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华
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人们必须经历并且承受世界之深渊。但为此就必须有入于深渊的人们……
——马丁·海德格尔:《林中路·诗人何为》
上帝有没有诗学?我以为是有的。它比任何个人所主张的都要简单得多,也坚定得多,因为它是不可动摇和改变的。这个诗学便是——生命与诗歌的统一。这是最公平的,也是最残酷和最难的,它道出了历史上一切诗人的根本分野:一切平常的诗人,都只是用手、用纸和笔来完成他们的作品的,而伟大的诗人则是“身体写作”——用生命和他全部的人格实践——来完成他们的写作的。这决定了一个重量级的诗人和一般的写作者之间最本质的区别。某种意义上这是先验和不可追比的,有“不可选择性”的。诗歌史的经验印证了这个道理:一个不朽的诗人,他的人生与他的写作永远是一体和“互为印证”的,这就是上帝那不可动摇的生命诗学和人本诗学。
很难设想,屈原的《离骚》和他的愤而投江是可以拆开的——如果不是写出了伟大的《离骚》,他就不会有勇气做出那样悲壮的对命运的一击;反过来说,如果不是这样一个敢于反抗命运和可以面对“自由而主动的死”(尼采语)的屈原,怎么会写出这样不朽的诗篇?伟大的人格才能创造出伟大的诗篇,一个人格上卑琐的人,不可能会写出这样不朽的作品,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也很难设想,写出那么多浪漫诗篇的李白和喜欢喝酒的李白是可以分开的,没有最后那个喝得烂醉如泥溺水身亡的李白,也不会有我们心中作为“诗仙”的李白;同样,如果李白不是在一生的写作中都这样对酒情有独钟的话,最后也不会落了个“醉生梦死”的结局,当然也不会这样在我们心中唤起浪漫和超迈的情怀。全部的弱点和所有值得骄傲之处,都是这样紧密地连在一起,不可分割。离开了酒,李白就称不起“酒神”和“谪仙”的盛名,所谓“盛唐气象”也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李白用自己的生命,实践了他自己的预言: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中国人在这方面是很明白的:“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一个人承受命运的多少打击,艺术就返还给他多少,相反,一个人从仕途经济中获得多少,艺术最终就从他那儿拿走多少,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即便是放在同一个人身上也是如此:当他置身逆境之中时,他的作品也就越现出高迈的思想与艺术品质,反之,则会走向萎靡和堕落。如果李白一直呆在宫中受宠于皇帝的话,就不是现在的李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李白一定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李白,他的诗歌和他的高傲禀性是互相确证的,是“先验”和无可更改的。
曹雪芹如果一直生活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之中,也就不会有一部伟大的奇书问世了,那对人类来说,该是多么无可弥补的憾事。一个人承受悲剧,却让人类的文明从此改变了结构和分量,这是上帝的意志和苍天的馈赠,除此,别无另外叫人信服的解释。
浪漫主义时代的诗人们都是用自己非凡的生命实践来完成写作的,所有的诗人都如彗星那样一闪而过。茨威格曾说,十九世纪的上帝似乎对那些才华横溢的青年并不欣赏,他们没有一个不是夭折在人生的中途以前。普希金好像是最大的,也只活了三十八岁,拜伦活了三十六岁,雪莱、济慈、莱蒙托夫等等甚至都没有活过三十岁。上帝对他们太苛刻甚至残酷了,他几乎是制造了一个诞生和扼杀天才的血腥的时代。但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是让他们的人生慢慢活,像这世界的大多数人一样,那样的速度只会产生庸才,而不会诞生出彗星式的诗人。一旦危险降低,速度降了下来,诗歌将会变成另外的东西。
上帝啊!
闪电。这是一种最令人震惊的事物,它成为宇宙间最有隐喻力量的一个存在。闪电是生命本身,闪电是命运本身,每一个人的一生都如同闪电那样独一无二,每个人的生命经验都是一道永远不会重复别人的闪电。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语所揭示的存在本身都是一次闪电,它不会是对此前任何一次言说的重复。换言之,每一次言说本身都具有一次性。
所以,“一次性”是世界的根本价值所在。“闪电是不可以修改的”,有人这样说;同样,命运也不能,“骰子一掷即永不可改变”。如果世界上的事物是可以修改和重复的话,那么几乎所有的意义都要瓦解。价值的一次性是价值的本质,所以模仿和赝品就是一文不值的了,克隆也是可怕的。
在黑暗的天幕中亮起的闪电。
这是一个孤独而可怕的存在,它好像揭开了存在的一角,世界和存在的深渊被照亮。在此之前的宇宙是未被命名的,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似乎是从这儿来的。宇宙开始有了名字,存在开始与生命相遇,并被生命意识到。
一个原始人在黑暗的苍穹下抬头看见这一幕的时候,是怎样壮观和令人恐怖的景象,他敬畏着这一切,意识开始从蒙昧中脱颖而出。什么东西被击穿,也被唤醒。语言可能是在那时诞生的,因为不说出,他别无选择,他“啊”了一声,说出了这句话:闪——电!呵我的天,这就是闪电——这使人几乎要失明的光。仿佛什么被撕开,世界、意识、语言同时被撕开。
闪电劈开了天和地,闪电就是盘古的化身。
有人用闪电来形容灵感,是很形象贴切的;有人用闪电来比喻诗歌经验的独特与一次性,也至为准确。好似言辞和表达,就是闪电在黑暗中的亮起,它会在瞬间照亮黑暗,但又很快地陷于消失,不会持久不灭,这也是它的价值所在,不会有人持久地拥有真理,因为真理可能只是存在于瞬间的,真理不光是在空间上越过了一步就变成了谬误,在时间上也同样如此。
闪电意味着宇宙进入了一个疯狂创造的瞬间,这一刻和人类处在激动与癫狂之中时是相似的,闪电是宇宙的灵感和激情迸发的结果,是宇宙在进行着艺术创作。人类的大脑中火花不断,激起眩目的想象与绚烂的感受,也可以说是意识的幽暗世界里亮起了精神的闪电。
