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巨济岛战俘营

李炳侯

今年3月28日，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的437位中国人民志愿军官兵的遗骸，在战争结束半个多世纪后，从韩国京畿道坡州终于回到祖国怀抱得以安息。在这悲喜交加的日子里，我又想起了23年前在韩国巨济岛，寻访美军关押中国人民志愿军战俘集中营的经过。

那是1991年5月，我应韩国一个国际组织邀请，以记者身份到韩国访问。当时中韩还未建交，我是经中国外交部特别批准，并按韩国外交部指定签证机构办完手续后，于5月11日取道日本进入韩国首都汉城（今首尔）的。

汉城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抗美援朝战争期间，作为战地记者，我曾随39军突破临津江攻进汉城，再越过汉江进入水源。在朝鲜度过的3个春秋里，我亲眼目睹了志愿军将士为保家卫国而舍生忘死的战斗场面；目睹了志愿军官兵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中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饥寒折磨；感受到了中华民族优秀儿女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主义气概。

5月14日这天，我利用没有安排访问日程的闲暇，从汉城坐火车到釜山，再从釜山坐快艇，越海到了巨济岛，打算寻访战争期间美军关押朝中被俘人员的集中营。此时，朝鲜停战已近40年，许多韩国人对当年的那场战争已经淡忘。上船之前，我在候船室向韩国人打听巨济岛上的战俘营地址，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当他们发现我是中国人时，觉得很惊奇，都围了过来。中韩没有外交关系，两国民间40多年没有来往，突然发现一个中国人来到韩国釜山，还要去巨济岛，这对他们来说自然有些奇怪。于是，有的用英文，有的用日文，还有的用不熟练的中国话，问我为什么要去巨济岛。与我讲中国话的是一位八十多岁的韩国老人，他说他在日本统治朝鲜时期，曾流亡中国东北，如我到巨济岛语言不方便遇到困难，他可以帮助我，很是友好。我告诉他说，我到巨济岛，是寻找朝鲜战争期间美军关押朝中战俘的集中营。他立刻回答说：“在巨济岛忠武地区有一个博物馆，韩战时是美军的一个基地，是不是集中营你可以到那里看看，唯有忠武地区韩战时有美军驻扎过，也许你会了解到一些你要知道的事情。”

快艇航行了55分钟后，驶进了巨济岛的一个码头。韩国老人把我带到岸上后，为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把我送到忠武地区博物馆，并叫司机在16时前把我再送回码头，因为16时后当天再没有船回釜山了。我很感谢这位老人给我的友好帮助，与他分手后便上车赶路了。这时司机已经知道我是中国人，便问我会不会讲目语，我说会一点。于是，他就用日语向我介绍起巨济岛，并说“博物馆”就是韩战时的战俘营旧址。我听了很高兴，目的地终于找到了！司机告诉我，巨济岛在釜山最南端，是釜山湾中突出的一个岛屿，濒临东海，对面是日本九洲，地理环境很特殊。岛上四面环山，平原很少，民房都建在山坳里、山脚下、山坡上，分散的居民点形成一个个集镇，但住宅里都有现代化的设施，生活很方便。听了司机的介绍，我明白了美军之所以在这个岛上建造集中营，是因为出入岛屿只能靠军舰、轮船或汽艇，被关押的战俘是很难逃生的。

出租车在环山公路上蜿蜒而行，不断从隧道穿山而过。司机说，去忠武地区这是唯一的公路，再没有别的路了。大约30分钟后，车行驶到一片长满稻田的平原地带，中间有一条公路。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让我下车，指着一片长得很高的稻田说：从这里开始，向前6里多远的平原地带，都是韩战时美军的战俘集中营。据说那时这片平原上全是搭起的帐篷，朝中战俘全都被关押在帐篷里。韩战结束后，农民回到了家园，这块地就被农民开荒种稻了。说完，我们又往前行驶，几分钟便到了忠武地区的鸡尤山。我向远处眺望，见丘陵高处出现一排倒塌的房子，还有一片瓦砾。我叫司机把车停在山下，让他陪我到上面看看。走上山丘后，有两块分别写着英文、朝文的牌子出现在眼前，还有一块木板上画着指示图，上面标着战俘联队位置。终于找到30年前美军关押朝中战俘的集中营啦！那位韩国老人提供的线索是正确的。我根据指示图的指引朝前走，不久便又出现了用英文和朝文标注的战俘营仓库、警卫部队营房、哨楼、武器弹药库、美军战俘营司令官杜德准将的办公室旧址位置，以及美军187联队，李承晚韩军32、33警卫部队旧址位置。这时，我已经确认此地就是美军关押朝中战俘的集中营旧址。我继续向前看，又发现在墙壁上画着志愿军爱国战俘活捉美军司令杜德准将的几幅漫画。这些漫画都是揭露美军勾结美蒋特务迫害残杀志愿军爱国战俘罪行的，既有中文说明，也有英文、朝文说明，虽已风雨经年，但还未褪色十分清晰，记录下了美军在巨济岛所设战俘营惨无人道的作为，也记录下了志愿军爱国战俘视死如归的英雄壮举。鸡尤山上的美军指挥中心，居高临下监控着山下纵深6里多长平原上关押朝中战俘的帐篷；美军司令部警卫部队，美军187联队火力点直对山下，以防止战俘骚动、暴乱、逃脱。快到倒塌房子尽头时，又出现了两块同时写着英文、朝文的牌子，一块是战俘营介绍，一块是战俘营分布图，中间是战俘陈列馆。此时，我意识到，朝鲜停战已快40年了，美军在岛上修建的战俘营虽已倒塌成为一片废墟，但巨剂郡行政当局并未将其全部推倒，削为平地，也可能是想把这一历史遗迹留下来，让后人不要忘记这段历史，并作为研究之用。如此，则是很有远见的！

