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歌词

2014-11-21 04:15达明邺
剧影月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虎皮妈妈

■达明邺

闲话歌词

■达明邺

想写篇文章,聊聊几则与歌词有关的事和思,草拟了几个题目都觉不妥,索性写起来再说,有兴趣看下去的读者自然会明白,本文与什么歌词创作、歌词沿革、歌词与音乐的关系无关。都是些可说也可不说的闲话,于是想到了“闲话歌词”这个题目。

小时候听过也唱过一首歌谣“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花马、带把刀,走进门来操一操,操一操”。很长时间内,我都以为是“城门城门鸡蛋糕”。心里非常纳闷,弄不清城门与鸡蛋糕有什么关系,城门是鸡蛋糕做的?还是城门里面有鸡蛋糕?骑马操刀,打进城里就能吃到鸡蛋糕。好多年以后才知道是“几丈高”而不是什么“鸡蛋糕”。由此可见,打小我对数字概念就不那么敏感。城门几丈高关我何事,鸡蛋糕才是梦寐以求的。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鸡蛋糕这样的高级食品也只能在歌谣的误读中得到想象中的解馋。骑马操刀,打进城去,为了梦中的鸡蛋糕。

文革时期,每次听到父亲吟唱电影《铁道游击队》的插曲“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就紧张害怕。那年月,除了语录歌、官方认可的革命歌曲和样板戏,其他古今中外歌曲都是反动的黄色的。更何况这首歌一听就是反动歌曲。什么“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在我或者绝大多数中国人的认知中,所谓太阳已不再是指自然界的太阳而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所谓西边就是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只有是说道唱道太阳都是如何如何升起,像“东方红,太阳升”。“太阳一出满天红”。“红日喷薄出大海”“红太阳升起的地方”。而这首歌却说“太阳就要落山了”就是说伟大领袖要死了吗?而且还是死在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其用心何其毒也。真是太反动了。父亲本身就是一位因为严重的历史问题而打入另册之人,如果让革命造反派听到定会招来杀身之祸。我害怕,可是又不敢叫父亲别唱了。每每此时,我便大声歌唱革命歌曲,屋外若有造反派的耳目,听到的只是革命的歌声。父亲终于在我接连不断的洪亮歌声中失去了吟唱的雅兴而缄默。我的心情由此得到平静。

音乐是时间的艺术,歌词是在流动的过程中与音乐一道被欣赏的,因此时常发生歧义。最初听小朋友们唱《我们的祖国像花园》“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笑开颜”。深感纳闷,“荷兰的阳光照耀着我们”已经让我大惑不解,“美国人脸上笑开颜”更让我不知所云。看到歌词才恍然大悟,听错了。

同样的听觉歧义还有听费翔唱《故乡的云》他深情地呼唤“归来吧,归来哟”。我则听得毛骨悚然“有个声音在向我呼喊:鬼来吧,鬼来哟”。故乡在闹鬼,欲归而不能,只好漂泊他乡。

还有一首歌《信天游》其中两句歌词不当听错了而且还想当然地认认真真的唱错了很长一段时间。“大爷听过我的歌,小伙亲过我的脸。山丹丹开花红又红,一遍又一遍。”被小伙亲过的脸,羞涩得像山丹丹那样的红艳,一遍又一遍,则是小伙亲个没够,所以红了又红。觉得很好理解的。直到在屏幕上看到歌词“大雁听过我的歌,小河亲过我的脸。山丹丹开花红又红,一年又一年”才知道弄错了。

大学时有一门课叫作品分析,分析音乐作品的曲式结构、曲式与内容、曲式与形式的关系。都是围绕音乐来分析作品,基本不涉及歌词。理解歌词是学生自己应当完成的功课。歌曲创作通常是以歌词为蓝本来构思动机、发展乐思、完型曲式的。因此正确地理解歌词是正确的歌唱的前提。但是在实际歌唱和教学中,由于选入声乐教材的大都是一些耳熟能详的经典歌曲。所以一般不会在歌词上花太多的心事。可能是出于对文学的爱好,我倒是一直保持着研读歌词的习惯。大家都说我很有乐感,唱歌很感人,我想与这一习惯大有关系。琢磨多了,难免会滋生出一些异端的认识。

