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

2014-11-17 12:54袁委淑
西部 2014年1期
关键词:老屋奶奶母亲

袁委淑

如今的故乡越发僻静。

人走了,房空了……最初几年,每到清明节前一天,小姑和秀秀都会费劲地打开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把每一间空房打扫一遍,把孤零零的家具用抹布擦一遍。后来,秀秀嫁到外省去了,小姑麻着胆子一个人去干这些事。她扫着,走着,总感觉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或者是细若游丝的叹息。小姑一回头,一只大老鼠从她脚后跟边蹿过……

从那以后,老屋就彻底地断绝了人气。再后来,一场大暴雨,让老屋倒塌了半边。满爹打电话告诉我妈这件事。妈猛醒过来,这老屋她十年前买了保险的,得向保险公司索赔才是。妈要我带着保险公司的人回去取证照相。我一听,情绪立刻失控,叫了起来:“谁想去就去!反正我不去!”话一落音,我趴在沙发上,泣不成声。

奶奶死后,我一直无法走近老屋,我怕。如今,老屋倒塌了,我又如何能积攒出足够的力量重新面对它的残垣?

当年,奶奶在乡下居住时,老屋就如一个小火炉始终温暖着。奶奶的子孙,蒲公英一样四面八方散去,又偶尔蜻蜓点水似地飞回来做短暂逗留。或者,在春节、清明、奶奶生日这三个固定日子,大部队尘土飞扬地出现在村口。

这些个儿孙满堂的聚会,才是奶奶扎扎实实的节日。从清晨开始,两团旺火就跳起了蓝色的舞蹈,屋里暖暖的了,热水瓶里满满的了。奶奶提着木桶去井边提水,提一回便站在老桃树下望一回村口。村口,依旧是山外青山。偶尔,几个人影出现了,一辆车跑来了,奶奶的心,便突突地跳起来。奶奶一手扶桃树,一手搭凉棚,久久地张望。邻居李伯母照例要问,婶子,今天回来几个?

奶奶心里慌慌地,语调却出奇地轻快,说好了都要回来的呢!在奶奶长长久久的张望里,两鬓斑白、肚子腆腆的老儿子回来了,穿高统靴子超短裙的孙女回来了,喝牛奶吃面包讲普通话的小玄孙回来了……老屋空前热闹起来。

大伙儿都用自己的方式体贴孝敬着奶奶,带了礼物,还带了成品半成品的菜肴。儿子女婿们喝大碗的水酒,女儿媳妇们在灶前忙碌。奶奶帮不上忙,满脸笑容,这儿走走,那儿看看,帮着烫一壶热酒,找几片五香叶,将油炸红薯片、炒米糕不停地往小玄孙的小嘴小手小兜兜里塞。

现在想来,奶奶这些彩虹般灿烂的日子,也就是一顿饭的工夫。酒醉饭饱后,剔一回牙,在屋前的小土坪里坐着拉一回家常,太阳就偏西了。

回来时大包小包,告别时依旧是大包小包。房梁上挂腊货的铁钩空了,腌菜坛子空了,鸡蛋罐子空了,菜园子也空了。奶奶的脚步空空的,声音也空空的,找不到落点:都要走么,我前几天把被子全部都晒了一遍……

第二代要走,第三代就更不用说了。大家都准备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返回城里的安乐窝。奶奶的目光最终停留到二爹脸上,新儿,你又不要上班的……二爹用手揉了揉鼻子,黏黏糊糊地笑,侄郎有车,坐得下,下次回来的时候再……

这个“再……”,总是游离在空气中,从不落地。奶奶叹了口气,将我们一一送到老桃树下。

叫一声“奶奶我走了”,就不敢再回头。一直到村口,要转弯了,再回首,暮色中的奶奶,与身后沉睡着的老屋,已模糊成了一幅发黄的水墨画,而画外,其余的,全是空白。

这个空白,如今却再也丈量不出边界。

从前有爷爷镇着,后来又有我父亲镇着奶奶房下的子孙,至少从表面上看,团结得像个充盈的大水库,波澜不兴,岸芷汀蓝。再后来,奶奶在七十高龄,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在正好能报答养育之恩的年纪失去了父亲。

人去楼空,一切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永远都不是了。

当初,没有谁告诉奶奶,她的大儿子得了不治之症,住进了省城大医院。

其实,又有谁能瞒得了奶奶?父亲健康时,每个星期都会抽出时间下乡看奶奶。父亲住院后,奶奶常常在噩梦里惊醒,不是已去世的爷爷在雪地里忧伤地站着,就是幼龄时节的父亲掉进了深井里,父亲伸向奶奶的那双小手,那么绝望又那么无助……奶奶拥着被子,一夜夜枯坐着。

