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李叔同

2014-11-21 05:22张映勤
岁月 2014年11期
关键词:李叔同生活

张映勤

在中国百年文化史上,李叔同是一位奇人,一位公认的通才,几乎中国新文化的所有领域他都有涉猎,并颇有建树。李叔同的弟子,著名画家丰子恺曾形象地说过,“文艺的园地,差不多被他走遍了。”

我们看看,李叔同在哪些领域显示出他惊人的才华:

在音乐上,他是作词作曲的大家,一首《送别》传唱百年,家喻户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意境幽远,淡雅凄美,至今让人回味无穷。中国的第一本音乐刊物《音乐小杂志》是他在日本留学时期创办的,国内最早使用五线谱作曲的是他,最早推广西方钢琴的是他,最早将西方乐理引入中国的也是他。

戏剧上,人所公认的中国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是李叔同等人于1907年在日本东京组织成立的,他们还排演了法国小仲马编剧的《茶花女》第三幕,李叔同饰演女主角玛格丽特。

绘画上,李叔同是中国油画的开创者,最早介绍西洋画知识,第一个开创裸体写生,第一个编著《西方美术史》教材,最早介绍《石膏模型用法》用于西画教学,最早创作倡导现代木版画艺术。

书法上,对传统书法审美观进行革新,开创风格独异的“弘一体”,被公认为20世纪十大书法家之一。

李叔同的多才多艺在现代艺术家中找不出第二个人,他不仅能歌、能曲、能演、能画,而且作文、吟诗、填词、书法、治印,几乎所有艺术门类都有相当高的造诣。

这样一位举世无双的艺术天才却在39岁那年毅然出家,脱离凡尘,披上袈裟,成了一代高僧。个中原因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出家与王国维沉湖、周作人附逆并称为中国现代文学艺术史上的三大谜。人们众说纷纭,从各自的角度做出解释。

李叔同之所以做出惊世骇俗的举动,遁入空门,我以为和他的少年经历密不可分。

大师于1880年10月23日出生在天津河东地藏庵(今河北区粮店街陆家胡同)前的一所进士府宅中。祖父李锐,原籍浙江平湖,寄居天津,经营盐业与银钱业,李家在天津为富甲一方的名门。其父李世珍,字筱楼,三十二岁中举人,清同治四年五十三岁时与晚清重臣李鸿章同科中进士,曾做过吏部主事,相当于现在组织部的中级官员。其父后来辞官,子承父业在津经商,成为天津巨富。李叔同出生时,他的父亲已经68岁,到他5岁左右时父亲去世。李叔同的母亲王凤玲生他那年才19岁,原是家里的丫环,是他父亲的五姨太,也就是说,李叔同是庶出。李筱楼虽然妻妾众多,家里却男丁稀少,一共只有三个,长兄文锦比李叔同年长近50岁,早已夭折;仲兄文熙年长李叔同12岁,而且身体羸弱。老来得子,李叔同自然是父亲的心肝宝贝,但是在他5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王氏在这样一个大家庭虽受宠爱,却地位低下,受到其他各房妻妾和家族成员的妒忌与冷眼,父亲去世后,这位五姨太带着幼子在李府的日子肯定是不好过的。自然物质生活是相当优裕的,锦衣玉食,宝马雕车,但是精神上是压抑的,受排斥和冷落的。大宅门里庶出的幼子,让他变得谨小慎微,异常敏感。李叔同一生都很少提及早年的生活详情,他曾对最亲近的学生丰子恺说过自己有许多母亲,父亲这么多太太他都要应付,对自己的生母,李叔同曾说:“我的母亲——生母很苦!”这种苦当然不是指物质生活上,而是在这种关系复杂的大家庭中难堪的尴尬处境,是精神上的压抑和苦闷。在封建礼教相当严格的大家庭里,姨太太根本没有立足之地,命运是很悲惨的。

