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拉的父亲日前在TED进行了一场演讲,作为一个“双女户”二代,我在深夜里拿着手机把16分钟的视频看了又看。在某种意义上,在某种程度上,我是我父亲的“马拉拉”,也是一个马拉拉的“父亲”。虽然我们远离塔利班的枪击,但诚如马拉拉父亲所言:女性的历史,其实是关于不公正、不平等、暴力和剥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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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女童的出生是如何不被欢迎,马拉拉父亲微笑着引出了我的眼泪:
第一个女孩诞生时,母亲是难过的;第二个女孩诞生时,母亲是震惊的;当第三个女孩诞生时,母亲羞愧极了,简直像罪犯一样。
塔利班远在千里之外,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和这种经验绝缘。
我去探望表妹,恭贺其生女的福气。其婆母瞬间脸长:女孩终归是别人家的。虽然她生的男孩一年只回老家看她几次,倒是和岳母一家长住。
我父母只生了两个女儿,在我第二个女儿出生后,我满怀幸福,觉得人生圆满,没有任何遗憾。我亲妈却直言失望。刚刚生产的我只好从喜悦和疲倦中分出些精神,安慰我的亲人们。
在我们老家,只有女儿的人家被称作“孤老子”(“绝户”),人们在不经意中总带出一份歧视和羞辱。比如有人买肉少了,就会被讥笑“孤老子气”。有兄弟4人共生了7个女儿却无一个男丁,村人讥笑祖上曾操屠业杀牛缺德。母亲羞涩地吐露,一个“孤老子”曾被咒骂,说她的女儿随妈,也只会生闺女。妹妹哭了,压力很大:她肚子里的如果也是女儿的话,我的母亲要自判为“罪犯”了。这样的文化暴力,不是几场生男生女的科普能够解决的。即使我这一代已经挣脱了这样的文化束缚,但父母却一生背负了这样的“羞愧”。他们的痛成为我们的基因。
父亲兄弟姐妹七人,母亲兄弟姐妹六人,家家都有至少一个男孩,唯有我父母无子。父亲身材伟岸相貌英俊人好能干,却独独无子。他们常常在争执中被“孤老子”一词枪击,经常怀念未出生的第三个孩子,相信一定是个男孩,可惜遭遇了“两孩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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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5个月后,妹妹的儿子降生。母亲从被诅咒的恐惧中逃离。妹夫已有一个孩子从父姓,他们根据婚前的协议,让这个男孩从母姓。我也让我的一个女儿姓由。至少在第三代,我们终于让父亲儿女双全了。姑姑却说:老薛家的男孩姓由不行。我说:国家规定孩子随父随母姓均可。姑姑说:叫奶奶还是姥姥不可混乱。我说:英语都是一个词,从血缘上一样远近。姑姑说:薛氏男孩姓了由也享受不到由氏家族的福报。叔叔说,这怎么入家谱?没有这个规矩。我说:孔氏家族最新一次修谱,把女性也都写上了。而父亲和他们的立场居然一致。
妹妹又哭了:好像我们姓由要沾谁的光似的。我劝她:咱姓咱爹的由,大不了我们另立分支,我们这一支以后男女都上族谱。等我们死后,愿享婆家香火就去婆家,愿享娘家香火就去娘家。有选择的族谱才是好族谱。从前都从夫居,现在多从妻居。或许阴间也改了规矩。我发挥自己文科生、媒体人的优势,大谈男权也不过是一个历史阶段,之前母系氏族,供奉的都是母系祖先,就是英国王室,长女也可继承王位,日本也在讨论爱子公主继位的可能。
每到春节,老家都要张贴一张影(家谱),请祖宗们来享受香火。婚后我去婆家次数有限,对其饮食习惯也不适应。我倒是宁愿死后和生前一样,继续和我的父母姐妹一起吃吃喝喝。这个美好前景让妹妹破涕为笑。
今年8月,媒体披露安徽省长丰县发起“姓氏革命”,孩子如随母亲姓可获得800元或1000元奖励。长丰县是“中国、联合国人口基金第七周期社会性别平等项目”试点县,该项目旨在倡导全社会关注女孩的生存环境和健康发展,遏制社会性别失衡。
周代以来,孩子随父姓,姓氏传承成为男性家族的特权。姓氏不仅仅是姓氏,还有背后的财产、血缘、宗教以及伦理的重构。女权主义者认为,这场“姓氏革命”,触动了几千年以来汉民族父权制规则的核心。其实1980年代的《婚姻法》已经提出姓氏革命,第8条规定:登记结婚后,女方可以成为男方的家庭成员,男方也可以成为女方的家庭成员。但这第8条一直停留在纸面上,对父权制的颠覆并没有转化为人们的文化行为,继承财产、姓氏、家族声望依然被社会默认为男性的特权,需要家庭以外的社会给予拉动。