说两个例子。

一是上中学时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读读歌词,读出了不少疑问。首先是妈妈的形象应当是什么样子的?在高高的谷堆上讲故事的妈妈是多大年纪?像我妈妈一样年纪的人可能会选择在院子里给孩子们讲故事,而不会是在高高的谷堆上面,怎么爬上去呢?那么一把年纪。在火热的田野里种地,在风雪里缝虎皮长袍的应当是妈妈做姑娘的形象,她又是多大年龄的姑娘呢?往小里想固然能反映出地主阶级对农民阶级疯狂剥削的残酷性,但具有能够缝一件虎皮长袍的手艺和力气,年纪太小了恐怕也摆弄不起来。吝啬鬼样的地主也不会将珍贵的虎皮交给一个毫无针线手艺的小丫头来做。那么,那时的妈妈应当是二十岁出头的大姑娘的形象。这个艺术形象把握住之后,问题又来了。妈妈经过了多少苦难的岁月,等到了解放,再找对象嫁人,又生了一群孩子,她还能爬上高高的谷堆吗?再有就是第二遍重复的歌词从常识上不太好理解。“冬天的风雪狼一样嚎叫,妈妈却穿着破烂的单衣。它去给地主缝一件虎皮长袍,又冷又饿地跌倒在雪地上”。一般人都不会在冰天雪地的时候才做棉袄,何况是地主?应当是在冬天到来之前就早早地置办好了过冬的虎皮长袍。而且地主也没有必要让妈妈在狼一样嚎叫的风雪里缝制虎皮长袍。即便他不心痛妈妈,也会心痛虎皮,他会让妈妈在屋子里干活,以免虎皮被风雪打湿,妈妈因此也不会又冷又饿地跌倒在雪地上。

二是上大学时唱的俄罗斯民歌《三套车》。三段歌词分别是三个不同人物人物的述说。第一段是叙事者的描述“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第二段是乘车人的问话“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为什么低着你的头?是谁使你这样的伤心?问他的是那乘车的人。”第三段是赶车人的回答“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今后的苦难在等着它”。叙事性的歌词,简单明白,理解起来似乎并无太大的难度。大多数同学在唱到“可恨那才主要把他买了去”时,表达的是愤怒的仇恨的情感,并将其定位成这首歌的情感基调。我觉得这一定位不是很准确。歌曲的情感基调应当是忧郁的伤感的,如果有恨也不是仇恨而是怨恨。歌词交代得很清楚,“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见此情景,乘车的人问道“小伙子你为什么这样忧愁?”。小伙子回答因为这匹跟他走过天涯的老马就要卖给财主了,财主肯定不会像他一样地呵护这匹老马,今后它就要受苦受难了。请注意,歌词说的是“买了去”而不是抢了去,因此,这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交易。心爱的东西要卖了,内心一定很难受,很不舍,心情郁闷伤感都是正常的。而由此产生仇恨就不合常理了。因此,我以为这首歌的情感基调应当是忧郁而不是仇恨。这样的认识在当时非常之异端,因为与阶级斗争学说不符。其实当时我也很困惑,是不是俄罗斯的地主比中国的地主仁慈一些,这事要是发生在中国,地主一定是将老马给抢走了而不会像俄国地主那样“买了去”。还有一不解,这个财主买匹老马干嘛?

一直喜欢琢磨歌词,以为是正确歌唱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环节。看多了,读多了,唱多了发现歌词是一种非常有意思的艺术品种。词人们爱说 “一首好的歌词一定是一首好诗,但一首好诗却未必是一首好的歌词”。言下之意是写歌词的比写诗的更牛更有能耐。其实,古时候的诗词都是歌词,都是可以吟唱的,倒是后来歌词写得越来越好慢慢地把歌给抛弃了而成为了诗、成为了词。以至于我们今天只能诵读诗经乐府、唐诗宋词而不能吟唱了。歌词在成为歌曲之前我以为它只是一件尚未完成的艺术品,只有谱成曲,才能成为一件完整的艺术作品。一首独立存在的、被人们当作文学作品的歌词一定是其成为歌曲之后的事。譬如李叔同的《送别》、赵元任的《叫我如何不想他》、崔健的《一无所有》等,都是被传唱后其歌词的美学价值、思想价值才被人们发现而成为一件即便没有音乐也是首好词的艺术作品。