闪电意味着速度,迅雷不及掩耳,“说时迟,那时快”。光的传播速度是每秒三十万公里,这样的速度只有人类的思维可以与之相比——直觉。它好像是真理在人的内心世界的映现,是“悟”。什么是悟?悟就是越过经验和逻辑直接抵达真理。这是认识的最神秘和最玄妙之处,它是意识的“短路”,比电流还要快的神经的传达速度。世间什么东西能够有如此超越的能力?只有人的意识。直觉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对于人来说,两个人是否能够相爱,可能见面的十万分之一秒就决定了,“前世”的相识,像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相见,那是一种超越任何判断的直觉。
没有光的地方,就有了遮蔽的黑暗。
没有语言的地方,就有了存在的黑暗。
所以,海德格尔说,语言即是存在的居所。言说和它的声音是如此的重要,没有它,思想和存在的情状都将是一种流失无形的虚空。因此,我思故我在,我说故我在。
然而,声音的无限度的发送,当它的汹涌滔天的波浪滚滚而来的时候,它就形成了自我遮蔽的黑暗,这是另一种更大的、更可怕的黑暗。
我们已经陷入了这样的时代:我们听见来自各方面的不同的、繁复的、重叠的声音,听见关于同一个事物或存在的反复和无边的喧嚣,它们或者截然相对却又声称自己是完全正确的,存在和事物的声音在文字中消失了,它们被描绘成一团混沌和芜杂的乱麻,一个无法意识到的陷阱,一个虚空的黑洞。
这就是我们的语言和思维的“反存在性”。我们用尽所有的智能和精力,试图突破世界的黑暗,去接近存在的真理,去照亮事物和我们自己的本质,结果却被自己的语言和声音所阻隔,愈发远离了它。
语言在古代,曾经是何等清澈的溪流。文化在先人手中,曾经多么纯净而又包罗万象。希腊人用神话不但讲述了他们的历史,而且也概括和描述了世界的构成和本质。萨福的诗篇是多么纯稚,却又是多么丰富深邃。老子的一篇五千言的《道德经》便构成了他深奥博大的学说,而庄子仅仅用许多诱人的故事就折射出他那玄妙而复杂的思想,孔子的一部语录集即孕育了儒家庞大的哲学和思想体系……“怀古”的情结是可笑的,但归根结底,在探寻世界、人性和思想的道路上,今人比古人又走过了多远?比之荷马、孔子、苏格拉底和但丁,我们今天的思想和语言究竟“进步”了多少?
言说的无限增殖的结果,是产生了无法数计的文字与著述,从古到今,文化代代繁殖的结果,是让我们面对它那无边的事实望洋兴叹。思想已被无限地切割,知识则无限度地拉长了通向真理的路程。这难道不是人类文明的一个最大的“悖论”?
而现在,这种悖论正在迅速地被放大。今天的文化,不但承受着它自己的历史负累与后果,而且深深地陷入了另一种“泛相对论”式的价值悖论,“激进主义”疾呼自己的正义性,而“新保守主义”也在高歌自己是多么必要,文化思想界的每一个争论的话题,都显现着它极大的模糊性和价值判断的互为悖反性。在无边的争吵的喧哗中、华丽堂皇而又空洞无物的文字游戏中,你能搞得清什么是正确和谬误?谁更靠近真理?你只有在无话可说中保持沉默和自己的一份思索,你一开口便注定了言说的虚空和自我的冲抵。
这似乎是一个注定无法摆脱的困境,人类对世界的解说愈为繁复细致,它离世界的本真也许就愈远。如此,摈弃繁复虚华、回归朴素单纯,也许是穿破自我遮蔽的唯一途径。海德格尔说,“贪求解释,决不会导向思的洞察”,“世界的晦暗从未趋近/那在的澄明”。而某些“不期而然地成为大师”者,正是一种“单纯者的辉煌”。这位大师必定是领悟了言说与思想和存在的关系的奥妙,他首先说出了人类对自我遮蔽所怀的警觉和恐惧,并为我们指出了摆脱困境的出路,那就是:摈弃繁复的遮蔽,回到单纯的澄明。
汉语具有别的语言所不具有的独特的经验性与魅力,这一点我们过去认识得很浅。对汉语的批判和反思,在现代汉语的变革时期——“五四”时代似乎是必要的,但现在再一味地无视甚至诋毁母语的传统,就是非常可笑的了。
我在一个阴郁的秋天里不期然地与她相遇了,居然热泪滚滚。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我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几乎有点猝不及防——原来的一个激进的泛西化论者,现在突然变成了一个语言和生命哲学范畴中的传统主义者。是什么原因使我重新认识了母语?是年龄,生命经验的老化,还是其他?当我捧读唐诗和宋词,当我读李白的《将进酒》,这种感觉竟异常强烈。“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这是怎样壮丽的母语,曾经的母语啊,而今安在?我们的语言变得小气多了,琐屑不堪,粗鄙不堪,浅陋不堪。所以李白那样的诗人也不可能再出现了,上哪里再去找寻这样的境界——“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哪里还有这样的气度和襟怀?语言和情怀永远是同在的,有什么样的语言就有什么样的境界,语言的堕落和精神的颓靡也是同步的。
汉语的抽象性和形而上学性是很强的,“郁郁乎文哉”,你自去体验这语言的神妙和灿烂。有人说,汉赋代表了汉语的奢靡和浮华,或许有这样的问题,但汉赋不也是汉语在其“青春期”的一个适时的迸发、一个迅猛“繁殖”的结果吗?在我看,汉赋中极尽华丽的“能指重复”,对汉语词汇的扩充和丰富是有不可忽略和不可替代的价值的,汉语中转喻词汇的繁复多样,汉赋有首举之功。它使汉语中的形容词具备了超越“形、声、色、度”等具体形态的特点,而具备了更强的抽象性和形而上学意味,汉语从此不再像先秦时代那样干瘦和俭约,而变得雍容华丽起来。
《水浒传》里的开篇词夸赞先贤说,“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我们的先人读史和感受人生竟是这样的一种体验。何为“裁冰”?何谓“剪雪”?他们从中读出的是生命的质地与美妙的享受,谁人能够有这样的境界?他们从中究竟读出了多少?你自去体会就是,用不着量化地去表达。这就是汉语的弹性和神奇的比喻能力。