在外面看完后，我们走进博物馆办公室。当司机向馆长介绍我是中国人后，馆长金星佑惊讶地看着我说：“啊！你是中国人？本馆非常欢迎你！”对我表示了极大的热情友好之意。他说：“你是第一个穿山过海来到巨剂郡忠武地区鸡尤山博物馆的中国人，你一定是专程来访问的，我十分荣幸地接待你。”说完，他请我先在来宾簿上签下名字，说这是很有意义的。我签完名字后，金星佑馆长又不解地问我：“你是不是韩战时关押在这里的中国战俘？是不是想再回来看看？”我看着这位年轻的馆长笑笑说：“我不是战俘，我是专程来寻访韩战时美军在巨济岛上关押中国战俘的集中营的。我来到这个地方，是要对韩战时被美军关押在这里的中国志愿军英雄们献上我的敬意，对牺牲在这里的中国志愿军英烈表示哀思。我敬仰他们为保卫世界和平、反对美国武装侵略朝鲜所做出的国际主义贡献。”

金星佑听了点点头。然后，他说：“你已经看了战俘营遗址，这块遗址之所以未完全被推倒修复，是巨剂郡政府决定把它保存下来的，并决定在遗址废墟上建造这座博物馆。郡政府有责任把战俘营遗址留下来的档案、资料收集起来，尽量恢复战俘营的原貌，供后人参观研究。”金星佑馆长边走边说地将我引进陈列室。在这里，我看到了志愿军爱国战俘的一些遗物，有与美军和美蒋特务作斗争用的叉子、榔头、大刀、棍棒，有中国人民慰问志愿军代表团赠送志愿军战士的一只和平鸽搪瓷杯，还有一只军用水壶、一件志愿军军装、一条军用毛毯等。特别是墙上还挂有一面已经褪色的五星红旗，上面还有20几个窟窿。金星佑馆长见我站在五星红旗面前不动，便说：“这面红旗是志愿军亲共战俘（当时战俘营把要求回国的志愿军战俘称为亲共战俘，把要求去台湾的称为反共战俘）的。为庆祝一个中国节日，一天早晨起来，他们列队到战俘营大门口，把这面五星红旗升了起来。美军发现后开枪向红旗射击，把红旗射穿了几个窟窿打了下来。两个亲共战俘冒着危险又把红旗升了起来，但又被美军打了下来。这时，亲共战俘一起涌向大门口肩并肩地列队保护，让冲上去的两名亲共战俘再一次把红旗升了起来。就这样，红旗几次升起又几次被打下。在异常紧张时刻，朝鲜人民军几百名战俘从帐篷里涌出来支持中国兄弟，最后这面红旗终于飘扬在战俘营门口上空，给战俘们以极大的鼓舞，战俘营里发出一片欢呼声。但在升旗过程中，有两位亲共战俘死于美军枪下。最后，美军开过来几辆汽车，武装押解把亲共战俘转移到美蒋特务控制的12联队。”

