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弦集(节选)

2014-11-17 12:54飞廉
西部 2014年1期

飞廉

新叶,泛绿,枯黄,飘落枝头;同样默默积蓄的力量,让我们纯洁在无望的爱情里,在家的岩层中风化殆尽。我们未能有足够的沉静,看沉寂的枝头,哪个凌晨鼓出了花蕾,哪个暮晚展开了第一朵;我们未能走足够远的路,看雪水在哪里汇成了小溪,在哪里流进了大海,它们的清澈在哪里挣扎着消失……

对自身,我们更没有耐心,自觉不自觉地逐流浮沉,尽管也能从别人那里预测到将来的一些必然:孩子将违背我们的意愿长大;我们将迟早承认一生的卑微,感受到泡影破灭的幸福;遭轻视的小伤口匆匆结束了我们;孙辈奇怪的是,他们的父辈微笑着谈论我们的过去,不带任何悲戚……

除了从别人和过去得到的一些温暖和必然,想想现在的生活吧(但愿,手中的游戏,能让我们平静地度过每个阴晴的日子):单调,乏味,遍布着偶然。同样的梦呓,同样的道路,同样的孤寂;我们看不到两天之间的沟壑,看不到它们之间的裂纹,直到某一瞬间突然断裂、突然陷落。一点小小的变故,令我们多么惶恐,习惯的事情一天不做,又何其空虚。身边某个人死去了,像落入我们网中的鸟儿,形状、声音,与这些年来看到的、听到的多么不同,同样的,我们对他的一生一无所知。

或许,世上存在过这样一些人:像冬天的树木,他们贯注于此刻的风霜、拉锯战的寒暖流,让这些力量在体内时时留下亮光与阴影、青烟和贝壳;让它们暗暗积蓄,直到冲破栅栏,开放耀眼的花朵。这些人,不断地寻找新生的事物,不断发掘被忽视的事物,不断唤醒沉睡的事物。不停地跋涉,这些人,在年轻的时候,已攀上了老人屹立过的高山,他们的眼睛更明亮,看到的更开阔,更清晰,更美。

慢慢去做手里的事情,下一件不见得让我们得到更多的欢愉,更多的庇护。眼下居住的地方,犯罪的青春年月,不一定处处让我们疲倦,让我们羞愧。那传说中的天堂,不一定可靠,它的美我们未必能够领略消受。

不要像儿时那样,新年尚未过去,就开始期盼下一年的新衣;有足够新鲜的事物,甚至一个乏味的线头,都能让孩子们度过一个新奇的午后。对于我们,纸上的西瓜不能吃,窗外的夜风没有牙齿,所有见过的都已成形,因之而倦怠,再也开辟不了新的洞天。不必期待可能到来的美妙时光,它们的降临,就像我们攀上一座座山头,固然得到了一些鲜美的野果,同时也将发现更多弥漫的空虚,看到另一些美好的日子在其中起伏,将要沉落的样子。

慢,还因为人人都说现在是美好的,但有谁能够让眼下一刻停滞下来,有谁能够给予它重要性?奔腾的大河,到了一马平川,往往隐藏了它的涌动;如果我们能够慢到以四季为一个清晨,持续不懈地做同一件事情,也许会淡忘了时间的流逝吧,也许会有所完成吧。“他经过十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直到在谬佐显出了全部的魄力,/一举而让什么都有了个交代/”。(奥登:《战争时代》之二十三)

让我们在这片瘠薄的土地上,慢慢寻找它的丰盈,探求它的美吧;走着走着,就游历遍了我们卑微灵魂的每一个角落;这些丰盈,这些美,或许,可以让我们在某一瞬间,接近那些伟大的心灵。

“群山之颠,一片静谧……林中鸟儿无语,只等着,很快地,你也休息。”(歌德:《漫游者之歌》)

我们居住的小镇,孩子们看来,一切都是新鲜的、明亮的,但已不如我们小时那般新鲜、明亮,罩上了一层层轻烟的外衣。外出游历,映照中,小镇的轮廓愈加清晰,美与丑也越加分明;他乡信美,离开久了,也会发烧似地想念它,小镇的暴政也温柔起来。当你归来,你将重新被这里的人民感动,被他们的热情、纯真与麻木;在你过去漫步其间的郊野,老人们捕来的鸟儿,何其美丽,从未见过,令你震惊……

