天上,情人步入坟墓。
转着转着,就都乱了。战争驱遣马蹄,长头镶入大地。
转着转着,就都静了。想着与你相见,只等来生轮回。
据说建寺那天的一场冰雹,落地的时候开出朵朵妙莲。佛招手,说众生太累。也是据说,寺建在一朵野蔷薇之上,色即是空。1419年下的基石,没有下沉,一朵野蔷薇,经得起时光超重。
剥离的墙体,满是苔藓的屋顶,钟声稚嫩,桑烟年轻。转经筒引领信众,前世与来生,让真言修葺。
措钦大殿,只能停留看一眼的时间,因此,你进或不进,佛就在那里。渡你的苦楚,赐你顺风。想想,捕捉了前因后果,还奢望什么约定?
进出康村的僧侣,皆低着头,路在脚下,却想着经卷的高度。诵读,劈柴,捡拾牛粪,还要为门票的收益,作一些表演。
金刚杵,是这座寺院的胸针,善,才可以为它一次次加持。你抚摸了吗?温软的杵,我想到芳香的青稞与谷米。
皇帝御赐的佛经,虫蠡同样在读,佛像也同凡人,满上灰尘。
金汁抄写的《丹珠尔》,虫不会蛀,只有时间,会让纸张朽落,笔迹模糊。
沿着八廓街,她转了半生。
她记不住几圈,几步,动作是否符合要领。她开始记着仇,后来记着孩子,再后来,只记着世人。
开始记着恨,后来记着善,再后来,只记着原凉。
她有太多的苦,羊被洪水冲走,男人撒手西去,雪崩的时候失去了祖屋。她有太多的无奈,青稞生锈,孙女被拐,她只剩下无孔不入的寒风,休戚与共的贫困。
每年,那些辛劳的粮食,又都变成药水,回到她的血管、头颅与心脏。那些离开她的亲人,总是在梦里,喊她一起离开村庄。
每年,她种青稞,只为攒够去拉萨的支出。她一炷香接一炷香来到大昭寺,身子一沉,差点与大地一起休整。
沿着八廓街,她还要转,大雪已经堆到门外了,她不想让一点点遗憾留到这面的世界。
人们着新衣,赶赴拉萨河。能在河水面前脱下衣袂的卓玛,一定以月光壮胆。
羞涩的卓玛,总是嫌自己的笑容,稍逊于水的漪涟。男人在河的下游,打捞着河水冲下来的情话,顺便抚摸着比丝还软的水面,卓玛入水的刹那。
月光是一件唯美的浴巾,戴着星星这样的浴帽,这一天晚上的卓玛,都是仙女。她们唱歌,并把河水,搂抱得很紧。
圣洁的水,是神山的体液,当雪融化在一瓣桃花的酥胸,便也容易接近女子阳光也吻不到的心灵。
岸上,是窃笑的露珠,瞪大眼睛的神鸟,远方是桑烟,轻轻地迈开舞步。
山上,僧人掌灯,在为一滴水开光加持。俑灯明明灭灭,吉祥幡风中叩首。
一条拉萨河,这一夜,就是一床软暧的丝绸。
能拿来卖的,都拿来了,我看见一件羊皮,刚从羊身上剥下来。
剥羊皮的夏尔巴人,站在街边,衣服上沾满羊血,像一朵朵泼辣的桃花,一点也不妩媚。老板娘比划着比阳光还刺眼的砍刀,她还没剁,我的骨头就已酸疼。
每天,都有排队的木材与皮货,在卡车里等着放行。不用签单的是虎皮鹦鹉,一场接一场的雨。
我看见一位夏尔巴人的少女,正在清洗新采的药草,再激情的流水,都无法将少女的倒影掳走。
占卜的老人,把脸藏进一顶宽沿的帽子,背诵卦辞。尼泊尔小商贩用肉身,搭起商铺。美容的,延年的,壮阳的,都通过山羊胡子下的嘴,高潮迭起。
等待签证的游人,其实是为自己的阴谋加盖公章。耍蛇的印度老人,动作娴熟,面前的塑料盆,本不该是这么老的父亲,该端的饭碗。
夏尔巴女人走出深山,一支香长的街面,有她们的故事。
巫气很重的眼眉,看你。
把你看成罪犯、逃兵,或者是为暗恋离家出走的鳏夫。
我想她看到我的却是诗歌,有高原反应。
想来,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抵御的盾牌。
搭在肩膀上的羊毛纱巾,纷纷被风戏弄,羊毛从羊身上脱离,又在另外一些身体上,缱绻。
一点朱砂红,两朵耳坠,更浓的妆,阳光涂绘。少女肯定不懂中文,每次售出纱巾,都要双手合十,那一抹微笑,比她所有的羊毛纱巾温暖。
我没有同少女购买什么,我想借她的微笑,留一张合影,少女绾了一下头发,再次让微笑新鲜。
你这么年轻,还有什么违缘,需要转?让肉身转入,心灵安顿,其实,你想转的,是你苦难的家庭。
青稞灌浆不逢旱魔,牛羊上山不遇豺狼。
忏悔是转得很多的内容,你前世的孽障需要善良分解。为生病的阿妈,转去病缘害缘、三百六十种疾病障碍。远嫁的姐,有一个爱她的姐夫。
你随牦牛上山的父亲,都变成黄土。还有你一个弟弟,好些年没有声音,显然也是一幅不祥的卦象。还有噩梦,常来找自己,像麦穗一样瘦弱,任何夜晚都有凶兆。
你用不着转名声,但可以转转爱情。
你邻居的哥哥去了青海,你的目光就再不清澈。
这是谁垦殖的桑田?2100多年前,就有人把流浪的青稞,带到这里安顿。并让那些无所事事的牦牛,拉出第一犁。
丰富的阳光,肥实的息壤,让青稞长出神仙的亩产。分一些给神,还得让一些青稞随马帮,交给藏王。
糌粑因此带着历史的陈香,青稞酒一醉,就让人想起公元前237年,雅砻河谷的模样。天上来的人,被拥为王。雍布山上,有了佛的阴凉。
这些青稞,因此有了神的基因,2100多年之后的藏民,开犁有这一天,都会抱着第一块田的泥土祈望丰收。有一场接一场的歌舞,就是为即将下地的种子祈福。
这块田还在,由藏民旺堆杰布经营。
每年,主人都要去桑耶寺转经。并打开《往世书》,召见前世的亲人。
诸天神,常选择第一块田下凡,看看旱灾的青稞,受冻的牦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