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泽
进城以来,赁窑生活了几年。一次,机关大楼上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干部到我办公室来串门。干部调侃我,说我还不如一只雀雀,雀雀还有个窝,我连个窝都没有。那干部家境殷实,不用自己买房。我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能供我念完书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给我在城里买房?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干部的话深深地触动了我,我决定在城里买两眼窑洞。
2000年春天,我拿出省吃俭用攒下的两万块钱,又向亲戚朋友借了几万块钱,在城西一个叫做永乐巷的地方买了两眼二手窑洞。窑洞很简陋,土院子,院子里没盖平房,还没有围墙。我和妻子商定,再借一些钱,把窑洞好好拾掇一下。为了省钱,我从六十公里以外的老家拉了一车块石和木料,块石垒了院墙,木料做了家具。那些块石和木料跟我一样命好,很荣幸地进了县城。施工期间,我和妻子是最卖力的小工。一天下午,我俩正在卸石子,忽然刮风吼雷,下起了雨。妻子说,咱卸完吧。我们就像两个壮劳力,在不大不小的雨中战天斗地:我拿铁锨铲石子,妻子两手撑开蛇皮袋。等卸完石子,抬头一看,我愣了:妻子灰头土脸,头发被雨水打湿——粘在一起,眼镜上滴着水珠,湿漉漉的衣服上水泥点子灌了一身。一种悲壮感油然而生,我深切地体会到了生活的另一种滋味。经过前前后后一个多月的辛劳,两眼窑洞终于旧貌换了新颜:院子硬化了,盖了三间平房,砌了围墙,装了路灯;添置了家具,给窗户安了双层玻璃;在房顶上安了水箱,刷上黑漆,太阳一晒,可以洗澡;在厨房安了水箱,使井水变成了自流水。其实,这些都不是我得意的地方。我比较得意的地方是,先留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余下的空地因地制宜盖了平房。住窑洞,贵在有个好院子。我更得意的地方是,在院子里修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我最得意的地方是,在花园里栽了一棵叫做红提的葡萄树,不但活了,而且疯长,没过多久就枝繁叶茂,成了气候,形成一片绿荫。
当年冬天,我喜迁新居,了却了多年以来的一桩心愿。可是,仔细一算,连买窑洞带拾掇,我欠了好几万外债。当时,我一个月工资才几百块钱,就靠我们夫妻俩那点工资,去掉必要的生活开支,十年也还不完外债。我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我要想办法挣钱。我想到了一条生财之道:写稿。在县委当秘书,我掌握着不少信息和资料。工作之余,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写新闻稿,写纪实文章,写诗歌,写散文,写随笔,天女散花般投稿。说良心话,那时候,我写稿,一小半是因为兴趣爱好,一大半是为了赚取稿酬。盘点收成,正儿八经的稿酬加上县直部门的奖励稿酬,一年写稿的收入居然顶我两年的工资。我清楚地记得,那年元旦前夕,我一天收到19张汇款通知单,厚厚的一沓,尽管金额都不大,但还是让我感到心满意足。尝到了写稿的甜头,我索性又贷款买了电脑、打印机、速印机,在家里做起了打印材料的生意。我和妻子既是老板,又是伙计,谁有空了谁打印。我下班带着生意回家,上班带着成品交差。当时,机关单位有打印设备的还不多,加上我的秘书身份,生意挺不错的。人家把稿子交给我,既省事又放心,修改、校对我都包了,我辛苦一些不要紧。曾经接了一个急件,在送成品的路上刚好赶上一场狂风暴雨,街道上空无一人。我披着雨衣,骑着摩托车,低着头,弯着腰,任凭风吹雨打。脸上的雨水哗哗地流着,眼睛很难睁开,根本看不清路面,只能凭感觉艰难地前行。车轮碾过,溅起一路水花。那桩生意,我挣到了12块钱排版费。单位通宵加班赶写汇报材料,从县委到我家里,七八里路程,数九寒天,我一晚上骑着摩托车跑了六个来回。跑得越快,膝盖上的冷风越发刺骨。那天晚上,我光荣地挣到了96块钱排版费。县上村委会集中换届,我揽了一些打印选票的生意。打字、排版、出蜡纸、印刷,我和妻子流水作业,整整忙了一夜,活还没有干完。天亮了,该上班去了,可人却昏昏沉沉的,头晕眼花。出门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桌子上、地板上、窗台上、床铺上,到处都是花花绿绿的选票。我给自己出了个主意,试着把这些花花绿绿的选票想象成人民币会是什么感觉。我真的这样想了。一想,就在心里偷偷地笑了。叫人感到非常欣慰的是,通过写稿和打印材料,我用不到三年的时间还清了所有的外债。每还一笔外债,我就翻开账本,在债主名字上画一个道道。账本上的道道越来越多,外债越来越少。当我约摸把外欠的打印款都收回来能还清所有外债的时候,二话没说,很快低价处理了打印设备和没有用完的耗材,只留下一台电脑,供家人上网用。
人常说:幸福是一种感觉。我感觉我那个方方正正的院子就是个乐园。花园里花儿一开,满院清香,把蝴蝶和蜜蜂都引来了。随手合上闸阀,清冽的井水就从管子里哗哗地冒出来。一把捏住软管的口子,水压就大了,给花儿冲个澡,给那架葡萄冲个澡,给院子冲个澡,人也立马感到神清气爽了。葡萄熟了,下班回家,先站在葡萄树下吃一阵子葡萄,葡萄皮随口吐在葡萄架下,感觉棒极了。没事了,一家人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或拉家常,或吹晚风,或看星星,或享受如水的月光,随便一咂嘴,就是幸福的滋味。再加上女儿收留的一只流浪猫也不甘寂寞,在人腿旮旯里钻来钻去,或用毛茸茸的尾巴蹭人的裤腿,喵喵地叫着,撒娇卖萌,真是其乐无穷。那年初秋,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噼里啪啦打在我新盖的平房顶上,打在铁皮水箱上,打在石头院墙上,打在水泥院子里。我躲在家里,透过玻璃窗,平心静气地看着外面的一切。心想,有两眼窑洞为我遮风挡雨,我还惧怕什么风雨!这样想着,我竟然有了一种自豪感:我的窑洞不是别人给的,是我和妻子靠自己的双手创造的。我在窑洞里感受到的幸福,家境殷实的人家未必能感受到。可惜的是,后来,我因故把窑洞卖了。但直到现在,我仍然怀念那两眼窑洞,怀念窑洞里那些幸福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