白天,奶奶不再站在桃树下张望了。奶奶无声无息地坐在家里,正对着窗户,窗户外就是那条通向城里的小马路。大家以为,什么都不说就瞒住了奶奶,瞒住了奶奶就是对奶奶最大的孝心。终于有一天,小姑猛然惊醒:很久都没去管妈妈的事了。负疚的小姑,隔几天就往娘家跑,每一次都那么兴高采烈,讲这个讲那个,形势一片大好。听着听着,奶奶就抹泪了,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晓得?

仅仅三个月,在乡下独处一室的奶奶就瘦成了一片枯叶,在省城治病的父亲也瘦成了一片枯叶。第一次出院去看奶奶,父亲戴着鸭舌帽,穿着比平常足足小两号的新衣服。远远地看见了老屋,父亲的腰杆立即挺得像棵松树,大踏着步子,笑容满面。父亲必须早早酝酿好饱满的情绪去见他的老母亲。嚷着嗓门叫一声“妈”,父亲的眼里却是盈盈泪光,而奶奶,扶着门框,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从头到脚看着。终于,奶奶喑哑着嗓子说,走这么远的路,快进屋歇歇。

父亲坐了没几分钟就闲不住了,和以前每次回家一样,屋前屋后,每间房,都要去转一转,摸一摸,敲一敲,心里才踏实。哪间房瓦面是否有雨漏,哪间房门窗关起来是否顺手,哪间房电灯开关、线路是否失灵,屋前屋后排水沟是否通畅,父亲习惯性地一一查看。奶奶追在身后,一遍遍地喊,我在家好好的,你操什么心?有什么事,我喊你二弟、三弟做就是了。

父亲找来锄头,外衣一脱,扬着膀子给奶奶清理屋后的排水沟。母亲赶忙也拿了个锄头,从另一头快速地挖过来。我默默地站在一旁,只求父亲母亲的锄头快点汇合。在奶奶的注视里,父亲的动作幅度很大,锄头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然而,不到十来分钟,父亲就扛不住了,一个踉跄,鸭舌帽掉了下来。我赶忙去捡帽子,奶奶摸着父亲因化疗而变得光秃秃的头,泣不成声。

后来,父亲第二次出院,他已无力再回去看奶奶了。

一个黄昏,我隐约听到敲门声,打开门,是奶奶!奶奶头发凌乱,面色憔悴。我大吃一惊,奶奶,这么晚,您怎么来了?奶奶费劲地冲我一笑,正好有一辆车要来街上,我就顺便来了。直到父亲去世后,我才知道,那一天,奶奶是清早出的门。大字不识的奶奶,悲伤恍惚的奶奶,一进城就迷了路。那些错综复杂的车流啊,那些大同小异的房子,那些昂首挺胸、冷着脸子走路的城里人……迷了路的奶奶,在城里转了一天后,终于走到了儿子家门口。

再后来,父亲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土。哭出鲜血的奶奶,在亲友的搀扶下,立在老屋前,看着长长的车队、管乐队、锣鼓队,送儿子返回故里。按照风俗,在外殒去的人,是不得进家门的。我们姐妹抱着父亲的骨灰,从老屋前绕过,直接上了山。

我们原以为,奶奶活不过那个冬天。

头青白,二青五彩,三青满堂红。在给父亲挂青的那三年,奶奶与老屋,依旧是暖暖的小火炉。奶奶抹着泪,张罗着儿子的祭礼,把每一个仪式安排得周全圆满。

奶奶居住的老屋,与满爹居住的新屋隔着一条小小的河。满爹家门前种的都是矮矮的月季。满爹说,我们不在家时,你奶奶坐在对面,就能帮我看屋,要是种了树,贼来了就没法看见了。

奶奶屋旁边,就是那口长年雾气腾腾的老井。我那得了尿毒症的满妈,天天站在井边指名道姓地骂,七十三,八十四,还不死,没意思。别个屋里的老人家,只愿子孙后代个个兴旺发达。我娘屋里没有得尿毒症的种,嫁到这个屋里就倒了八辈子霉。大家晓得她大儿子是怎么死的吗?也是和我一样,被上头压住了呢……八字先生都是这样讲……我一个人死了我不心甘,我的命一定要抵一命……

