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穿橘红色T恤的女人

2014-11-21 14:15姜凯
岁月 2014年11期
关键词:老爷子小雨

姜凯

两个人从长着油菜黄漫漫田地的尽头,一片婆娑的榆树林地走出来。林地里高坡处,几棵纤细而挺秀的小黄杨的后面,烟雾燎绕,隐约露出矮矮的水泥墙,石房子,石碑。他们走到两边满是波斯菊的路上,东张张西望望,像是在看什么,实际上是在透口气。那紫色的、红色的、浅蓝色的单片子波斯菊花,在纤纤的茎上,在那黄色的风吹涌下,飘摇不定。谁知道他们漫不经心的样子,是在做什么?要去哪儿?瘦瘦得葵花杆般的男人,手提着白褂子,穿件白背心,不停地用小白毛巾,掸着头上的灰,擦着灰色的脸。好像心丢了一样,东一脚,西一脚地瞎跺着,一会忽左,一会忽右,在路上拐来拐去,走走停停。女人穿着橘红T恤衫,背着棕色小皮包。白白的,很受看那种,小鼻子,小眼睛,小白牙,看上去什么都小巧一些。头发黄黄的,像动物的茸毛。她昂着头,自由自在地走着。女人问,你怎么了。男人答,鞋挤得疼。

在路旁的沙堆旁,两个人停了下来,彼此各不相干地站着。女人满有兴致地看着,路上过往领着孩子的男人女人,牵着毛驴的老头。男人则蹲在地上,用树枝棍不停在地上划着圈,边数着过往人的脚。

从西边蓉镇开过来,一辆摇头摆尾,灰眉土脸的中巴车。停下,车上下来一群人。男人在车后撒着尿,女人则提着裤子拼命往蒿草地里跑。道旁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激流声。那个男人和女人慢吞吞地上了车。

破车如摇篮又懒又磨蹭,哼哼叽叽地晃着,不知是走还是停。车内热哄哄的,臭脚丫子味、咸鱼味、旱烟味、大葱大蒜味、女人的脂粉味。他睡得稀里糊涂,他的女人也睡了,头歪在右边胖子的肩上。胖子也睡个嘴歪眼斜。男人向左躺着,女人的体香更香了,好像茉莉花。男人竟起了鼾声。

一阵百灵鸟欢叫。女人低声细雨的声音,说,谁呀?三弟。借三万元哪?好像不够,两万还可以,我回去你把卡号给我。男人微睁开眼睛向左看了看,橘红色一片,就顺着声音向左伸过手,迷糊地说,小雨,小雨,谁呀?手碰到了那女人的脸,妈呀了一声。

穿橘红色T恤衫的女人惊慌地站了起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男人正发愣看着,身后穿橘红色T恤衫的女人醒了,也站了起来,扯住他说,关术,你在胡说什么?他站了起来,左看看右看看,一阵头晕目眩。他深吸了一口气,揉了眼睛,左右认真看了,竟有些发呆。两个女人面对面发愣看着,好半天不说话。两个穿橘红色T恤的女人,一般高的个子;左边的鸭蛋的脸型,齐肩的短发大眼睛,让人看上去心中一亮;右边的丹凤眼细眯的,唇都涂着油彩,看上去让人发困。两个人只是裤子颜色不一样,左边白,右边黑。

三个人坐下了。关术心中别扭了好一会,不敢抬头。两个女人也不说话。三个人就在破车的颠簸中无语。车上回头看的人,转过头去,早已把刚才的一幕忘了,又沉入摇摆的梦乡之中。

一摇摆一晃悠不知是多久,车就到站了。确切地说关术和老婆周小雨到了汪湖县了。他懵懂地站了起来,头也没回就下去了。

车摇摆着开走了。关术透了口气,头也没回说了句,好悬!身后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女人的笑声,像泉水喷流一样。关术心里突地一蹦,这不是小雨笑,小雨的笑相当柔和,声音似有似无。他猛然回头发现,竟是那个与小雨一样穿T恤衫的女人。而小雨却不见了踪影。那个女人捂着嘴弯着腰,笑目带泪。不笑了,向他点着头。女人三十六七岁左右,小雨差不多的年龄。黑红的脸堂,一看就知是总是在外面跑的人。长相并不比小雨好,皮肤远没有小雨白得透明。可是就有那股说不出的劲儿,是什么味道他还体会不明白。

她见他傻愣愣站着直直地看她不说话,就问,你是汪湖本地人?他说我在税务上班。她说,小龙街翰皇修鞋店,就能找到我。每周五下午我都去蓉镇看我爹去。他举手和她拜拜了。他追车,往东跑,她停下来打手机。

