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克敬
(作者为陕西省作协副主席,曾获鲁迅文学奖)
我是不挂灯笼的。很多年了,便是过年也不挂灯笼。但我知道我们那儿的风俗是要挂灯笼的,正像广播电视里唱的那样:“正月里来正月正,正月里来挂红灯。”但我坚持不挂红灯笼,因为我忘不了肖伙儿,忘不了曾经的黑灯劫。
与我在村里一起溜面面土、一起玩尿泥的肖伙儿,是个性格比较内向的人。曾几何时,我父亲是“黑五类”分子,我是“黑五类”的狗崽子。村里的孩子都不和我玩,只有肖伙儿毫无知觉地和我不离不弃。这不是说他和我一样“黑”,他家世代贫农,是心红肉红骨头红的红孩子,他却还与我不离不弃,我就打心眼感激着他了。
不期然地,到了一年的尾巴上,村里进门了两个新媳妇。
这是年的好处了。农闲下来,特别是到了过年的时候,我们关中西府乘着那一份热闹,有闲有心情来办喜事了。可我却听老辈人说,年就不是个好东西,传说是一个猛兽,平时倒也安静,但在除夕之夜,就会显出狰狞的面目来,祸害人间,老百姓对其又恐惧又胆怕。为了驱灾避祸,就全民动员,家家户户挂红灯,并燃放爆竹予以驱赶。这让我童年的时候,好不困惑,为什么把娶媳妇嫁女的红火事,不放在春暖花开的好日子?而要选择在天寒地冻的过年时节?不过,这样的困惑在我的心头没有搁多长时间,就被扔到脑背后去了。这是因为,耍新媳妇的场面可是太吸引人了。那时没有好耍的,耍新媳妇就成了大节目,而且还给没边没沿的耍闹寻了个理由:过门三天没大小。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过门的新媳妇,头三天里谁都能耍,除了公爹,是爷爷、是叔伯、是哥哥,都不要紧,如果是小弟弟,更是咋疯咋有理。
刚进门的两个新媳妇,按辈份,我和肖伙儿是要叫嫂子的。我和肖伙儿业已约好,喝过夜汤后,一块去耍新媳妇。
肖伙儿先自喝了夜汤,两手摔摔打打往我家门上走,我也从门里往出走。由于到了过年的前夜,各家各户的门头上都点起了一盏红灯笼。我家亦不例外,由父亲刻了个萝卡灯盏,倒上油点着,放在一个很大的红纸灯笼里,斜挂在门头的边框上。肖伙儿走到我家门口,仰头看着彤红的灯笼,有一阵发愣,嘴里说:你们家不能挂红灯!
他这话说得我心疼,知道他虽与我不离不弃,骨子里还是把我当作“黑五类”的狗崽子的。我不好说啥,低了头看他很熟悉地从我家头门背后取出一个油瓶子。农家的日子,谁都少不了这样的油瓶子,装的是从拖拉机站买来的废机油,以便出工时润滑自己家的架子车。不用说,废机油是黑色的,品质非常不纯,里边常有掺进去的柴油和汽油我不知道肖伙儿找来废机油做什么,背身回家去给父亲说。可在我和“黑五类”的父亲赶出来时,不该发生的悲剧己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肖伙儿找来废机油是要涂黑我家的灯笼的。他很认真地向红灯纸罩上涂着废机油时溅起的油滴引燃了灯笼,同时还引燃了废机油瓶子。千钧一发之际,肖伙儿一手挑着着火的灯笼,一手擎着着火的废机油瓶,拼命向街上的空地上跑。他跑得飞快,不知脚下有啥一绊,把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瓶子碎了废机油泼在了他的身上,油到哪儿,火烧到哪儿,很快他就如一个火人儿了!
父亲甚至来不及喊叫,脱了身上的棉袄扑上去,裹住了肖伙儿,也裹住了肖伙儿身上的火。便是如此,肖伙儿也被烧得面目全非,到长成大人,由于破相太甚,就一直没有讨下媳妇,如今孤零零地一个人过着日子。
从那以后,我与肖伙儿的友谊也断了几乎没再和他说话,直到我考学离开村子但我常常会想,肖伙儿明知起火,为什么不丢弃灯笼和废机油瓶呢?是他一时心中慌乱吗?我大概不能这么想问题,如果他不把着火的灯笼和废机油瓶拿走,任其在我家门口烧,可能会烧到我家房子的。因为挨着我家头门一侧,就有一堆麦草垛,飞溅的油火烧着了麦草垛,想要扑灭就难了,而麦草垛一旦起火,必然会殃及房屋的。
后来,我这么想肖伙儿,就还觉得他是够朋友的,甚至堪称英雄。
现在我们的年龄都不小了,我想回到老家,应该看看他的。去年春节的晚上,就拾掇了几色礼,有烟有酒有糕点,提着去肖伙儿的门上。老远我却看见,他在自家的门头上挂了一盏黑灯笼!
为什么挂黑灯笼呢?我不敢贸然进他的家门,问在街上游走的乡党,都说挂了好几年了,劝他换个红灯笼,他硬是不换,坚持挂他的黑灯笼。其中有人还吐了痰,骂了声“晦气”。 满村都是红灯笼,你挂黑灯笼干啥吗?
不过,肖伙儿现在的日子过得不错,特别是到了过年的时候,他总是给自己准备的很丰盛,有吃有喝。他说了,年是什么?年不是怪兽,年也不是三年五载的那一种计时的东西,年是收成,是一个人背负成熟了的嘉禾的样子,我有条件享受年。
(2013年11月26日西安曲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