即使是从“经验性”的角度来看,汉语的表达力也是无可比拟的,汉语中成语的丰富,恐怕是世界上任何语言都不具备的,任何难以言说的生命经验、文化掌故或者世俗体验,用成语都可以一当十、言简意赅地传达出来。“涸辙之鲋,相濡以沫”,庄子曾经这样来形容患难之交:在生命的绝地,两条鱼还借助着仅有的一点唾液,来互相濡湿对方的身体,然而这里帮助对方就是拯救自己,只有保存了对方的生命,自己才有存活的希望。多么形象和言简意远啊!但我们的哲人又说,这样的情谊,最终并不是一种互相的依赖和占有,当大水来时,两条鱼又竟各自游走,“相忘于江湖”。这是多么高远而不俗的境界!不求报答,因环境而宜,这和佛家的精神也是一致的。
一个词语中含纳了多少微妙而细腻的人性经验?这是很难计算的,所有的意思都通过这样一个词语沉淀下来,一旦需要,它就从灰尘中一跃而起,闪出耀眼的光芒。
还有“舐犊情深”。母爱有多深沉和细腻,有多温暖和缠绵?就像刚刚生下小牛的母亲,无限耐心地,绝无任何条件地,为本能所支配着地,从付出、伤痛与劳苦中感受到无限的满足,在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里,都很难找出这样形象且富含经验深度的成语。
语言中文化的积淀是一个奇迹。“月亮”,在汉语中有多少独有的文化意义?有多少民族共有的文化记忆?因为张若虚和李白的诗、苏东坡的词,汉语中的“月亮”变得这样敏感和细腻,具有超越了物理意义的乡愁与古意——“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浪漫的情怀——“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还有对无限宇宙的绝望追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这一切,都奇妙地沉淀在“月亮”这个词之中。“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为何“孤篇”可以“盖全唐”?就是因为它创建了一个汉语诗歌的永恒主题,某种意义上,也是它再度创造了“月亮”这个词。这轮高挂在天空的银盘,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影响、甚至铸造着一个民族的文化性格与诗性的想象力。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个周岁的孩童就可以在牙牙学语的时候记住这句诗,但这又不仅仅是在学习语言。当他记住这句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诗句,体验到了汉语的某种初始的节奏之后,在将来的某一天,这句自童年起就萦绕在他耳畔的话语,就会产生出神奇的力量,让他具备一个民族、一个文化种姓的无可改变和替代的特征,他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人,一个用这样的经验思维和表达着的汉语的传人。
可以说出中国人千般的弱点和不足,但我仍然认为,在生命经验的丰富性方面我们是无人可比的。也可以说,我们是一个在身体方面“退化”,但在生命经验的细微与敏感方面却在不断“进化”的民族。没有哪个民族能比中国人生活得更具有审美性,更具有诗性体验。
在世俗经验的表现上,中国人也有着最为精微和灵敏的一面,《红楼梦》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被马克思和恩格斯盛赞的“莎士比亚戏剧的情节的丰富性和生动性”,也远远比不上《红楼梦》中所包含的世态人情的丰富和多样,其人性含量来得更多。它几乎是一部人生的百科全书,“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所有人生的境遇、愿望、情感、兴衰荣辱、悲欢离合,都蕴涵在其中了。哪一部书可以与之相比?可以说,在《红楼梦》面前,哪一部了不起的书都会命定、无可避免地变成一部“类书”,而无法称得上是一部真正的百科全书,因为它会显得单薄、单一,变得小起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世界上唯一可以与曹雪芹相比的作家就是莎士比亚,因为他的作品中有极其丰厚的人性内蕴,有着最为经典的主题原型。但较之曹雪芹,他又有点相形见绌了,因为他的主题太裸露了些,是通过人物的嘴巴说出来的——“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那么,你们是在命运女神的‘私处’了”……哈,的确是很精彩,但又是直接说出来的。《红楼梦》没有这样的经典句子,但它又什么都有了,它无须这种直露的表白。
在形而上学的经验方面,看起来中国人是比不了西方的,因为我们的哲学可没有他们的哲学那么“发达”。但是我们的哲学常常是和诗融合在一起的,一个三流的中国诗人也比一个一流的西方诗人强,更懂得什么是人生,按照西方的标准看,他们实际上都是诗哲。这样的诗人太多了。陈子昂在登上幽州古台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就是一个存在主义者,海德格尔说的“时间将来”和“时间过去”以及“时间现在”(即“此在”)三者,在这里发生了必然和紧张的哲学关系,生命那巨大的困境,悲剧存在的全部尖锐性,都由此显露出来。一首诗所生发出来的意义,要远大于大部头的哲学论著。这样的思想,在中国人这里无须用逻辑来将它搞清,只需体验就够了,因为说是说不清楚的。
西方的诗人要么一直在说理,要么就在固执地抒情。十九世纪的浪漫派运动中产生了那么多伟大的诗人,但他们哪一个能够称得上是诗哲呢?拜伦?雪莱?海涅?普希金?比他们稍早一些的还有个别人,比如除去荷尔德林,歌德还可以说是具有哲学思想的诗人,但他的思想需要用庞大的神学命题和史诗构架才能搭建起来,而在中国的诗人这里,他极其简单就达到了,他的抒情本身就是哲学。
复杂的经验与思想,可以和极其单纯的情趣结合起来。杜甫的《绝句四首》之一就是例子:“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多么单纯的句子,简直是孩童的画笔。可是接下来就是百岁老人式的深沉了,“窗含西岭千秋雪”,这是多么宁静高远的境界啊,一颗心深沉得像川西高原上的积雪,什么也无法将之融化。他凝视着它,心中充满了平静、坦然、澄明和彻悟。然而,还有“门泊东吴万里船”——他现在就可以走!可以出发,回到他应该回去的世界里,回到烟花三月的天堂福地,甚至万丈红尘之中,没半点儿犹豫。这是多么豁达的境地,多么了然的心胸。谁人能够写出这样的句子?
