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树民,先后在国内外百余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800多篇;出版有报告文学集、诗集、长篇报告文学、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等10部400多万字,获奖41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咸阳市职工作协副主席。
神 眼
沈老大不过是镇政府打扫卫生的勤杂工,没出事之前,普通得就像他手中的笤帚。那天,书记玩哑铃,不慎失手,从二楼窗户甩了出来,刚巧砸在了沈老大的头上,他觉得两眼乱冒金花,一下昏了过去。等他醒来,除缝了八针的头上隐隐作痛之外,他觉得两眼比平常怪了许多,二尺厚的墙里的东西,就能通过他的眼睛在他的脑子里形成影像!
从医院回来,书记提了一兜水果看望他。书记和颜悦色地说:“老沈啊,好好休息吧!都怪我……”他看了书记一眼,却发现书记在想:“真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缝!县上最近要来检查卫生,打扫卫生正缺人手啊……他觉得书记也不是故意的,就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打扫卫生有我。”书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右手挠挠后脑壳,怏怏地走了。
这天清早,他正打扫卫生,发现小车旁有一个小包,打开一看,呵,三沓新崭崭的百元钞票,还有零的,有三万多元。是谁的呢?正在思索谁都来过?矮矮胖胖的镇政府会计路过,看到他手中的钱,惊诧地问:“是刚捡的吧?我就说嘛,胳肢窝夹的钱,还能飞到哪儿去了……”反正不是自己的,他下意识地把钱递给会计。会计黑乎乎的脸上泛起了红色,本来就细小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缝:“谢谢,谢谢!我正发愁怎么赔人家呢!”他看了会计一眼,却发现会计在想:这个傻帽,这些钱得他四五年挣呢……让老子捡了个便宜!他低声问:“这钱真是你的吗?”会计立马翻脸了:“你这是什么话?不是我的,难道还是你的不成?平常看你人五人六的,咋还一肚子的弯弯肠子?”他吵不过人家,每月还要在人家手里领劳务费,只好低头不语。会计走了不到十分钟,一个夹着包的人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大叔,你有没有看到我丢的一包钱?”他扫了来人一眼,噢,是豹子沟的村委会主任,这才是真正丢钱的主儿,主任心急火燎,眼睛都红了:这是全村种粮的补贴款,找不回咋给父老乡亲交代呀!他搓着手谋思了半天,才鼓起勇气附在主任耳边说了经过。主任瞪着眼睛问他:“你说的可是真的?”他气呼呼地回答:“信不信由你……”结果,主任和会计大闹了一场。书记批评他:“你不问清楚就乱给,你看这闹的……”他觉得挺委屈:“这能怪我吗?我就说不是他的,他非要拿走嘛!”书记挖了他一眼,觉得不可思议。
几个老朋友得知老沈有了神眼,也来找他凑热闹。老王问:“你看我现在想啥?”老沈看了老王一眼,笑了笑说:“你在想今天买的彩票如果中了大奖,先买一套房子,再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老王红着脸砸了老沈一拳:“尽胡说……”老刘问:“你看我现在谋思啥?”老沈看了老刘一眼,庄重地说:“这几天你一直在谋思,如何劝说镇政府把咱镇周围的环境搞得像个样样。”老刘目瞪口呆:“神了,简直神了!”吓得老李一个劲地摇头:“别,别,我不看了……”
镇上新提拔了一个妇女主任,年轻漂亮,又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自然成了漩涡的中心。几个小伙子争先恐后地向她跟前靠。有一天,女主任和书记说笑着从小车上下来,刚好碰上老沈,老沈无意中看了女主任一眼,顿时两眼布满乌云。半月之中,每见一次,老沈的心思就加重一分。老沈隔壁的小李在镇政府任团委书记,这天,两人在门口相遇,小李望着远处的女主任,像买彩票中了大奖似的,满面春风,笑逐颜开,顺口说道:“大叔,你看这姑娘咋样?”老沈黑着脸说:“你还是离她远点!”小李诧异地问:“人家哪点不好,你咋说这话?”老沈贴着小李耳根说:“人家整天想的是如何把书记撂倒,好给她在上边活动升官。你能服侍得下?”小李一下跳了起来,大声嚷嚷:“人家没招你、没惹你,你咋这样说人家?真是的……你再给人家胡说八道,小心我跟你翻脸!”转身气呼呼地走了。老沈气得眼睛都直了,自言自语道:“我这一把年纪,咋会缺德地给人胡说?她和书记在一起,看起来天真无邪、有说有笑,可是,每一次想的都是咋样能上书记的床啊……”
镇上要选拔一名副乡长,报名的有五个人,竞争十分激烈。作施政演说的那一天,五个人在会议室当着全体干部的面,在讲台上各抒己见。老沈扫完地,也扒在窗外看热闹。第一个小伙子说话有点木讷,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被选上,怎么更好地为百姓服务。老沈虽然为小伙子的口才感到遗憾,可是这年月,嘴上有功夫的人太多,心想干实事的人太少啊!第二个小伙子口若悬河,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把那四个竞争对手挤下去。老沈轻轻地摇摇头,小伙子也不算坏,就是做人不够厚道。第三个小伙子演说与众不同,豇豆一行,茄子一行,条理分明,还不时幽默几句,惹得大家一阵哄笑,然而口是心非,心里想的却是一步一步熬成一把手,再下手……这种人真上了台,那还了得?第四个演说的是一位刚工作了两年的女大学生,姑娘身材苗条,模样周正,说起话来丁是丁卯是卯,就是心中有点傲气,自以为别人的条件都不如她。老沈点头颌首,这娃娃可以,再历练历练就是棵好苗子!最后上台的是那位妇女主任,她的演说像干锅里爆豆,可是她心里最阴暗啊!这女子心里想的是,你书记再能,不中我的招,你胳膊还能拧过大腿?和自己上了床的县委主管组织的书记,早把自己内定了;讲演只是走走过场,做做样子,其他人不过是陪桩而已。老沈摇头顿足,这女子可惜了她的一张漂亮脸蛋,她要是得势,正派人绝对没有好日子过!