我们看轻的自己,被我们的孩子热烈地爱着。远方也必定有一个我们遗忘的朋友,在追忆着我们的善与真,我们不也以同样的方式思念着一个亲人吗?尽管我们并不急切见他,我们习惯了一个人喝酒,习惯了从过去的浪漫提炼智慧,习惯了从书中寻找乐趣,悄无声息地麻醉和沉迷。

与我们的爱人,话语也渐渐少了。他们爱上了养花,我们爱上了戏曲。风吹开窗子,谁先发现,谁就把它关上。就这样慢慢穿梭于日子,直到有一天被永远拆离;到了那时,我们才认识到,我们养的这些花,我们学会的这些曲子,是爱人之间的另一种话语,无声胜有声。

以前,我们信赖梦境的时候,梦创造了足够多的美:想开花,给我们雨;爱上了人,给我们镜子;想去远方,给我们大海和一条船;给我们想要的伤心、绝望、荣华、短暂的死……

现在我们借助写作来回忆,把过去生命里灿烂、美好的事物找到、唤醒。这些事物,我们并非想把它们抬到高处,成为海面上闪光的小岛;似那些濒死的富人,深夜将一生攒下的珠宝摆满屋子,似阳光下晒书的收藏家,地下室里擦拭易碎的瓷器……它们是一些吸收了天的蓝色的冰,冷却我们心头过盛的火焰;彻骨的隆冬,它们点着了红泥小火炉。

这样的事物,目前的生活里太少了,未来永不可知。我们只有到过去的生命里去寻找:童年的笛声,少年时的隔墙相望……它们在的日子,我们曾多么兴奋地爱着这个世界,一场雨后,它们失去了,一道失去的,还有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爱。

如果找回来的还不够,就另外去创造。

把自己放入更广阔的背景。这样,那些死去的人依然活着,尚未出生的人已经长大。把自己放进树木、虫鱼之间,放到不存在的事物当中。这样,我们既是星辰、虎豹,又同为广漠的沙砾,是虚无,又是永恒。

这样,我们会更谦卑一些,更宁静一些,也更快乐一些。

五月过去了大半,家乡又要收麦子了。这样的一段日子,我尽量只让眼前浮现金黄的麦田,让这满眼的金黄化作无边的流水,将麦收时节无穷无尽的细节淹没。这些饱满晃动的麦穗,父亲的叉子、耙子、磨快的镰刀,母亲早起做饭喂牛的回声,每年的这个时候,总让我焦虑重重:随身携带的一小片土地,今年种下了什么,有没有成熟,该准备些什么来收割,如何储存;荒芜了,我该不该立即去翻种它;远方的乡人忙碌在收获的喜悦中,我该做些什么,来改变眼下贫瘠、绝育的生活。

晚上,再也静不下心,宽窄明暗的街巷里,长时间地走动,累了,睡。今晚,路过一条污浊的小水沟,依稀可见沟边的白色垃圾。犹如闪电突来,我竟从小水沟里听到了青蛙的叫声。停下来听了很久。歌声里,我得到了一种保证:我立足的地方曾是乡村,青蛙曾欢畅在清澈的溪流里;这城市毁于战火很多次了,这些乡村的诗人并没有因此消失,有水的地方总有它们的歌声。

乡村永远不会消失,乡村的东西南北,也都不会迷失。只是牧童变成了石头,稻田变成了旋风,水牛变成的大汽车,被那些蒙着面孔的人开着;一旦看清了他们的面孔,旋风将变回稻田,石头变回牧童。

“条条裂口和缝隙在饱受折磨的土地上将绘制成/我一生的地图。”阿米亥的这句诗,使我记起了故乡干旱的夏天,风把村民聚集到田头,又把降雨的云吹走,大地张开了无数细长的裂缝,像是我们手上神秘的掌纹、少女脸上的沟壑、万物干裂的嘴唇。

裂缝吞噬着我们的刀片、小药丸、蜂窠状的记忆。小小的我们俯身滚烫的土地;看不透的黑暗,无尽的黑暗;闪光的硬币,身子无限收缩的祖父,不知落向了哪里。晚上,我们看见里面明灭着一堆堆的火。

清凉的井水,不断地从压水井里流出来,从多深的地下流进我们的桶里,流进裂缝,冲刷着黑暗,滋润着向深处伸展的根;一定有什么从中浮上来了,一定有什么发生了改变,尽管裂缝最终没能愈合。