除了骂,满妈一到街上看病,就三番五次向奶奶索要钱。说,没钱?你以为我不晓得,你街上那些崽女哪个回来不给你钱?你一个人守着堆钱还有什么脸面?我要是死了,你也没得好日子过……

每次上城治病,他们夫妻俩抬脚就走,也不说何时回来。可怜的奶奶里里外外给他们家照应,还得眼巴巴地在桃树下张望他们何时回来。

为此,我母亲给满爹打了不少电话,要他们在这方面注意点,不要信那些迷信,要信科学,后生家得病与老人家有什么关系?俗话说家有一老是一宝……

母亲背地里和我们多次叹息,你满爹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唉,也是屋里遭了难,既要照顾病人,又要种地,还要去做小工赚药费。你满妈天天在家说怪话,他多多少少听进去一些了。

那一个春夜,远在广州打工的满爹,打电话要我们赶快回去救命。妹夫驾车,我和妹妹陪同着去乡下接满妈。在奶奶昏暗的堂屋,满妈裹着被,蜷缩在竹靠椅里,不说话,脸色死灰。奶奶在一旁陪着,奶奶的脸比那盏十五瓦的电灯更加愁苦。

不知自己得了尿毒症的满妈,好几天拉不出一滴尿,万般痛苦之下,她将自己的手指伸进尿道里,试图将堵塞了尿道的坨坨掏出来。

在医院急诊室,医生询问了病情又检查了身体,初步怀疑是尿毒症或出血热。听到出血热,我和妹妹后背飕飕发凉,但还是扶着满妈住院,打针,直到凌晨两点才回去。而我二爹一家,在知晓我们已去乡下接满妈后,就悄无声息了。第二天,二妈八点来医院探视,八点半就借故走了。

在满妈治病的那些日子,总是有不愉快的事从乡下传来。我和妹妹做过同样的梦,在梦里,满妈披头散发,指甲长长,非人非鬼,一路追赶着奶奶,追赶着我们。

母亲听了总是叹息,这个死不识相的东西,只有你爷爷你爸爸才镇得住她,你二爹无能呢,要是你爸爸在,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了。家门不幸啊……

母亲说这些时,我的心更加郁闷。

在奶奶命绝的那天清晨,奶奶到邻居李伯母屋前,问,几点了?李伯母见奶奶神情恍惚,衬衣扣得一边高一边低,联想到先天晚上奶奶跟她聊的一些云里雾里又让听者似懂非懂的话,疑惑地问,婶子,您问时间干什么?奶奶说,我想给我们小水(我妹妹)打个电话,又怕她们没起床。李伯母回屋看了看钟,说,六点一刻了。奶奶自言自语地说,那我过去打个电话。李伯母眼看着奶奶踩着又空又乱的步子去了对岸的满爹家,十多分钟后又踩棉花似地过来,一个人在屋前马路上漂移了几个来回,又在屋阶上的竹靠椅里躺了许久。李伯母悄悄跑到隔壁小卖店里给我小姑打电话,娱宝,你赶快回来一趟,赶快回来。

我奶奶去满爹家,像一缕轻烟径直飘向电话机,她没给我妹打电话,而是打给曾经与她相依为命好几年的秀秀、我二爹的小女儿。奶奶对秀秀说,秀秀,奶奶这几天要去走人家,你今天请个假,帮奶奶看几天屋。秀秀不解地问,奶奶,您要去哪儿走亲戚?奶奶不做声,停了停又说,你的旅游鞋,我给你洗了放在箱子里。说完,奶奶便挂了电话。奶奶走后一个小时,我满妈突然预感到了什么,跑到隔壁叔娘家,嫂嫂,麻烦你过去看看我娘老子在做什么。

叔娘放下手中的活儿,跑过河,冲到厅屋喊,婶娘,婶娘。没人应声。叔娘又跨进堂屋,一股浓浓的农药味从里屋飘出,奶奶躺在床上。叔娘的心缩成一团,冲出门急呼,老三,老三,快点过来,婶娘喝农药了。

喊毕,叔娘狂奔到床前,跪下哭喊,婶娘,您为何这样想不通呀?奶奶的床边,一只甲胺磷瓶子横躺在地上,空空如也。一把乡下常用来给牛灌药的长嘴药具,也倒在一旁。奶奶穿戴整齐,笔直地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说,去……喊你……兵舅舅……来做道场……

奶奶的孙子、满爹那十五岁的儿子阿毛飞奔到床前。叔娘按着阿毛的头,快哭奶奶!快哭!不然奶奶到阴间会变成哑巴的!阿毛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叔娘又喊,老三!老三!快来给婶娘送终!

