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

2014-11-22 15:00俞梁波
延河 2014年11期
关键词:西城左耳老中医

俞梁波

“来吧,来吧……”

刘侃站在西城河边上大声喊叫。他的一只耳朵出现了问题,主要是流血。那血流得并不踏实,犹犹豫豫,很像草尖上的露珠。在这之前,刘侃比谁都了解自己耳朵的德行,它总是背叛自己,像个阴谋家。

四周的人都不认识刘侃,他本来以为他们是认识他的,因为他站在西城河边这样喊叫已经有三天了。现在,认识一个人用不了多久,有时候打个喷嚏就称兄道弟了。三天,足可以打上百个喷嚏了。但是,刘侃不知道,这些人根本就没有拿正眼看过他,他们离他远远的,好像他是个疯子,一个正儿八经的疯子。这让刘侃觉得很失望,他是个聪明人,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说过他傻。按照邻居刘二婶的说法,“刘侃是个人精儿,你看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眨得多快呀,简直跟闪电似的”。

刘侃的确有些失望,他在心里骂娘:“他娘的,还真当我是一个傻子呀。”他想结束这种无趣的表演了,还不如回家睡上一觉,打个幸福的呼噜。他用手按住了那只流血的左耳,很想用力地拧上一把。可是,现在的左耳居然变得很老实了,软绵绵的,不像平日里一副城府极深的样子,阴森森,毫无生气。他觉得左耳真是一个软骨头,流点血,就吓成这样了。不可靠,就像小品演员宋丹丹说的,相当的不可靠。

他朝另一只手吐了一口唾沫,在掌心搓了一下,重新贴在了左耳上。

软塌塌的左耳与软绵绵的脚步。

说起来,刘侃在西城河边的喊叫纯粹是一件无聊的事,刘侃自己也觉得无聊。

西城河是一条司空见惯的内河,在市民们的日常生活起不了波澜,河水干净谈不上,但也不是太脏,马马虎虎的样子。在清晨,河水显得还比较干净,傍晚时,看上去就有点儿脏了。曾经有市民向河道管理处建议,傍晚的时候给河水消消毒,撒撒漂白粉什么的,河道管理处的人都笑了,“你以为是家里的自来水呀。”是呀,市民们的生活用水取自城边的一条大江。西城河水虽说也是来自大江,可是,毕竟不是原汁原味的江水了,而是拐了几个弯,过了半座城的。“拐了几个弯,过了半座城”给人们提供了许多想象。现在说事儿是不能拐弯的,一拐弯,人们的想象力比上帝都丰富。

可是比这无聊的事还无聊的事实在太多了。自来水公司的质检员刘侃觉得他站在这个特别的地方没有目的地喊叫,就不算是非常非常无聊的事。毕竟,他的工作与水是有直接关系的。他眼睛稍稍一瞄,就立马可以判断出水质情况,比显微镜还显微镜。可是,一旦站在人群中,他就是一个普通人。

现在,他再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没有目的,完全没有目的的,就是喊喊,就是叫叫,就是这样。”这样他觉得有点不无聊了。在城里,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喊叫的地方了,像他的这样的人,从来没有拿麦克风坐主席台的机会,也不可能登上城边的西山上去喊叫。因为在那儿如果白天喊叫,城管会找上门来,如果是晚上喊叫,十有八九会被当作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没有人愿意去西山上喊叫,尽管多年前那儿是喊叫的天堂。在家里喊叫,会神经过敏的,老婆李大娥会用手拧他的耳朵,就是该死的左耳,她每次拧的都是左耳,左耳敢情就是这样才背叛他的。奇了怪了,在西城河边喊叫倒显得特别自由,就跟在沙漠中独自喊叫差不多,不会引来狼,也不会引来同类。

刘侃打算回家去睡大觉。

这些天来,他总觉得睡眠有问题,就跟怀孕的女人似的,什么时候都想找张软椅靠。睡眠质量直接影响一个人的精神状态,这是常识。刘侃也思考过,觉得因为睡眠不好了,所以他有种想喊叫的欲望,仿佛睡觉与喊叫像一对结伴而行的兄弟。

在小区门口,他遇见了同学张球。他与张球住一个小区,仅仅隔了一幢楼。以前,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常常会在周末的时候打打牌,偶尔也喝点小酒,尽管张球每次都会喝醉。一个月前,因为刘侃的一声喊叫让他们形同陌路。从此,遇见了也不打招呼,更别说像以前一样互扔香烟,然后勾肩搭背了。

