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立南
一
遇到金银花是在堂妹的干货店里。她坐在堂妹老板桌前的一只沙发上,茶几上放了一只一次性纸杯,水已喝了一半,她应该先我在这里坐了一段时间了。我知道她是我堂妹的小学同学,我堂妹在城里开店了,她理当来看看。
说实话,能在这里见到金银花,我心里自然高兴,到底是老乡,小时候大家在一起玩过,在一个教室里读过书。那时村校里只有一个老师,一个教室,却有四个年级,就是所谓的复式班。一个老师在一节课里,忙忙碌碌,马不停蹄,从一年级教到四年级,我自己的作业做不好,倒是老去偷听高年级的课,经常把自己弄得主次不分,本末倒置,用老师的话说是好高骛远,神经错乱。现在条件好了,我们这里已不见了中国式的村校了。金银花低我两级,由于她家里困难,又无兄弟,村校四年毕业,她就回家替父母洗衣做饭砍柴放牛了。我是男儿,从村校到公社中心学校,一直读到大学毕业,分配在这莲城工作,总算变成了城里人。金银花出嫁以后,我就很少见到她,后来听说她一家人也住在莲城。一天,太阳很晒,我在大洋小区找到一个树荫地方停车,见她推了一辆三轮车在路口卖煎饼,我本来只想买一只,她一定要塞给我两只,还执意灌了鸡蛋,坚决不收钱。到底是老乡啊,吃了一只饼(另一只送给了我的同事),我感动了好几天呢。
我们进屋后,堂妹过来陪我妻子说话,金银花跟我打过招呼以后,就不见声响,她与我妻子不熟悉,一个人凄凄地坐在那里,神情有些落寞。她比我上次看到的瘦多了,是那种干瘦,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看上去有些憔悴,给人一种苍老的感觉。把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讲是致命的。我想过去跟她聊聊,妻子却拉着我辨认黑木耳的好差。我也没种过黑木耳,反正晒干了,都蔫成了脆脆的一小朵,说实在的没有一点经验。近来我体检出来有好几个高箭头,黑木耳就成了我厨房的主菜了,无论是小炒还是煮汤,都要放点黑木耳。她说黑木儿能降血脂,有利于血管保健。按我的推理,该是小朵的好,小朵的嫩呀。妻子说还是大朵的好。堂妹叫我们干脆各取些回家用水泡开炒起来吃吃看。
大家把金银花一个人晾在一边,我有些过意不去,总是儿时的伙伴,以前也亲如兄妹,有许多往事值得我们去回忆。走过去给她续了茶水,她很激动。她说,嫁人之后,跟老公到外地开过熟食店,生了一女一儿,女儿都初中毕业了,回到莲城后一时找不到生意,就在小叔子鸡摊边上搭了个塑料篷屋,做起杀鸡褪毛的活儿,收入还行,就是龌龊些。妻子插嘴说,好像哪里见过;后来说,想起来了,曾经到她摊里买过水鸭。金银花说,有时会到小叔子摊位上帮个忙。她又说,她怀了儿子后就不做了,她老公说这样的地方对胎儿成长不好。她老公叫陈在理,后来跟了一个亲戚去河南开超市了,出了点事。我问她儿子几岁了,她说才几个月,反正煎饼生意主要在早餐时候,日中间就不那么好了,这样好照顾儿子。我记起她为了女儿读书的事打电话找过我,莲城的公办小学很难进,她的户口不在城里,房子也没有,作为外来务工人员,只能放在最差的一些民办学校上学。
堂妹过来叫金银花把那些东西拿出来给我看看。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难不成是她哪里捡来的什么宝贝?或是有关她女儿或儿子的什么好东西?她羞涩地,有点犹豫不决地在挎包里掏着。我们都很好奇。有一次,我回老家,遇到一个熟人,他叫我过去看一样东西。他从口袋摸出了一只手机,我以为是手机哪里要调整一下。他却用手遮掩着手机屏幕,翻了很长时间,翻出了一条短信,说他中了个大奖,问我是不是真的。看他的样子,这条短信是保存了好长时间了,就是找不到一个信赖的乡人可问,那天终于碰到了我。我说,那是骗人的。他有些不信。我说,真的,这种骗人的事很多,不要理他们。凭我在城里工作的身份,相信他会信我的话。还有一次,一个亲戚的亲戚躲到房间来,乐滋滋地拿出一只金手表给我们看,说是路上捡的,问值多少钱。我们认真一看,表针是死的,再一拨发条,也是死的。我说是一只用来讹人的假表。他瓷着脸还不相信。
金银花从包里掏出了一卷纸来。我有些奇怪。摊开来一看,有法医鉴定书、病历、医生证明、缴费发票,最后掏的一样是张黑胶片。看金银花闷着嘴不声响,堂妹帮她说到,正好我哥在,叫我哥帮助看看,打官司能赔多少钱。听到要打官司,并且是跟他小叔子打官司,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二
金银花回到莲城,一家三口借住在小叔子的房子里。房子是小叔子陈在武租的,三居室,一厅一卫,陈在武夫妇住了主卧室,儿子住在小书房里,父母住在阳台间,总体上还算宽畅。金银花一家现在住在阳台间,公公婆婆两个搬到小书房去,小孙子回到陈在武房里。这样挤了一点,也总算解决了她一家的临时居住问题。金银花心里也没有想过跟他们住在一起,与他们挤在一块儿,还不如自家单独租间柴间来得清爽。两老却是要求兄弟两家合租,这样两家负担都会轻些,一套房子月租一千来元,两兄弟对半分,也只有五百来元,如果两老也分担一百元,那就更好了。现在租一间稍方正些的柴间也得要三百元,并且还没有卫生间,生活起居当然不方便。这件事放在金银花脑子里转过来翻过去,像炒冷饭一样不知炒过多少遍了。她想,这房子虽然面上是小叔子租的,暗地里很可能两老也会出一半的租金;如果她一家子住进来,婆婆不但不出钱,还可能会想尽办法揩她的油。在她自己拿不定主意时,她在夜里向老公说过这件事,陈在理对此有些漫不经心,反正都是自家人,算不了那么清楚!这样一来,反而把她的心思搞得更乱了。
婆婆说,反正房子也没租到,就先这样住着好了,房租我们也出两百,不会占你们便宜的。
金银花说,不要你老出钱,就我们两兄弟分担。她对老公说,反正我们要租到外面去的,等租到房子我们就搬走。陈在理好像没听到,没有回应。他对待家里的一些事情基本保持这种暧昧的态度,特别在老婆与老妈关系的处理上,他不敢轻易表态。
其实大家都忙,兄弟两家子都在菜市场上,中午是不回来吃的,早餐也是到外面随便对付一下。早出晚归,在家里也就吃一顿晚餐,陈在武习惯要喝点小酒,酒一上桌,父子三人就分不清哪家与哪家了,大家围着一张桌子吃得其乐融融。金银花没有时间去租房,说实话,心里一下子也没有迫切的需求,觉得照目前这样挤下去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