竞岗演说结束之后,老沈四顾无人,悄悄进了书记办公室,倒核桃倒枣一般说了他的所见。书记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声说:“老沈,你有直接证据吗?”老沈摇摇头:“没有?”书记加重语气叮嘱:“没有证据,千万不能信口雌黄。这关乎一个女同志的道德人品和政治生命,特别还涉及县上主要领导!你的无端猜测,到此为止,绝对不能再扩散!你走吧……”出了书记办公室,老沈想想也是,这些年,用特异功能骗人的人不少,自己没凭没据说这些,恐怕鬼都不信!
没过几天,老沈在院子里遇见兴冲冲往外走的镇长,两人对视一眼,镇长上了小车,扬长而去。老沈却像光屁股坐在了火炉子上,也心急火燎地起身朝外奔去,镇长包里装着八万元,要拿这些钱到县上给自己跑官,可是这笔钱是他截留的困难补助款啊!老沈一阵风似地上了长途汽车,又一路小跑进了县委,他打听到纪委书记的办公室,没想到纪委书记和主管组织的书记是两隔壁,误进了主管组织的书记的房子。他又不认识人,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书记问他有什么证据?他说他是拿眼睛看的。书记问,你脑子没受亏吧?他回答,我非常正常。书记像看怪物似地看了他一会儿说,那你去找纪委书记解决吧!老沈说,你得给我写个条子啊!书记写了几句话,递给老沈。老沈看条子上写着:“反映的问题重要,请查处。”老沈心里一阵高兴,还是县上的领导水平高,把事当事。他正想对书记说几句感谢的话,望了一眼书记,一下像跌进了冰窖似的,书记写那句话的真实意思,是让应付几句把他打发走!他愤愤地对书记说:“你是咱县上的大官,咋也心口不一糊弄人呢?”书记愣了一下,像被谁突然揭开他深藏不露的隐私一样,脸色一下变得十分难看:“你咋像客栈里的臭虫,见着谁咬谁?”老沈也火了:“你这样的大官咋也口是心非?”书记懒得再说,顺手打了一个电话。不大工夫,书记门口来了一辆车,不由分说,三个小伙子把老沈拉到了精神病院。经过大夫们会诊,老沈一切正常,于是请示书记,把他送进了公安局……
三天后,老沈出来了,奇怪的是老沈的神眼再也不灵了!有几个相好的老朋友悄悄问他,你就真的一点也记不起过去说过的话?老沈反问,我过去都说过啥呀?大家失望地摇摇头。一个朋友突然发现他头顶和手臂到处是伤,再把他的衣裳撩起来,天呐,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惊奇地问,公安局打你啦?老沈依旧摇摇头,记不起来了……
大伙儿猜想,很可能是在号子里遭到一顿暴打,老沈的神眼被打没了。
神 断
镇上出了大小事,人都不爱找派出所或者镇政府。不是这些部门不管,而是大家觉得管的成本太高。比如丢了一只羊,你报案,人家得替你找,不管找回来找不回来,你还不得请人家搓一顿?结果,羊找回来和没找回来一个样儿。天长日久,镇上出了事,大家都爱找龚一平。
老龚年近六旬,耳聪目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办事处处认真,说理头头是道,为人耿直,铁面无私,人称龚公道。老龚又特别好学。那年儿子从国外回来,问他喜欢啥好给他买一件。他说喜欢最新的学习用具。儿子就给他带回一台电脑,于是,他成了古镇第一个会玩电脑的人。有事没事,大家都喜欢围着听他说古道今。
这天,镇上逢集,卖菜的、卖粮的、卖肉的、卖布匹成衣的、卖各种农具的、卖猪娃兔儿的……一街两行。突然,一个低个小伙子一把抓住另一个高个小伙子,吵嚷起来,转眼看热闹的围得水泄不通。低个小伙子说高个小伙子偷了他家种的玉米,还敢拿到集上来卖,高个小伙子说低个小伙子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越说火气越大,一时三刻,俩人扭打在了一起。有人飞跑到茶馆找到老龚,拉老龚前去裁断。老龚听了,也不推辞,随着来人,豁开人群,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俩是想一打下场,还是想以理断清?”俩人松了手,异口同声地说:“愿意听龚爷爷明断!”老龚问低个儿:“按照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你凭啥说人家偷了你的玉米?”低个儿说:“昨天晚上我种的这种玉米被偷了!”老龚说:“你怎么证明他偷的一定就是你的?”高个儿有点气愤:“真是的,你怎么就敢说是我偷的?”老龚说:“这样吧,给你们一人一张纸板,你们背对背,我问什么,你们在纸板上回答什么,然后举给我看。你们俩同意吗?”俩人回答:“行!”老龚问:“这是什么玉米?”俩人几乎同时举起纸板,上面写的完全一样:“水果甜玉米。”老龚高声说:“回答一样,正确。”老龚问:“内含哪种基因?”俩人又几乎同时举起纸板:“含sh2超甜基因。”老龚高声说:“回答一样,正确。”老龚问:“父母本来自哪里?”俩人先后举起纸板:“美国。”老龚高声说:“回答一样,正确。”老龚问:“主要特征是什么?”俩人又先后举起纸板:“早熟,丰产,营养丰富,品质极佳。”老龚高声说:“回答一样,正确。”老龚问:“是哪儿培育出的?”低个儿举起纸板:“四川广汉市蔬菜研究所。”高个儿纸板上只写着“四川。”老龚高声指出:“你没有回答出具体单位。”老龚问:“株高多少?第几个叶片抽生天花?每株可结穗几个?单个穗重多少?”高个儿少顷举起纸板:“株高1-1.5米,第9-10片叶抽生天花,每株1-3个雌穗,单个株重200-300克。”低个儿磨咕半天,才举起纸板,上写:“株高1米多,稍上部位抽生天花,每株2-3个雌穗,单个穗重200-300克。”老龚高声指出:“你回答得不够详尽,部分有误。”低个儿争辩:“我记性不如他好,不等于我不知道!”老龚说:“那就继续。从播种到收获多少天?