庶出的身份,在李叔同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阴影。父亲死后,李家由其同父异母的二哥李桐岗(文熙)主政。二哥大他12岁,启蒙时期教过他读书,俨然像父亲一样严格管教这位弟弟。李叔同的母亲年轻守寡,与独生儿子相依为命,为了打发寂寞的时间,经常到戏园子看戏,耳濡目染,李叔同自小就喜欢戏剧,及至年长,情窦初开,竟恋上当时天津的红角杨翠喜。十几岁的他一度每天晚上都到杨翠喜唱戏的“天仙园”戏院为杨翠喜捧场,散戏后提着灯笼等着,陪她回家。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有说不完的话。李叔同被杨翠喜的色艺迷恋,深深堕入情网不能自拔。他曾经给杨翠喜写过两首《菩萨蛮》,表达了这种浓情蜜意。

其一: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其二:

晚风无力垂杨嫩,目光忘却游丝绿;酒醒月痕底,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沾。

早熟的风流才子李叔同把他的初恋献给年轻女伶杨翠喜,幻想着与这位佳人能够缔结鸳盟,共度一生。

随着杨翠喜逐渐走红,名声大振,李叔同成了众多看客之一,不仅受到冷落,也没有机会靠前。杨翠喜后来被袁世凯手下的得力干将、天津南段巡警局总办段芝贵重金赎身,送与庆亲王载振为妾,引发了一场轰动一时的案子——杨翠喜案。

自己一往情深的女子被当作礼物送入了豪门,多情的三公子李叔同自然是伤心欲绝,终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深深地陷入单相思又自感失恋的痛苦之中。母亲王氏和哥哥为了让他走出感情漩涡,开始为他物色结婚对象,希望通过婚姻让李叔同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轨。以李叔同的叛逆性格,对包办的旧式婚姻是不感兴趣的,他时常出入戏园子和风月场,见过不少风情万种的风尘女子,传统家庭出来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引不起他的兴趣。可是他奉母至孝,对母亲言听计从,为了让母亲满意,有个媳妇能陪着她,李叔同勉强同意了。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在李家,他们母子的生活是压抑低微的,尤其是母亲,由丫鬟而成小妾,又早早地失去丈夫的庇护,在李家的地位之低、处境之难可想而知,幸亏她有个儿子李叔同,虽是庶出,毕竟为李家的血脉,让她有了立足之地。李叔同就像贾府里赵姨娘生的儿子贾环,表面上风光,娇生惯养,衣食富足,内心却极其苦闷孤独。李叔同的儿子李端回忆说:“在我母亲的房中,一直放有先父从上海带回来的四个大皮箱。在白色的箱皮上,除印有‘上洋制皮箱的厂名图记外,还都有‘李庶同制的字样,‘庶、‘叔同音并用,可见先父常以自己的庶出为苦,也进一步更能说明字‘叔同的深意。”李叔同对自己这种庶出身份相当敏感在意,更让他郁闷的是作为五姨太的母亲在李家注定更是低人一等。为了能让母亲过上自由舒心的日子,他只能接受现实。因为哥哥许诺,只要李叔同结了婚,就可以另立门户,带着母亲媳妇单独生活,并且可以从家里分得三十万大洋的财产。这,也许是他同意结婚的主要原因。女方算是门当户对,天津芥园茶商的女儿——俞氏。俞氏身材适中,眉目端正,通情达理,年纪比李叔同大两岁。那个年代,依人们的旧观念,女比男大算不上缺点,女方大,结婚以后可以孝敬公婆,照顾丈夫,抚养孩子。李叔同可能也不会在意女方年龄上的这点差距,他的心思也许根本就不在家里,见惯那些风流女子,尤其迷恋过动人心魄的戏子杨翠喜,家花再香也比不过野花诱人。endprint

1900年,虚岁18岁的李叔同成了家,用自己的婚姻换来了一段安定自由的生活。结婚后,他不仅从家里得到了一笔钱,而且带着母亲和妻子搬到了上海。李家在上海有钱庄的分号,经济来源不成问题,最重要的是脱离了大家庭的束缚,他们可以扬眉吐气随心所欲地过自己的日子。