歌词艺术最擅长表达的是对领袖、对祖国、对家乡、对大自然、对亲人、情人的赞美和情爱。这是歌词艺术的独特之处。歌颂爱情,爱情是一切艺术形式所要表达的永恒的主题,歌词如何去写,尚属美学范畴的事。歌颂政治人物、赞美重大政治事件,歌词的写作就有相当的难度与风险。既要有艺术性又要在政治上正确,而此一时的正确未必能保证彼一时的正确。歌颂了刘皇帝后来来了李皇帝,歌颂了赵皇帝又来了朱皇帝。好在中国的皇家天下都还各领风骚数百年,改朝换代的频率不是很快,否则今天歌颂了张三明天李四登基,小命能否保住就难说啰。

不得志的柳永很想通过歌词改变命运,适逢仁宗皇帝圣寿,赶紧填了一首《醉蓬莱》的歌词,赞美皇帝。唱道“宸游凤牵何处,度管弦声脆”。没想到仁宗哀悼真宗老爸时曾用过“宸游凤牵何处”一句,皇上震怒,幸好赵家有不杀文人的家规,否则柳三咏恐怕是永世不得再咏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新民歌运动中对大跃进振聋发聩的赞美很快就因为饥荒而唱不动了。当年满腔热诚地讴歌《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如今说它是一场浩劫、民族的灾难。所以说,颂歌的写作还是有一定的风险的。虽有风险,但从中所得到的名誉、利益和地位确实大大地超过了风险。故而,写颂歌的词人们一拨接一拨的络绎不绝。

从文化旗帜郭沫若满怀激情的“高举起满杯美酒,颂毛主席万寿无疆,颂祖国繁荣富强,颂总路线光芒万丈,颂大跃进金龙飞翔,颂人民公社红旗飘扬,颂敬爱的中国共产党,我们六亿人民的红太阳。”到《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到《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到《党啊,我亲爱的妈妈》到《走进新时代》等等等等此类语言风格和思想内容的歌词一路走来,直到今天都可以找到它在不同历史时期的摹本或范本,这倒给当下红歌的传唱提供了极其丰富的曲目。

中华民族是一个非常喜欢唱歌的民族,歌厅日日爆棚,红歌时时传唱,每逢政治性节庆更是神州一片颂歌声,这样的歌咏盛况在当今之世界恐怕只有朝鲜国能与我们争夺一、二。但朝鲜没有卡拉OK我们有,因此,即便是气势恢弘万众齐声的圣咏,我们常常一不留神地会在庄严的歌声中传递出娱乐和游戏的心情。而不再像朝鲜人那样或者像文革时的我们自己那样动不动就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人们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呐喊,融入“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衬衫”的愉悦,因为参加一场官办的合唱比赛大都能够得到一件(套)所谓的演出服,又可以免除上班的辛劳,何乐而不为呢?

写了一辈子歌词的阎肃大爷看上去生活得很幸福,嬉皮笑脸乐乐呵呵的。早年写《江姐》,最初蒲志高劝降江姐的歌词三位刘姓高官(刘少奇、刘志坚、刘亚楼)都不满意,阎肃坚持到刘司令要关他禁闭才改,那是他年轻。大跃进时他写了一首《公共食堂好处大》,可没几天食堂就没了,那是他不识时务但也不乏真诚。文革时时造反派责令他修改《我爱祖国的蓝天》他顺从地加上“毛泽东思想指引着我们”,那是他要活命。文革后又把它改了回来,那是他与时俱进。如今阎老爷子教导我们“你热爱它,你就会真诚的歌颂它”。此话非常正确。问题是我们在热爱它、歌颂它之前最好先弄清那个“它”究竟是个什么东东,值不值得去热爱去歌颂,否则难免会出现 《公共食堂好处大》那样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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