迟收会产生什么后果?”高个儿少顷举起纸板:“从播种到抽嫩穗80-85天,抽花丝后22-25天左右即需采收嫩穗,迟收会降低含糖量。”低个儿半天举起的纸板上空无一字。围观者一片哗然,这肯定是低个儿冤枉人家高个儿!老龚继续问:“这种甜玉米,食用起来有啥特点?”高个儿举起纸板:“脆、嫩、甜、鲜,含糖量17%左右,口感很好。”低个儿始终未举纸板。围观者纷纷谴责低个儿:“这小伙子,青天白日咋能诬告人家呢?”老龚不动声色:“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种植有什么特殊要求?”高个儿举起纸板:“地壮人勤即可。”低个儿举起纸板:“不能与普通玉米混种,距离不能小于千米。”老龚抓住低个儿的手举起来高声说:“这玉米的主人是他!”高个儿不服,众人不解,议论纷纷。老龚摆摆手:“大家静一静。”他指着高个儿说,“你给大家说说,你家承包了几亩地?”高个儿一愣顺口说:“二亩。”老龚诘问:“那你告诉大家:这千米之距怎么产生?”转眼,高个儿头上冒出了层层虚汗。老龚低声说:“小伙子,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快把东西送回去,再给人家道个歉、赔点损失吧!”高个儿一脸羞愧地轻轻点点头。
老龚豁开人群,一手拉着低个儿、一手拉着高个儿走了……
老龚坐回茶馆,一壶茶还未喝完,又有人来说:“大爷,大爷!羊市上两个妇女为一只羊羔闹起来了……大家让我请你过去。”老龚疾步走到羊市,老远就看到两个中年妇女抓着对方的头发扭成一团。老龚豁开围观的人群,让大家拉开两个妇女,朗声问:“一个小羊羔能值几个钱,值得这么大打出手?”两个妇女争先恐后地说,这是布尔山羊,金贵着呢!老龚问:“又叫波尔或者包尔山羊,对吧?”两个妇女异口同声地说:“对,对!”老龚说:“羊是谁的,好办。你们回答我的问题,一个人回答过的,另一个人不能重复!”两个妇女回答:“行!”老龚问稍胖的妇女:“布尔山羊有啥特点?只需回答两点即可。”稍胖的妇女回答:“体型丰满,适于市场肉用。适应性强,饲料粗细均可。”老龚朗声说:“回答正确。”转身问较瘦的妇女:“你也回答两个特点。”较瘦的妇女回答:“布尔性早熟,繁殖率较高;生长速度快,产肉性能好。”老龚朗声说:“回答正确。每人再回答一个问题。”老龚问稍胖的妇女:“布尔山羊抗病力是强是弱?”回答:“抗病力强。”老龚点点头,问较瘦的妇女:“布尔山羊适合单喂还是适合群养?”回答:“不知道……”老龚摇摇头。稍胖的妇女乜斜了较瘦的妇女一眼说:“布尔山羊群居性强,容易管理,适合群养。”围观者议论纷纷:“这稀罕羊恐怕是那个胖女人的!”老龚又问较瘦的妇女:“再给你一次机会。请回答:这种羊板皮质量如何?”回答还是:“不知道……”老龚又摇摇头。稍胖的妇女又乜斜了较瘦的妇女一眼说:“布尔山羊板皮品质好,可与牛皮相媲美。”围观者有人叫好,稍胖的妇女有点儿洋洋得意,较瘦的妇女有点儿恐慌不安。老龚略加思索,好像并非刻意地顺嘴问稍胖的妇女:“你那布尔山羊是从哪儿买的啊?”稍胖的妇女想了想说:“是从新疆!”老龚哈哈笑了,低声说;“大妹子,这种羊,国家总共引进25只,只分别给陕西和江苏两省饲养啊……”稍胖的妇女还想争辩,老龚继续低声说:“你自己想想,一个地方只有几只,你咋能说清适合单养还是群养?你咋知道板皮品质是好是坏?你是背熟了资料,可你脱离了实际……”稍胖的妇女满脸通红,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老龚把羊绳交到较瘦的妇女手中,朗声说:“这只布尔山羊是你的。剩下的事儿,让人家俩人去解决吧!”
稍胖的妇女走到较瘦的妇女面前,磕磕巴巴地说:“大姐呀,对不起。是我在路上捡的,我不该眼界小啊……”
老龚刚走不远,他侄子小小抱了一只雪白的小狗狗,和一位时髦的中年妇女拉拉扯扯走到了他跟前。侄子说:“大伯呀,你看我在集市上刚买了一只宠物狗,这搞房地产的二奶硬说是她的。你看,这不是没事找事吗?”看热闹的想看看老龚如何断这桩案子,一下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老龚看了侄子半晌,叹口气说:“是人家的,快还给人家,别在这儿给咱丢人现眼了!”侄子脖子一扭说:“这明明是我的,凭啥给她呀?”围观的人接二连三地说:“是不是小小的,也得让大家明白个道道啊!”老龚无奈,指着小小问:“你知道这狗叫啥?”侄子不屑地回答:“叫小白狗啊!”老龚“呸”了一下,指着小小的鼻子说:“你问问人家叫啥?”小小下意识地说:“叫啥?还不是叫狗!”女人说:“叫博美。”小白狗深情地看了女人一眼,汪汪叫了两声,又害怕似地低下头。老龚又问侄子:“你知道这一只小白狗多少钱?”侄子眨巴眨巴眼睛,胸有成竹地说:“不到100元!”老龚又“呸”了一下,指着小小的鼻子说:“你问问人家多少钱?”小小拗着头说:“她还能说200元?”女人说:“整整2000元!”小小瞪大眼睛说:“这是金狗还是银狗……”老龚长叹一声:“娃娃,这不是你能玩得起的东西。你一个月的低保款,还不够这狗十天的吃食!快还给人家吧!”小小极不情愿地说:“我在半道上捡的,总得给我补偿一点吧?不然,凭啥还她?”围观的人也说:“小小说得对,反正人家老公有的是钱!”老龚严肃地说:“就算是小小捡的,捡来的东西不还,在法律上叫不当得利。深圳机场女清洁工梁丽,捡到一个装满价值300万元黄金饰品的纸箱,没有交给失主,被公安机关羁押了九个月。难道你也想进高墙铁栏里去见识见识?”小小一听,打了个寒战,极不情愿地松了手。那小白狗从小小的怀里挣脱,扑腾扑腾两跳,一下扑进女人的怀中……
神 枪
这天上午,天气既阴暗又闷热。突然,镇政府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镇党委郑书记被一个劳改释放犯劫持了……霎时,镇派出所、县公安局来了上百人,把镇政府围得水泄不通。