小雨睡着了,是她往左边歪头时扑空了才知。关术已下车了,她有些生气地喊停了车,但看到他追车大汗淋漓的样子就又笑了。

这一周。关术都在为大舅哥的孩子转校的事奔跑,酒没少喝钱没少花,事办成了。可是连句说谢谢话的人都没有。小雨还数落他事办得拖后腿了,要是早半个月,孩子何必成绩下降这样,英语只打了65分。他觉得自己每天像一条猎狗,在哨声和主人的吆喝中忙于奔命。一天天不是忙不完的公文纸,要么就是老婆的手机牵着。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一只蛹,在作茧自缚。

关术心里有股骚动,就是想出去和谁喝点酒撒撒气,他打了五六个电话,不是成了麻将局的,就是去乡下钓鱼的。他自己去了开封包子铺,就着包子喝了两瓶啤酒,就洗澡去了。

洗完了澡,他躺在休息大厅里,周边黑黢黢鬼鬼祟祟的人影。他裹着浴巾,喝着茶水,看着前方墙上电视演着什么剧,看不清楚,眼皮一直在打架。迷糊地睡了一会,出浴室时他又接了个电话,是个女人,他没听清是谁,说她明天想买冰箱,问他有没有认识人。他稀里糊涂答应了,明天上午9点姐妹家电城见。

周家的每周末的聚餐都要在晚上六点开始,无论是单位有多么忙,周家老爷子都会让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和女婿,必须按时按点到达。儿子和女儿批发酒的,开精品屋的,开粮店的,教师的,身由得自己。而儿媳妇都是政府部门的大科长,就由不得老爷子。关术虽然在税务,但向来对老爷子言听计从。他连襟好赖是农机局的小职员,闲职乐得凑热闹喝酒。

周家老爷子,胖墩墩的一头白发,牙口好,近七十岁的人,咬猪脆骨咯咯直响。他是从县农机局长职位退休的。老人家打一手好太极拳,酒量好,平常一顿就能喝上半斤高粱小烧正流酒,尽管什么白瓷瓶红字的,或蓝玻璃瓶洋河经典,在紫檀木的酒柜里琳琅满目。老爷子喜欢吃鱼,尤其是喜欢自己炖鱼吃。但是自从大女儿小雨结了婚后,他就自己不做了,喜欢吃关术做德莫利炖鱼。关术炖鱼的手艺是从他大学同寝的老大那儿学的,这小子他爸是个厨子,在北京卖手腕子,一个月就挣一万多元。关术家在河北一个小乡村,家里一年的收入,不如人家一个月的,他总感觉自惭形秽。

老爷子家住在宏达新区的小三楼别墅,院内四五十平方的小园子,长着几棵梨树和桃树,果子已有鸡蛋大了。风吹来,果子们隐约在树叶里摇头摆脑像铃儿。透过厨房窗户银亮的钢栅栏,看着枝上膨胀的果子,还有胡乱开着的花,三五个红尾鸲鸟,在树上悠闲地跳来蹦去。他想起了小时候,他和父亲上河套中去捞小野杂鱼。柳树丛中红尾鸲鸟唱呀唱呀,真好听,他让鸟唱醉了,当时真想也变成一支小鸟,和它们在树枝上一起玩呀唱呀。时间真快,那一幕,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突然左手指一阵剧痛,切葱丝的刀走神了,在手上面划个口。可能是切上神经了,殷红的血,虫子般从手缝中爬出,心都针扎一样疼。

他想起当年第一次来她家时,为她爸爸做鱼。那时他老人家还没有退休,他刚刚大学毕业上班才两年,见生人还是一副小学生怯生生的样子。那一次他在厨房大气都不敢喘,现在想起来可笑极了。也是这个季节,那时外面的树还是小树苗,树上也落了几只红尾鸲鸟。他当时想这种鸟怎么会跑到这里了,是候鸟吗?一不小心手被刀划了一下,不过只是划了下,还有些痛,但是没有出血。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情,他想不起来了,是一种喜悦?沾上点麻木空洞?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当时是年轻气盛,走遍天下打天下。屁用,一派胡思乱想,到了中年才知道,就像每周都要必做的一道菜,德莫利炖鱼。已经做了多少年了,自己也想不起来什么新做法,因为自己已经成型为一台机器了。他回头看了连襟大乔一眼,肥肥地堆坐在墙角上玩手机,悠然在给谁发着信息。吃货,什么都做不来。就是当上个行政干部,你问问市里最近有什么精神?他也说不出个一二来。不怪乎周老爷子,从来不屑与他谈话,有时连眼神也懒得往他身上搭一眼。