张球装作系鞋带的样子,可是他忘了今天没有穿运动鞋。他几乎一年都是穿运动鞋的,可是今天偏偏穿了一双皮鞋,而且是一双擦得发亮的皮鞋。于是,他系鞋带马上变成掸灰尘。

刘侃心里一笑,然后顾自走了。

刘侃掏出钥匙的那会,突然笑了起来,像没了刹车的汽车一样。好久,他才把钥匙插进锁眼,然后大声地说:“我要睡觉了。”

“早就该睡了。”李大娥顾自在厨房里忙活着。她特别喜爱在厨房里忙活,好像这样子她才不会感到无聊。当然,也增加了她的体重。自从她喜爱进厨房,她的腰围一下就粗了,嗓门也大了。刘侃常常有种担心,哪一天躺在身边的李大娥翻个身会把他压扁。而且他还做过一个梦,梦里李大娥成了一头猪。

不一会儿,刘侃便睡着了。

“起来了,起来了。”李大娥拧住了刘侃的耳朵。

“你能不能换点新鲜的?”刘侃有点儿恼火地说。

“除了拧耳朵,我还能干嘛?!”李大娥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露出无辜的神态。

刘侃看到她这个样子,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耳,发现这会儿它又有点阴森森了,他娘的,百分百是叛徒。

刘侃悻悻地下了床,然后走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发愣,目光呆滞。

“你刚才说梦话了。我要是不拧你耳朵,说不定你还会说出许多秘密。我这是在挽救你。”李大娥跟着进了卫生间,倚在门口望着刘侃。

“你不嫌臭?”刘侃撅了一下屁股恼火地说。他感觉现在的李大娥越来越陌生了,简直就像身边安了一个密探似的。

“你已经三天没拉屎了。”李大娥说,“这不是好现象。”

刘侃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用力地按了一下抽水马桶的按钮,随着一声水响,他大声地叫:“滚!”

李大娥摆着越来越壮观的臀部,回到她的厨房去了。不一会儿,便听到了她的吃饭声。

刘侃趴在窗台上,无所事事。女儿住在学校,一个星期回来一趟。每次回来,比任何人都忙,一会儿同学电话,一会儿上网聊天,活像个交际花。

他再一次看到了张球,奇怪的是张球的脚上换上了运动鞋。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换了一双鞋?刘侃觉得有点怪。他使了劲地盯着张球的脸,似乎想从那上面了解一点信息,可是张球的脸并不清晰,而且可以说是相当模糊。

刘侃想到了摆在书房里的俄罗斯望远镜,那是150元的地摊货,据说这种货色其实不到50元,塑料配玻璃,简单得很。可是,他不是军事专家,犯不着用那种高精度的。

刘侃把望远镜搁在眼上时,心里抖了一下。因为他突然想到了上次他的一声喊叫,那声喊叫毫无目的,只不过却让与他一同行走的张球吓了一跳。刘侃记得当时张球的脸苍白如纸,好像突然遇见了鬼似的。刘侃百思不得其解,一声喊叫竟然会让张球变成这副模样?

刘侃还是把镜头对准了张球。张球的脸上笑嘻嘻地,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刘侃便把望远镜丢在了一边,看别人的笑脸对他来说是一种刺激。他心里希望张球这会儿是沮丧的。沮丧的表情,多好的一幅画面。

张球慢慢地消失了,像小区里游荡的一只一次性塑料袋似的,一阵风便不见了。

刘侃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发现李大娥嘴里忙个不停,那声音就像一台开足马力的发动机,令他全身不舒服。可是,他懒得跟她说话,跟她说话简直味同嚼蜡,还不如对着墙壁自言自语。

“你是不是在练功?”李大娥突然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她的嘴巴这会儿终于停止了咀嚼。

“练什么功?扯淡。”刘侃扯了一下头发说。

“西城河边练功嘛,刚才,楼下的老张女人跟我说的,她说你的样子很特别。”李大娥的咀嚼再一次开始了,而且越来越有劲,好像她的牙齿终于找到了对手。

刘侃翻了一下白眼,然后说:“放屁。”

“我担心你走火入魔。像这样的新闻还少吗?”李大娥把嘴里的食物吐掉后又说,“我思来想去,你不可能干这事。”