譬如,村里会给男孩批宅基地,女孩则不配。但随着独生子女政策的实施,这个土政策土崩瓦解。很多农村双女户把一个女孩留在身边养老,村里也批了宅基地。即使两个姑娘都外嫁,依然可以把一个外孙的户口落在“孤老子”名下。近几年,农村双女户居然和独生子女一样每月领取60元补贴。这60元钱也就够个电话费,但其象征意义却不可小觑,多少安慰了父母的伤痛。我家的两栋宅基地,其中一栋也顺利地登记到妹妹的名下。这是对女孩财产权的承认。之前,不管法律如何规定,乡间分家的约定俗成是:拿得动的归女儿,拿不动的归儿子;闺女随便翻娘的柜(意思是母亲的嫁妆和动产归女儿)等等。而房产作为不动产,没闺女的份儿。更早,绝户的财产除了女儿的嫁妆外,都要归到男性家族所有。《傲慢与偏见》里班纳特先生有5个女儿,却是素未谋面的亲戚继承家产。假如班纳特先生是中国人,那么亲戚在继承家产之余,还要负责班纳特先生的祭祀。班纳特先生还可以选择从同族过继一子以继香火。我祖父同父同母兄弟5个,在家谱上却是堂兄弟关系,就是过继的结果。
我经常揣测,假如我们家族依然是五代不分家的话,在族长的操持下,或许会有一个族弟,来继承我父母的房产并负责他们的祭祀。那么,我是否依然可以得到父母在教育和财产上的倾斜呢?
我考上高中后,有三拨媒人来我家说亲,我妈推辞:我们要供孩子上大学呢。我的祖父和伯父却在那个夏天当着我的面笑道:一个女孩子,高中?大学?
在我拿到山东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祖父很高兴:我孙女是咱村第二个山东大学的学生。在我的作品发表后,我祖父逢人便提。他们不是不爱我,只是他们的爱被男权化了。就像每次家族聚会,长孙都要列坐“明席”参与决策,而女孩却被要求少说话以体现家教。在我奶奶幼年,缠脚之后不可轻易上街,是为大家闺秀之荣誉。
马拉拉的父亲说,塔利班禁止女孩上学,塔利班禁止女孩在没有男性家人的陪同下上街……塔利班其实离我们并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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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有更多的女孩上了大学。女孩做了县医院的护士长,其父母多次住院幸赖其照顾。女孩做了教师,一直住在娘家照顾父母。倒是曾经为生子欢天喜地横行乡里的家庭却迎来了更加凶悍吝啬的媳妇。我母亲终于收到了真心羡慕:有两个女孩真是福气啊。
这当然不是我母亲的福气,而是姓氏特权所依赖的农耕文明的瓦解,工业化打破了传统的尊卑等级。女孩受教育,有财产,有能力,自然可以支应门庭赡养老人以及弘扬家族声望。
就像马拉拉的父亲所说的,从前,她是我的女儿,而现在,我是她的父亲。在族长制和部落制的社会,父亲因儿子著名,我是少数族群,因女儿而闻名。
独生子女政策让我的父母失去了拥有男孩的机会,却让整个公务员群体、教师队伍、事业单位人员以及部分农村家庭不得不把整个家庭的教育和其他资源倾斜到唯一或唯二的女孩身上,这一代的女孩子终于有可能为自己的未来探索更多的可能,他们的父母也可以以某某女子的父母而自豪。
马拉拉的父亲在马拉拉诞生后,看到自己的家谱300年来没有一个女性的名字,他却在族谱写下了“马拉拉”。
在他的记忆里,他没有一个姐妹有机会在任何文件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父亲不能给予女儿的,他要给予自己的女儿。他把“马拉拉”写上族谱后,带她会见朋友,带她参加会议,像培养男孩一样给予她自己的房间、空间和地位,不肯因为所谓的家族荣誉把女儿关在四堵墙里,把文明的成果渗透到她的价值观里。所以,马拉拉成为了最年轻的诺奖得主、女权斗士马拉拉,而不是塔利班化的无知妇孺。
“人们问我,我是怎样把马拉拉培养得这般勇敢?不要问我做了什么,问我没做什么——我没有折断她的翅膀。”
这是一个女性主义父亲的回答。
我把它分享给所有女孩的父母。马拉拉父亲还有一句话同样值得分享:所谓的(男权)荣誉,不仅影响女性,也同样影响男性。因为,有一个人在枷锁之中,意味着所有人类都是不自由的。
(由卫娟,《齐鲁周刊》执行主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