有人把奉母携眷南下上海说成是李叔同因戊戌变法失败涉嫌避祸而致,因为他刻过“南海康君是吾师”的一枚私章,其实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逃离那个沉闷压抑的大家庭。李叔同的儿子李端对南下解释说:“但从前我的老保姆王妈妈对我讲,说我父亲当时的南下,是想从此后就在南方扎根立业,离开天津这个大家庭。”这才是最重要的,整天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至少在心里低三下四地过日子,能有机会到上海,李叔同自然像出笼的飞鸟一样欢天喜地,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那种离苦得乐的幸福感,让他渴望着自由的新生活。在上海他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自由的几年,这种心情他曾对其学生丰子恺说过:“我自二十岁至二十六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以后就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直到出家。”为什么说这几年是最快乐幸福的,首先是母亲心情愉快,其次是经济独立,再有家庭和谐,添了儿子。当然,在十里洋场,李叔同渐渐如鱼得水,才华尽显,纵情享乐。

离开了天津李家大家庭,在上海可以过独立自由的生活,王氏的心情一定也是放松快乐的。李叔同自幼在母亲和兄长的督促下,受着极为良好的传统教育,加上他天资聪慧,造就了他深厚的国学底蕴,他自小就有神童之名,少年时诗文已称著一时。出身豪门,才华横逸,李叔同是当时天津典型的“富二代”,自然身上也沾染了不少富二代的毛病。二十岁上下的他过着一种寄情声色的放浪公子生活,出入戏园捧戏子,在花街柳巷喝酒狎妓,天津上海这样的大都市不少艺界坤伶甚至风尘女子和他都多有往还。有钱又有才,风流倜傥的李公子在花柳丛中颇有女人缘,不少名妓等着他在扇子上题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厮磨金粉,结交娼优,风流倜傥,翩翩浪子;李叔同在女人身上寻找着刺激,寻找着寄托。在那个时代,李叔同的这种生活也算不上大的毛病。家里有的是钱财,妻子又是母亲包办的,寻花问柳成了一些富二代的生活常态。当然,除了要有能满足这种消费的经济条件,家庭的影响也是很重要的。他的父亲就是妻妾成群,60多岁还娶姨太太。在这种环境中,李叔同任性自由,无拘无束,加上自幼丧父,寡母宠爱,他过着一种奢靡的纨绔子弟的生活。

然而好景不长,1905年,26岁的李叔同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挫折,他无比挚爱的生母王氏病逝,享年44岁。让他终生纠结的是母亲临终前,自己还不在身边,他出去为母亲准备棺材,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离开人世,相依为命的母子俩没能做最后的诀别。若干年后,李叔同回想起自己的母亲,依然如梗在喉地说:我的母亲——生母,很苦。

母亲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牵挂和寄托,突然撒手人寰,让奉母至孝的他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李叔同难以排解丧母的剧痛,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李哀,字哀公,以示其万念俱灰,痛不欲生之意,丧母之痛从此造成了他人生的重要转折。

李叔同怀着巨大的悲痛携眷护柩回津,要为母亲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没想到回到天津却惹出了一场家庭风波。

李府的当家人二哥李文熙以“外丧不入门”为理由,反对王夫人灵柩进家。李叔同千里抚灵发丧,母亲却不能进李家大门,悲愤至极的李叔同和哥哥大吵一架,最终在亲戚的劝解下才将母亲的灵柩停在了李家大宅。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很大,封建礼教、传统观念早已引起李叔同极大的反感和排斥,他决定利用母亲的丧礼表达他的不满。

李叔同利用媒体进行宣传,当时天津著名的《大公报》曾连续刊载消息,农历七月廿三日发表的消息《文明丧礼》上说:“河东李叔同广平,新世界之杰土也。其母王太夫人月前病故,李叔同特定于本月二十九日开追悼会,尽除一切繁文缛节,别定仪式。”次日又以《天津追悼会之仪式及哀歌》为题公布了“新仪式”的容,“如备有西餐,以飨来宾”,又附有“哀启”如下:

启者:我国丧仪,繁文缛节,俚俗已甚。李叔同君广平,愿力祛其旧,爰与同人商酌,据东西各国追悼会之例,略为变通,定新丧仪如下:

一、凡我同人,倘愿致敬,或撰诗文,或书联句,或送花圈花牌,请勿馈以呢缎轴幛、纸箱礼彩,银钱洋圆等物。

二、诸君光临,概免吊唁旧仪,倘须致敬,请于开会时行鞠躬礼。

三、追悼会仪式:甲、开会。乙、家人致辞。丙、家人献花。丁、家人行鞠躬礼。戊、来宾行鞠躬礼。庚、散会。同人谨白。

李叔同在丧礼那天以西餐招待四百多来宾,面对众人,他弹奏钢琴,长歌当哭,“……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梦挥泪出门辞父母兮,叹生别离。父语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语我以早归。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汩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李叔同特立独行的一面充分得到发挥,别开生面,惊世骇俗的新式丧礼引起了社会巨大的轰动。