刘侃不吭声了,跟李大娥说话简直就是白搭。他顺便扯了一下左耳。

“女儿说这周回来,让我们陪她去母校一趟。”李大娥说起女儿,脸上就浮现出得意。女儿跟她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去干嘛,又不是衣锦还乡。”刘侃恼火地说。在女儿以前就读的那所初中,他曾经出过丑。一次开家长会,他一个劲儿地打瞌睡,结果把涎水流淌到了旁边的一个女人身上,被那女人大声呵斥没素质,以致成为全校的一大新闻。从此,刘侃对这所学校耿耿于怀,他一生都平平稳稳的,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新闻”,这所学校却让他有了“新闻”。

“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大概是去怀旧吧,现在的孩子呀,小小年纪就学着怀旧了。”李大娥自作聪明地说,“我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

“好了,好了。”刘侃知道李大娥一旦开了话闸,那等于是拧开了水龙头,源源不断。

小区里显得安静了许多,因为这会儿已是晚上十点了。刘侃慢腾腾地走着,他把白天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终还是发现张球今天的表现相当特别,相当值得怀疑。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猜测张球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后来悲哀地发现,其实他的许多猜测仅仅只是猜测罢了。

他有一种很想去张球家坐一坐的想法,这个想法就像一根圈在他脖子上的绳子似的,让他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他加快了脚步,绕过了围在身边的无数的隐形问号,按了张球家的门铃。

“哪个?”张球说。

刘侃愣了一下,他感觉张球中气十足,一点没事的样子。

“哪个?”张球的声音变了,有些不安的情绪掺杂在里面。

刘侃用一只手捂住了嘴,他生怕控制不住自己,像在西城河边喊叫一样。

“哪个?!”张球显然不耐烦了。他的声音已经是相当愤怒了。

刘侃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像只兔子一样跑得无影无踪了。

就这样,刘侃跟张球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他总是在晚上十点左右去按张球家的门铃,然后突然消失。他做这个恶作剧的水平越来越高了,他担心张球候在四周,总是侦查一番后才下手。有一回,他的确看到张球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小树下吸烟,烟头一红一红地,像埋伏着一头野兽。等张球上楼了,他就按了。

半个月后,张球死了。他是从楼上跳下来的,自杀。

当刘侃得知这个消息时,他的脸一下子惨白。他弄不明白张球为什么要这样子。他不敢往那幢楼的方向走了,感觉张球悬在空中,随时都会砸下来,然后把自己压扁。可是,心里的那个疑问却越来越让他坐立不安,他觉得张球的死跟他毫无关系,一定有其他特别的事,而这一切只有问张球的妻子李修修才知道。李修修知道他与张球以前是朋友,是很不错的朋友,他曾经在他们家喝过酒,吃过饭,尽管他们后来不太走动了,但这不妨碍他们曾经是朋友。

可惜的是,张球死后,李修修搬走了,她的手机也永远关机了。而且,张球的房子现在成了陌生人的了。

刘侃觉得这样子下去不行了,他快要被逼疯了。于是,他再次去了西城河边,他的嘴巴突然就张开了,一点也不受他的大脑控制似的。

这一回刘侃的喊叫招来了两个城管,都戴着眼镜,估计是大学刚毕业考进来的。他们有些奇怪地看着刘侃,然后使劲地朝西城河里张望,什么也没有。他们呵呵呵地笑了,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他们偶尔也回一下头,然后指指点点。他们肯定把刘侃当成傻子了。

刘侃心里特别不高兴,他觉得那个瘦高个城管有点像张球,越看越像,那走路的姿势就是张球的。他跑了过去,一把拉住了城管。城管恼怒地说:“你想干嘛?”

“你长得像一个人。”刘侃老老实实地说,“像我的一个朋友。”

“朋友?!”城管厌恶地一扭头,“神经病!”

“谁神经病了?”刘侃觉得眼前的这个城管跟张球一样的表情,张球就是这样,每次遇见自己都避开,好像跟自己有什么矛盾似的。

另一个城管拉了一下同伴说:“算了,算了,我们走了。”

“把话说清楚再走。”刘侃得理不饶人,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张球目光阴险。

“好,我问你,你在这儿嚷嚷什么?影响市民休息,还影响……”

“放你娘的屁!哪条法律规定我不能在这儿喊?”

“你,你……”

“我偏要喊!我偏要喊!”

两个城管顾自跑了。刘侃很有一种胜利的喜悦,他擦了擦嘴边的口水,然后又喊了起来。喊了一阵,他开始观察周边人的表情,发现他们的表情都跟张球差不多,阴险。一阵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寒战,跑了。

躺在床上的刘侃嘴里叫着“冷冷冷……”李大娥又加了一床棉被,替他压好,然后说:“要喝姜汤不?”