听完金馆长的讲述，我问这面红旗是从哪里搞来的？金馆长说：“（这面红旗）是亲共战俘用钢笔、香烟、毯子向韩国士兵换来一块块零碎红布拼起来做成的。这面红旗在韩战结束后不见了。多年后，农民在这里耕地时，在深土里发现了这面旗子，就把他送到巨剂郡政府。在成立博物馆时，就把它挂到了展览厅墙上。至于那些战俘用来和美军、特务打斗用的叉子、棍棒、大刀、榔头，也是在废墟上发现的。”我听了很受感动：中国爱国战俘一天也未停止与美蒋特务的战斗，仍保留着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战斗作风。随后，我跟着金馆长来到陈列室中央，在这里看见一个巨大的战俘收容所设置现状图，上面有两处标注着当年中国战俘被关押的位置，一处是72联队，一处是86联队，两盏示意小灯不停地闪跳。当年，这两个联队关押了近两万名志愿军战俘，主要是五次战役被俘的志愿军180师官兵。在陈列馆录像室，金馆长拿出一盘录像带，说这盘录像记录着志愿军亲共战俘与美军及台湾蒋介石特务的斗争情景，也是战俘营撤销时留下的，被郡政府保存下来。我说，已经30年了，能保存到现在真是奇迹，太珍贵了！是展现志愿军战俘对祖国忠诚的一个历史性的留念，很有价值。金馆长笑笑说：“那我就放给你看看。本来是不给外国人看的。韩国与中国还未建交，可你是特意来这里寻访战俘营的中国人，应该放给你看看，让你知道你的同胞在战俘营里是如何生活，战斗的。你敬仰、悼念他们才专程来这里。”我说，太感谢金馆长了，对这块曾经是神秘的黑暗土地上发生的事，我回国后一定公诸于世。等两国建交后，一定让中国人都来看看。金馆长为我放的这盘录像，展现的是志愿军爱国官兵为反对美国所谓“甄别”而举行的示威游行、绝食活动。美军及美蒋特务对爱国战俘进行残酷镇压，把催泪弹、燃烧弹、水龙头全用上了，并且还实施了实弹射杀。画面里，只见纵深6里多长的帐篷营硝烟弥漫，爱国战俘手拉手、肩并肩，奋勇冲向敌人，不少爱国战俘倒在敌人的枪口下，但他们仍前赴后继。录像带真实记录了爱国战俘忠于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的斗争精神和民族气节。看着录像，我的两眼充满泪水。录像充分证明，志愿军爱国战俘在巨济岛关押期间，从未停止过与美军、美蒋特务、叛变分子的斗争。接着，金馆长又为我放了一盘志愿军爱国战俘“绑架”集中营美军司令杜德准将，迫使杜德放弃对爱国战俘“甄别”和制止美蒋特务对爱国战俘迫害的录像。活捉战俘集中营美军司令杜德准将轰动了世界，打击了美蒋特务的嚣张气焰，使杜德不得不答应志愿军爱国战俘提出的停止对战俘进行迫害、改善战俘生活条件的要求，斗争取得了重大胜利。

看完录像，我内心很不平静。40年前在韩国巨济岛上发生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爱国战俘在集中营与美军、美蒋特务英勇斗争，血洒异国山川的壮举，震撼着我的心；同时，韩国巨剂郡行政当局能把记录这段历史的珍贵资料完整地保存下来，又使我感到欣慰。金馆长告诉我，为升那面五星红旗被美军开枪射杀的两位志愿军亲共战俘，还埋在大海边的山下。我本想去墓地掉念这两位英烈，可惜天已太晚，又无路通向海边，所以没有去成，真是一大遗憾。不知道，这两位英雄的遗骸今天是不是已回到祖国怀抱。

抗美援朝战争期间，志愿军被俘人员一直牵动着中国人民的心。我记得五次战役180师官兵被困后，彭德怀司令员在作战室心急如焚，为180师被俘人员流过泪。后来，在板门店谈判时，中国谈判代表团以最大的努力，争取被俘人员全部遣返，但最终遣返回国的只有8000多人。这些爱国战俘都是志愿军英雄儿女的一部分，他们在集中营与敌斗争，犹如在战场上一样英勇、壮烈。

天已临晚，为了赶上回釜山的最后一班轮船，我只好向金星佑馆长辞别。金馆长把我送到山下，将一盘记录战俘集中营情况的录像带赠送给我。我十分感动，握着他的手，再三感谢他热情友好的接待和赠送给我的珍贵录像带。他说：“留个纪念吧，这对你了解那段历史很有价值。”我说，我和你认识一样，中国志愿军被俘人员在巨济岛战俘营的那段黑暗、惨烈的历史，可以用来揭露美军践踏国际法，迫害战俘的反人道主义行为，对启示后人反对战争保卫世界和平很有意义。

孤悬在釜山湾、远离韩国内地的巨济岛，朝鲜战争期间也遭受了巨大的破坏。40年前在这个黑暗之岛、死亡之岛，不知有多少为保卫世界和平而战的勇士客死在这里。南朝齐诗人谢眺有诗云：“大江留日月，客心悲未央。”我想改一个字“大江留日月，客心思未央。”是的，我对曾经在这个岛上英勇斗争，忠于祖国、忠于人民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将士——无论是活下来的还是牺牲了的——怀念的情愫，就像日夜奔流的大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