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中的女人性格各异,经历坎坷,她们的悲伤和痛苦,令读者深深地同情,久久地注视。
[作者简介]于宁志,书评人。
《说吧,女人》是新锐女批评家李美皆新近推出的一部作品集。从题目看,这部作品集的言说对象是女人:有女作家如波伏瓦、丁玲、陈染、张爱玲,也有文艺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如简·爱、《金陵十三钗》中的妓女和女学生;有现实世界中真实存在的普通女性如《文艺与家庭女教师》中的家庭女教师,《当一个女人的怀里空了……》中的“问题女人”、被妖魔化的继母,也有通过艺术想象而创造的人物如《当乳房从身体上消失的时候》中患乳腺癌的女人。总之,全书创造了一个亦真亦幻、丰富多彩的女性世界。这个世界中的女人性格各异,经历坎坷,她们的悲伤和痛苦,令读者深深地同情,久久地注视。
《说吧,女人》还有另一层含义,这部作品集是说给女人听的。给女人说什么呢?或者说作者希望女人坚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态度呢?看罢全书,我相信,不仅女性读者,即便是男性读者,也会从中得到许多思考和启发。
很多人不能理解张爱玲为什么会爱上胡兰成?作者在《万转千回,爱过以后》中指出:“爱是不讲道理的,讲道理是愚蠢的,只有不懂爱的人才会去讲道理。”“对于女人来说,最能证明爱情的就是弱智,张爱玲的弱智恰恰证明了她曾经不折不扣地爱过,这比一个女人一生从来没有倾心爱恋过一次强百倍。”可谓一语中的。所以,《小团圆》是一部真情之作,张爱玲把这一切写出来,不是为了报复胡兰成,而是因为这份爱太深太重。张爱玲非常诚实地面对自己曾经的感情,并没有因为结果是否定的就从头否定,也没有因为爱已变成恨就从头恨起,“面对自己爱情的坦诚是属于灵魂的坦诚。女人的可歌可泣之处就在于,她们面对自己的感情是如此披肝沥胆,即便杜鹃啼血,也要坦诚相见”。对于好友陈染的敏感和“怕人”,作者劝诫说:“人多少还是需要一点浑不吝精神的,要舍得淘炼自己,方能安适自足,享受避世。”“其实,只要你敢于不设防,一任自己天然裸露着,也未必见得会怎样受伤,只要你有足够的豁达,那就是力量。你可以无视那些窥视与算计,坦然地活你自己的,就像诸葛亮面对强敌压境在空城之上悠然抚琴。”我相信,这既是对陈染的劝说,也是对更多女性读者的告诫,还是对敏感、收缩型男性读者的告诫。
作者钦佩法国女权主义者波伏瓦,《法国出了个波伏瓦》一文高度评价了《第二性》和波伏瓦,指出《第二性》“是一本对女性认识另起炉灶的书”,它“不仅改变了同时代女性的思想和生活,而且时至今日仍然在世界范围内影响着女性的思维。波伏瓦坚持不懈地与非正义、种族主义、战争做斗争,她62岁时仍积极投身于妇女解放运动,与年轻的女权主义者并肩站在一起,这充分说明了她是一个富有行动力的人”。“波伏瓦的可贵之处在于她自由独立的精神、对个体生命的完全把握以及选择自己的那种力量和勇气。”因此,“波伏瓦仍然是女性前进历程中的一盏灯。”作者在字里行间发散着惺惺相惜的味道。《说吧,女人》的言说对象是女人,但又不仅限于女人,它必然会涉及男人和两性关系。什么才是真正的男女平等?作者认为,完全无视女人的生理局限,一味机械地追求男女平等会使女性吃大亏,在尊重差异的前提下与男人谋求平等是比较聪明的做法。《枪、性,以及两性关系》通过强奸与两情相悦的对比,指出两性的文明秩序需要有好男人存在:“他能屈能伸,沉稳大度,对爱情忠贞,对世界有担当。这样的男人值得所有女人爱慕。”“希望历尽劫波,女人依然是可爱的,男人依然是可靠的,这才是男人和女人共同的胜利。”作者以乐观的笔调,由衷地表达了她的理想主义诉求。
作品将许多关于文艺问题的评论文章集中起来,透过习以为常的现象,生发出深刻独到的感悟。《风情万种,为谁花间暗断肠》认为电影《南京!南京!》和《金陵十三钗》是对妓女的过度消费,对妓女赋予了过多的精神内涵和道德担当,是文艺对妓女的文化想象,这种想象源于文人的妓女情结,他们为了“漂白”自己的狎妓行为,为自己的嫖妓行为遮羞,就利用自己手中的话语权、解释权,将自己与妓女之间的亲密关系合理化、高洁化,不断发掘妓女身上的清洁精神,并慷慨礼赞。这样入骨三分的透析,表现出了作者敏锐的洞察力和讲真话的勇气。