“要……”

李大娥去厨房了,不一会儿便飘来了姜汤的香味。一碗红糖姜汤灌下后,刘侃出汗了。李大娥见了便笑了:“死不了的。喂,晚上想吃什么?”

刘侃摇摇头。

李大娥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说:“好好躺着,对了,你们公司人来电话说,明天你一早去办公室一趟。”

“什么事?”

“我不是领导,我哪知道。”李大娥说着,把耳朵凑了过来:“我说是不是要提拔你当副科长了?”

刘侃猛一下从床上坐起。你还别说李大娥的这张嘴啊,按照以往的经历,还挺准的。这些年,她说什么事,什么事就来了。他大声说:“给我热毛巾。”

刘侃抹了脸,刮了胡子,然后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对着镜子多角度地观察自己。

一旁的李大娥说:“感冒好了?”

刘侃并不理会她,而是扯扯领带。这套西装还是当年结婚的时候买的,就穿了一回。现在,穿在身上显得有些不协调,主要是肚子比以前鼓了。他压了压肚子,然后挺胸,昂头。李大娥笑了:“像只公鸭。”

这一回,李大娥的话是废话。科长把刘侃批评了一顿,说有人反映他在西城河边狂叫,扰民不说,还阻碍城管执法,有损单位形象。本来,下个星期就要讨论刘侃的副科长一事的,但因为这个原因,被上头给否了。刘侃一把扯下领带,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大娥被刘侃按在地上的时候,流泪了:“刘侃你这天杀的,你要真是个男人就杀了我。”刘侃松了手。

李大娥坐在地上哭着:“就会找女人撒气。”

刘侃心里窝火得很。他是科里的老资格了,建厂之日起,他就在岗位上了,但这些年科长副科长轮流地换,就是没有轮到他。本来他也心灰意冷了,不就是一个副科长吗?要是搁在北京城,连个屁都不是,但是李大娥有时候会在床上叽叽歪歪,说要是混到退休了,连个副科长也当不上,做人就是失败。光有李大娥的压力倒也算了,还有一层压力来自李大娥娘家。李大娥的弟弟是个科长,弟媳妇是学校的教导副主任。李大娥的妹妹是幼儿园副园长,妹夫是主任。李大娥在单位好歹也是个组长啊,更别说女儿了,现在是副班长。就刘侃什么都不是。每次春节吃饭,刘侃都自感低人一等似的。

刘侃又去了西城河边。现在,旁边的几个老头老太好像认识他似的,他们见了刘侃都凑了过来,刘侃不想跟他们说话。但他们个个是天生的话唠。刘侃不停地点头,最后忘了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老头老太们满意地走了开去。刘侃刚想张嘴喊叫,两个城管过来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那个瘦高个城管厉声道。

“没干什么。”

“走了,走了。”另一名城管这么说,“这儿是西城河,是城区内河,不是旷野。”

“为什么要让我走?”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走了,走了。”瘦高个城管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你有什么权力剥夺我喊叫?”刘侃心想要不是你打小报告,说不定我就当上副科长了。他有些愤恨地瞪了瘦高个城管一眼,他现在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张球。

“你走不走?不走,我们可要采取强制措施了。”瘦高个城管血气方刚,把话挑明了。

刘侃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他说:“你算老几?老子在这城里混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这儿是你家吗?你管闲事也管得太宽了吧?我偏不走,看你敢拿我怎么办?”

另一名城管打圆场说:“好了,好了。你想喊就喊吧,反正别人都把你当疯子。”

“我就是疯子怎么了?”刘侃松了手,回头走到河边,双手下压,以平心静气。

两个城管走了。

李大娥匆匆跑来时,刘侃已经喊了有一阵了。他觉得神清气爽,正准备积攒一下力量,好好吼上一声就打道回府的。李大娥站在他身边,瞪着他。刘侃皱眉说:“你来干什么?”