这个劳改释放犯恶行累累,左手拿着一把匕首,雪亮的刃儿压在郑书记脖子的动脉处,右手拿着一把手枪,枪口指着郑书记的太阳穴,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谈判专家对他说:“你不要冲动。你有什么条件,我们可以商量!”劫持者有点不耐烦地回答:“给我找一辆奥迪,再送50万现金,我带着手中的人质开车走半个小时,自然会放掉人质——警察不许跟踪,否则,我会随时杀掉人质!”专家说:“请你等五分钟,我们商量后马上给你答复。”劫持者十分烦躁:“都快一个多小时了,你们的工作效率也该提高点!”以县政法委文书记为组长、县公安局武局长为副组长的临时解救小组,迅速碰头磋商,一致认为,劫持者丧心病狂,有一次在镇政府盗窃,还是郑书记亲手把他抓住送交镇派出所的。这种报复性劫持,人质随时都会发生危险!虽然特警队来了,狙击手已经占领附近高地,可是要寻机解救人质,抓住劫持者或者击毙劫持者,并非易事。劫持者背靠一楼走廊墙角,上面的特警无法迅速下去,门口特警的任何行动都在他的视线之内;镇政府的院内又有一座气派宏伟的假山,埋伏的狙击手无法一枪解决劫持者。有个狙击手观察半天,发现假山有一个一角硬币大小的小孔可以通过子弹,但是要准确地一枪毙敌,实在难上加难。因为子弹要是擦上一旁的石头,弹道就会发生偏移,功亏一篑,后果更难预料。政法委文书记一方面让专家告诉劫持者,答应他的条件,让他给一个小时的时间从县银行提款,一方面发动大家寻找新的解决途径。
神断老龚在一旁小声说:“能不能叫咱镇上的苗苗试试?”文书记诧异地问:“苗苗是干什么的?”老龚说:“是咱们镇上的一个女民兵。”文书记疑惑地说:“他的枪法能超过训练有素的特警?”老龚胸有成竹地说:“能!”文书记满脸疑惑:“能不能找个地方试试她的枪法呢?”老龚说:“怎么不行?我先给你把人叫来!”老龚拨通手机,小声说了两句,不到五分钟,一个20多岁的漂亮姑娘就出现在文书记的小车旁边。文书记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年轻的娃娃,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吗?老龚似乎看出文书记的担心,小声说:“苗苗,先把你的枪法给文书记亮一下!”苗苗说:“要亮,得另找地方!”文书记心里思量,这娃娃还懂得点全面考虑!
文书记和武局长交换意见后,把苗苗拉上小车,飞驰了两里地,下车,武局长把一把带瞄准器和消音器的自动步枪交给苗苗:“你说打什么做验证?”苗苗扑闪着那会说话的大眼睛:“你们二位领导定。”文书记把半瓶矿泉水放在头顶:“你就打瓶盖儿吧!”武局长连忙制止:“这太危险,万一失手那可不得了!”文书记坚定地说:“必须这样验证。她一会儿救的就是我们的基层干部啊!”武局长说:“这样,要试,也该放到我的头上!”文书记不解地问:“那是为什么?”武局长回答:“我是公安局长,职责所在。你是总指挥,现场离不开你!”文书记轻轻一笑:“我还是政法委书记呢!咱俩就别争了,时间金贵!”顺手把武局长掀到一边,爽朗地说,“你瞄好了就开枪!”苗苗后退了约50米,扬起枪,根本不瞄就扣动扳机,吓得武局长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啪”的一声枪响,文书记头顶那半瓶矿泉水的盖儿,被打得不见了踪影。文书记拿下矿泉水瓶,赞赏地征询武局长的意见:“我看苗苗可以胜任。”武局长还不认可:“劫持者在不停地活动,还应该打一个活动的目标。”转身指着路旁树上的一群鸟儿说,“你能不能一枪把树杈上的那只打下来?”苗苗看了许久,就是不举枪,武局长说,“你该不会是根本就没把握啊?”苗苗扬手一枪,枪响了,却连只鸟毛也没打下来。文书记脸色很难看……武局长小声对文书记说:“刚才那一枪不过是瞎雀碰见个大谷穗。太危险了!”
回到镇政府附近,还没等解救小组最后拍板,旁边有人低声告诉文书记:“这女的和郑书记有过节,千万不能用她!她要乘机报复怎么办?”苗苗听见后毫不客气地说:“不要拿你们当官的那些弯弯肠子猜度我!何况郑书记收缴我老爸的枪,也是为了保护生态环境,没有做错什么!”苗苗转身对文书记和武局长说,“你们就相信我一次吧!”解救小组的领导们互相交流了一下眼色,坚决地摇摇头。苗苗看大家根本不相信她,也急得束手无策。
劫持者看他要的小车没来,钱款无影,焦躁起来,大声吼道:“再不兑现,我就下手了!”手一动,一缕鲜血从郑书记脖子上流了下来。
围观者一片哗然。
苗苗来回转着看了看,目光在镇政府院子假山的缝隙停了约半分钟,然后走到文书记和武局长跟前,斩钉截铁地说:“二位领导,我可以立军令状,如果完不成任务,救不了郑书记,你们就法办我,不,就枪毙我!”二位领导还是摇摇头。
武局长把枪刚靠在小车旁,头伸进小车车窗,伸手要从里面摸出一瓶矿泉水喝,苗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过枪,紧跑两步,根本不瞄,扬手一枪,吓得武局长转颜失色。谁知枪膛的子弹像长了眼睛似的,从假山的那个小孔儿穿过,不上不下,不偏不斜,恰好正中劫持者的眉心。劫持者像一块朽木似地倒了下去。郑书记得救了,四周一片欢呼。
老龚捋着胡须自豪地说:“咋样?我没说空话吧?苗苗家三代都是猎户,她从小跟父亲打猎,练就了一手好枪法。后来,附近迁来许多工厂,啥猎物也没有了,苗苗就成了民兵连专教射击的女教练。外地外县远天远地地都来请她哩!”
武局长拍拍脑门,好似大梦初醒,满腹疑惑地问苗苗:“那你刚才怎么连只鸟儿都打不住啊?”
苗苗轻轻一笑回答:“那是一个善良的小生命呀!”
文书记连连叹息:“你射那个劫持者怎么那样准啊?”
苗苗眉头一皱回答:“在我眼中,他就是一头凶残的野兽!”
