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梦之途

2014-11-20 23:57李新勇
散文百家 2014年11期
关键词:麻城启东犁铧

李新勇

清初,那场史称“湖广填四川”的诏告贴到我李氏根祖所在的“黄州府麻城县孝感乡犁铧尖村”的时候,我那根祖也许正轭犁于野、捕鱼于溪、砍樵于岗;或正值农闲,斜卧竹榻,轻摇蒲扇,看自家的几个小崽子在篱笆下捉虫喂蚂蚁。阳光正好,树影斑驳,枝上有黄莺穿梭,风里隐约传来情歌。这位男人听出,其中一个调门儿出自儿子或闺女之口。他喜上眉梢:孩子大了,该成家立业啦!

“哐!”一声,官衙的铜锣敲碎了眼前的一切美好。好端端的生活被活生生切换成了另外一番景象:骨肉离散,歌哭于途。在收拾好家什、祭奠祖宗、告别亲友、满怀心酸踏上迁徙之途的时候,我的根祖心中应该是有梦想的,他的梦想来自于当时政府的承诺:入川之后,所垦之地尽归其有,政府无偿提供耕牛和种子,并免除数年赋税。

在我幼年,从祖辈那里听到的山西洪洞大槐树、麻城李家坝、螺壳潭、孝感犁铧尖这些重叠的、无法考证先祖们在那里居住的起讫年月的原乡名词看得出,李氏先祖一直行走在迁徙之途上。是为避乱还是趋于沃土,已不得而知。

可供追宗溯源的资料应该是家谱。李氏根祖在迁徙之初,一定是带了一卷家谱的。可惜家谱毕竟写在纸上。既然是写在纸上的,就潜藏着致命的弱点,无论将之看得比金银财宝甚至生命还贵重,越阡度陌中,一场雨水就能让这一卷宝贝化为乌有。于是,祖宗的荣耀便成了语焉不详的口头历史。在口口相传过程中不断走形,到后来,史实交错,逻辑混乱,辈分重叠,根本理不出头绪。

唯一的胎记是一代紧追一代的字派。古麻城县孝感乡犁铧尖村李氏的字派为:成仁应务祖,子恩添才永,时光安邦正,显宗秀荣春。二十个字,轮一遍,二十代人。迁至四川西昌之后,由于子孙繁衍,又添新字派——“郁文仕清(新)华蔚成国粹,作明廷辅佐笃守宗铭”。本人即在“清(新)”字辈上。

我的根祖拖儿携女,一路向西。其间曾经多少荣辱坎坷,已无可考。仅从我曾祖父李郁青公于晚清重修的家谱看得出来,我的根祖先迁四川简阳下马滩,再迁四川名山县青衣江畔,最终落脚四川西昌安宁河畔一个叫河嘴的地方。

从老一辈人的口中得知,之所以一迁再迁,是因为政府规定:凡新迁来的移民,免除五年或十年的赋税。既然这样,先民便不断迁徙,在长达数十年没有赋税的日子中,逐渐积累起家底。

那时候,河嘴的移民都是地主,“李家田”从东山一直绵延到西山,土地宽到这块地尚在收割,别的土地等不及得播种了;这一姓人的土地跟另一姓人的土地之间,挤不出时间去修一条田埂来隔开,把蒿草马马虎虎挽成一个连一个的疙瘩,就成了边界。在西昌,至今还有“挽草为界”的典故。在那段充满想象和希望的岁月,一茬接一茬的丰收,将迁徙的悲伤和疲累,稀释成风中的一口旱烟,转眼就找不到了。那时候的人,睡下之后只干一件事情——繁衍后代;醒来后也只干一件事情——劳动。从麻城孝感出来的先民都有勤俭持家的传统,舍得花气力,肯动脑筋。建立在丰收之上,这片新土人口不断繁衍,屋舍不断拓宽,家业不断殷实。后来,家族之中逐渐有了读书人,通过科考,在或远或近的地方为官。

“河嘴”,这小地名,如今在地图上叫大中坝,位于四川西昌市区南三十公里。这个村庄于1971年立秋,迎来我第一声敞亮而无所顾忌的啼哭。到我出生的时候,这里的人均耕地还足够辽阔:耕地三亩,林地十五亩。成昆铁路和成昆公路(108国道)打东山脚下经过。火车拉响汽笛,山谷间便有绵长舒缓的鸣叫回荡。被当地人称为“老南风”的河谷风,跟安宁河谷,像一对形影不离的夫妻,终年不息,为河谷坝子带来春的雨水、夏的芒种、秋的霜降、冬的大寒。河谷坝子是二十四节气的调色板。初秋,是波斯地毯般铺张华贵的金色稻田;夏天,是碧绿如洗、不染纤尘的水稻、玉米、花生、大豆、甘蔗;更不必说春天,大胆泼辣、铺天盖地的油菜花,尽情展示土地的大气、雄浑和丰满;还有那冬天,一束温暖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山梁上,旺盛的苦荞花恍若情人的蜜语,颜色绯红,清新淡雅,为河谷擦上一抹淡淡的清香。