一夜大雨,裂缝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我们。

我们听到的,往往是街头巷尾流传一时的大小悲剧:为了生一个儿子,最温顺的C,寒冬腊月三次跳进了流水;出嫁一个月的新娘,小叔丧于车祸,最爽朗如男子的D,被公婆诅咒为白虎精;最漂亮的A,丈夫患脑瘤死去,她发誓不再嫁人……这些一起长大的姐妹,儿时,都把午饭端到大槐树下,彼此猜面汤里放了什么野菜;没有做梦的那个,说自己昨晚长了翅膀,飞到遍地凤仙花的山坡……

轻柔地,暴烈地,岁月不断涂改着她们对于未来的憧憬;最后,到来的,不是高山、大川,是滩涂,是无尽的沼泽。姐妹们的遭遇,让她再次原谅了懒散、酗酒、深夜不归的丈夫。

《三国演义》中,相信一刀取他人首级的将军,有多少被他人一刀取了首级。眼下的生活是否幸福,参照物依旧是那些虚幻的梦境,它们曾被年轻时的我们固执地认为是生活的全部;直到我们历尽沧桑,在某一时刻被一些光线照亮;这样的时刻,夜间怪鸟的鸣叫,不用求助别人,我们也能分清是死神的召唤还是麒麟的降落。

最可恨的,当我们最终认识到了什么是幸福,却再也没有力量和时间。从更广阔的背景,我们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是最惨淡、最快乐的;除了坚守这片小小的阵地,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白玉兰、夹竹桃绽放很久了,美人蕉也开了,城里还处处飘浮着潮湿的冬青的苦香。不知何时,我又开始注意这些花了,大学时代的日记里记得最多的,就是一年四季的花开叶落、风起云消;而今,只是在梦里的一些醉酒时刻,我才又成为了花下、云中的主角。

傍晚,大运河边,看很长很长的货船,从远处而来,向远处而去,带来一些东西,带走一些东西。河边的公园,成群的孩子穿着迟早令他们伤感的溜冰鞋,我一直待到他们中的最后一个消失。路灯下,我和影子久不交谈了。有时,在宝石山的深处,一块青石板上,躺上很久:将内心沉积的喧嚣、恐惧凝固为坚冰,我要看着它们化为流水逶迤而去的样子,我要看着身上的奴隶化作飞鸟,看到它们的黑色羽毛在天际最后的闪光;我要体味我这件虚空的容器,涌入新的爱、新的勇力时的颤栗……

一首诗写过,一个流浪者在港湾撩水洗脸,暖流涌起,透过手臂进入他的生活;我也期盼,类似的途径快速改变我目前的景况。希望眼下的厌倦,只是年龄渐长的一种必然,一种自我到非我、狭窄到宽广的转折。过了这一关隘,或许,我将能够更好地理解古人的一些作品;倘若还有爱,但愿没有对象、没有中心,向混沌的万物敞开。

满天的寒星,寥落,高远

麦田里,看不清这个时节

常见的蓝色小花

远处,公鸡打鸣了第四遍

五口人,排成一行

像分享多年后父亲的生日蛋糕

手执细小的锯齿镰刀,三弟

时常落在后面,另外的一个及时

接应。就这样,一家人

总是排成一行,直到太阳染红

我们布满黑色麦锈的脸庞

早起,割完村南的麦子,全家人匆忙吃罢带来的馒头、鸡蛋,向村北的麦地进发了。蓝色小花,酸倒兔子的红叶草,青蛙,寒光一闪的蛇,冰糕叫卖声,在毒辣的阳光下,都失去了往时的诱惑,沦为了我们怨恨、出气的对象。

一次次扶直腰身,尽头还远在天际。父亲刷刷行在最前,母亲紧随其后。平日,全家人一起干杂活时,父亲隔一会儿抽上一支烟,母亲则不停地讲些故事带动我们;而这种时节,她极少开口,对我们的偷懒也视而不见,“……长大后,你们自然明白粮食的珍贵……我宁可一辈子这样割下去……”

终于,太阳的火钳将我们镊到了麦田的尽头——几棵楝树下。二十年后,又将我镊进这片葡萄架:葡萄低垂,每天,我摘下一颗,苦、涩、酸,我期待着太阳赋予它们最后的柔软与甘甜,也期待着太阳让我洞明更多的事理。