他吸了口凉气,把手含在嘴里,认真地吸了一下。每次炖好鱼,他和大乔两个从厨房端到客厅的过程,大家都是一声不响地静静地等着。

周末,夏风凉爽着,爷几个坐成一圈,众星捧月般逗着老爷子高兴。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生意上的事。关术偶尔插上一句,没人听得到,就像波涛里的一枚叶子,瞬间,就被大家哄笑说闹声湮灭。他为了强调自己的观点,总是在脸喝得通红时站起来,发表长篇大论。往往就被小雨或小姨子小雪抓住用力按下,书呆子快坐下喝酒吧,听人家谈谈正事。大家谈完了,他已喝得烂醉如泥。这时,小雨就会皱着眉头骂着脏话,让大乔把他扶上出租车。

那天,洗澡之后,他就有些头晕。晚上发着烧,他也没有当回事。第二天上班时忽然想起,好像是小雨的老同学向梅头一天找他买冰箱了。他吭哧着鼻子去了。向梅早在国美家电城花花绿绿的牌子下等候。她打扮得特妖艳,上下身白纱料的衣服,在白白的脖子上,又系了一条粉丝巾。她故意扯着他的胳膊在家电城面前绕了几圈。关术是胆小的人。她几乎是夹着他的胳膊在走。他的肘有时无意地会碰上她软绵绵的胸。她相中了一款康佳250升的冰箱。关术给经理打电话了。优惠的价格,交钱,留了地址,下午上门送货。

向梅走出家电城金光闪闪的门时,还紧紧地夹着他的胳膊。他挣扎着,她拽得紧紧的。县城这么小,没准会遇上谁。

周家早就开过锅。那是在前年税务局年终工作会议后,局里在开鑫大酒店组织了员工联欢会。关术和同室的小宋连唱了几首歌曲,什么《相约九八》、《情网》之类的。有的说,关术唱出了刘德华颤音的味道。又有不少人说小宋长得像梅艳芳,大家一片喝彩。联欢会后,酒会开始,在同一个办公楼层的同事便把两人当成话柄,把他俩弄到一桌上,喝交杯酒。酒会散了一些人觉得不尽兴,就又扯着他们到了酒吧。唱呀,喝呀闹了半夜,大家才散去。

不知怎么传到了小雨的妹妹小雪的耳朵里,全家就都知道了。在老爷子家聚餐时,大家把这事当下酒菜。老爷子也哈哈笑着打着趣,谁也没当回事。可是谁想小雨后犯药,春节前的事,都开春了,她半夜起来上卫生间时,半睡半醒地嘟囔道,掉在情人网里的,还在一个科,男男女女说不上要出多大的事呢?从那之后小雨像是得了神经病似的,给关术打电话,不说话,先听听有谁在说话。没办法,关术只好找了王副局长,把自己从那间科室调了出来。

关术被太阳的光线刺了眼睛,心惊了,一裤裆的冷汗。他挣开了向梅的胳膊,向前一蹿,却不想和一个穿橘红色T恤的女人撞在了一起,他当时就吓晕了,怎么是小雨跟了上来?那个女人啊了一声,大哥,怎么是你?关术听声音就知道是她了,那个中巴车上的女人,那个藏在暗处的影子。她爽朗地笑了说,俺爸来了,进城买点货。她回过身来,把一个清瘦的老人介绍给关术。关术看着那一刻,心猛地跳快了。他发现这老人的身影竟是与生俱来地亲切,一种暖流在涌动。老者白花花的头发,清瘦清瘦的,古铜色的脸,想他当年也是高高的个子,只是年纪大了,背深深地驼下去。他温和地看着关术,好像见着了同村的人一样亲切。关术习惯地和老人拉拉手。当那只满是青筋的手,搭在关术白净净的手上时,老人手上的茧子像硬石头一样咯在他的手,他心跳得更快了。他竟舍不得撒开了,他觉着一下子回到了童年。

向梅抢过来问这是谁呀?关术支吾着说,同事的妹妹和老爹。向梅大大咧咧地说,也晌午了就一起吃个便饭。她斜着眼睛看着关术,问要不给我的老同学打个电话。关术连说,不用了,不用了,她中午回她妈妈家吃。向梅用手打着拍子似的向他爷俩挥手,说,走吧走吧,一起去吃。关大哥给我省的,也够我们胡吃一顿了。老头子低声说着,小雨(羽)。向梅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那女人。那女人愣愣地看着关术,边看边扯着老人的手往后退。关术扯了她一把说,就是个便饭。又对向梅说,就在跟前的大众小吃吧,向梅不允。关术说,如果真心,哪天再找一个大馆子宰一顿。向梅一听,带头拐进了一家挂着两个小红幌子的小店。