神 手
狗娃从小伶俐可爱,父亲在世时,狗娃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学生。放暑假,晚上,父亲教他打算盘;白日,跟着母亲去卖菜。母亲为了让他懂得世事的艰难,就让他学着掌秤。有一次,狗娃给人称菜分量欠了点,母亲就训斥狗娃:“人常说买卖讲究秤平斗满。可菜是咱种的,都是乡里乡亲,就该给人称高一点!”狗娃低着头说:“儿子记下了!”谁知在13岁那年,狗娃得了一场大病,双目失明。母亲去世时,狗娃成了走路离不开拐棍探路的瞎子。母亲咽气时,嘴里说不出话,眼泪却像两条小溪,久久合不上眼睛。看得帮忙办理后事的乡邻个个眼泪汪汪。几个老姐妹抹着眼泪劝慰:“你就放心走吧,咱镇上绝不会有人欺侮狗娃……”
埋过母亲,乡邻们商量,狗娃今后咋样生活?承包地好办,大伙儿帮衬着,一亩来地,一年收种碾打算个啥?做饭也不难,狗娃从十岁起,就学会了擀面、蒸馍、炒菜、熬稀饭。关键是买油盐酱醋的钱从哪儿来?狗娃看大伙儿十分为难,就低头小声说:“我可以卖瓜子和水果糖啊!”大伙儿一听,如梦惊醒:“哎呀,咱们咋把狗娃会称秤算账忘了!”有人提醒:“狗娃看不见星星啊!”狗娃说:“现在用的都是电子秤,大家看着数字会对我说。”想不出更好的点子,也只能这样死马当活马医了。
开张的第一天,狗娃在门前摆了个小摊,卖的是瓜子和水果糖。晚上算账,结果,除去利润,还多卖出了五块钱!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苦思冥想,给谁的秤没称够?给谁的钱找错了?……没有啊!想来想去,自己的秤肯定没问题,是买的人看数字,故意说多了一点分量或钱数,或者又抓出一把退回来……狗娃一跺脚叹息:“唉,这是可怜我嘛……”
第二天,狗娃增添了香烟和打火机。卖瓜子和水果糖的时候,给人称过秤,他就把篮儿用双臂紧紧护住。晚上算账,结果,除去利润,竟多卖出了六块钱!这到底是咋回事呀?他反反复复想,想得头有牢笼大,还是没想出个眉目。
第三天,狗娃刚摆出小摊,就有人来买烟,听声音和脚步,似乎有点陌生。来人正要起身离开,被老龚一把按住:“猪娃,你这个小兔崽子,刚从四堵墙里出来,就又想学坏!你偷他的钱,真能下得去手?你知道他妈妈是谁?要不是他妈,你早去阎王老子那儿当差了!”“老龚叔,我手长是不对,可是我和狗娃他妈有啥关系呀?”“你回去问问你老子,再来说你该怎么办!”一时三刻,猪娃一脸愧色地回来。老龚问:“你老子怎么说?”“怎么说?说我两岁时掉到了镇中间那条水渠里,是狗娃婶婶冒死把我救上来的……奖了我五块钱!”猪娃转过脸,右边涨红的脸上留着五个清晰的手指印。老龚说:“狗娃他妈从嫁到咱镇上,40多年,光她从水渠救上的娃娃就有216个。好几次还差点把命搭上!你……”猪娃低头说:“我,我混蛋啊!”三步并作两步,到旁边炸油糕的摊子上买来十个油糕,双手递给狗娃,躬身作揖,“狗娃哥,对不起你,给你赔礼了!”转身向围观的乡邻大声吼,“往后,谁再像我这样占瞎子狗娃的便宜,小心我和他拼命!”
慢慢的,大家发现狗娃卖东西不再用秤了,而是用手抓。有些人觉得好奇,就回家用秤再称一下,结果总还是多那么一点点。
有一天,猪娃买了一只鸡,想拿狗娃的电子秤再复一下。狗娃说:“让我掂掂就行了。”猪娃问:“几斤几两?”狗娃说:“1200克,也就是四斤四两。”猪娃傻了眼:“乖乖呀,一点儿不差。你这手不是神手么?”
狗娃代个别困难户卖红豆、绿豆、豇豆和白扁豆,或者代卖肉鸡、肉鸭、肉鹅,全是用手代秤,一抓一个准。不到两个月,十里八乡,赶集的人常常把瞎子狗娃围得水泄不通,就是图看个稀罕。可是影响狗娃做生意啊!猪娃就来吆喝赶人。狗娃说:“别撵别撵,我再有啥本事,不就是让大家看个热闹嘛!”
这天早上,猪娃提来几条鱼让狗娃代卖,狗娃面露难色。猪娃问:“咋,不好卖?”狗娃摇摇头说:“你不是困难户!”猪娃哼哼了半天,央求道:“好哥哩,你就帮兄弟一次,下不为例!”猪娃扔下鱼扬长而去。狗娃一摸鱼肚子,叹了一口气,这不是瞪着眼睛亏人嘛……他回家拿来几个碗,放在鱼的旁边。下午,猪娃来看结果,狗娃掏出卖鱼钱,递给猪娃。猪娃一数,低声说:“狗娃哥,是不是鱼没有卖完?”狗娃答:“鱼早卖完了,一条没剩——你是说钱数不对吧?”狗娃揭开用纸板苫着的五个碗说:“其余的钱在这儿!”猪娃拿开苫纸板,每个碗里足有半碗清水。顿时羞得低下了头。狗娃抽出一个塑料袋,摸索着把五碗水倒了进去:“你拿回家称称,看总数儿对不对?”猪娃拿回家一称,天哪,差不过半两,水会蒸发啊!从此,对狗娃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猪娃也不顾羞丑,逢人便夸狗娃的人品和神手。
狗娃的神手越传越远,有人说狗娃是遇上了财神赵公明,有人说狗娃是有女娲娘娘暗中相助,还有人说曾亲眼目睹有一个仙女夜进狗娃家……只有老龚笑着摇头。
狗娃的生意越来越好,但也惹来意外的麻烦。
那天,县上一位领导来这儿品尝风味小吃封肉夹馍,恰巧逢集,被堵到街中,久久没法动弹。领导不高兴,问题很严重。当天下午,镇管和镇治理软环境办公室就来人要收走狗娃的货物,狗娃不让,双方就吵嚷起来,转眼被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向着狗娃,那些戴大盖帽的显得有些孤立。互相争执不下,吵吵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在此时,猪娃来了,上去就和这些戴大盖帽的撕抓在了一起,你掀我,我推你,不知怎么弄的,一个戴大盖帽的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整个屁股坐在了不停翻滚的油糕锅里,霎那间,随着衣裳冒起的火苗,惨叫声凄厉骇人……戴大盖帽的指证说是猪娃掀的,猪娃说,两个戴大盖帽的扭着他的双手,他动都没法动,怎么掀?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媒体也说是瞎子狗娃纠集社会渣滓暴力抗法,派出所当场带走了猪娃。镇上的百余名个体户,联名把派出所告到了法院。法院下来走访了当天围观的68名群众,众口一词说是那个戴大盖帽的自己往后退,不小心退到滚油锅里去的。卖油糕的还要求戴大盖帽的赔他油、油锅、油糕、油面、碗碟等损失。镇上没有监控设施,更没有其他人证物证。拘留超过24小时,派出所只好极不情愿地放了人。
戴大盖帽的领导软磨硬缠,请来神断老龚。老龚听罢事由,沉着脸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从那天起,狗娃收摊停业了。再过了几天,狗娃求人在自家临街的墙上开了个小门,这样就不再影响街容街貌了。
县电视台听说狗娃的神手惊人,前来采访,狗娃死活不开口。记者拐弯抹角找到老龚,让老龚帮忙。老龚沉吟片刻说:“咱们晚上去狗娃家吧!”