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是直接在讨论生命的意义以及存在的忧愁,而且这样直率。“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他看起来是个很政治化的人物,可还是有真性情,离酒神总不差半步。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一个在人生经验方面不可能超越其某种片面性的皇帝,成了我们的民族经验的经典表达者。这都是因了他的亡国的惨痛记忆,这种记忆使他的生命经验臻于最敏感与深沉的境地。事实上我们每一个汉语诗人都不会像一个西方的诗人那样,因为春天来到而去过于简单地理解生命的处境,并且产生浮浅的欢乐和幼稚的幸福感。他们会看到生命的无常和“提前到来的死亡”——这样的境界只是到了二十世纪的艾略特那里才得以出现:“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哺育着丁香……”可这算什么呢,中国人的体验要比这精彩和美丽得多。“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多么优雅、感伤的情怀。“感伤”,有什么不好呢?只有中国人才真正懂得生命的本质,像林黛玉在春天到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大片大片盛开的死亡那样,她才是一个真正的哲人,那样小小年纪就洞悉了生命与死亡,真是千古绝唱,千年一叹哪!
在世间万物中最重要的是人,但对“人”的理解却各个不同。“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睿智的思想,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被中世纪的人文曙光照亮的王子曾这样说。看起来这言辞极其漂亮,可这还是抽象化了的“大写的人”,是法国当代哲学家德里达所说的那种“关于存在的形而上学”。
将“作为世界主体的人”抽象化,曾经是几个世纪中人们的思维习惯。它衍生出了“人民”,“人民是世界的主人”,“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真正动力”,伟人这样定义了人民的内涵,也确立了关于社会和历史的“宏伟叙事”。
确实,人民是历史的主体,这是一句真理。然而,“人民”又应该在具体的时空里体现为某一个具体的“单个的人”。如果不是这样,那“人民”就有可能成为一个空洞而无所指的词语。在这方面,倒是存在主义者体现了现代的人文或人本主义思想,除了“单个的个人”——克尔凯郭尔所说的“that individual”以外,也许不存在什么作为“群众”的主体,因为这种集合概念可能是“虚妄”。
存在主义的人本观似乎摧毁了旧历史主义者所信奉的历史、历史的主体以及历史的价值。它启示人们,通常习惯的宏伟叙事在很多情况下,可能正是真正“剔除了人民”的虚假模式,它的汪洋恣肆和冠冕堂皇的叙事中间,所有生命体的个人经验都被删除了,剩下的只是对权力政治和伟人意志的膜拜。
1940年代诗人冯至曾讲过一个故事:1750年左右,瑞典中部的一个叫做法隆的地方有一个青年矿工,他与一个少女相恋,约好了白头偕老,但有一天这青年突然不见了。少女日夜思念,期待她的未婚夫归来,从少女等到中年,最后变成了一个白发的老处女。直到1809年改造坑道的工人从地下挖出了一具年轻人的尸体,完好如初,看起来就像一小时之前刚刚死去一样——那失踪的青年才得以“重见天日”。原来,他意外地被一种含有防腐性的液体浸泡了,所以不曾有半点腐烂。这件事轰动了远远近近,那白发苍苍的老处女也赶来了,她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她五十多年前失踪的爱人。这个让人震惊的戏剧性的故事后来传遍了欧洲,有许多作家把它写成了小说和戏剧。一位叫做彼得·赫贝德(Peter Hebeld)的作者在他的一篇题为《意外的重逢》的小说中,用他的神来之笔填补了那青年从失踪到重新被发现的五十年间的空白,他写道:
在这中间,葡萄牙的里斯本城被地震摧毁了,七年战争过去了,……耶稣会被解散了,波兰被瓜分了,……美国独立了,法国和西班牙的联军没有能够占领直布罗陀,……瑞典的国王古斯塔夫征服了芬兰,法国革命和长期的战争也开始了,……拿破仑击败了普鲁士,英国人炮轰了丹麦京城,农夫们播种又收割,磨面的人在磨面,铁匠去打铁,矿工们不断地挖掘……
这些年的“历史”是这样度过的,但这一切对那青年来说都已经停止,这一切对那个少女来说也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人们记住了这些重要的历史,但却各自活在自己的内心里。有谁知道少女的内心?历史能否展示她所经历的一切?原来历史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它不是完成人们对历史的记忆,而是完成对它的遗忘,各自对生命的封闭。
历史是什么——德里达启示人们反对的那些“关于存在的形而上学”,当然也包含了“历史”,离开了单个人的主体,再宏大的历史也可能只是一种无关痛痒的虚构,就像这个感人的爱情故事中所揭示的,对于这对生死两界的恋人——苍老的活人和死去的青年来说,那些宏大的国家大事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对那位一直等到耄耋之年的女性来说,那是一个怎样的五十年?那些按照宏伟事件构建起来的“历史”,何曾反映过她的内心世界?