因跟香格里拉大致在同一纬度上,仅隔几座大山,这里不仅仅是一片沃土,还是一片美丽的田园。

也许是移民后裔的缘故,我从小就有出去走走、到世界去闯荡的念头。1995年大学毕业,我那不安分的基因再次被点燃,通过面试,我来到了位于长江之尾黄海之滨的江苏启东。离开父母和三个尚在求学的弟弟,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但我一直忍着。临行,父亲把土灶上的大锅揭开,从灶孔中心抠下指头大一坨温热的泥土用纸包好交给我说,到了启东,若水土不服,把这一坨泥土化在当地的水中喝下去,就见效了。父亲的这一举动,若在古代,相当于分封诸侯。我爹不是帝王,他是我们弟兄四人的父亲——数百年前,当西迁入川的李氏根祖离开那个叫犁铧尖的村庄时,根祖的父亲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举动啊——那一刻,所有离别的不舍,都如决堤的大海。多年以后,每每想起这个场景,我还会眼眶湿润。

到了江苏启东,我才知道,这片位于江尾海头的土地,成陆不过二百年时间,直到1928年才设立县治,这片土地上,现有居民的先辈,都迁自附近的崇明、张家港、句容、射阳等地。也就是说,这是一片由追逐梦想的拓荒者移民垦殖出来的土地,我也算得上其中一根纤维。

若把长江比作一条巨龙、把长江汇入大海的地方称作龙头的话,启东恰似龙头上的一颗明珠。五方杂处,来自不同地域的人带来了不同风俗和文化。伴随着启东这块新土的成熟发展,从四面八方追江赶海汇聚这片新土的人们,其随身带来的民风民俗和文化传统,在这块土地上碰撞交融,天长日久,逐渐形成了中华版图上非常独特的、不可替代和复制的文化品质。作为中国长江三角洲洲头的一个重要区域文化单元,启东人身上具有辟我草莱、励精图治的拓荒精神,追求卓越、创新争先的超越意识和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包容姿态。丰赡多元的文化品格,垫高了这片土地的精神高度,延伸了这片土地的历史长度。

这就是我身边鲜活的移民文化品质。

也许所有由移民汇聚垦殖的土地上——如我的故乡四川西昌——都氤氲着这种文化品质。

作为“新启东”,这种文化品质为我的创作提供了另一份体验、另一种视角。毫不夸张地说,我多了一个观察和表达的维度。

在这片土地上,我先后从事过教师、机关文秘等职业,如今是一名作家,每年发表近20万字文学作品,至今出版文学专著9部,有了自己的读者群,也有一点小名声。但我从来没有忘本,离开西昌20年了,回到老家我还是一口地道的方言。

2011年,在北京,遇到一位湖北麻城作家。这之前,我不知道麻城人操什么口音。当她用“蛮扎实”来言厉害、“发毛”言生气、“岔巴子”言多管闲事、“鬼款瞎款”言胡说乱讲的时候,倘若她不是年轻美女,我指不定会立马跳上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亲人啊!——这些土话俚语,跟我故乡西昌河嘴李氏的方言一模一样。详谈之下,只要是酒席,无论摆多少碗盘,都统称“九大碗”;还有关于四时八节的习俗、婚丧嫁娶的规矩等等,稍有改变,核心相同。这让我俩大憾,从我的根祖西迁入川,这都几百年了啊——说明从祖宗那里开始,无论走多远,最根本的东西——文化的印痕、习俗和传承——始终没有丢掉。

她说麻城是一座新兴的城市,发展速度快到半个月不去转转就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我说我所在的城市也是这样的。不仅我所在的城市这样,近年来,连在我那位于大西南的老家西昌,每次回去都要迷路。

因从文之故,我更多地关注文化上的东西。多年以前我就开始研究西昌安宁河李氏的根源,无数次产生到麻城孝感寻根问祖的念头。可是,自从认识这位来自我李氏根祖故乡的作家后,这种认祖归宗的念头反倒不那么急切了。如今麻城和孝感分别设市,犁铧尖村到底在哪里,已无可考。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为实现人生追求,在梦的驱使下,当今哪一片土地上没有外来移民?哪一片土地上的人敢说自己就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原住民?

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本身就是迁徙者的历史;放大到世界,整个人类的历史,无一例外,也是迁徙者的历史。

在西南山地有许多悬棺,这些悬棺无一例外都朝着一个方向。据说他们希望他们的后代能够继承祖宗遗志,回归故里,将他们连同棺材带回故乡。可沧海桑田、世易时移,当我们问及他们的后代其祖宗来自何方的时候,迎接我们的是茫然的目光。

人是为生者而生,不是为死者而生;人为追逐幸福之梦而生,不为死守一个誓言而生。

不要嘲笑“且认他乡作故乡”的人。在世界大融合背景下,多少人虽生活在故乡,因灵魂漂浮,早已没有故乡的概念。而一些人虽离开故乡,凭文化上的亲近和融入,却找到了故乡。于是,他拥有多个故乡的幸福。

当然,千万不要把“故乡”与“老家”混为一谈。人可以有N个故乡,却只有一个老家。老家之所以被称为老家,是因为那里是我们的胞衣之地,也就是“血地”,是母亲把我们生下来流过血的土地。这块土地,因为母亲和母亲的血,而成为我们心中永远的圣地。

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去“麻城孝感乡犁铧尖村”看看。虽几百年过去了,但不管城市如何发展、农业文明的遗存多么稀少,原乡气息多么微弱,我都要替我那西迁入川的根祖去看看他的老家,看看他心灵深处丰碑一样矗立的“血地”。

这何尝不是一次逐梦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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