入夜,老龚领着电视台一行人推开狗娃家的大门,记者们愣了,狗娃正在苦练抓功。一张大席上,摆满了各种需要按斤两出售的东西。一旁协助看秤的是狗娃隔壁的姑娘冬梅,姑娘长得十分秀气,就是小时候发烧无钱医治,留下了小儿麻痹后遗症,一条腿瘸了。
狗娃和冬梅见到一下来了这么多人,惊慌失措,羞脸通红。
老龚看看狗娃,又看看冬梅,心里感叹,多好的一对啊!转身对记者笑道:“两个娃娃这辈子还没有上过电视哩,你们就给娃圆个梦吧……”
神 算
古镇有一位老者,姓申名轩,50多岁,常年在街角摆一卦摊,测字看相,无一不准。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常常见他一个人慢慢悠悠顺着街巷溜达。
镇上的人都知道,申轩出道算的第一卦是给一个路过的汽车司机。申轩看那司机从不远处的加油站过来,还未等那司机开口,申轩说道:“师傅可是宏达运输公司的?”师傅一脸惊愕:“你咋知道的?”申轩答:“小老儿算出来的。”师傅来劲儿了:“你再算算我姓啥?算准了,我给你一张幺洞洞。”顺手把夹在行驶证里的一叠大团结掏出来一晃,“算不准,我给你一脚把这摊子踢了!”申轩略一沉吟,说道:“师傅可姓十八子?”师傅问:“此话怎讲?”申轩微微一笑说:“师傅是唐王李家的后代!”师傅一愣,转眼佩服得五体投地:“是,是!先生真神算也!”掏出一张幺洞洞双手递给申轩,顺口问道,“先生算算我出行的吉凶如何?”申轩问道:“是测字还是卜卦?”师傅说:“就测字吧!”申轩说:“请你随便说一个字。”师傅顺口说:“就是我的姓,李字。”申轩稍作沉吟,说道:“子欲出头,巨木压顶。你又印堂发黑,面带滞色。不宜出行呀!”师傅嘿嘿一笑:“这你就测错了。我跑车半年,屁大个事儿都没出过!”说罢扬长而去。围观者嗡嗡:“裤裆里放屁,前后咋算到两岔里去了?”申轩也不争辩。刚过两月,加油站传来消息,那个师傅疲劳驾驶,黎明时分,把装满一车煤的十轮大卡开到沟里去了,车毁人亡!当日的那些围观者闻讯,无不震撼,申轩这卦也太厉害了!猪娃好事,一天到晚软缠硬磨,让申轩告诉他是如何测出来的。申轩被弄烦了,回答:“天机不可泄露,泄露必遭天谴!”猪娃似懂非懂,逢人便吹申轩是神仙脱生……
深秋的一天,申轩刚摆开卦摊,来了一位40多岁的中年妇女,说女儿已丢了一个多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申轩看了一眼,这女人体态和山脚下池塘的荷花一样美好,脸色像山坡上熟透的苹果一样鲜艳,便问是卜卦还是测字?女人说啥都成。申轩就为女人卜了一卦,然后告诉女人:“乘车百里往正南,莫去小店进宾馆。功夫不负有心人,女儿就在按摩间。”女人再问,申轩闭目不语。女人放下卦钱,暗自揣度,那说的不是省城吗?女人进省城挨着宾馆找了五天,终于在一家大宾馆的洗浴按摩中心把女儿硬拽了回来。女人来谢申轩,送了一面锦旗。女人走后,申轩把锦旗卷起来,垫在了屁股底下。有人不解,申轩回答:“有啥好谢的,那又不是啥光彩事!唉,而今有些漂亮女娃只图来钱快……”
寒冬的一天,时正中午,卦摊前来了母子两人,老母亲说儿子父亲下煤窑遇难了,儿子硬要踏着父亲的脚后跟往前走,请算一卦,儿子能去不能去?去后事情顺不顺?申轩打量了一下女人,满脸风霜困苦,穿着比儿子还要寒酸,信口念道:“不去家中日月难,去了母亲疼心肝;看看如今煤老板,几个不赚闷心钱!”老母亲叹息一声,放下卦钱就走。申轩两步追上,把钱退还女人。看女人带儿子走远,旁观者问:“你这卦,说了和没说有啥两样?”申轩满脸阴云回答:“天机不可泄露,日久便见分晓。”没过半年,那煤窑又发生矿难,儿子的骨灰盒和抚恤金送交老母亲的次日,一夜头发全白的老母亲,把骨灰盒和那一沓沓百元大钞挂在脖子上,无神的双眼望着天空,边走边嚎:“没了,没了,啥都没了……”两手抓着骨灰和百元大钞胡乱抛撒。看得一街两行的人,无不心酸摇头,泪眼婆娑。猪娃带着哭腔说:“申叔,你的卦咋算得那样准?”申轩沉重地摇摇头:“但愿我的这种卦,今后算的个个颠倒!”