呵,问题就在这里——文学,正是要书写这被遗忘和忽略的部分。
如果它要有志于写出“历史”和“真实”,那它就不只是关注历史中的“国家大事”,而必须去写其间被埋没的个人,去书写他们的命运。“宏伟的修辞活动”除了冠冕堂皇的装饰作用,不会亲近每一个作为“血肉之躯的人”的经验本身。我之所以肯定“新历史主义”的叙事原则,是从这样一个价值方向出发的,它体现了历史领域中最大可能的生命关怀与人文倾向。
“群众是虚妄”——克尔凯郭尔之所以这样说,是看到了群众本身的盲目性。人群在某些时候,不过是英雄、伟人或者集权者的分母。当他们选择了正确,他们就会焕发出伟大的力量,但如果当他们不慎被引上了歧路,结果也是可怕的。当年希特勒不是也曾经受到过他的“人民”和“群众”的欢呼吗?整个国家都被他绑在了战争机器上,你能说是“少数”的人民被蒙蔽了吗?实际上在多数时候,所谓人民并没有真正的选择的权利,因为他们同时不占有选择的依据——这依据是被给定了的,换句话说,群众只有面临着被给定和被解释出的一个“现实”,他只有根据这个来做他的选择。当纳粹用他们的逻辑解释犹太人是有罪者的时候,他们也只有相信而已。
但有一点,人民是历史的后果的最终承受者,这是毫无疑问的。
“集体的专制”是更为可怕的专制,它一点也不比个人的专制来得更温和。“文化大革命”就是例子,所有的人都可以借用“群众”的名义来“专个人的政”,无须授权,或者授权只是一个“自动”的过程,三个以上的人就可以声称自己是“群众”,审判和处置权就自动形成了,而“群众中的另一个”就失去了任何人身权利,甚至连辩护的资格也没有。这是可怕的“民主”——比专制还要可怕得多。
所以,历史让我们牢记: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它真正的主体应该只有一个,不是别人,那就是“那个个人”。只有承认了对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的尊重,才是真正尊重了“群众”和“人民”。因为只有单个的人作为主体,才使得群众和人民获得了真实而不是虚伪的、具体而不是抽象的内涵。
死亡是一种神秘的激情。生物学家说,死亡是进化的必要条件。没有死亡,大千世界就不存在进化的趋向。世间万物用牺牲个体的方式,换来生命的不断更新,遂保持了物种不断优化的链条。可见死亡也是一种道德,因为它是造物主的指令。动物是不会惮于死亡的,它们无须逃避死亡,大自然枯荣有待,死亡只是生命旅途上必经的一环。
可人类对死亡的感觉和恐惧,却构成了人类精神活动的核心。所有的宗教都是为了解决死亡的问题——如何不死,或者死后会怎样的问题,甚至神话、哲学和艺术,甚至科学,某种意义上也都是由于死亡问题的驱动而产生。没有死亡,没有对死亡的意识与恐惧,就没有人类的文明。
“每个人都是必死的。”海德格尔这样描述生命的处境,这是存在主义者对死亡的理性面对。由于设定了这样的前提,哲学和价值的追问才得以彰显。通常人们不会在意识里坚持面对这个问题,那样的话,世俗的世界一天也维持不下去。世间的一切纷争和谋夺,都是建立在对这一哲学境遇的隐匿和逃避之上的,人们是在假定不存在这一终极问题的时候,才会在竞争甚至夺取中乐此不疲。这当然也在推进着世界的“进步”,因为如果人人都像庄子那样看得开,人类还怎样前行?世俗的世界必须适当并小心地回避着死亡的问题,这个世界的秩序才会得以维持。还有个体对死亡的恐惧感,这样死亡就变成了一个神秘的东西。
因此,死亡成为了诗歌的永恒主题,也成了哲学的永恒主题。加缪说过,全部哲学的根本问题是自杀。尼采也有一篇文章叫做《论自由而主动的死》。存在主义的哲学家们为什么津津乐道于自杀的话题?因为只有直接面对死亡问题的时候,哲学的语境和起点才会出现。事实上,与其说“自杀”是一种行为,还不如说是一种倾向,一种心理活动,一种思考——甚至也可以说是“死亡的练习”,以及另一形式的对死亡的逃避。垂暮的老人说,快死了,快死吧,仿佛求死不得,实际上表达却都是对生的渴望。几乎每个人都可能动过自杀的念头,但都不过是想想而已,真正敢于实践的人寥寥无几。
我不同意那种对自杀表示轻蔑的看法——那只是表明了无知和胆怯。事实上一个敢于选择“自由和主动的死”的人,永远比一个死在病床上的人更纯洁,也更勇敢。“好死不如赖活着”是庸人的哲学。对自杀者永远不要轻易地指责和诟病,因为敢于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如果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他的死就是一种“殉道”的行为,他会引起我们的景仰和哀痛;如果他是一个负罪的人,他的死也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对自己的责任的承担,消灭自己的肉体来了结一切,至少比他再贪恋着无意义的生而来得诚实些。
生命本身也是一场“叙事”。一个人活到了老年,最后结束在自己的床上,这固然同样是一幕“悲剧”,但悲剧的色彩已经变得灰暗,在还未结束的时候,剧情便已经失去了前进的动力,他或者她已经不再是一个悲剧中的英雄,而是一个平常人。中国人把“寿终正寝”看成可喜可贺的事情是有道理的,中国人在生命经验方面是十分超然的,如果他成功地活到了老年,那么这也是其“德行”的一部分了。这是世俗的生死观,我们中国人是用喜剧的方式来处理这样的死亡事件的——死者被打扮得花花绿绿,活着的人吹吹打打,悲痛也变成了欢闹的仪式。
真正的悲剧是英雄之死。英雄的含义是什么?是“提前结束”的生命叙事。在尚未应该结束的时候突然、主动地终结,才会使主人公具有英雄的气质和感人的魔力。一般地说,在中国这种情况是比较少见的,屈原是一个伟大的例证,但他的“自沉”在几千年中是极少见到的,倒是另一种舍生赴义的更多见些,儒家的“杀身成仁”的理想造就了很多这方面的英雄,但这和那种存在意义上的厌生者也是不一样的。“生,亦我所欲也,义,亦也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这也是主动的死,但却不自由。“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是一个例证,对“义”的追求确立了死的价值,那么舍生取义也没有什么可恐惧的。
然而任何“自由”都不具有可以滥用的性质,死亡当然也一样。那些妄想利用权势而达到“长生不死”之目的的人固然是虚妄和愚蠢的,而过于脆弱和情绪化地看待生命,也是不负责任的。尽管从“法理”的意义上讲,选择死亡是个人的天赋权利之一,但尊重生命作为人类最基本的集体价值观,又使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地谈论这个“自由和主动的死”,更小心地使用这种权利。一个人固然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死,但他所负有的责任也是多面的,不能轻易地选择死亡,因为那样会带给亲人无法抵偿的伤痛。所以,当一个人强调自己死亡的权利的时候,也要想到生者的权利,滥用自由是可怕的。