关术特意为老爷子要了条红烧鱼。老爷子一口没动,只是吃着就近的那盘炒土豆丝。大家吃完饭,往出走,老人迟迟不动步。之后,老人向梳短发的小服务员要了个方便袋,把鱼飞快地倒进袋里,系好藏在腋下。她女儿扯了他两把,生气地向他说了什么。他全然不理会,兀自低着头走着。女儿涨红了脸随后往前走。关术扯了她了一把说,你在翰皇修鞋,我的脚不一边大,右边的这只总是挤脚。小雨告诉了她的手机号,他打了过去,她随着她爸爸走了。向梅怪怪地看着。

和小雨去林地回来之后,关术就病了。浑身疼,晚上发烧睡不着,还胡说八道,说在坟地,看到自己的爷爷了。小雨领着他去康复医院,找闺蜜林巧,CT,B超,心电图,大生化,做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名堂。说可能是感冒。小雨嘟囔着现在的医生真无能,林医生掐了她一把。让关术上诊所输液,在家躺了几天,还是昏昏沉沉的。她回去和她妈说了。

老太太信佛,关于世界上有什么信什么拜什么,什么人什么命,她那一套高深的论述,真有不少人信服的。她当着小雨的面,把老头子的耳朵,拧了几次,训道,自古姑爷不能进祖坟,你偏不信。周周考上重点中学,和周家几个走了八百年的家鬼们什么关系?她姥姥我吃斋念佛修来的,行善事,初一上寺里上香往寺里捐钱,十五买鸟放生,积多大德呀!

老爷子不敢得罪她,她有冠心病。被一顿大道理训得开怀大笑。老太太生气了,说,老顽固,你乐,姑爷在周家祖坟看到了自己的爷爷,纯是胡扯,那就是小雨的爷爷显灵,喜欢孙女女婿。快点去扎花店,扎个替身,我和她晚上在十字路口烧了。周老爷子拗不过她,自己又不信,只好掏钱来放在她的手上。

老爷子心里也闷得荒,这关术一病就二十多天,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吃上他做的拿手鱼了。心烦,赶紧出去打门球去了。

周家老太为关术烧了替身,可是没有明显的效果。关术依然晚上说着乱七八糟的吓人的胡话,早起喊着头疼。天天像丢了魂似的。害得小雨害怕,晚上不敢上卫生间,后来领着孩子回娘家去了。

那天周老爷子打电话,让关术晚上回家吃鲅鱼馅饺子。吃饭时关术提不起神来,却提起了一件局里恨人的事。管后勤的陈大肚子知道他得病了,回去就和他迷迷糊糊的老婆说了。他老婆出了个损招,给他画了个符,让他七七四十九天,每隔七天上一次坟。再给他糊个小人,晚上替他在十字路口烧了,方才了先人的愿。关术好像一直在生谁的气,嘴里小声骂着脏话。他向来在老人面前是很文静的。别人没在意,周老太太却听得入神。关术说完了,她却拍起巴掌,连说这才是个好法子。她指着关术对小雨说,让他明天就去烧,省得夜长梦多,坏了自家的身子。小雨看着妈妈的眼神是那么地空灵瘆人,就用眼睛向关术示意,用手掐他。关术长出了一口气,勉强答应后,垂头丧气地走了。周老爷子闷闷不乐自言自语说,这孩子真是病得不轻,鱼是没得吃了。

关术在周末的上午,提着捆烧纸,站在灰濛濛下着雨雾的长街,给她打了电话。她说你修鞋吗?他和她说了什么。她爽快地答应了。不到一刻钟的时候,他们坐上了发往蓉镇的小客车。

下了车,他们一前一后,走在两边是波斯菊的小路上。她说,你既然胆那么小,还给她们周家上什么坟呢?他没有吭声,只是走到了庄稼地边上的高岗处,面对着田地与田地相间的十字路口,用柳树枝大划了个圈。他拿出蛇皮袋子里的黄纸,遥望着远方,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什么,就用火机把纸点燃了。小雨仔细听着,一丝风轻轻吹过来,他说什么她还是能听着的。她看到远处高岗林地有处坟地,他却不往前走了。她从路边也捡了个树杈,随便地用棍子拨弄着火。那火在灰云彩遮着的天空下,有力地吐着舌头。她学着他的声音,叨咕着她不熟悉的名子,让他们安心地收起这一堆钱财。

他目光有些湿润,偷偷地看着她。她假装被纸灰迷了眼睛,边揉着边偷偷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一下子对碰到了一起,像投进湖面上的涟漪。

纸烧完了。他们并肩从小路上慢慢腾腾走出来,坐在土堆上,聊了好久,才又慢慢地一前一后,走向蓉镇。因为这儿离镇上只有两三里路了。他对她的家很好奇,他知道她不生育。这在乡下是大逆不道,被丈夫休了。她不打听他的老婆是干什么的,她只对他老家在哪儿好奇。