春暖花开的一天,日稍西斜,来了一个姓郑的中年汉子,说正盖新房,打起官司,问胜算如何?申轩问:“你家隔壁胡家也和你一样翻旧盖新,冲突由此而生?”中年汉子大惊:“真神了,你咋知道的?”申轩避而不答,略加沉思说道:“和则两利,争则两伤——退一步天空地阔!”中年汉子说:“隔壁几乎占我二尺半庄基地啊!”申轩笑了笑吟诗一首:“千里捎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中年汉子不屑地说:“我凭啥让他?他为啥不让我?”转脸赔笑道,“你外甥不是在县法院吗?请帮忙给他说说,只求法院秉公断理就行了!我不会让他白说……”顺手把一个红包递给申轩。申轩拒转,说道:“我两家已经多年没有来往。你另请高明吧!我劝你几句:如今司法有多乱,翻罢报纸看身边;眼前黑白未辨清,肥水流进他人田——最好别打官司进法院!”中年汉子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报上和电视上整天宣传要依法治国,你咋这样说?”时过一月,那两家为争那二尺多庄基地打得头破血流。猪娃跑到申轩卦摊前叨叨:“你可算出法院是咋弄的?”申轩高深莫测地笑而不答。猪娃急不可耐:“还是我告诉你吧!郑家去告隔壁胡家,受理的是一位胖乎乎的高个儿法官,姓李,大家私底下都叫他李黏黏,其实他比猴儿还精灵!郑家男人晚上提着厚礼找到李黏黏,并出示了手中的证据。李黏黏一看,义愤填膺地说,天下还没王法啦?这明明是你的地方嘛,他凭啥占?次日下午,胡家受到李黏黏的呵斥,停工了。胡家女人晚上也提着重礼去找李黏黏,李黏黏看胡家女人虽是半老徐娘,然而风韵犹存,递水时,仿佛无意间碰了女人两个白馒头似的乳房一下,女人咯咯一笑说,大兄弟,只要你把这绺庄基地判给我,大姐少不了你的好处。李黏黏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好,好。你回去继续做你的砖根子——可别说是我说的哟!女人在李黏黏屁股上摸了一把说,大姐不是糊涂人。第三天,郑家一看胡家又往上砌起砖根子,夜晚,又提着礼包去找李黏黏。李黏黏惊诧地说,不是已经通知他停工了么?咋还敢往上整!你先回去,让我找这个敢于藐视法律的家伙……第四天晚上,胡家女人也提着礼包去找李黏黏,李黏黏四顾无人,在胡家女人脸蛋子上美美亲了一口,小声说,明天不是周六吗?你趁这两天休假,可着劲儿往上做。周六一大早,郑家一看胡家疯了似的和灰砌砖,急忙去找李黏黏。两天没找见,胡家的砖墙砌了有一人多高!等周一郑家把李黏黏拉到现场,李黏黏显得十分为难地说,成物不可破坏,让胡家给你补偿几个钱算了。两家当着李黏黏的面打了起来……时过境迁,两家一算打官司的账,老天爷,一家花了近万元,比买那么一块地还多一倍!申轩听罢,黑着脸说:“我不让两家打官司,他们不听嘛!”猪娃问:“你早就算出是这结果?”申轩答:“这还用算?我外甥早就对我说,过去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甭进来,现在是‘法院好像狮子口,进去让你浑身抖”。老龚不知何时来到跟前,插话说:“别说咱普通百姓,你没看报?法官都穿着法袍进省城上访哩,为那点事儿打啥官司,不是瞎子点灯吗?”猪娃硬是愣了半天才撂出一句话:“敢情报纸和电视上的宣传就是忽悠人呢?”
刚刚立夏的那天,听说镇中间的大巷来年要扩建,不少人家想多弄一点赔偿款,日急慌忙地把房往高里加。桑明家要给新增建的二层楼封顶,请申轩算算哪天是黄道吉日。申轩闭目掐指半天,大睁两眼冷冰冰地说:“条条恶龙舞当头,时时要命张血口;要想吉利保平安,拆房迁地另盖楼。——不宜动土!”桑明问:“先生为啥说这话?”申轩闭眼答道:“此处地脉属龙角之尖,盖二层必出事端。”桑明放下卦钱,怏怏不乐地回去一说,家人、亲戚和帮忙的议论纷纷,觉得这卦没道理,要说怕伤龙脉,盖一层为啥没事?又不是地基打得浅,再加一层有何不可?最后众口一词:“盖!”上楼板那天,鞭炮声刚响过不久,就隐隐传来一片哭声……猪娃跑到卦摊跟前,满脸恐惧地说:“好我的神仙叔呀,你咋算得那么准?一下死了两个精壮小伙子……”申轩表面上觉得毫不意外,内心却十分悲戚:“火中取栗,不知利害;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有一天,猪娃又在老龚耳边叨叨此事,老龚哼了一声说:“你申叔不光是‘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他那记性更非寻常人可比。你以为他在大街小巷爱溜达是瞎转悠?错……”
神 针
古镇有一女子,姓寅名珍,自小聪明伶俐,貌美如初春的山花,手巧赛天上的织女。可惜家庭成分太高,她人又心高气傲,不愿学某些高成分的女子,胡乱找个成分好的度过一辈子。三推两拖,过了成亲的最佳时段。好在那些年没有大风大浪,她的日月倒也安然。
寅珍的出道缘于一次偶然事件。一天凌晨,夜黑如墨,大雨如注。寅珍隔壁刘寡妇的宝贝女儿甜甜突然晕厥,刘寡妇抱着脸色青乌的甜甜敲开她家的门,已经淋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刘寡妇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求她:“救救我这苦命的女儿啊!”她满脸惊恐地回答:“嫂子,嫂子,我不是医生呀!”刘寡妇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哀求:“你是,你是!我见过你拿银针往自己身上扎……”她慌不择言:“万一扎出意外咋办呐?”刘寡妇一愣,随即斩钉截铁地说:“你就把死马当活马医吧!只要你尽了心,我决不会怪你……”寅珍急忙选了印堂、百会、人中、合谷、足三里等八个穴位,快速进针,转眼工夫,小甜甜脸色渐渐变红,有了气息。寅珍又用艾灸罐沤,轻轻按摩,天明时分,小甜甜终于睁开双眼,叫着妈妈,又恢复了天真烂漫的孩子习性……从那天起,刘寡妇逢人便夸寅珍是仙女下凡,手拿神针,旷世济贫。