我的满爹,垂着头,在厅屋困兽般乱撞,硬是不进去!

二十分钟后,姑姑赶了回来,拥着奶奶尚还余热的身子哭死过去。

一个小时后,我母亲、二爹、二妈以及奶奶的第三代第四代都赶了回来。

我的子孙满堂的奶奶,清苦一世的奶奶,形只影孤的奶奶,笔直地躺在竹席上,深陷在宽大的寿袍里。奶奶双目紧闭,清白的脸看上去比手掌还要小。两只骨节粗大、劳作惯了的手,一只无力地拢着块四方手帕,另一只无力地拢着油纸小折扇。奶奶以这种谁也无法想象的方式,去了……

奶奶从容而又绝望地计划安排了自己的死期。

奶奶喝农药之前,将自己的寿衣寿帽寿鞋等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上。窗台上放着一大团白棉花,那是给孝子们编孝帽用的。箱子旁边,装满了一蛇皮袋细若滑石粉的地灰,是用来垫在千年屋底下的。蛇皮袋边,有几束干稻秧,是用来塞在寿枕里的。厅屋靠门的角落里,摆着满满两担做道场用的钱纸。

奶奶的邻居们看着这一切,一个个抹着泪叹息,唉,事事考虑得这样周全……怎么就这么想不开了……这么多钱纸,不晓得她老人家是怎样打好的……

奶奶所住的老屋,大大小小共有十二间房,每一间房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一间卧室都用新鲜竹竿撑起了蚊帐,叠着散发着太阳味道的被子。每一只箱子里的衣服都码得整整齐齐,其中有一只箱子里全都是我们给奶奶买的连商标都未撕去的新衣服。还有一只箱子是秀秀的衣服,奶奶嘱咐过秀秀的那双旅游鞋里塞了六百元钱,一张托隔壁小女孩写的纸条:……秀秀,这六百元钱你拿去打个金戒指戴上,看到戒指,就像看到了奶奶一样……

阁楼上,摆着两个醒目的大瓦罐,装满了金灿灿的干玉米、黄澄澄的大豆。一些未干的玉米,则晾在凉床上。靠走廊的地方,码着小山一样的干柴枝,那是奶奶从山上一点一点捡回来的。

在那间给我们腌制了无数坛子菜的房里,十多只坛子全加满了清亮的水。就连十来粒未吃完的板栗、荔枝等,奶奶也醒目地放在书桌上。

做道场的三天,当我躺到奶奶亲手铺好的像太阳一样干净芬芳的床上时,我的泪便止不住地往下落。

那三天里,下起了雨。奶奶的卧室、厅屋、客房,几乎都有窸窸窣窣的雨漏。而每一个滴漏的地方,都准确无误地摆着个旧盆或瓦罐。二爹失魂落魄地看着,终于落泪了。他突然像我父亲曾经做过的那样,拉了拉灯绳,电灯只眨了一下。陈旧的灯绳,无声地断落在二爹手上。那三天,又黑又瘦的满爹,穿着孝服,腰间扎着草绳,极其虔诚地做着孝子,张罗着坟山和道场上的大小事情。他的双眼充满了血丝,嗓子喑哑得几乎发不出声。

当披红挂绿的道士在坪里转来跳去时,当临时搭建的大灶燃烧着奶奶从山上一点点捡回的柴火时,当奶奶积攒的两万元钱一笔笔从总管账上划去时,我知道,奶奶的一切都在迅速地消失,棺材里躺着的那个瘦小的老人,也不是我的奶奶。我不知道,奶奶这一去,究竟到了何方。

将奶奶送到了山上,老屋就彻底地空了。母亲和二妈做主,将奶奶的一些遗物分散给众子女。姑姑们把每一间房扫干净,把每一扇门窗拴好。我们都要回城里了,二爹抱着爷爷奶奶的遗像上了车。我忽然听到了奶奶若断若续的悲泣声,从奶奶弃世的那间房里传了出来。我的泪唰地又流了下来。我说,你们听,奶奶在哭。大家静默了好一会儿,面面相觑,摇头。我姑父摘下眼镜,擦着眼睛,说,我也听到了,娘老子在哭,娘老子是不愿意去城里呢!

