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化文
庄建女史是北大中文系的老系友,知名记者。她派我写一写春节的事。我说:“写不来。因为雷同,没什么新鲜的。马戏团淘汰的老狗熊,玩不出新花样啦!”可她说非写不可。
我今年快八十四了。解放后的春节,老节日的气氛越来越淡。解放前呢?抗战胜利前的北京,在日寇铁蹄下讨生活,没有多少欢乐可言。胜利后,从1945-1949年,内战炮火连天,老北京的生活是灰色的,春节也没有太多的高兴可言。记忆中,较为深刻的有以下一些:
一是放鞭炮,我们家不放,缘故是,我们家没那种气氛。因为,家中只有我姥姥,我母亲,我和俩小弟弟。玩不起来。也没有兴趣或说不太敢上街看人家放炮。一大原因是,街上常有美国大兵放炮。他们爱放二踢脚。他们一学就会,还创造了平射炮式:手里攥着,平摆着放。专找不远处背对他们的人力车夫,时间算得很准,能把车夫崩一个大马趴。车夫起来,当然不干,美国兵就掏出几元绿票子,说几句sorry完事。警察管不了。
东北战事吃紧,越到春节,从南苑机场起飞的飞机越多,擦着我家房檐往北飞。几分钟一架,夜航机也照飞不误。听发动机声音轰隆隆不断,想来全是满载。真怕掉下来出事。您想想,这春节光听这个,能过得好吗!
傅作义当了“华北总司令”,就把他原在张家口以北的嫡系部队陆续调到北京附近来。驻扎在京东的不少。傅作义很能带兵,为鼓舞士气,春节前后,连续安排部队参观故宫和北海等地。士兵全坐十轮大卡车,徒手进城。说是不扰民,可是一辆接一辆,军车一过,起码半小时交通阻断。有一次,我在东四碰见军车车队从朝阳门进城往西开,谁都不敢过马路。有一个像是商店小伙计的半大孩子,冒险从军车中间急跑,立即被军车撞倒,那辆车也不停,谁也不敢管。那天我眼前跟过电影似的,老闪着这事。您想想,这春节能过得好吗?
北京城里遍地灾黎。凡是大门带门洞之处,夜里一准有灾民寄宿。第二天准有冻死的。我们家住大院中院,不负责开关大门。只可卡准清晨上学前的时间,越晚出去越好。春节期间,按旧习俗,妇女须待“破五”后,大年初六才出门拜年。我未成丁,也不出去拜年。一家人糗在家里没啥玩的,大人、小孩也玩不到一起。再者,北京老停电。实因石景山发电厂电机太老,国民党政府调来全国最优秀的发电专家鲍国宝(鲍蕙荞的父亲,当过庄则栋的岳父)当厂长,也玩不转。小报上天天拿国宝开心,无效。春节期间有不熄灯的习俗,国宝吃住在锅炉旁,激励员工,连轴转,无奈用电的太多,停电的时间更长了。老百姓只可点煤油灯。小店卖的煤油均经着意兑水。按说油水不相容,可是中国人制假的本领大,兑到彻底溶合。缺点是,灯捻儿上出黑烟,一会儿就把灯罩熏黑啦。灯捻儿也费,而且,太短了吸不上油来,换长捻儿,短的也不愿意丢,要接在一起。这可是个手艺活儿,要细细缝不能出硬疙瘩。除夕到初一,一宿基本上靠油灯啦!
所以我说,那是灰色的春节!嗐!何当共剪油灯捻,漫忆幽燕年夜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