唯一让李叔同牵恋的母亲离他而去,这个富家公子顿觉游丝飞絮、飘荡无垠,半年后了无牵挂的他抛妻别子东渡扶桑求学,寻找自己新的人生旅程。当时,第二个儿子出生还不到一年(长子早夭)。

在这之前,李叔同两次参加过科举,未中;22岁时进入南洋公学(上海交通大学前身)就读,一年后因发生学生罢课风潮蔡元培辞职而退学。他抛下妻子远赴日本求学,说明他在心里开始逐渐放下,家庭的羁绊已经难以束缚他前行的脚步,从这一点上看,他和原配夫人的感情并不融洽,

在日本,李叔同学的是美术,考入日本美术教育最高学府——东京美术学校西洋画科,成为中国第一批美术留学生中的一员,当年虽然留日已成时尚,但出国学习艺术的凤毛麟角,业余时间他还在一所钢琴学校学习音乐。6年的日本留学生活是李叔同艺术人生全面开花的时期,他不仅在艺术的各个领域开创了新风,还在1911年回国时带回了一位日本妻子。endprint

李叔同的日籍夫人至今姓名不详,有叶子、雪子、诚子、静子之说,这些名字都为臆测,并无实证可据。以李叔同的性格,在花丛之中厮混多年,一个人在日本不可能坐怀不乱,于是和房东的女儿陷入了热恋。最初,这位姑娘给他当裸体模特,一来二去,两人开始了相依相伴,耳鬓厮磨的生活,一起度过了一生中最静美的爱情时光。

1911年,学成回国的李叔同将日藉夫人安顿在他生活多年的上海,自己到天津直隶模范工业学堂(现河北工业大学前身)任图画教员,他虽然出身于宦商之家,却对经商毫无兴趣,一门心思醉心于艺术。这一年正赶上辛亥革命,清政府还有富户之中有不少钱款都是存在了钱庄,革命风潮爆发,自然要将存在票号的银子取出来,时局动荡造成社会上空前的挤兑风波,引起全国许多票号钱庄纷纷倒闭。受此影响,李家的百万资产一时间荡然无存,李叔同名下的财产也化为乌有。他匆匆料理完家事后回到上海,教了一段书,编了一段报,于1912年秋到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校担任音乐和图画课教师,直到1918年春节在杭州虎跑寺剃度出家。

李叔同为什么出家?

一代艺术大师于39岁盛年出家,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振动,至今关于他为何出家,人们议论纷纷,说法不一,有破产说、遁世说、幻灭说、政界失意说,“三层楼”说等等,不一而足,其中,笼统地以时间而论,可分为近因远因之说。

先说近因:出家后法名弘一的李叔同回忆说:“我到虎跑寺断食,可以说是我出家的近因。”

李叔同说的是他1916年底至1917年初实行断食一事。

李叔同的身体一直不好,虚弱多病,自认为不能长寿,始终在寻找健身的方法。1916年的夏天,他偶然听在同一所学校教书的朋友夏丏尊提起在一本日本杂志上读到过的一篇《断食的修养方法》文章,内容是介绍有关断食体验的目的与方法,大意是说断食可以成为一种澡雪精神、净化魂灵的修道之法,于身于心皆有裨益,不仅可以用来治疗—些疾病,还可以生出精神上的伟大力量。李叔同觉得很有意思,便把那文章要过来细读,此后二人不时谈起这件事,还约定有时间自己也来亲自体验一下。不过,夏丏尊只是一时的好奇,井没有太当真,李叔同半年之后却是真的实行起来了。直接的原因,是想试着借此治疗一下长期以来折磨他的神经衰弱症。