关于奶奶的死,没有谁能释怀。姑姑们一说起就掉泪,妈妈的命怎么这么苦,幼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撞全了,到最后,自己又寻了条绝路……二妈一说起就满脸不悦,有头有脸的老人,哪个不是体体面面、热热闹闹地死去?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呷农药,要崽女们如何做人?我母亲则背地里向我们几姊妹数落,都只怪你们那两个阿叔,要是都像你爸爸一样,你奶奶舍得去死?

反反复复说这些还有何用?奶奶已经死了。

整个夏天,我与姑姑们一谈起满爹的妻,一直用“那个人”称呼。

那个人据说活不过春节的。春节快到了,我与姑姑通电话,互相询问,乡下的那个人是否有什么动静。春节,我们去乡下给奶奶挂头青,大家将拜年的礼物一律放到满爹的客厅里,没有谁去卧室探望躺着的那个人。

满爹明显地老了,瘦了。

奶奶安葬后的那个晚上,满爹与他的儿子相对而哭,阿毛,我们两爷崽怎么过,以前还有个奶奶给我们打招呼,现在奶奶也没有了……小姑听了也哭,三哥,你这句话要早说三天就好了。

那个人在我们村庄成了千夫所指的恶人,包括她以前的诸多毛病:好吃懒做,惹事生非,偷汉子……都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柄。

那个人一次次给我母亲打电话,状告满爹的种种恶行:不准她买几十元钱一盒的尿毒清,不准她去透析,不准她去动用那笔存款,天天在家骂她要死就早点死,还动手打她耳光……

满爹的存折,一直收在我母亲那儿。因为每个星期最低要支付三百来元的药费,满爹存折上的钱越来越少,当只剩下六千元时,满爹悄悄嘱咐我母亲,嫂嫂,她要是到街上来要钱,你再莫给了,她说一定要治个净草无根的,我到时可还要留一点给她做道场用。

这让我母亲左右为难。那个人隔几天就到街上来找我母亲,不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是铁青着脸咬牙切齿,拿钱来,我要治病,再不拿钱我就卖屋了。

我们都劝说母亲将那个折子交给满爹算了。母亲说,折子给了你满爹就到了她手里。她的病是个无底洞,这些钱都是你满爹在广州睡地铺睡屋檐辛辛苦苦卖苦力攒的。我要拿出来,我就对不住你满爹。现在你满爹每天给人家担砖二十五元钱,全给她付药费了……

二月,那个人病情严重,我母亲去乡下看她。母亲坐在她的床边,说,三嫂,你好点了吗?她抬眼看看我母亲,又闭上眼,一句话也不说。我母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叔叔见状,赶紧招呼去外间喝茶。

那一天,我正在外省旅游,妹妹发来短信:满妈死了。我回信说,哦。

在满妈病危的先天,发誓再也不理她的妹妹,与妹夫一起,开车给她送氧气袋回去;与我经常互通信息关注满妈死期的小姑,整夜守在她的床边;我的二爹二妈,也连夜赶回了乡下;对她咒尽了恶话的满爹,抱住她的头痛哭,我的明辉啊,你呷了亏的啊……

给满妈送葬时,满爹紧紧地抱住灵柩。由于几日几夜没合眼,再加上河堤又窄又滑,满爹一个筋斗翻进了河里,浸了个透湿。众人惊呼着将满爹扶上来,满爹的脸白得像张薄薄的纸。我母亲吓坏了,呵斥着要满爹回家换了衣服到床上躺一会儿。满爹挣脱众人的拉扯,又奔上去,紧紧贴住灵柩,惹得村里那些奶奶婶婶们个个低头去擦眼角的泪花,叹息着,明辉这辈子八字好呢,撞上了个好男人……

将满妈送到山上时,满爹的衣裤还在滴着水……

母亲跟我说这些时,我陪着母亲感慨一阵儿,又叹息一阵儿。最后,我也和母亲一样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清明,我们相约去扫墓。我在那爿湿润的新土、我满妈的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旁边,是我奶奶的坟,也是干干净净的黄土。而我父亲的坟上,已是芳草萋萋。

清风从我耳边徐徐拂过,温柔得像奶奶的笑容。它拂遍我的全身,在每个人中间传递,又像父亲不动声色的爱……

我静静地看着。母亲领着我老公,在茶林间走动,这座坟,是你们的老爷爷,那边,是你们太奶奶,再那边过去一点点,是……

是的,每一座坟里都不再有故事,每一座坟里躺着的都只是我们的先祖。我轻轻对我小小的女儿说,宝贝,这儿,就是我们袁家的祖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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