但这和指责那些已经使用过这一权利——已经自杀而死的人,是两码事。
还不能专断地谈论死亡的主动与自由。其实我们常说的“自然死亡”中也有一个自由精神的问题,这主要是对死亡的理解方式问题。其实对死者来讲并不存在多少懦弱——只有那些远离死亡的人才会恐惧死亡。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会恐惧死亡吗?恐怕不会的。一个战士在大战来临之前,肯定是会有恐惧感的,但当战争真正开始,死亡已经成为近在咫尺的事情,恐惧就不再跟随他们,这时一个懦夫也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勇者,因为死亡就在眼前,恐惧已变得毫无意义。
自然,死亡的经验是无法复述的,一个死者不能够、也不可能对我们讲述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活着的人又不可能真正体验过死亡的奥秘,所以任何对死亡的谈论都是一个揣度,不可能真正触及死亡本身。但是有时候,一场重病会给人带来不期而遇的体验。我就有过一次重病接近死亡的记忆,其标志是已经出现了死亡幻觉——我在昏迷中依稀看见自己的骨灰正在下葬,地点正是祖母的坟旁。那时我明白,我真正的归宿其实是在这里。当一些友人抬着我从急诊室到手术室的时候,我看见了一线蓝天,我感到自己在向着它上升,我看着这些抬我的人,他们的脸色灰暗憔悴,我由衷地生出一种对他们的“怜悯”之情——我居然不是悲哀自己,而是怜悯别人。我感到我将要解脱,我将先行结束这多难的人生,而他们却还要在尘世挣扎,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我在心里说,朋友们,我先走一步了,几十年后你们也将统统被时光收割,无一例外。
我想,上帝在造人的时候也早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了,他不可能让这些赤条条来到人间的生灵面对死亡无法解脱,他会给将死者一个规定——让他们感受到死亡就是归宿和解脱,是愉悦的,是彻底的放弃,一种真正的安息。
一个人路经死亡是很奇怪的经验。小时候对死亡充满了好奇,这好奇和农人用戏剧和喜剧的方式办丧事有着相同的心理基础。死者被穿上比活人更光怪陆离的衣服,仿佛真的要开始他或她的天堂之旅,而活着的人则像是在经历一个节日,一场集会,一个难得的盛大仪式……一切都显现着与往常的不同。
这是一场隐秘的狂欢。
他驻足观望,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激动和癫狂。显然,死亡的激情在这里以正反两方面的方式显现出来,人的恶俗和善良、冷酷和慈悲显露无遗,生者藉此接近一种奇异的体验,并假借悲伤来凸显其“存在”的欢乐。
大地上不断增加新坟。走在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座新鲜的土堆已经立在那儿了;乘车远行,原野上不时地会出现这样的情景:一座新坟上花纸飘摇,风雨将招魂的经幡或者祭悼的花圈吹打得一片狼藉,而原野上的农人,也许就是那死者的后继者,仍然在那坟旁的土地上不知疲倦地弯腰劳作着,他不会把头抬起来,认真打量一下你这路经的人。
目击是幸运的。你看见死亡的降临,但是它暂时还远离你,这就是幸运。这时你好像是一个逃离者,一个灭顶之灾的幸存者,世界上的死亡每天都在发生,但哪一件是事关你自身的?死亡是遥远的,至少现在是这样。
但有时候也会突然接近死亡,接近死亡是一种至为复杂的经验。当日常的生活一直远离死亡的时候,人的价值设定是十足世俗化的,这时由于死亡的隐而不显,世界的本相也是晦暗不明的,永恒的价值不会进入人们的视野,人世间似乎只有蝇营狗苟,利益追逐。而只有死亡突然接近——亲人或周围突然有人弃世的时候,人们才会意识到,原来世上的一切东西,包括人们的观念和欲望,都是如此脆弱和虚妄,经不起死神的轻轻一击。
这时人就会忽然变得高尚和聪明起来,变得超然和有几分哲思的意味,人们会劝说,看开吧,看开。
一年中总要有那么一两回去火化场的经历,每次情形大致是相似的。当人们神情凝重登上一辆客车开始一段地狱或者天路历程的时候,心中的滋味是复杂的:彼此会互相表达惋惜,劝说对方要保重身体,要珍爱生命,或者默默地体味着这趟不同寻常的行程的含义……当车子越来越接近那个去处,那座矗立在人世间的巨大的黑色烟囱的时候,心情会压抑到极点,有人会自言自语地感叹,啊,人生的最后一站,谁也躲不过去的一站……然后是戴上白色胸花,向那个安卧在玻璃罩中的枯槁的人形鞠躬了——他或她穿着整齐,脸上被抹了重重的油彩,仿佛演员一样。哀乐响起,亲人痛哭失声。一生的悲壮与激昂,痛苦与享乐,鄙俗与高尚,还有一切的恶行与善良……统统被了结并升华,变成悲悯与痛惜。
眼看着这个被死亡升华了的人,你被一种巨大的语境的力量所攫持。你可能滴下了一两滴眼泪,也可能没有,但至少你的心情是沉重的。不光是为了死者,也为了自己。你看到了生命的限度,看到了一切世俗性的终结,你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躺在这里,经过这样一个最后的时刻,然后将付诸烈火,化作一缕青烟。
这个时刻是短暂的。你是幸运的,因为你很快将随着转动的人群步出那个压抑的大厅。你知道,你走出来呼吸到清凉的空气的时候,就是那个死去的人被推入炽热的炉膛的时候。在那里,他或者她曾有的一切,包括身体,都将化为乌有,除了一小堆灰白的骨殖。
这是一场彻底的净化,对于死者来说,一了百了。对于你,是一次短暂的洗礼,一次警示和精神的提升,一次面对存在命题的机遇。
你出来时,感到有一丝余悲,也有一丝解脱,你知道,关于死亡的记忆被加深了,但这样的记忆也将要被再次封存和搁置,这趟亲近死亡之旅也要终结,人们要离开这里,重新回到世俗生活中去。
车子开动,渐渐进入市区,红尘万丈,熙熙攘攘,这个世界的规则一点也没有变。有人正赶赴约会,有人去市井奔忙,情侣们在路边缠绵,一对老迈的夫妻则在吵骂干仗,世界还是那么火热而卑俗,可憎又迷人。车子上渐渐有了活气,人们开始开起粗俗的玩笑,有人甚至已经在轻轻哼唱着什么了。
呵,世俗生活又回来了,你盘算着自己今晚还有个关系需要打点,世俗的利益还在等着你去争取,你必须像一个十足的俗人那样去活。不管那个日子在哪里等着,总之现在还不到时候。它什么时候会来临?先不去管它。
有一句诗意的话似乎是这样说的——“像幸存者那样生活”,多么有哲理啊,但要做到,大约是很难的。
诗人居住在“世界的核心”里。这是另一位诗人海子说的,但他所说的世界的核心,却与世俗世界的表象相去甚远。
从荷尔德林的命运我看到这一点。在涅卡河畔的一座古城里,与荷尔德林同学的黑格尔的名字赫然镌刻在城中心的街道上,而荷尔德林的纪念碑,却是矗立在郊外山野的荒草丛林里,这真是太有意思了。荒野中诗人的孤魂难道不觉得寂寞吗?他是惧怕城市的人间烟火,还是被世俗的人们逼挤到了这凄凉的野地?