那一年的寒假,李叔同没有像平时那样回上海与自己的日籍妻子共度,而是留在了杭州,取号“李婴”(取老子“能婴儿乎”语),到杭州大慈山虎跑寺进行断食实验。

他这次断食前后共计十八天,分为三个阶段,预断期、正断期和恢复期,各一周左右的时间,预断期逐渐减少饮食,先粥后汤,恢复期则正好相反。只有正断食期的七天,才基本上不再进食。

夏丏尊的回忆:“第一星期逐渐减食至尽,第二星期除水以外完全不食,第三星期起,由粥汤逐渐增加至常量。”

这次虎跑断食,给李叔同带来了从未有过的体验,断食初期,他颇感不适,但一切都逐渐好转,身心安乐愉悦之感日益强烈。断食过后,他自觉身心较以往安和舒泰了许多,不仅食量大增,睡眠也远为安稳了,长期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神经衰弱也缓解了许多。他曾数次向人提起断食带给他的神奇体验,说是有飘飘欲仙之感,又兼心地灵澈,思维反较平时清晰灵敏,甚至觉得能听人所不能听,悟人所不能悟。总之,那种精神上难以言说的愉悦,那种身心灵化有如脱胎换骨的感受,将一种全新的境界向他敞开来。据他本人说,这次断食的体验乃是促使他日后出家的一个重要契机。

他对佛教的关注起初似乎只是对僧人们那种清净安宁的修行生活的好感,那似乎只是他所期待的一种生活方式,佛寺里的那种清淡菜蔬,也很是让他喜爱,回到学校后,他便让人照着那样子做,吃起素来。

李叔同平生第—次认真阅读佛经也是在断食期间,他开始越来越多地借佛经来看。到了1917年冬,他从寺庙里请了很多重要的佛典,关起门来废寝忘食地诵读。再往后,他开始在房间里点起香来,供养佛经和诸佛菩萨的圣像。他在《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中说:“及到民国六年(1917年)的下半年,我就发心吃素了。在冬天的时候,即请了许多的经,如《普贤行愿品》、《楞严经》及《大乘起信论》等很多的佛典,而于自己房里也供起佛像来。如地藏菩萨、观世音菩萨……的像,于是亦天天烧香了。到了这一年放年假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家去,而到虎跑寺里去过年。”

真正的变化正悄悄发生在他的内心里,佛教吸引他的,已不只是出家人清净自在的生活,而是其内在的教义和实际的修行了。那段时间,他与精通佛学的国学大师马一浮交往甚密,在学佛的道路上,得到过马一浮不少帮助。

1917的年的寒假,李叔同又一次留在了杭州,春节期间,他在虎跑寺中见了马一浮的朋友彭逊之出家的情景,内心大受感动,更进一步促动他产生出家的念头。

按照李叔同的惯例,他一般是在每周的周末回上海一趟,跟日籍夫人团聚,然后于星期日下午返杭州。他宁可自己辛苦奔波,却从来不无故请假。在夏丏尊看来,李叔同每个星期六都是要回上海的,那么年假时也必定如此了。所以这回夏丏尊以为一切如常,学校的公历年假一放,他就自己回了上虞的老家过节。等度完假期回到学校时,发现一贯准时归来的李叔同却没有人影。一天、两天、十天,直到两个星期后才发现老朋友一副清癯消瘦的模样回来了。直到这时,夏丏尊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仁兄是背着自己独自到虎跑寺实行断食了。他为此惊异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叔同的回答是:“你是能说不能行的。并且这事预先教别人知道也不好,旁人大惊小怪起来,容易发生波折。”

因为此前夏丏尊激过崇佛的李叔同一句:“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没想到老朋友真的身体力行,跑到寺院过起了出家人的生活,这时他才有点后悔当初不该介绍他读那篇关于断食的文章。

李叔同的性格,做事认真固执,而且做一样像一样,在学佛的路上他已经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了。endprint

1918年农历七月十三日,39岁的李叔同告别了任教六年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入虎跑寺正式出家为僧,法名演音,号弘一。离开学校之前,他将一生所积存的书籍、字画、金钱、衣物等全部分散。金表、诗词、书法卷轴、贵重纪念物全部留给夏丏尊。音乐、绘画、戏剧、出家前存的照片,按学生兴趣,分别送给了丰子恺、刘质平、王平陵、李鸿梁等人;衣物、用物,分散给学校里的工友;上海他没有回去,将家中里的钢琴、字画、首饰、金钱等等,所有物品全数留给了日籍夫人;自己的金石作品,埋在了西湖“西泠印社”的印冢中;油画作品则赠给了国立北京美术专科学校。自己只带了几件布衣和日常用品,毅然决然地遁入佛门。