到了镇上已是晌午了,他们先到鱼市上买了条大鲤鱼。他让她先走,他在后面看着她的脚步,慢慢地跟着。她一句话也不和他搭腔,她知道他的眼睛长在她背上,就更慢慢腾腾地走着。走着好远天变暗灰色了,要下雨的架势。

这是个狭长的镇子,弯弯曲曲,像河流一般。到了周围是旷野地方了,远处泡子边,芦苇在瑟瑟低语着。不着边际的四小间半土半砖的草盖房子横在眼前。一个枯瘦的,满是皱纹的,白头发老爷子在用细细的竹条赶着一群嘎嘎叫的鸭子。一个腰弓得半个圆的老太婆,在挥刀剁着菠菜和油菜,想是给鸭子吃。见小雨回来了,他们都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

他们热乎乎地围了过来,把他请到屋里。他们闷闷地坐了一会,关术站起来说你们忙吧,我和小雨做鱼。乡下的厨房乱七八糟,黑糊糊的一片,要什么佐料也没有。小雨只好跑了趟食杂店,买回了料包、姜、米醋、成瓶的白酒什么的。关术让小雨亲自操刀,他打下手。鱼香味出来了,老爷子和老太太用外面小火炉煮熟了一盆咸鸭蛋。

吃饭的时候,老爷子把关术让到了里面。关术脱了鞋,轻易地把腿盘在一起。老爷子和老太太夸了好半天。他们管小雨叫儿子,让她坐在炕沿上。他用小杯喝着,扯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不知不觉喝得头晕。外面沙沙地下起了雨。他突然感觉到好像回到了家里,坐在对面的就是父亲和母亲。他又要了一杯,是老爷子给他亲自倒的。老爹老妈认真地吃着鱼,细细地品,笑眯眯地咀嚼着。他有些激动了,对两位老人说,我以后经常给你们做鱼。说完一杯酒一饮而尽。他觉得今天的话说得有些多。这时外面的雨下得大了起来。小雨说,雨大了,今晚就别回去了,你和老爸住外间,我和妈妈住里间。关术没有吭声。

关术醒了。外屋老爷子轻轻的鼾声,里屋,小雨在咕哝地说着梦话,外面的小雨还在沙沙地下,屋中有股干草的甜甜味道,此时他的心在外面飘着。

那天,关术高兴了,和同事喝了点酒,回来躺在席梦思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对小雨说我想和你说一件事。小雨穿着粉裤头,蹲在椅子上,起兴地在网上和老同学聊着。她说,你起来看看视频,我的大学闺蜜兰花去年才结婚,今年生了个女儿。可是真服了她,三十四五的人了,怎么有那么大的尿?关术还是像驴似的在床上翻滚着说,我有件正经的事,要和你说一下。她边动着鼠标边说,SB,你已经什么岁数了还直着脖子喝?关术起来摇晃着头,喝了雪碧饮料说,真的,你过来,我有件事想要和你谈。小雨聊得正起劲,没有理他。他脑袋混混的,竟是一片鸟儿鸣叫的杂音,依稀那几只红尾鸲鸟叫得最响,叽啾啾……拉着长音。他觉得这些年小雨不像当初了,他说一个字她都紧盯着他。而现在呢,她经常说,SB你喝多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昏昏地睡去了。

第二天他早早地起来收拾衣物,她上卫生间回来,惊讶地看着穿戴整齐的他。过了好半天他说,王局找我谈了,说总在机关这两年又倒不出位置来,不如让我下乡镇。他管常务,我捞点实惠,过渡两年,回来提科长好说话,顺理成章的事。小雨怔了一会,为什么你早不说,再说这是爸爸应拿主意的事。

关术说事太急,班子会定的,今天就交接。小雨沉下头问哪个镇?他低声说蓉镇。她表情温柔了一些,说,也没多远,三四十里路,来回都能看见爷爷的坟地。他笑了说,也没什么的,没事我就不上班,在家给你干活。她笑了,走过去拧他的肋骨。他无力地躲着笑不出来,只是呲着牙。

他赶在周五去蓉镇上班了,小雨晚上在酒桌上当着老爷子的面,对着哥哥妹妹说,他这个人脑袋穿刺了,机关熬不出头,竟钻到农村去。大哥说,本色!二哥说没有多大出息!妹妹说,可惜,只有我们家大乔上厨了,好赖大家都得吃。周老爷子干咳了两声,无奈地摇摇头,示意让小雨去外面饭店订菜。菜上了,滋味没比关术做的好多少。大家只顾着喝酒,不一会就把关术的事给忘了。

他是周五中午到的蓉镇税务所。上一任的老张没有来,有可能是嫌他好好不在机关待着,平白无故地挤兑他。只有个副所长小孙在那儿看守着。小孙带着他到镇上的企业、商业点什么大税户走了一圈后,两人中午简单吃了饭。小孙也是城里人,他把他打发回去了。他在床上睡了。