这正是合适的距离啊!我仔细看了:从这里俯视人间的一切,远远地,透过淡淡的雾岚,世界的奔忙依稀可见,纷争和悲欢恰好隐没于宁静的背后,剩下的这画境般的城市,正和人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这正适合思索,适合哲学和诗歌。尘世与自然,向往与背弃,绝望和留恋……在这样的距离中得以不即不离,不离不弃,一切都恰到好处。我在想,如果不是有这一繁华、一静谧的两座山峰,不是它们一南一北构成了涅卡河两岸的城市中心与荒郊山野,形成了这样奇妙的格局,构成了这样的俯瞰与对话的距离,就不会留下这样一位诗人的足迹。
当年与荷尔德林在图宾根的神学院同窗的,除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黑格尔外,还有弗里德里希·冯·谢林,他们曾同处一室同窗共读的佳话流传甚远。可是与荷尔德林相比,他们却要幸运得多,因为他们在中年以后就已是举世公认的哲人和名流了,而我们的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至死仍是一个寂然无声的隐者,一个精神上的孩童,一个为世人嘲讽、轻蔑的落魄的疯子。据说他的暮年是“穴居”在图宾根一个木匠家的地下室里,死时是被包裹在破烂的衣服里,由工匠们把他抬进了坟墓,他的手稿宛若纸钱般地被人随意践踏和丢弃……
这还是交相辉映的例子。在另一些对照关系那里,就是诗人的落难和俗世的胜利的反差对比了。那才是常理。我明白了:一个诗人的必然命运,还有他和其他人相比最大的区别也许就是,他是最容易受到误解的人——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同类,他所得到的承认,永远是最晚的。
但诗人的不朽在于,即便是最落魄的,他也不会去书写他自己的那点小的怨艾。诗人的胸襟在于“宁叫我怜悯天下之人,不叫天下之人怜悯我”。寒居和忧愤,当然可以成为诗人写作的动力,历史上这类例子比比皆是,但另一类诗人,他的富有从来都是一如黑夜的混沌和大地的慷慨,他根本不会去计算,生命的代价与艺术的报偿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比率,因为他是居住在“世界的中心”里,存在的本质之中——用海子的话说,他们是一些伟大的盲视者。
他要没来由地为人类歌唱,为生存去思虑和忧患。这并非源于美德,而是出自本能;不是源于智慧,而是出自逻辑。这样的品质,或许也可以解释为纯洁,但这也许就是荷尔德林所说的“诗人的使命”。按照尼采的说法,他注定要去“危险地生活”,因为只有在这样的生活中,他才能“获得存在的最大享受”。他会因此而疯狂,而坦然,而毁灭,而高蹈,迎着不朽的光芒,迈向永劫的深渊,在生命中失败,又在诗歌中永生。海子所咏叹的“天才和语言背着血红的落日,走向家乡的墓地”,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但诗人的同类也会犯与俗世同样的错误。歌德和席勒——这两位在荷尔德林青年时代就已经名满天下的巨擘,他们就没有看到、也没有承认这位后来者的才华,更没有亲和过他那纤细而博大的精神。为什么两颗同样具有着创造力、也热爱着自然和自由的心灵,却出现了可怕的盲视?当荷尔德林怀着一个晚辈对他们的景仰,跑到遥远东部的耶拿和魏玛去拜见他们,歌德所表现出的是一个长者的冷漠和盛名之下的傲慢,他几乎无视这位不离方寸、无条件地膜拜着他的青年,而席勒就更加主观,他倒是没有歌德那样自恋,但却在与这个年轻人的“不对等的友谊”中,给了这个年轻人太多自负而愚蠢的指点。
或许在艺术的历史上这样的例证并不算多,但这足以使荷尔德林那痛苦的心灵雪上加霜——因为他是那样相信他们,却又坚持着完全不同的自己。奥地利的德语作家茨威格意味深长地把这种交往称作“危险的相遇”,因为他们是完全不同的灵魂,是水与火、炭与冰之间的不同。当席勒的思想正日益陷入恢弘掩饰下的苍白、理性包裹下的软弱的时候,他的诗歌的灵感也接近枯竭。他是这样喋喋不休地教导别人的:“伟大的世界主宰孤单无朋,/觉得有所欠缺——于是他创造了思想者,/像一面幸福的镜子将他的幸福反射……”哈!这就是他已经完全定型了的思想,以及他日渐清晰又淡薄的高高在上的理性了。而这时年轻的荷尔德林是这么说的——
欲说不能,他孤独地
在黑暗中徒劳空坐,
厌倦了那些征兆和神秘力量、
那闪电和洪水,
就像厌倦了思想,这神圣的主!
若信徒们不用心灵将他歌唱,
他就无法在人群中找到真实的自己。
生命的激情正在燃烧着年轻的身躯,放射出闪电一样的光焰。衰老的前者怎么能够使他就范?同样,当歌德在高呼着“要适度,适度!……节制,节制!”的时候,荷尔德林又是怎样在沉默中反诘?“如果在时代的坚实锁链中/我的心在燃烧,你们如何将他缓和?/只有斗争才能将我拯救,/你们软弱者怎能夺去我闪光的本色?”也许用这种诗歌的“秘密”的或者默诵着的方式来帮助自己去反抗这时代的权威,这本身就是荷尔德林的不幸和软弱,但是这应该也类似于一种“在路上”的情形了——他坚信着自己,但又怎能预料他身后的事情,知道自己一定会跻身其间,并博得那么多的承认,甚至超过了他面前的这两座高不可及的山峰?