自从她会用银针治疗各种病痛,麻烦就不断缠身。“社教”割资本主义尾巴,工作队说她给人扎针必须批判。可是,不光普通社员不答应,连生产大队支书也“阳奉阴违”,原因是有一天晚上正开阶级斗争大会,大队支书因为日夜操劳,半边脸突然肿了起来,片刻成了面包。人常说:牙痛不算病,痛起来可要命。支书呲牙咧嘴,一时连话都讲不清楚。大家求寅珍帮帮支书,寅珍稍稍犹豫,一言不发,就拿出银针在支书腮帮上的地仓穴和手掌上的合谷等穴位扎了下去。转眼之间,支书有了笑容。大家异口同声地称赞:“神,真神!神医,神针啊!”加之寅珍从不收钱,免费治病。镇上被她用针灸治好的不下200人。支书老婆的气管炎,还是她扎了半年治好的。支书私底下说:“如果说这是资本主义尾巴,那这种尾巴,还是越多越好。”为了这句话,工作队说支书立场不坚定,差点把支书一撸到底。
“文革”中,镇上的造反派查她的社会关系,发现她的亲属临解放却跑到了台湾,怀疑她是潜伏下来的特务,把她那小屋翻了个底儿朝天,无一所获。有人说特务常将东西藏在下身,于是当众把她扒得精光,也没搜查出针尖大个玩意。然而从那以后,姑娘彻底变了。镇上有老婆的、没老婆的,都成天和她打情骂俏。特别是那些扒过她衣服的男人,一想起她那白若凝脂的肌肤、挺如小山的双乳,晚上搂着老婆却喊她的名字……为了她,不少家庭发生吵闹、谩骂、厮打、变故,女人背后都骂她是狐狸精,可是又都不敢上门惹她,大家都穷,有了病,还离不开她呀!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大联合派的一个头头石英,离寅珍只隔两三家,竟翻墙摸到寅珍的床头。寅珍抡起木棍,一边死命狠打,一边竭力呼喊:“石英强奸人哩,石英强奸人哩……”凄厉的喊声惊动了四邻,大家齐心协力撞破了她家的门,一缕缕手电光直射到俩人身上,石英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寅珍的衣服也被撕成了烂索索。大家把他俩扭送到大联合办公室,请来军代表主持公道。有的人说:“石英真给造反派丢人!”有的人说:“母狗不摇尾,牙狗不跳墙!”石英边穿衣服边说:“他白天说夜里给我提供保皇派的新证据!”有人立即驳斥:“那也不需要你脱掉衣服,还把人家的衣服撕成那样啊!”石英说:“算我阶级立场不坚定,被这个恶毒的女人拉下了水……”有人喊:“毛主席语录中,也没有说对阶级敌人可以强奸啊!”石英说:“我没有弄成事实啊!”寅珍指着裤子上几团浓鼻涕一样的东西说:“请大家看看这是啥……”军代表明察秋毫,当场给石英定了强奸罪……
说来也怪,第二天,石英唯一的宝贝儿子突然四肢抽搐,跑镇上的医院显然来不及了,石英的老婆不顾羞臊,疯了似的抱着儿子闯进寅珍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一边打自己的脸,一边哀求道:“我男人不是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我求求你,救救、救救我的儿子吧!”寅珍一言不发,冷若冰霜,慢慢地抽出银针,消过毒,朝小孩子身上的膻中穴、鸠尾穴、巨阙穴等几个穴位扎下去,一时三刻,小孩儿转危为安。
寅珍给人治病,不论远近,不管亲疏,来了就治,个别路远的还得管吃管住,耽误了田里的活儿,有时竟吃了上顿没下顿。乡亲近邻晚上偷偷给她送点吃喝,她宁肯饿着,吃野菜,咽树皮,也坚决不收。看她脸色蜡黄、皮包骨头,几个大嫂、大姐心痛地问她为啥不收?她低着头说:“我命不好,不能再连累大家,让上头说你们的阶级立场不稳啊!”
寅珍55岁那年,县上和镇上一群领导前呼后拥来找寅珍,说要请她担任县政协委员,还责令镇政府帮助寅珍翻新了房屋。周围的群众议论纷纷,寅珍更是一头雾水,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又过了十多天,县委统战部长陪着一位白发苍苍、雪髯飘飘、脸色红润的老者,一起看望寅珍。老者是从台湾来大陆出席两岸针灸学术交流会的,自称是寅珍的亲哥哥,手里还捧着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骨灰盒,说父亲的临终遗愿就是要叶落归根。镇上在山坡找了一块有两株柏树的风水宝地,热热闹闹地了却了老人的心愿。寅珍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老人临走时送给寅珍一本书,说这是父亲生前出版的《针灸概论》;同时留下六万美金,说这是父亲留给寅珍的那份遗产。寅珍把书紧紧地抱在怀里,一脸悲慽,却坚决不收美金。还是在大家的再三劝慰下,才勉强收下,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
寅珍到县上参加政协会议,县妇联主任得知寅珍的遭遇,一天到晚开导寅珍,让寅珍珍惜往后的日月,给寅珍介绍对象。寅珍不好意思逆拂人家的好意,答应和一个平反的右派张辉见见。俩人刚坐到一起,寅珍就开门见山地说:“我是古镇有名的坏女人……”妇联主任连连递眼色,寅珍装作没看见,哗哗啦啦讲了镇上女人对他的议论。张辉微微一笑:“我是咱省上有名的大右派!”也干干脆脆说了自己被划为右派后坐牢十多年的悲惨经历。寅珍说:“你是政治问题,我是作风问题……我那六万美金已经捐给学校了……”张辉打断寅珍的话说:“这我知道!一个视金钱如粪土而又无偿为大家治病的才女,绝不会是一个乱七八糟的人!”
蜜月过后,镇上请张辉给大家讲市场经济的特点。饭桌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人借着酒劲伏在张辉耳边轻轻地说:“你这么有本事的一位教授,咋能找这样一个女人?她不配你呀……”张辉霍地站起来,把酒杯一蹾大声说:“古镇对寅珍不公平!给她身上泼的脏水太多了……直到入洞房,寅珍还是一个黄花闺女啊!”
满席人都像同时遭到电殛一样,目瞪口呆……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