当然,李叔同的出家近因也与他所处的环境有关。杭州的佛教气氛相当浓厚,有人夸张地估计,民国时期,杭州的寺庙多达两千多所,而西湖周围更是丛林密布,僧人众多。郁达夫就说过,杭州的特产有两样,一是夏天的蚊子,一是庙里的和尚。据郁达夫在西湖边上的观察,每隔五分钟,就可以看到“缁衣秃顶的佛门子弟,漫然阔步在许多摩登士女的中间”。那时的李叔同只身在杭州,已经渐渐厌倦了浮华声色,内心渴望着一份安宁和平静,生活方式也渐渐变得内敛起来,他任教的浙一师在钱塘门内,离西湖只有两里路,没事他就到西湖边的茶社去喝茶,在寺院梵呗钟声中从楼上的窗户往下看,经常能看到和尚优哉游哉地从那里经过,对他们的生活心生向往,他有时也到出家人住的地方去看看。在那里,他初次观察到了出家人的一些生活方式和修行方式,心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十分羡慕。受这样佛教氛围的影响,他心里信佛的因子有形无形地得到强化。

李叔同出家的“远因”,是说他幼年时受家庭信佛的影响。他父亲就信佛,家里摆过佛像,请过僧人到家中诵经和拜忏等等。在他五岁父亲去世时,家里延请高僧来念经拜忏,做一些法事活动,整个丧事期间,按照老人的嘱咐,逐日分班诵经,送他往西天。这些都给他留下过深深的印象。据人们回忆,他小时候与年纪相仿的侄儿李圣章在一块玩,就扮演过和尚,用床罩做僧衣,口诵佛号。年纪稍大的时候,也自封为“大和尚”,十二三岁,还曾学过放焰口等一类佛事,也就是说,在他的生活里据说具备通达佛门的“根器”和法缘。但这种所谓的远因,说起来实在是有些牵强附会,是李叔同成为弘一大师后人们倒推出的一种潜在原因。

也有人认为,造成李叔同出家的原因和家族企业破产有关,他的生活一落千丈,绝望中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一了百了,也就是所谓的“破产说”。

李家经营盐业钱庄,富甲一方,因辛亥革命爆发,时局动荡,政权更迭,造成一些大的钱庄票号纷纷破产,李家的百万家产荡然无存。李叔同名下原有的可由他支配的30万巨款也随之付之东流。家里的另一产业盐田据说也由政府收归国有,致使李家的经济雪上加霜,一步步走向衰败。

李家破败无疑是事实,但这件事对李叔同的影响并不是根本性的。李叔同留日时期的朋友欧阳予倩回忆道:“天津盐商大失败的那一次,他哥哥完全破产。他的一份也完了。可是他的确是个爱好艺术的人,对于这些事,并不在意,他破了产也从来没有和朋友们谈过。”

李叔同虽然是富商后代,挥金如土,生活优裕,但是从不看重钱财,经济破产自然对他造成一定的打击,产生了重要影响,但不至于促使他出家。况且,退一步说,如果真是因为破产而遁入空门,当时就会有明显的迹象,不应该是在几年之后才产生这种遁世的念头。其实,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家虽然票号倒闭,经济上受到了致命的重创,但生活上并不拮据,与过去比显然是破败了,但总体水平仍然超过一般的普通家庭。

抛开巨额的家产不说,我们不妨看看李叔同当时的收入情况。他当时在浙江第一师范教书,并在南京高等师范兼职,每月固定的薪水为105元,负担上海夫人的家用四十元,寄天津妻子儿子二十五元,自己的食物十元,应酬零用等十元,每个月还的节余二十元。近百年前的物价之便宜非今日可比,李叔同当时的收入即使不算高薪,至少也是中产,供养两个家经济上不成问题。以他的艺术能力与水平,要想挣钱,轻而易举,随便写写字画张画都能有润笔收入,李叔同不这么做,除了自尊自重之外,说明他经济上没什么压力。

