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颐
李敦白,美国学者。1944~1979年期间长居在中国,后前往延安,加入中国共产党;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任职,因先后牵涉所谓“苏联间谍案”和“文化大革命”期间“白求恩一延安造反团”而两次入狱。
“文革”中的外国红人
“文革”开始,李敦白就积极参加,尽管“文革”开始第一个星期,他们电台就有四个人被迫害自杀。1966年10月1日,“文革”开始后的第一个国庆庆典,他在天安门城楼与毛泽东单独合影,毛泽东还在他的《毛主席语录》上签名留念。第二天,(《人民日报》和所有的报纸都在第一版上刊登了毛泽东和他的合影,李敦白的大名顿时传遍全国。
1966年12月中旬,“文革”进入造反派“夺权”阶段,李敦白在一次大会前与周恩来、康生、江青等领导见面的机会,给江青递上纸条,要求江青支持广播事业局的造反派。当天晚上,江青就把他和他推荐的一些造反派头头请到人民大会堂,一边吃包子一边布置夺权行动。“这样一来,我不但‘通天,而且简直可以决定同事的官运。”他的自我感觉更加良好,曾给“中央文革”写信,提出应“保”王震和时任湖北省长张体学,认为他们不可能反对毛主席。
在“中央文革”支持下,广播事业局的造反派在1966年12月31日夺了大权,李敦白成为“三人领导小组”中的一员。一时间,他出尽风头,在《人民日报》发表长文,各地红卫兵小报不断刊登他的文章、讲话、访谈,他出席各种高层活动,应邀到各单位做报告,接受采访。他参加批斗本单位“走资派”的大会;在“外事口”造反派“炮打”外交部长陈毅的高潮中,他发言表示决不能允许外事口的领导掌握在右派和中间派手中,一定要掌握在无产阶级革命派手中……
介入周恩来和江青的矛盾
1967年4月10日,李敦白应邀参加了清华大学造反派揪斗王光美的大会。事前,周恩来要他不要去,但江青要他去,结果他听了江青的话。因为:“我当时的看法是,江青是真正的、红彤彤的‘左派,周总理当然拥护革命,但属于老一辈,不如江青先进。没听总理的话,去参加了这个批斗会,让我后悔一辈子。”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介入周、江矛盾的后果。在批斗会上,他作了五分钟的批判发言,但没有批判王光美,而是批了完全不认识、根本不知何许人也的清华大学校长蒋南翔。蒯大富问他为什么只批“死老虎”,不批“活老虎”。但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不是有意的,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回避会议主题。
他狂热支持“外事口”的“左派”夺权,但周恩来却因力保外长陈毅、反对“左派”在“外事口”夺权,曾因此受到造反派数小时纠缠,引发心脏病。李敦白在接受一个“革命群众组织”采访时,大谈特谈当时属于秘密的越南领导人之间亲苏派与亲华派的矛盾,险些造成国际事端。他参加造反派组织夺权后,渐渐发现造反派掌权后也开始搞特权、专制,有一次江青来到电台讲话,会前在贵宾室接见他和几位造反派头头,明显支持造反派。李敦白却当面对江青说造反派的问题,不民主,已经成为新的压迫者,不应再支持,直接顶撞了江青,惹了江青,对江的“‘身体健康不利”。
但两个月后,“中央文革”又派联络员找他,说“中央文革”已经发现这派造反组织不行,但决定让他们走极端、自己走向反面,然后再撤换他们。还说“中央文革”信任他,要他不要对造反派说,让这些造反派犯错误。果真,那几个造反派头头不久就被撤换,而李敦白本人却被“扶了上去”。他根本没有想到这种“谋略”是否正当,相反,“当时感觉非常好,觉得中国正在变成一个革命的民主国家”。
被卷入王光美一案中
红极一时、炙手可热的李敦白万未想到,自己在1967年8月突被撤职,说是另有“特别任务”,不久就被软禁。1968年2月21日深夜,他被关进秦城监狱。逮捕令上有包括周恩来在内的13位中央领导签字。在秦城监狱,他度过了近十年被单独囚禁的日子。
一开始,没有告诉他被捕的原因和罪名,直到审讯时要他承认自己是“美国特务”时,他才知道自己的罪名。他的“专案组”逼迫他承认自己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务,在中国建立了一个特务网,他在延安时期发展了王光美,王光美又发展了刘少奇。王光美也关在秦城,李敦白经常被“王光美专案组”提审,而“李敦白专案组”也经常提审王光美,大概是想从这种交叉提审中发现矛盾、破绽。“专案组”反复纠缠他在延安与王光美两吃回锅肉的事,质问是什么暗号?他认为这提问毫无道理:“都面对面说话了,还需要什么暗号!”但他搞不清他们怎么会知道吃回锅肉的事,可能是他自己在某次提审中交代。审讯人员曾多次威胁他,说你今天不交代,明天早上就把你拉出去枪毙之类的话。
几年后李敦白被释放,一个专案组成员来看他,对他说,他们给上面打了报告,说这个人说的是实话,确实没什么问题。但江青把报告打回来,说“我们知道他有罪,你们的任务是让他讲出来”。
他还透露出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不仅要通过他来打倒刘少奇,“后来想整周恩来”,因为专案组讯问他与周恩来的相识过程,特别留意周恩来与外国专家的关系。
周恩来对李敦白的特殊保护
1977年11月19日,粉碎“四人帮”一年多以后,被关押了9年零8个月的李敦白终于被释放出狱。他在“文革”结束后很快获释,特别感谢王震。后来王震对他说,1977年的时候,他从在押者名单上看到李敦白的名字,就去找李先念,说我们的老朋友还关在里面。然后他们就一同去找华国锋,说明情况,就将他释放了。此时,“被他发展”的王光美仍未释放,据说王光美在狱中听说李敦白都被释放了,曾对秦城监狱的负责人说,“我的领导都放出去了,为什么我还被关着呀?”一年后,被单独关押了12年之久的王光美于1978年12月底被释放。
出狱后,他才知道“九一三”事件后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周恩来加快了“解放”干部,落实干部政策、知识分子政策的进程,许多受迫害的干部陆续获得解放,恢复工作。1973年春,在一次为外国专家举行的茶会上,周恩来对“文革”以来一些受到不公正、不礼貌、非同志式待遇的外国专家和他们的家属表示道歉,但专门提到他说:“李敦白的情况不同,他参与了坏分子的破坏活动,卷入了王力、关锋、戚本禹等人的反革命集团。”但李敦自认为,这是周恩来对他的保护:“人道这是周总理对我的否定和抛弃,我却看做对我的保护,要知道,当时对我的指控是‘美国特务,比‘参与坏分子破坏活动严重多了。”
“中央情报局”卧底?
1980年3月17日,李敦白携妻子儿女回到了美国。
使他哭笑不得的是,回国之初,美国情治部门对他监控甚严,怀疑他是中国特务;然而,他偶然遇到一些美国“中央情报局”(CIA)及其前身“战略情报局”(OSS)的退休人员,他们则以为他一定是美国情报机关的特务,向他表示敬意。其中有位专门打电话约他吃饭,以表尊敬,对他在中国“干了这么久”特别佩服。无论李敦自怎样说自己既不是早先的OSS也不是后来的CIA,对方总不相信,固执地认为:“我们知道,你是单干。”李敦白无奈地写道:“俄国人说我是美国特务,中国也两次把我打成美国特务,美国人呢,有人认为我是中国特务,有人认为我是美国卧底。其实我这个人连打扑克都不行,好牌坏牌都写在脸上。人的命运,真是奇特得很。”
(摘自《经济观察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