李大娥摇摇头,走了。

刘侃有点心神不宁,李大娥平时不这样的,她是个火爆脾气,有什么事当场发作,过五分钟就好,但这一回她显得很特别。可刘侃还是按照他的既定计划,吼叫了一声,然后拍拍胸,走了。

家里没人,刘侃以为李大娥去买菜了。偶尔李大娥会在菜场逗留比较长的时间,不是聊天,也不是讨价还价,是找老中医。菜场那儿有个老中医,据说很神。李大娥时不时会去老中医那儿咨询一下,无非是腰疼背疼牙疼吃点什么好之类的。刘侃曾经为此骂过她,说她脑子有病。李大娥并不生气,只用一种蔑视的目光扫视他。

李大娥一直没回来。刘侃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喊叫是需要力气的。他愤怒地下了楼,然后在小区前的一家小饭店坐了下来。他点了一盘炒年糕。吃了一半,居然吃出了一根牙签,自然不肯罢休。老板是个胖子,居然反诬牙签是刘侃自己放进去的,目的是为了赖掉这盘年糕的钱。刘侃觉得非常没有面子,吃出牙签事小,要是让全小区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想吃霸王餐的人,那影响大了。两个男人争吵的结果便是打架。刘侃吃了亏,鼻血流了一脸,有人打了110。

在派出所里,刘侃傻眼了。那个老中医居然也在,耷拉着脑袋。很快,刘侃就出来了,胖子赔了他一百块。刘侃走了一半,突然想起了那个老中医,便转身回了。老中医不认识刘侃,刘侃问他犯了什么事?老中医不吭声。刘侃心想肯定是卖假药,这年头卖假药的人太多了。但一旁的警察说不是卖假药,而是借行医之名乱搞男女关系。刘侃的心一下子沉了。李大娥嘴里说的老中医原来是个采花贼。

李大娥是回娘家了,她在电话里一副绝不妥协的语调。刘侃没想到自己的喊叫居然有如此威力。以前,夫妻俩吵过嘴,打过架,但李大娥都不回娘家,甚至有一次流言说刘侃外面有人了,有鼻有眼地,李大娥也不回娘家。仅仅因为刘侃喊叫这件事,李大娥下了如此大的决心,不可思议。刘侃分析一番认为李大娥肯定有事瞒着他,对了,老中医。他猛拍一下脑门。

刘侃再次来到派出所找那位警察,想了解一下老中医一案的有关案情。警察说这是秘密,跟你没关系。刘侃说,有关系。警察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你别捣乱了。刘侃说,真有关系,他,他跟我女人……警察感兴趣了:“你是说他跟你爱人?”

刘侃点点头。

警察说:“那好,你做个笔录,哪一天,什么时候,一共几次……”

刘侃在回来的路上显得十分轻松,他想李大娥居然还有这个本事,居然给自己戴绿帽子。他在回答警察的问题时居然无比顺利,不就是一些数字吗?他胡乱地说了一通,搞得警察很是崇拜地望着他,好像他是神。而后他去了岳母家。

李大娥早早就睡了。据岳母说,李大娥晚饭也没吃,刘侃心想自作自受。他觉得有必要跟岳母慎重地谈一谈这个事。岳母对刘侃这么严肃的样子很是不习惯,她本以为刘侃是来请李大娥回家的,没想到刘侃是来兴师问罪了。岳母听了刘侃的分析,恼怒了:“一派胡言。”

刘侃拍着桌子说:“这是铁定的事实。要不,你让她出来自己说。”

岳母脾气也急,马上去敲门:“大娥,大娥。”李大娥知道十有八九是刘侃上门来了,故意不应声。岳母急了:“你再不出来,我们家的名声要坏了。”

李大娥出来的时候瞪着刘侃。刘侃说:“你老实交代吧。”

“我交代什么?你脑子进水了,还是神经短路了?”李大娥一副愤怒的样子。

刘侃摇摇头说:“李大娥,没想到你隐藏得这么深啊,厉害,厉害啊。”

李大娥过来一把揪住刘侃说:“你给我说清楚,怎么回事?你还要这么神经兮兮地喊下去吗?”

刘侃摇摇头:“跟喊没关系,你跟老中医一共有几次,在哪里搞的,还有……”

“啪”一声,李大娥给了刘侃一耳光,然后哭着跑进房间,重重地关了门。

刘侃愣住了。一旁的岳母说:“刘侃,我们家大娥我还是知道的,她不是那种人。你呀,真是冤枉她了。”

刘侃摇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岳母说:“都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捉到了大娥跟那个老……老中医了吗?”

“要是让我捉到了,她还活得成?!”刘侃愤怒地摔门走了。

李大娥是在半夜回来的,那时候刘侃睡得正香,没提防李大娥溜进被窝。半梦半醒的刘侃半推半就,做了夫妻之事。李大娥抚摸着刘侃的脸说:“瘦多了。”

刘侃坐了起来,望着李大娥说:“你真的没有跟老中医?”

