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莉 喻子涵
散文诗研究
梦魇与现实交织的诗性直击—唐朝晖《梦语者》的后现代叙事解读
陈晓莉 喻子涵
一本优秀诗集是需要在时光的隧道里慢慢研磨,一笺馨香,如诗如画,如泣如诉,在幻想中徜徉,在灵魂的夹缝中生长,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穿行。神秘、魔幻与历史、灾难交织,生与死自由对话,打破界限,或许是经验的书写,但似乎又冥冥之中注入了一股“神力”,凌驾于经验之上;或许是现象的指述,但恰恰又是生命本质的揭示。唐朝晖的散文诗集《梦语者》[1]便是这种将梦魇与现实交织,情感与理智碰撞,传统与现代相悖的表现个人“动态生命景观”的力作。
《梦语者》这部散文诗集的构架为七个模块的拼贴,似无关联但又同在一个世界:“古庄”以一种现代传说的魔幻表现手法揭示了现代人精神的荒原;“心灵物语”呼吁将心灵祭献给大地,在宿命的褶皱里,打捞记忆的碎片;“歇斯底里与轰炸炸轰”呈现出欲望与呓语交织、重金属的质感、摇滚乐的狂放,魂灵如炙热的岩浆奔涌而出,泥沙俱下,气势如虹。在“与城市相关”里,人群幽灵般闪现,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漂移的浮影,心潮涌动,救赎在繁华中悄然谢幕;“他人即是面具”之“他”是令人窒息的死亡,“他”是暗处幽幽的泛着绿光的宿命,“他”是清晨轰然炸开的露水里折射出的美好世界,或者“他”什么也不是,但却始终与“我”同行,在寓言的洪流里,苟延喘息;“安·家”则是浮生若梦,跋涉于千山万水间,给心灵搭建一个小窝,飞翔、闲走是它的胎记;而“扑克牌”,众生万象,时光的车轮缓缓碾过,将灵魂抛向天际,在血雨腥风中对峙鞭打,生命的焦虑一触即发,命运女神正在重新洗牌。这部散文诗集,无疑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意识流”,具有后现代的审美品质,其梦魇、回忆、潜意识、幻想、迷惘、冲动、光与影的交织,黑暗与光明的对决,绝望之于希望,奇崛诡异的氛围里一切感官的与心理的个体经验感受,在无垠的宇宙星空里,发出一阵阵脆响,回荡天际……
结构,是任何文学形式创作的肌理与纹路,是让文学翩翩起舞的那双“舞鞋”,相比以往传统的散文诗创作蓝本,唐朝晖似乎有意的回避,甚至“孩子气”似的将之付之一炬,大有另起灶炉之势。《梦语者》这部作品首先将破碎的结构推到最前沿,以造成文本缺失感,进而因“陌生化”的叙事方式衍生出的“问题”意识,无疑是读者穿过层层“迷宫”通向深邃“彼岸”的通关文谍。而这种“破碎的结构”,诗人主要是通过“冷漠的情感距离”、“多重的复指文本”、“自由与循环的时空体”等三个路径来实现的。
《梦语者》的书写,唐朝晖选择了一种近乎“自然主义”的不动声色的冷漠叙事方式,拒绝抒情,将眼前的一切加以叙述打包即可。“黄昏的河,流过草原里有着唯一一株红枫树的河堤的第七天,我才知道,我们必须离开了。”(《人生》)冷酷到了极致;“一个男人吹着口哨,走进巷子。她们都听见了。主人正在梦中与影子打着招呼。”(《影子》)零碎化的组合,魔幻情调的再生,呓语般的飘忽不定,刻意的拉开与文本、读者、甚至是自我心灵的距离,极力营造一种疏离、幻灭感,在冰与火、生与死、毁灭与重生间,织起了一张人性之网,众生万象,煎熬其中,升腾起濛濛雾气。
多重的复指文本,按照张立群先生的观点,是指“在文中以一种文本指涉另一种文本,环环相扣,从而造成两个文本互相兼容破坏,使文章整个结构发生混乱”。[2]在唐朝晖的《梦语者》中,诗人精心搭建了一个巨大的“多米诺”骨牌阵,文字的激流,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瞬间凝聚成一股狂飙、摧毁一切的席卷之势,残骸遍地。结构与思绪上,一会儿断裂中止,一会儿又接续相连;一会儿缺失,一会儿又完成文本内的完整。这是多重的复指文本造成的“互相指涉”产生的特殊效果。“面具”系列、“黑桃”系列、“红桃”系列、“方块”系列、“梅花”系列等篇篇都类似于“同题作文”,在一个统一的“宏大主题”的感召下,一个个“个体”排列有序,相互之间衔接紧密,互相指涉,结构却相互背离,距离感应运而生。