晚上。紫色的客厅地面瓷砖,白色带有涟漪花纹的厨房墙面瓷砖。他胆战心惊地走着,害怕跌倒,但手中的鱼盘子还是飞出去了,整个晚餐就演砸了。他站在白瓷砖中央,四面是水。小雨、老爷子和一桌子的人,都被镶在墙上。这些人围绕着他不吭声,只是冷笑着。他被一泡尿憋醒了。

他走到室内的卫生间,解完手,提着裤子出来,却看见一个穿橘红色T恤的女人在敲窗户。他系好腰带,急忙去开门,是小雨。他把她让进来。她黑黑的皮肤闪着光,龇着白晶晶的牙,嘻嘻地笑着。他说,你吃了吗?她说没有吃。他说,那就先饿一会吧。晚上,我给你做鱼吃。

她好奇地翻动着棕色破桌子上的书书本本,好奇地打量着这屋墙壁上的岗位责任制下的几个人戴灰色大檐帽的照片。找了半天她问他,怎么没有你?他说我刚来怎么能有呢?他打开了电脑,他教她如何上网。她的手晒得很黑,却很细腻柔顺。他手把着她的手动鼠标,他脸红了,她脸更是黑里透红。她把手移开说,我走了,过一会,来接你。

他看着她走了。睡了一觉。他醒了,来了两个所里的女协税员,是本镇人。一个是二十多岁黄头发,挺浪的。另一个四十多岁,个小屁股胸都大,大嗓门,和关术开了一阵玩笑后,领着年轻的走了。

她们走了。关术站在她们的身后看了好一会。看看太阳西斜了,他就走出去,锁上门,向小市场走去。他依稀记得,在长街尽头的一个大院子里。他慢慢踱步走了过去,鱼市冷清,只有一个胖娘蹲在那儿卖鱼。他只买了一条三斤多的大鲤鱼。往回走时,看到那个穿橘红色T恤的女人,在白铁门的税务所门口笑如莲花般地在等他。

不痛不痒地上着班,从周一到周五,住在镇上,周五他就回城里。周四他和小雨一起拿着黄纸,到那个离周家祖坟有一里远的田间地头,画个圈,烧些纸钱。白天让市场的鱼贩子老六,把选好的鱼留着,他去取。晚上他就和小雨在土腥腥的厨房里,有滋有味地做鱼,他做得放松。小雨的爸爸是山东人,姓管。小雨说话也有些山东口音。起初,他以为他们和自己是同姓,都姓关。后听邻居喊他管大爷,管大爷的,才知道他们家姓管。

他就这样周四晚上给管老爷子做鱼,周五回来给周老爷子做德莫利鱼。先前在周家厨房的那些不安,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也可能与烧纸有关。

小雨在教师进修学校闲得无聊,天天和同学泡在一起,打打牌,扯点肠清茶,搞点无限极。他回来和没回没什么两样。生活就和没有波纹的水一样,静静地流淌着。

关术对周老爷子永远心存感激,或者说对周家是感恩戴德的。当年与周小雨谈朋友时,老太太说,家太穷,小伙子又瘦得旗杆似的,门不当户不对。小雨看花了眼,左右摇摆不定。还是老爷子大手一挥说,穷怎么了?家在两三千里之外,来一趟也难。还能套马车,千里迢迢地把家拉走?看马不看圈,没问题,就当娶一个上门的儿子。小伙子人虽然长得一般,却是大学生,税务部门铁饭碗。看他做得一手鱼,就知道这孩子,用料讲究,心细。不杀活鱼,心善。菜品如人品,将来必有前程。

结婚时,没用关术出什么钱,舅哥和舅嫂们就把冰箱彩电全包了。就在他们结婚后投楼拿不出全额时,老爷子二话没说让老婆子从银行支了两万元送去了。虽然以后关术多次拿钱去还,却都被老爷子骂回去了。后来关术悄悄把钱给了老太太。

关术对舅哥舅嫂总有种负债感。哥哥嫂嫂对他也器重,平时也不见外。生意人闲事多,破车好揽别人的活。市面上遇着公差的事,常指挥发号施令。关术也心甘情愿地当好听差的。

小雨是周家的儿女中唯一的大学生,也是唯独她的工作的事,没让家人操过一点心。小雨的宝贝关周周,名字是周老爷子给取的。周周一是周姓,二是圆满顺利。满月之后小雨就住在娘家不回来,桌上桌下让老娘伺候。孩子满一生日,就天天晚上让姥爷姥姥搂着睡觉。就是结婚了这么多年,家中给小雨还单独留下一个房间。从外地上大学分回来之后,小雨也很少出门。就是河北的公婆家,这么多年也是结婚时去一次,周周两岁时去了一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小雨在家也得住上半年。