“我宁可一辈子这样割下去”,昨晚散步时,我突然想起了她的这句话,像一片月色,刹时照亮了我内心涌动的清波:写作,是在更广袤的土地上收割麦子;只要我像母亲那样怀着炽烈的爱之心、恐惧之心,这广袤的麦田就不是虚无之地,随着我的镰刀无限延展……

“一家人/总是排成一行”。打哪天起,麦田上,只剩下我孤单一人……

十一

清早,从大运河到钱塘江,骑着自行车,我漫无边际地看、想。今晨,太阳朗照,阵阵南风将清泉泼溅到我的身上,随处可见的中小学生仿佛春天不败的花朵。

离开家乡这么些年,我一直居住在南方这个阴柔的城市,却又好像游戏在世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途中,我的眼睛张开奇特的大网,网住的只是一些存在或不存在的幻象;我的心,总在沉思默想,专注于隐身的事物,像我的祖先曾经寻找消逝在清朝之中的明朝。

到一个地方,似乎只是为了一个因我们而发生的奇迹;总是在下一站,我们才意识到上一站发生了怎样的奇迹;不再相信奇迹的今天,奇迹依然到处繁衍着——所有的奇迹,是不停地回到出发的起点。

不同的方式,那些隐身的事物,一一辗转归来了,它们也在把我寻找:紫色的五月菊,在泰国的海滨,回到了我的身边;金龟子将我的车子当作了它的大船;青蛙在有白色垃圾的积水里鸣叫;一亩二分地舒展在我的手掌上;屋外羁旅,屋内是故乡……

我已找到了城市深处的乡村。离开家乡这么些年,我一直居住在家乡。

十二

我从全部学识里,

得到的乃是怀疑。

这是一年中最长的一天。黄昏,西天烧霞,新月有光。从明天起,太阳将开始撤离他的兵力,当我们擦亮眼睛,重新打量这个世界时,时序怕是已到深秋了。

我和她在运河边一个暗淡的角落坐下。长长的货船泊在岸边,桅上红色的小灯投下受惊的水蛇。河上的夜色越来越浓,风越来越宜人,我们不觉逸出了沉默,谈论起这条魔法造就的运河。

——夜色匡复了大运河的美。真是难以想象,阳光下这么一条狭窄浊臭的河流,无数城市竟因它兴起,繁华千年……

——我不觉得有开掘的必要……

——隋炀帝开掘大运河,不一定为了来看梦中的琼花;亡了国,他必须担当一切的罪名……那些雄才大略的君王,想用一列长城、一纸谎言来守住自己的江山,更是荒唐、可怜……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关于历史,知道什么呢。历史上最黑暗的朝代,也许是我们一心向往的唐朝……

——但是,我们可以从隐晦的《思旧赋》得到一些暗示,可以从征兆中确立我们的信心。一个黑暗的时代:杨柳拧做的笛子,吹出的都是幽怨的曲子;荆棘和毒草也一定遍野都是,压制与残暴在深土里难以平息,冲出地面来了……

——一个良史,应该真实地记录时下发生的事件,不做任何评判;在现场,无论谁也做不出公正的评判;一个不做评判的人,才有可能保全自己……

——就算良史留下了丰富详实的资料,我们还是很难给予公正的评判,我们评判事物的方法,都是从不值得我们信任的地方学来的……

——依我看,历史没有进步倒退之分,无尽的循环罢了;大运河的开掘、蒸汽机的轰鸣,也许只是从一场噩梦到另一场噩梦,“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小国寡民也许最值得向往;那些历史人物,他让周围的人得到的安乐越多,我们可以说,他越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对岸拉二胡的老者,今晚去了哪里……

十三

多日的溽热,雨终于在傍晚落了下来,落了整整一夜。

清晨,地上停潴着明净的雨水。空气清新,深紫色的天。

风吹在身上,一点点的冷。楼下的人工草坪,一夜间长出了众多杂草,像城市中心广场冒出的乡下女孩子,惹人去想一些遥远的事情。雪松上,新生的针叶,挂满了透明的水滴;楼上远看,仿佛将化的积雪。

鸟雀在树间、草上飞跃,啁啾,我强烈感受到了它们的自由。它们嘹亮的歌声里,我听到了那只麻雀内心深深隐藏的恐惧,它大概是避昨夜的风雨,误入了茶室,再也找不到出去的路。草坪上方,几只蝴蝶在飘拂,一律白色的;而那些色彩斑斓的蝴蝶,将随着太阳一起现身,与紫薇花一同闪耀。