自由与循环的时空体,也是《梦语者》破碎结构的重要表现和主要方法。通过这种“时空体”的创建,体现了唐朝晖散文诗创作的新锐性以及他“在文本叙事上时间与空间意识的深层觉醒”(马克·柯里语)[3]。张立群先生在探讨“自由式的叙事时间”时说过:“时间或历史在后现代文本中像一个固定的书架一样,叙述者可以从古至今亦可从现在到过去乃至将来任意穿行,而无论多么久远的时间在叙述者的手中不过是书架上的一本书,可以被随意打开翻阅。”[4]唐朝晖的散文诗,完全摆脱了语言逻辑和意义逻辑的限制;空间也被天马行空般的信手拈来,如神来之笔,任意组合、拼贴。如《1998年12月31日》、《过程》中的“出生,0岁至4岁”、“浑浊岁月,7岁至15岁”、“醒世,16岁至19岁”等,都体现了这种叙事特点;在《12点钟的门》《两个小时》《一个疯子的三分钟》《一天上午的回忆》《火》中的“二月初六”“三月初七”“四月初八”“五月初九”等时间概念,《创世记》中的“星期一”到“星期天”等等,仅这些篇目都是以时间为题目或者以时间为主题的。在这种特定的题目下,诗人将叙事对象钉在时空交汇的“十字架”上,然而观看历史的视点却如水波激起的千层涟漪扩散开去。由于叙事者“我”的自由穿梭于时间的洪流中,叙述的具体时间就自动消隐,而叙事的对象则在一个固定的时间符号中任意漂流,直至发生空间上的逆转:“从出生到上学,我似乎走在一条直线上,直至1986年12月23日,我的河流突然拐了一个弯,河水撞着前面的岩石。”(《转折》)
关于语言,德国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曾论述过相关问题,“语言是存在的家”“人以语言之家为家”。语言是散文诗的窗口,《梦语者》首先让“语言之家”呈现在我们面前,有时浸透一种对生命的悲悯,有时传达一种社会问题的关注和潜思,有时是一种对强悍生命力的惊讶和敬畏。在语言上颠覆了传统意义上的惯性语式,借助创作主体的想象来打破种种既定的框架,让人物变成抽象符号,实现文体跨越,借鉴小说以及寓言的叙事经验,突出了语言的纪实感和荒诞感,通过一些虚构的场景来打破寻常的现实世界,同时以漩涡般的力量重建一个强大的语言磁场,使作者在对千军万马的语言指挥中产生狂喜。这种突破文体的限制,融汇海纳百川的语言,繁复而驳杂,不再如传统散文诗一般通过感情来表象,独辟蹊径的“语言革命”,不遮蔽、不隐恶、不压抑、不虚美生活,让生活在语言文字中自然裸露,令陌生的组合与自然重复再现,让人看到母语写作的多彩缤纷,最终实现了一种原生态的“语言回归”。尽管这种语言“回归”,是松散的、断裂的,甚至是反逻辑的,但倾向于形而上思索的语言,把文本抛向了哲学的浩瀚星空,使散文诗这种文体游离于哲学的边缘,在玄妙中发人深省。总之,这种 “游戏狂欢”式的语言存在,让我们去感知和接受,让我们去投奔和融入,让我们去感动和共鸣。
在《坟墓》一章中,唐朝晖用一种诡异的方式将语言呈现在我们眼前:
躺
着
的
和
站着的人都没有走动
这段文字以独特的排列方式,彻底摧毁了传统的书写模式。 “躺着的”纵向排列着,“站着的”却以一种横向的方式“躺着”,这种悖论性的视觉冲击,完全是一种来至语言的原始状态的赤裸呈现。这样的开头直陈诗意,唤起人们的经验与想象,复原生命的跨时空对话,并由此竭力营造了一种肃静、冷峭的荒诞魔幻气氛,而这正好也暗合了“坟墓”这一主题意向,生与死的两条线相交,生命交接的庄严仪式。