简·爱的励志故事一直被强调女性精神和人格力量的女权主义所征用,但作者在《<简·爱>的非女权主义解读》中却认为人格的力量在爱情里并不一定起决定作用,相反,容貌等因素不能被忽视。那种“丑丝毫不影响爱情,只要灵魂美就行了”的想法显然是自欺欺人,因此,“不要再抱简·爱式的幻想,不要再迷信灵魂的魅力”,“简·爱已经走了一步险棋,实在是一个不可仿效的特例,其他人就别再受蛊惑了”。文章更进一步指出,简·爱的人格力量并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大,“她对‘上层的基本态度是合作的”,她“内心绝非我们所以为的倔强不屈”,“简·爱获得爱情,是智商和情商并用的结果。后来者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为只要高呼灵魂平等便可以拿下男人,那可真是误读了简·爱”。如此反常合道的見解,读来令人耳目一新。《文艺与家庭女教师》认为《简·爱》是一个代偿性的白日梦,《阿格尼丝·格雷》则反映了家庭女教师的真实处境。简·爱们到富人家去做家庭教师只是为了生存,她们一无所有,只能做一个精神勇士或维持一点精神自恋。超前的独立意识并不能为她们带来幸福,甚至还可能徒增不幸。“对于家庭女教师,我一向报以特殊的同情和尊重,实际上,指出她们的屈辱和无奈,对我而言是件痛苦的事情;但我必须面对她们的全部现实,这是一个40岁女性应该具备的理性——40岁是一个打破浪漫情结的年纪,所有能打破的都打破了,留下的也许就是颠扑不破的了。”正因为作者一直坦诚地表达着自己的独特见解,所以我们常常能够在书中看到富含哲理性的语句。
《万转千回,爱过之后》说:“一个没有‘家的人,又怎么可能有‘国呢?对张爱玲来说,世界简单到只有两个次元——我和我之外的世界。在自己之外的世界再区分一个内外,恐怕她会认为没有必要。她的观念就是单纯的‘人,人类的‘人,而不是哪国人。”这样的表述发人深省。
说真话是要付出代价的,也是需要勇气的,说真话是成年人必须具备的理性。《两生花:丁玲与波伏瓦》通过丁玲与波伏瓦不同命运的对比,发现中国不能产生波伏瓦。“丁玲的可悲实际上是时代的可悲,只看到丁玲的可悲而看不到时代的可悲,才是更可悲的”。波伏瓦被中国奉为座上宾,丁玲则被打成阶下囚。“我们把自己的波伏瓦贬为‘他者,却把他山的波伏瓦邀来当玉。当时的波伏瓦在西方语境里都是‘他者,可是,‘他者的‘他者就成了我们的同志,有点负负得正的道理。我们总是以最正常的理由制造着异端,以最合理的方式生产着悖谬。”这样的语言,彰显某种批评的深刻和锋利。
自由随意的思考,加上自由随意的言说方式,使得《说吧,女人》中的许多文字成为主体的自我表现,让读者从中看到一位坦诚、开朗、热情的女性形象。如,“她真的不必问我,只要是玩,我怎么都行,而且情愿被人引领,乐得不动脑子”“我们选的是黄酒,陈染因为要当‘司机小陈,不能喝,她朋友的酒量很好,她们问我,我说,黄酒,我顶多喝半斤。她们面面相觑,然后看着我,都笑了。我说,我说的是实话。陈染很没辙地说,你在其他地方可别这么说实话呀。我满不在乎地说,放心,我不说。但却使她更不放心了似的。那晚上也许我喝了不止半斤,虽然没有醉,但也到了微醺的临界点,耳酣脑热,笑靥如花,感觉人生是惬意美满的,很好。临走的时候,陈染还不放心地嘱咐我,以后你可别告诉人家你能喝半斤黄酒了。我还是满不在乎地说,放心,我不告诉”。真诚是需要勇气的,在作品中这样表现自己,也是很可爱的。
书中篇章不少属文艺评论,也有一些散文和小说。《当一个女人的怀里空了……》让我想到柔石的小说《为奴隶的母亲》。一位母亲的孩子被送走了,失子之痛使她成了“一个很坏的继母”,最后被单独锁在一间屋子里,“像猴子一样蜷缩在屋角,对着趴在窗户上往里看的人笑,牙龈上满是血”。作为一名女性作家,表现母爱不能满足的痛苦是有先天优越性的:“那个冬天,一个女人的怀里少了一个孩子,她的生命突然空了,就像空空的乳房,再也不能充盈起来。这个女人木然地坐着,孩子的小手抱在她乳房上的感觉还在,可是低头看看,怀里已经空了,奶涨得要命。我想起了儿子断奶时那种怀里突然空了的感觉。”相比之下,我觉得作为男作家的柔石,在《为奴隶的母亲》中对“母亲”失去儿子的痛苦感受,描写得逊色了许多。
《当乳房从身体上消失的时候》可以看作一篇小说,是对自己患乳腺癌的一次预想,思考了乳房的离去对女人生理和心理造成的影响和痛苦。作品对女性在失去乳房之后的恐惧心理表现得惟妙惟肖:“我站在没有阳光的阳光长廊里,望着外面矗立在灰蒙蒙半空里的楼房,突然感到害怕,原来我们都住在半空里。我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世界。”乳房对女性来说,是完整身体的一部分,是生命的一部分。几个月前,“我”到妇科去,看到一个女人在给婴儿喂奶,“我的胸中一动,确切地说是乳房里面一动,似乎哺乳时惊了奶的感觉,一种再生一个孩子的渴望从胸腔里迸发出來。不为再多一个孩子,只为再经历一次做母亲的感觉,经历一次胸前两大口袋‘粮食和一个婴儿就是整个世界,外面再多风雨都与我无关的感觉。”“但即便再能,我也不会再生了,我不想让孩子面对一个缺了一只乳房的母亲的胸膛,如同我不想生一个残缺的孩子。”“我想,失去乳房的女性的最大障碍在于她们比男人还厌恶自己的身体,比如我,一想到男人比自己要更加一览无余地面对它,我就感到受不了,那样的暴露太残酷。”以上的预想,充分显示出作者不凡的文学创作实力。
总之,《说吧,女人》文风率真随意,灵动自然,是关于女人和生命的自由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