回国以后李叔同要同时维持天津上海两个家,不光靠他的薪水度日,李家的家底相当丰厚,至少天津的家应该不指望靠他的工资来维持。他出身豪门,物质生活方面早已“曾经沧海”,经历过各种场面,从喧哗归于平淡,已经没有太高的要求了。1917年,赴日本学习音乐的一师学生刘质平经济拮据,向老师李叔同求援。他从工资的一百零五元薪水中抽出二十元,寄往日本,一直资助到刘质平学成归国。而且明确提出这笔钱是赠予而非借款:

一、此款系以我辈之交谊赠君用之,并非借贷与君。不佞向不喜与人通借贷也,故此款君受之,将来不必偿还。

二、赠款事只有吾二人知,不可与第三人谈及。君之家族门生等皆不可谈及。家族如追问,可云有人如此而已,万不可提出姓名。

李叔同再爱才重义,乐于助人,如果经济条件不允许,自顾不暇,无力养家,不可能慷慨解囊,有余力帮助学生出国留学。所以说家庭经济破产这种落差不足以让他万念俱灰,遁入空门。

所谓的遁世说、幻灭说、失意说,笼统地讲是把他的出家归结为由人生的挫折造成的,说他在革命后期的幻灭中,看到时局动荡,外强入侵,军阀混战,社会黑暗,使他感到前程暗淡,勘破红尘,于是遵从所谓的“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的古训,走上“一心持钵,一心念佛”的遁世之路。这种说法貌似合理,现实的政治和社会生活丑陋阴暗,读书人看不破,但他们又是坚定的理性主义者,所以,士人可以在革命潮流中放声呐喊,一旦转到丑陋的政治运作,他们就会手足无措,产生“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感慨。这个时候,归隐,就是一条不错的选择。但是李叔同从来无意于政治上的作为,他的理想追求更多地是在艺术上、教育上,基本上是远离政治的,没有把革命当作他人生最主要的追求,对经商也不感兴趣。当然,对社会对人生他有自己的处世态度,对革命的成功也曾经寄予过极大的希望,但是很少介入政治生活,这方面没有强烈的志向,也从未得意过,当然也就谈不上失意的痛苦,因此说他因为理想幻灭而产生出家的念头显然理由是不充分的,是没有说服力的。endprint

李叔同的学生丰子恺提出了物质——精神(艺术)——灵魂(宗教)的“三层楼”说,以解释老师出家的原因。1948年他在厦门佛学会作《我与弘一法师》的演说中说:

“……当时人都很诧异,以为李先生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遁入空门了。我却能理解他的心,我认为他的出家是当然的。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世间就不过这三种人。我们的弘一法师,是一层一层的走上去的。弘一法师的‘人生欲非常之强!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彻底。他早年对母尽孝,对妻子尽爱,安住在第一层楼中。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便是迁居在二层楼了。强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满足于二层楼,于是爬上三层楼去,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这是当然的事,毫不足怪的。……”

“三层楼”说将李叔同出家的原因进行了理论升华,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分析透彻,条理明晰,有一定的说服力,在社会上影响较大。但是这种分析,属于丰子恺的主观臆测,显得空泛,有拔高老师之嫌。姑且不论“三层楼”的划分是否科学,宗教是否是人类文化的最高境界,是否居于文艺社科等一切知识层面之上,仅就李叔同而言,一个造诣深厚、卓有影响、多才多艺的艺术大家,居家学佛修道同样可以追求灵魂生活,为什么非要选择出家这种形式?“三层楼”说并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

当然,造成李叔同出家的原因有多种多样,上面的这些说法都有一定道理,方方面面的因素也都在起作用,但我以为,一个潜在的、最主要的原因很可能与他的婚姻家庭有关。

回国后,李叔同从日本带回了日籍夫人,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爱人,两人感情深厚。天津的原配妻子属于父母包办,为他生了两个儿子,而且娘家就在天津,应该有一定财势,以李叔同的为人和性格,不可能置明媒正娶的妻子于不顾,至少不能在名义上断绝这种被普遍认同的夫妻关系。而日本的妻子漂洋过海,与他来到中国,也是在他最孤寂最需要人照料的时候两人走到一块,李叔同更不可能置之不理。留学日本六年之后他回到天津住了一年多,任直隶高等工业学堂图绘教员,据他的长子李端回忆,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就没有在家中度过春节。当时李叔同将日本夫人安顿在上海,逢年过节很可能要陪这位夫人一起度过。从1912年以后,直到1942年去世,30年间他再也没回过天津的家,妻子俞氏带着两个儿子生活。李叔同即使和家里偶有通信,也是和哥哥、侄子,几乎不和妻子来往,这说明至少他和原配夫人感情素淡。