老爷子这些日子好兴奋,宝贝周周初升高时,硬是在全县考了第一名。老爷子给了五千,姨姨舅舅每人给了两千。钱都被小雨给孩子存在了银行里。为这事小雨没少在关术前面发牢骚,爷爷奶奶叔叔的,一筐也削不出个楔子来。只知道要钱,从没有人给孩子邮过一分钱。此时关术吭哧半天才说上一句,这些年我才回去三次,爷爷奶奶只见过他一面,感情也淡泊了。他白痴般笑着,她发着牢骚走了。

从前关术做鱼的时候,老爷子和儿子早已就着小炝菜小斟起来。而自从周周考出成绩后,老爷子就对他高看一眼了。等着他做完了鱼,才把满满的酒杯端起。大家七高八低地举着杯,每每这时他就像向日葵一样笑着对着老爷子,一口将酒饮尽。这时小雨总要温和地瞪他一眼,嗔怪他酒喝得太急。

老爷子呷了一口酒,话匣子又打开了。周周这次考得好,都是托祖上的福。这次你们下乡去给你爷爷太爷的坟,送送钱上上供,算你们有心。老祖宗有德,让我们积下了这个小秀才。说完,双手作揖,站起向空中拱拱手。他又回转头坐下,对一帮儿女说,当年你太爷是有名的周师爷,是给县衙门县太爷当师爷的。七里八乡的,哪个不高看周师爷一眼?就连县太爷断什么案子,都要回身听一听他的意见。你爷爷的字画当年江南江北也是小有名气,他习的是赵孟頫的行书,进过京城给梅兰芳大师留过字呢。周周毕竟流着先祖的血。

老爷子笑得白胡子直颤。

自从到了乡下一年多,内心总是对周老爷子有种说不出的愧疚感。蓉镇乡下产一种叫葫芦籽的小鱼,因为野生鱼产量少,所以从沟里一打上来,就被鱼贩子抢走了。关术每周五都大早起来,步行五六里,到产鱼的老沟村去买上二三斤。回到县城一下车,就急忙把小鱼送到老爷子家。

外面哗哗下着小雨,远处的庄稼房子模模糊糊。关术在厨房把三斤多重的金色鲤鱼,从水桶里提出来。鱼闪着金红的光在跃动,鱼身上的水四溅。墙角滴滴答答漏着雨,下面一个闪光的盆子在接着水。

他在乡下为小雨的爸爸做了一年的鱼。局里要把他调回去当稽查科科长了。他低声细语地对小雨说,给你钱,我回城后,晴天找人给爸爸家的房子修理一下。他把一沓钱递给她。她脸一下红到脖子根,低着头把钱收下了。她低声说,你给钱,爸爸不能要,哪天我给你邮到你爸那里去。你这一年也没少花。关术愣了愣说,我说最近这阵子你总是问我爸爸住在什么地方。他顿了顿说,那边我有安排。可能以后我就没有太多的时间,来乡下做鱼了。今天我要做一道地道的德莫利炖鱼。

外边的雨有滋有味地下着,屋中飘浮着柴草燃烧的香味。窗外庄稼地还是绿洇洇水气一片。一只小黄狗趴在门里,回头望着他们俩,快意地摇着毛蓬蓬的尾巴。他把鱼洗净,打上花刀,水控净,旺火煎三四分钟。他直直腰时,总是认真地看上她几眼。她觉得他在认真看她,但是又觉得不是。他的眼神湿湿潮潮的,像有股暖风在流动。她忽然感到胃有些烧灼感,竟然无法面对他。他接着调汤,自己尝了,又让她尝了,好根据她的口味放盐。把葱切成段,姜切片,蒜去皮,盐,料酒,糖,酱油,花椒,八角,桂皮放在一个豁牙子海蓝碗里。他把鱼过油后,把多余的油倒出。重新用油爆锅,把海碗中的佐料放入锅中,把鱼放在锅中,加上十几片五花肉,一块卤水豆腐,一把粉条,两片大白菜,一把香菇,一把小干红辣椒。把水加到没过鱼身,用旺火炖。水开后,他又调成小火炖了。

他知道这才是这些年以来他做得最地道的德莫利炖鱼。

那天,吃完饭,他和小雨走在田野上,风景怡人。天海蓝海蓝的,月牙升上了高空。远处镇子里狗狺狺地叫着,一层雾像一层凝乳,半浮在空中。他看着她说,这要是在河北的乡下多好。她不敢看他,把脸扭向远方。