“你有病啊!他这么个糟老头,我会喜欢?”李大娥大声说,然后就来拧刘侃的左耳。刘侃急了,将右耳凑了上去:“这只,这只。”

“我就喜欢你那只。”李大娥明显撒娇了。

刘侃只得乖乖将左耳送上,心里的一块石头却是放下了。

李大娥轻轻地拧了一下刘侃的左耳,然后叹了口气说:“刘侃,你不要再去喊了。”

“为什么?!”刘侃突然不高兴了。

“你喊的时候啊,那个样子很吓人的,你的嘴,就,就跟一条大鲶鱼似的,我怕啊。”

刘侃沉默了一小会儿说:“不就是喊喊,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明天还去。”

李大娥也翻脸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呀?好好一个人,神经兮兮去河边喊,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说出来呀,这样喊有意思吗?我倒无所谓,大不了别人说我待你怎么不好,这事要是传到女儿学校,她怎么办?”

刘侃心里咯噔一下,的确,这事不能让女儿知道。他想了想说:“这样吧,让我再考虑考虑。”

“考虑个屁。女儿要是知道这事了,怎么办?她一辈子不会理你。”李大娥抹了一把泪,然后穿衣下床。

“你干什么?”

“我回娘家。”李大娥头也不回地说:“你明天要是再去喊,我跟女儿就不回来了。”

刘侃愣住了,眼睁睁看着李大娥摔门走了。他趴在窗户上,发现楼下的李大娥推着电瓶车,一副犹豫的样子。他想张嘴叫她的,但想现在要是叫了,那等于无条件缴械投降了。楼下的李大娥望了一眼自己的家,骑上电瓶车,走了。刘侃重重地摔在床上,然后使劲想新冒出来的这个现实问题:女儿怎么办?

李大娥出事了。

刘侃心急火燎赶到医院的时候,岳母早哭得喉咙哑了。李大娥在路上被水泥搅拌车撞了,司机是个外地人,老实巴交的样子。他说他就点了一根烟,就撞上了。李大娥还在抢救之中,刘侃心里无比悔恨。岳母一家人更是把情绪撒在刘侃身上,刘侃低头无语。

三天后,李大娥醒来了。坐在床前的刘侃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着他,他猛一抬头,发现李大娥望着他。刘侃欣喜若狂地喊:“医生!医生!”

半个月后,刘侃坐在窗前,望着小区里的一切。他突然发现一个男人的背影很像张球,他擦了擦眼睛,赶紧寻找他的望远镜,等他再次用望远镜观察时,那个男人消失了。晚上,他坐在李大娥床前,左思右想说了一句话:“我能不能在被窝里喊一喊?”

躺着的李大娥点点头。

刘侃将头伸进被窝,然后大喊:“啊……”

这时候,传来了门铃声。

刘侃开门的那会愣住了,竟然是李修修。李修修说:“刘大哥,嫂子在吗?”

“在,在,在。”

李修修在李大娥床前坐下了,一声不吭。

李大娥说:“修修,你怎么回来了?”

“张球这混蛋骗了我。”李修修的泪水哗啦哗啦地出来了,“他在外面还养着一个小的,这么多年,我一直被蒙在鼓里,我真没用,我……”

刘侃趴在门边偷听着,他觉得左耳似乎在抖动,他摸了一下左耳,发现流血了。

“修修,张球都不在了,你就别记恨他了。”李大娥叹了口气,“你得保重自己啊,现在像我这样多不划算啊。”

“阿娥姐,男人没一个有良心的!我跟张球这么多年,什么事都听他的,给他吃好的,穿好的……”

割掉了左耳的刘侃再次站在西城河边是一个月之后。这一天清晨,大雾像一张网,将城市包裹得坚坚实实。刘侃摸索着到了河边,发现那儿以前他站的位置立着一个人,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男人回望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望着河水一言不发。

刘侃犹豫了一番后,与他并排站着,刚想张嘴喊,没料想男人却率先喊了:“啊……”他的喊声无比响亮。

雾越来越浓,身边的男人持续地喊着……他的脸模糊了,身体模糊了,喊声也模糊了,好像很远,又仿佛在眼前……

捂着失去左耳的刘侃无比失落地离开了。他想,从今往后,自己再也不去那个地方了。他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这么喊,他不过是李大娥的男人,他的声音是属于李大娥被窝的,就像他的左耳永远都是多余的一样。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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