在上海,日本夫人一个人独居,平时李叔同在杭州教书,每周六回去住一晚上,转天就得赶回杭州,日复一日,身心疲惫,心力交瘁,两个家庭,两个夫人他难以应付,难以维持,觉得这种局面他对不起两个夫人。再加上他多年前有过一段留连风月、寄情声色的生活,在津、沪两地与坤伶杨翠喜,歌郎金娃娃,名妓谢秋云、朱慧百、李苹香等等皆有较密切的交往,见过形形色色的女人,对男女之情早已看淡看破。两个夫人之中,他显然对日本夫人感情更深,但在内心深处又不想让这位来自异国他乡的弱女子做妾,他的母亲就因为这种身份造成的痛苦让他刻骨铭心,而天津的太太、孩子以及大家庭的亲友又必须面对,这种痛苦自责长时间折磨着他,放下,舍弃,一了百了,出家为僧成了他最好的选择。“岂为阿女恋尘世,真爱合当断情痴”,李叔同了断尘缘,弃绝夫人,净身出户,遁入空门。

做出出家决定时,李叔同没有预先告诉天津的妻子俞氏和上海的日本夫人,对远在天津的发妻儿子未做安排,对身在上海的日本夫人做了简单的安顿,托朋友照顾她的生活,将家中所有的物品留给了夫人,希望她能回日本开始新的生活。他们没有孩子,日本夫人对他情深意浓,听到他出家的消息自然是悲伤不已。这位夫人曾通过李叔同的朋友到杭州找过他,希望他收回决定,保留家庭。在日本,出家的和尚是可以有家室的,按照她的理解,李叔同即使出家也不应该影响两人的夫妻关系。在朋友的劝说下,李叔同和日本夫人在西湖边上的一家素菜馆见了面,他表情沉静,极少说话,只是告诉日本夫人她还年轻,有一定技能(学过医),还是回日本为好。最后他将一块金表送与夫人留做纪念,据说在两人诀别时刻,夫人问他什么是爱,他说了一句“爱,就是慈悲”,然后乘一叶小舟毅然离去,任凭年轻的日本夫人站在岸边痛哭呼唤,李叔同头也没回,消失在湖光烟色之中。

李叔同出家后法名演音,号弘一,经过几十年的严谨持戒,终成一代律宗大师。1942年农历9月初四,弘一大师李叔同走完了62年的人生旅程,在福建泉州圆寂。

李叔同在天津的故居原位于河北区粮店街60号,是一座清朝年间建造的由四个四合院组成的大宅院,平面呈田字形,有房60余间,占地1400平方米。因城市改造,现在原址平移数百米外按照故居原貌重新恢复修建,其大小、形状、装饰风格等均与故居一样,从原故居拆下的建筑材料被用于重建中。修复的故居位于天津海河东路与滨海路交口,名为“弘一法师——李叔同故居纪念馆”,占地面积4000余平方米,对外免费开放。

纪念馆由园林和故居两部分组成。基本陈列包括李叔同生平图片展和专题展览,陈列内容包括百余张照片,李叔同创办的中国第一个音乐刊物《音乐小杂志》以及与友人通信等文物复制品。为了恢复故居原貌,增强历史原真性,纪念馆最大限度地复原了当时李家的生活起居场景,如桐达钱庄、佛堂、起居室、洋书房、中书房、意园等,并融入了一些声光电等现代化展示手段。同时,为了彰显李家重视教育的家风,表现李叔同在书法、篆刻等方面的艺术成就,在室外艺术展区内展示有一定数量的牌匾、楹联、书法、篆刻作品。院内花园游廊环绕,雕梁画栋交辉,室内陈设精致,环境幽雅宜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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