有些奇怪,溽暑似乎从来不曾降临过,从来没有令我们痛苦过。这短暂的清凉世界,这夏天之中的早春,令我感到少有的平静,但同样是不可挽留的,如一缕寒冰。

这一刻的图景,或许能够成为来日溽暑中一个清凉的比喻吧。

十四

小时候,大人不许我们晚上照镜子,说是会梦见自己的魂——最初,小溪一般清亮,为万物所爱;现在,它们是怯弱的、奴隶的、干瘪的,没有力量去冲破大小屏障,没有勇气去追求爱情,享受自由。老人说,每人九个魂,照一次相,蒸发一个;我不停地照相,它们却始终伴我左右。

可以写一堆书,唤醒所有的细节,真实地再现我如何走到了今天,并无限放大这缓慢变化的每一次弯曲、每一种必然。

然而,透不过气的盛夏,加重了我的疲倦。晚饭时,一个收破烂的河南人唱着豫剧《秦香莲吊孝》,曲调凄婉,声音却是快乐的。我怅望他的背影,想知道他高兴的原因。

从母亲承继来的胆怯、敏感、多疑,还是认定自己对世上的一切都负有责任,是缺乏爱还是过多的爱,让我如此疲倦。

躺在大运河边的紫藤架下,想到“野外”诗歌沙龙上,泉子和谢君谈论一个古老的话题:一个相信,写诗是爱与忠诚;另一个坚持,写诗是一种游戏。

浑圆的月,高过了灌木、柳树,吞噬着亮光,增添着阴影;我的心头,某些困惑渐次浓重,一些疑团缓慢舒解:写诗是游戏,更合理一些,孩子们游戏万物的一种。游戏时,孩子们与手中的旧车轮、青青的高粱秸,相互转化,融为了一体,快乐到了极致;天黑了,毫无留恋地将它们扔到天边。

一些人,一些书,将我们从游戏的海洋,永远拉上了岸。孔子在《论语》中,将无法实现的、空洞的、极富诱惑力的理想留给了后人,后人也需要这样一些理想,来对抗无所不在的虚无和迷惘。我们不断走向仁者、智者、君子,每每极度靠近、忍不住发表演说的时候,却发现距离更加遥远,多少人为此郁郁一生。在此,我想起一些复杂的人,李渔,周作人,他们一生只写喝茶、饮酒、养鸟的闲适文字。我突然明白,也许正是从喝茶、穿衣等细微处,才真正体现出一个民族对于生活的态度,才真正折射出一个民族的大精神。

夜渐深了,起身走向运河。农历甲申年五月十五,天气预报说台风将来,深夜将有一场大雨。深紫的天空,确是暴雨将至的征象,这样的天色,圆月更加皎洁。月光下,大运河像是涨了水,远看,将要漫溢出堤岸了,神秘极了,静极了,美极了。我不由动了少年情怀,想用画笔将这一切画下来,特别是运河上一片弥漫的月色;画下来,用这片月色时时照彻我的内心。

十五

是过去的岁月在召唤!

初夏的晴空,响起了黄鹂的鸣叫。田野,一场雨后,到处忙着拔草、施肥的人们。除了孩子们,那直起腰、缓口气的女人也应当听到了。

天上的纤云仿佛神的微笑,让依赖这片土地的人们放下了久悬的心。而黄鹂,这个时节,则是那隐秘的指挥家(像上古某个无为而治的帝王,或是后宫一位让人民远离法律阴暗部分的妃子),无形地指挥着所有的乐器,演奏出醉人的和谐,让人们一次次梦见丰收,让他们无法不怀念先人。

这田间回荡的悠扬的黄鹂声,和光线一起进入了我们的血液,成为我们方言以及气运的一分子:干裂的灵魂得到了滋润,也是致使我们异乡病重的一剂毒药。

十六

轻捷的背影,枣红马,铁青马,大漠尘烟滚滚——这是我儿时常梦见的场景,当我听多了古代侠客的故事。那时我还想做几辆带笛子的小泥车,装满饺子,一个人尽情地吃;等父母老了,每逢过年,给他们买五块钱的葵瓜子;有一部自己的电视机,不必冬天去敲邻家的门,膝盖冰凉,一群小猫不停咬我的脚趾;想娶医生的小女儿……

校运动会上,召唤鸽子雪片一样落到我和她两个人的身上;想听瓷器坠地的声音,想看自己死的样子,以及她们的惊愕与眼泪;频频梦见李白的彩笔……我海市蜃楼的青春年岁!