《火》《七名女子》《方块6:坐天》、《红桃5:回家的父亲》等篇章融入了小说的笔法,用语言搭建了一个个的叙事迷宫,极具寓言的意味。《黑桃7:死亡行为(第一天)》开头的文字叙述,与其后的语言存在着跳跃,甚至断裂的迹象,字句之间毫无逻辑,看似零散、碎片化的语言表达,然而将人类惶恐不安的生命焦虑感展现得淋漓尽致。这或许正是唐朝晖致力于语言的奇效之处。
向死而在,是一种昂扬恣意的生命状态,更是一种悲壮雄浑的精神境界,为绝望所生,为希望所遗弃。海德格尔认为,人只要还没有亡故,就以向死存在的方式活着。北野武也说:“向死而生指的不是活着的人与等候在生命尽头的死亡之间的一种外在关系,人们不是一步步走向还在远处尚未到场的死亡,而是在我们的‘走向’本身中死亡已经在场。”[5]唐朝晖正是在进行不断而严酷地自我“哲学”拷问,当“死亡降临,睡眼沉重地砸下来。我从一次沉睡中侥幸醒过来。”(《散步与方向》),正如古希腊神话中的战神,身穿闪亮的盔甲,一身凛然,手持利刃,毅然决然地刺向那黑暗无边的苍穹。
死亡、肉体、疼痛、毁灭、墓地、坟冢、轰炸、幽灵、黑夜,这些散发着腐烂和阴魂气息的字眼拨动着敏锐的神经,刺激着日渐荒芜的心灵,将尖锐的矛头直逼内心激发强烈的生命意识。“大地必须献出我们:作为她向天空的祭礼。”(《死亡》)“一种气,流向我。这是死亡的气息,它来自天堂和地狱。我摆脱不了,也不想摆脱。”死亡无情地堵住了人类一切的精神避难所,查封了希望的灶台,甚至感到“改变现状是一次误诊,也许只能让位于死亡。”(《自我关照》)于是,“我们扼住了死亡的脖子,但手在发软,我们害怕死亡的僵尸,就像握住一条蛇。”(《围歼死亡》)然后爆发出一声怒嚎:“我们在围歼死亡,这是死亡的命运。”(《围歼死亡》)“我举杯,庆幸自己曾经活过。”(《死亡》)亡书在“我”与现实格斗时迎面扑来,而“我”依然“感谢亡书降临。我会终生聆听、记录。”(《亡者之书》)拥有大智慧的人正是站在“死亡”的极巅上俯瞰生命全景和世间万物,从终极关怀角度来检索、审视人生,以“死”的尺度来测量各种价值和轻重得失,由直面死的勇气来填充生存意志的虚弱,“把生命抛出去,砸碎死神的头颅。趁我还年轻,是块石头。”(《活》)
从唐朝晖的创作看来,散文诗原来是可以具有多维书写空间的。他将飘渺的时间、浩瀚的空间以及人类细腻的思维和心理领域,丰富的生命层次与超验感觉,进行多角度多维度地层层交织、剖析,使“思想的密语,灵魂的沉吟,人人皆梦时代的呐喊”,鬼魅般的“无物之阵”,飘忽不定的虚无情绪,心灵的痉挛,灵魂的淬炼,一一呈现出来,将理性砸得粉碎,任生命在“彼岸”呢喃。天马行空的虚构与想象,将斑驳的语言放逐天际,在梦与现实之间架起一道直达灵魂深处的桥梁。如此,唐朝晖的散文诗集《梦语者》,正是这样的梦魇与现实交织的“动态生命景观”。
陈晓莉,贵州民族大学2012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喻子涵,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贵州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
注 释:
[1]唐朝晖:《梦语者》,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本文引文除注明出处外,均引自《梦语者》。
[2]张立群:《中国类后现代小说叙事的策略》,《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4年第2期。
[3]〔英〕马克·柯里著,宁一中译:《后现代叙事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4]张立群:《论文学史视野中的中国类后现代小说叙事》,《人文杂志》2006年第1期。
[5]〔日本〕北野武著,李颖秋译:《向死而生》,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