艺术的创造源自内心的魔鬼,这是一个可怕然而真实的定律。奥地利上世纪最杰出的作家茨威格这样说。
这是伟大的理解,对艺术的精髓和原始动力与奥秘的洞烛幽微的探察。他的《与魔鬼作斗争——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解读出人性最细微敏感的构成秘密,也解释出艺术的最本质的核心——命运、心灵。
“内心的魔鬼”。我以为这是解释悲剧的命运以及不朽的诗人普遍的写作动力与精神源泉的一个最关键的所在。任何人在本质上都是常人,只不过优秀的艺术家能够更直接和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有更多的精神斗争与内心的风暴罢了。这风暴当然会将诗人带入危险,加强他生命中步入深渊和自毁的倾向,但正是这危险的体验又再度激起他追逐光明的激情与力量。荷尔德林说:“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拯救。”某些时候,这力量的神秘与不可抗性,会被诗人认为是来自“神启”的意志,这样,他的歌唱的欲望与语境都将获得灿烂的升华……茨威格认为,这样一种来自生命的隐秘结构的力量,使荷尔德林变成了“德国的希腊精神的象征”,他自己也成了希腊神话中那位固执地要体验光明与生命之极境的悲剧青年法厄同——
这个古希腊人塑造的漂亮青年,乘着他燃烧的歌唱飞车飞向众神。众神让他飞近,他壮丽的天空之行宛如一道光——然后他们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入黑暗之中。众神需要惩罚那些胆敢过分接近他们的人:他们碾碎这些鲁莽者的身体,弄瞎他们的眼睛,把他们投入命运的深渊。但同时,他们又喜爱这些大胆的人,是这些人以火光照亮了他们,并把他们的名字,如“神威”,作为纯洁的形象置于自己永恒的星群之中。
这就是彗星,天才诗人的象征。他是早夭的,但是他燃烧自己放出灿烂的光焰,也用其不朽的生命人格实践完成了他的创作。死亡或者精神分裂都是这燃烧的隐喻。这是诗人的代价,也是报偿。人其实与神也一样,他们最终会折服于这样执着的勇敢者——因为再愚钝的人也会有那么一个高尚的灵光闪现的一瞬,他们希望自己也能够成为法厄同那样的勇敢者,却只是想想而已,因为市侩气在他们的身上最终占了上风……
评价荷尔德林,也许茨威格这样的方式是最合适的。这个与自然同在、与大地同质的纯洁之人,他不会在意甚至不会喜欢人们对他的那种华丽的纪念。在德国的艺术史中,也许歌德是永远要居于王者之尊的,而荷尔德林却永远只是流浪者和悲剧精神的化身。荷尔德林虽然挚爱着神灵和天父,但他却反对任何对他自己的“神化”。茨威格说,“在德国思想史上从来没有从这么贫乏的诗歌天赋中产生出这么伟大的诗人”,与歌德那样的诗人比,荷尔德林的“才华”也许是贫乏的,然而他的魅力和不朽之处也正是来源于此。正如天地的大美,山川的愚钝,荷尔德林所需要的只是用生命来实践他的热爱。“他的材料并不丰富”,“他所做的全部就是吟唱”,“他比其他人都柔弱,他的天赋比重很小”……然而,他却因为自己的纯洁而“具有了无尽的升力”——茨威格禁不住地感叹:“这是纯洁性的奇迹!”
哦,奇迹!我想象,那时这疲劳的人站在高处,语言贫乏到了极点,嘴里只有茫然的唏嘘,似有若无的呢喃。语言在这时和这里已失去了意义。他用最简单的音节,和最苍白乏力的音调,甚至看起来让人难堪和尴尬的重复,较量着古往今来那么多才思泉涌、文采横溢的诗哲。他的真诚和热切、执着和疯狂,让一切仅靠才华和语言邀宠的文人墨客们,宛若遇见了阳光的晨露一样,转瞬即逝,一点也靠不住——
凡夫俗子们,囿于自己的财产,有生之年
烦忧不断,一生中的情感
再无暇他顾。但终有一天,
他们这些胆怯者必将离去,在死亡中,
每一粒元素都将回归本原……
也许艺术的至境从来就不包含人为的复杂,纯洁的信仰所诞生的激情以及所酿制的语境,才是最神秘的力量。这也使人想起他的兄弟——遥远东方的一个天才少年,他曾经称荷尔德林为“我的血肉兄弟”。要知道,在1980年代还没有几个人能真正了解这个人的意义,关于他的一切还只有很零星的介绍,而海子对他的阅读也不过仅限于少量的诗歌,但海子对他的理解和热爱却已经这样深。在海子的最后一篇写于1988年11月的诗论中,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灵魂的遭遇,他说:“从荷尔德林我懂得,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没有谁能像荷尔德林那样把风景和元素结合成大自然,并将自然和生命融入诗歌——转瞬即逝的歌声和一场大火,从此永生。”
如今,当我越来越多地比较他们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原来这一对兄弟在思想、气质、思维,甚至诗歌的语境等各个方面,都是如此的相似!大地和神祗,共同构成了他们写作的基本主题,他们因此形成了原始而混沌、苍茫而辽阔的写作情境,并具有了不可估量的自动的“升力”。也就是说,是他们内心的纯洁和与生俱来的神性,使他们的词语具备了返回宇宙之初的、疯狂爆发的、重新创世纪的品质,他们也因此而共同“走进了宇宙的神殿”。只不过与荷尔德林相比,在海子的内心和诗歌里有着更危险的毁灭倾向罢了。同样指向深渊,而速度和倾角却有着差异。
一个西方的诗人和东方的诗人,其生命的处境在本质上能相差多少?不仅是屈原那样的殉道者,我甚至觉得即便是陶渊明和谢灵运,某个时期的李白和杜甫,早夭的天才李贺,还有落难时期的白居易与苏轼,他们同荷尔德林之间,也间或有着相似之处——在自然与尘世之间,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在热爱与冷漠之间,在纯洁与复杂之间,在自信自恋与自弃自毁之间,在功名利禄与自由人格之间……都同样充满了内心的分裂与斗争。许多条相似的小道,也曾在那遥远东方的土地上留存,即便因为战火和时光的无情湮没,它们也仍然会长留在文字与诗歌里,留在东方人的哲学和心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