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 张作梗
民俗画中的湘家荡(组章)
江苏 张作梗
是寂静的水面被飞速旋转的时光不停打磨,迸射出的一荡火星;还是丢在水里淬火的太阳冒出的一缕缕咝咝作响的红色的呼吸?
火来自于水,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然而,火星更多了;绿荷怎么也遮掩不住。看呐,那绿荷急的,青蛙一样纷纷跳离水面;而火星呢,跳得更高,灼灼地,映红了湘家荡。
我看到荷花像一只只红蜻蜓,掠过水面,复又栖落于水面之上。高于镜子的脖颈,永远那么纤细,仿佛擎着的不是对远方沉重的眺望,而是一团幽梦,一缕香魂。
《荷塘月色》轻轻吟过去了,太阳又一次打开了新版的《湘家荡红荷》。我终于明晓:花的开放是执著的,顽强的——连枯硬的土地都不能禁锢,遑论这满荡的清清柔波?我看到荷花仿若一枚枚匿藏水底的小弹筒(绿水显然乐意做它的伪装网),蛙鸣的号角一响,就被淤泥不断地射出水面。它沉默的爆炸逗引唼喋的鱼群不住探头观看。青青的藻荇轻摆若梦的孩子。
我多次去到湘家荡堤上,那儿有一棵垂柳,正好荫庇我的垂钓。我慢慢将钓钩顺着一朵荷花放下,再将钓竿随意地置放在一叶荷上。但我从来不知道是钓着清水,还是钓着荷花,抑或是钓着清水下淤泥中的新藕……因为稍有动静,我的钓线就被风和花影牵扯得纠缠不清。
设若闪电和雷霆在村前的田畈上纠缠不清,而乌云像一队队人马,杂沓跑过低矮的山顶,看吧,不用多久,灰褐色的田畈上就会堆积出一片响亮的雨水。
这时,新秧还在沉睡,芒种刚刚开始。雨水中冒出了一只青蛙,两只青蛙;接着,冒出了更多的青蛙。它们相携着流水同第一场夏雨一道醒来,初试嗓音,便将一畈雨水唱得高远、嘹亮又动荡。
哎,如果不是一截截漆黑的田垄在起伏的山地间划来划去,我真疑心那一畈雨水就是一座缩小版的湘家荡。而以我素常胆小的心性,我是不敢独自去探测那一畈浩渺雨水的深浅的。况且,那满沟满壕溢出的轰响,比我牧着的老牛走得不知快了多少,稍不留心,我手中的牧鞭就会掉入其中,一下子给冲得无踪无影。
田畈紧傍着一座浑圆的小山。从村庄一抹炊烟的角度望去,一畈雨水恰若小山的裙裾。亘古的山丘凝然不动,清亮的雨水飘然欲去;一动一静,多像是挂在我们村前的一幅自然山水画。
雨过天晴。清风徐来。一畈雨水,搁在村庄的额头上——仿佛农历收藏的云朵和梦,一次次掠过我们默祷的眼睛。而待翻转的树叶转身,低矮的农舍已用它尚未收拢的檐雨,偷偷放大了对面山坡上一面躺着的镜子。
晚钟敲响透亮的暮色;风杂沓地跑过林梢。一群孩子迎风兜着衣服,远远地,追着一支远古的儿歌——
风来了,
雨来了,
驼背背着鼓来了。
清凉打南边吹来。七月清凉的晚风顺势吐出一群疾飞的红蜻蜓——它们掠过村乡的湘家荡像夕阳的余烬被水波揉乱。
一只,不,三五十只雨燕,低旋着,轻盈剪过雾濛的树林上空;迟疑的身影抬高了乡村的仰望,抬高了铁塔上呜呜嘶叫的高压电线。
是谁,脸上乌云翻滚,在遥远的西北山冈上低声咳嗽?——
而雨脚已在毗邻的村庄沓沓而响了。雨风袭来,新砌的稻垛悚然而立;它们抱紧身体像一束马灯中金黄的火苗。一只狗仿佛被逼近的雨点追赶,在风中飞快地跑着,啊,是什么,是西山上的又一声咳嗽么,突然绊了狗腿一下,这只狗禁不住狂吠起来,咬破了浓浓的暮色。
雨风袭来,打在洋灰纸上,塑料大棚上,碎玻璃似的湖面上,到处都是明灭闪烁的光线。湍急的雨风更加细腻了我们村庄的谛听——
唔,那匹野马近了,近了,蹄声嘚嘚,犹如我们急促紧迫的心跳。
常常是雨后,空气又清新又湿润的时候,我推开书桌上的文字,像一只鸟,低低地掠过众多的风和风中的水洼,去到一公里外的芦苇荡。
雷声仿佛一只巨大的翅膀,尚未收尽投射在大地上的影子,还在远处隐隐约约地轰响着。几只水鸟飞来飞去,风中的芦苇使它们的栖落飘摇不定。
苇叶不再像剑,像刺,而是像一支支含满了水的叶笛——随着风,它们轻轻,发出了俯仰磕碰的窸窣声。
拨开苇丛,我看到许多晶亮的水珠纷纷惊落;几片蔫黄的苇叶,顺势粘在了我的手指上。
噢,秘密、茂盛、葳蕤的芦苇荡,雨后空旷的气息多么迷人。一根根熟悉的芦苇,老朋友似的,站在多年前站立的地方,又一次,接待了我雨后的造访。
其间有一条小径,深邃、宁静,绰绰约约,像是芦苇荡幽秘的神经。分开雨珠,像往常一样,我顺势穿越而过。柔软的苇叶拂着我的额头、脸庞、手肘、衣袖,我整个儿埋在苇丛中,像一个梦。一直向前,我来到广袤的湖边,成群的野鸭仿佛刚刚从湖水中飞出,翅膀上还滴洒着空蒙的水雾;几条小船,随意地搁在水上;打鱼人在不远的雨棚里唱歌——那歌声苍凉,细弱而邈远,一声声,抓住又放开我的灵魂。
等到渔船像更大一些的苇叶,飘向湖的中心,黄昏从山垭那边,徐徐漫过来。瓦蓝的湖水使天空更加旷远、高深,尘世消隐。往往这个时候,我收回被远山割成锯齿形的眼光,踅转身,往来路上慢慢走回。
苇丛依然遮覆着我的身影,鸟声依然东一笔西一划地涂抹着湖光山色,但我分明走在了与来时迥然有别的地方——因着呼吸了更多清新、湿润、自然的空气,我觉着芦苇荡再一次刷新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