从乡下回来,半年多了。原来在乡下时的补助费是笔不小的数目。关术在局里报表时,财务房丽找他说这笔费用要打到工资卡里。他急了,脸通红地对小房直眨眼睛。小房哧哧乐了,说,我有主了,别用情了。他急了,眼睛眨得更厉害了。小房不逗他了,说我知道你小子在家伸不开腰。你借王副局长的光了,他下乡的补助费也不少,让我把你俩的走别的账走出来的。

他把这十几张票子,攥得死死的。仲夏的大晌午,马路上的车少了,静悄悄的,他的心里却乱七八糟的。王副局长找到他和小房,三个人到驴肉馆子吃了顿。吃完了,关术来了大方劲,请他们俩唱了卡拉OK。唱着唱着,他抓住小房的手久久不放,小房吓了一跳,以为他喝多了要干那事。

开春时,爸爸说,他想买台柴油三轮车钱可是差了一部分。这事已经给他说了半年多了,上个周天他把自己积攒了两年多三千多元给老爸邮了。东唬西划地完了这事。在邮政局给爸爸汇完钱,他把存根塞在嘴里狠狠地嚼了半天,吃了。吃完他后悔了,这钱要是邮丢了怎么办?连存根也没有。

唱完了卡拉OK,三个人散了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这件事。他往家里打电话问一下,是妹妹接的,她和父母住前后院。妹妹嘻嘻哈哈笑着说,听爸爸说前天收到的,爸爸还高兴地割上二斤肉,喝上一小杯白酒,唱了一下午《二郎救母》。他忽然想起爸爸在家管着钱匣子,老娘平时手头一分钱也没有。回家几次手里太紧,也没给老妈买什么。他想偷偷给妈邮点钱,先给妹妹邮去让她转给老妈。他在电话中告诉了妹妹。她答应了,不告诉老爹。但是她在电话那边还是咯咯笑个不停,似有什么话要说,想说又被笑声淹没了。关术有些糊涂了,几年没见她精神怎么了?但听说话的语调,也不像有病。

妹妹笑着说外甥宝子初中考得好,在镇上每次都排在前头,校长还亲自给披红戴花,之后奖了一个印着大红牡丹的床单,还把那披红的缎子面奖给了他。孩子想舅舅了,恰好在家。他接过了电话怯生生地说,舅舅好,妈妈让我考个好大学,也远走高飞,离开这个穷地方。关术的嗓子有些发紧,他想没有吃鱼怎么好像有鱼剌卡在嗓子里。妹妹在那头还是傻笑,问哥哥你啥时回来,我给你做鱼吃。外甥抢过电话说,舅妈来了,她给姥爷姥姥做的鱼才好吃呢,舅妈不让说。

妹妹那头终于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关术想了想,说,不能吧,早晨我们……

那边电话被抢过去了,挺脆的声音,你好吗?小雨,我来一周了。

关术听出来了,这个好久没听到的声音,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心在狂跳,手心在出汗。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句,你穿哪件衣服去的?

那边说你猜。

他说橘红色的T恤。

那边说,谢谢。

啥时回来,我去接站。

那边长喘了一口气说,一个月之后吧。

他说,好吧,我挂了。

她说,你等等,我告诉你,我不是泪雨的雨,我是翅膀上羽毛的羽。

电话挂下了。他快虚脱地瘫倒大路上了。

同局的老魏喊,小关晚上去喝上两口,他答应了,刚要走,这时小雨的电话就来了。老关大表哥,晚上早点下班,今天是周末吧,中午爸爸就把鱼买好了。她一高兴时就喜欢叫他大表哥,他也喜欢听。但不知为什么他这时的心中总是说出不来的那种慌张,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一种莫名其妙的虚惊感,使他手心腋下裆下出汗都湿透了。他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一阵眩晕几乎让他窒息。

在周周考高中庆祝的那个晚上,在陪老爷子喝酒时,他不知怎么来了那股冲动,看着外面的红尾鸲鸟一口一杯白酒。老爷子自然高兴。可是他只喝了一半,就跑到卫生间去吐了。那时他就有了这种虚脱感。大乔却喝得手舞足蹈,尽管他的孩子庆庆是个不着调的男孩,上了初四后就和一些不清不白的高中女生胡扯,周老爷子从来没有给他好脸子。

这个晚上,他端着鱼盘子进客厅时,数着地面上的紫色的瓷砖。饭没有吃,他就感觉到腹中已经胀得什么也吃不下了。大家笑着,看着他走进来。酒气香烟的味道,笑声,孩子们的打闹声,飘浮在空中。他身体越来越差,喝上一点酒就前言不搭后语。他内心有一种虚脱感。

小雨指着他和大家开着玩笑,她不管他叫SB,我的大S,你心上是不是在想那个一个办公室的宋女士呢?不在调上。

他此时就傻笑着,对着窗外海蓝天空中的金色的大圆月亮,近乎于白痴似的傻笑着。

大家看了更是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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