几个月前的除夕,我想着外祖母的家事:她的祖父临死的一刻,只想吃一口鲜鲤鱼,寒冬腊月,他抱憾而去;一个世纪后,我为他供上祭品。想起医生的小女儿一次次古墓里现身,头上插满我折的柏枝;她淳朴沉默的丈夫,麦田里挥汗如雨……

除夕,坐在被窝里,看着自己的电视,哦,我想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一些轻易实现的,却因无法再次实现而劳我怀想;一些无法实现的,不再郁郁于心……房间里暖烘烘的,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幸福?),压着眼皮,我几乎要睡去。

这个盛夏,我最想得到的是一把躺椅,尽管没有乘凉的阳台,门前也没有看夕阳的开阔地;我只想在斗室内,舒服地躺着看书,为远方的女儿构思故事……

十七

水泡,流转、明灭,仿佛天上的星辰;开始尚能辨别雨水敲响的各种乐器,后来,宇宙间弥漫着无差别的雨声。暴雨冲刷着瓦片,檐头死去的青苔,他乡带回的尘土,鸡粪,发霉的碎木屑,满清辫子长短的麻木与仇恨……将它们带出庭院,巷子里汇成小溪流,注入村南的池塘。

一夜之间,池塘里长满了水浮莲,村妇们用长长的竹网打捞,塘水更加浑浊了。某个村妇,在不久后的一个夜晚,也会融进这深深的池塘。她将化作水下伸出的寂寞的手?岸上白杨枝头的悲风?……无疑地,她将增添池塘深处的寒冷。

夏天远去了,池塘的水一天比一天清澈;那投水的村妇激起的风浪,也在我们心头渐渐平息。

寒冬降临,塘边的小路荒芜了几个月后,于我们脚下再一次闪光。

黄昏时砸破的冰窟窿,在第二天清晨愈合了。

一阵风过,塘上的厚冰全然消融了;冰面上冻结的砖块、旧鞋子、玻璃瓶子,荡然无存。

岸边,柳树发芽了,笛声,到处嘹亮起来了……

多少轮回过去了,又是夏天,一场暴雨在酝酿……

十八

子孙,打四方归来,先人坟前,点燃香烛、纸钱,添一抔新土,插几枝新柳。

眼泪,灰烬,渐行渐远的身影,沉入了静穆的大地。

一场春雨,坟头的柳枝醒转了。

守坟的子孙,田野上戏逐的孩子,将坟头成活的柳枝拔掉,为了多一件取胜的兵器,为了阳光无遮拦地照耀坟前的麦子,照耀坟头辟邪的艾草、思归的燕子……

不断有坟疏离了香火,年复一年地缩小、湮没;而坟上的柳枝,被风吹成了孤独的大树……

十九

太阳缓慢驱散了大雾,秋收后的田野,多少土坟闪耀。

犁开的土块,被风吹干了,吹裂了,吹碎了。更远更冷的风,一路吹来。

孩子们相互追逐,尽情挥霍来日的快乐;他们的父母将粮食藏进幽深的地洞,梦见黑夜驱赶着白日,像席卷而来的乌云……

完成了使命,安详的老人终日凝望消失的河流,等待着死。

二十

深秋的下午,站在村子最高的树上,一览那些低矮的土坟:田野上闪着灰白的光,阴暗在庭院的角落里,在小河的流水中浮沉……

这些沉默的祖先,于我的想象中,像是全部集聚在民国或者宋初的一个黄昏——村里村外,女人捆麦束,男人装车,孩子拾麦穗……有如闪电沦灭,村落隐没在黑夜,这些忙碌夏收的人,也在一瞬间,埋进黑暗的坟地;我们这些活着的村民,迁自遥远的天上。

而厚重的家谱里,他们劳累、屈从,短暂的欢欣,死亡从来割断不了他们流水一样的繁衍:一代代,养大子孙,为了祖先的祭祀不绝,为了体面的死,为了消除死后的疑虑:另一个世界,也许没有田地……

二十一

小时候,听大人说,用雪水浇灌瓜秧,结出的西瓜格外甜,于是,我在后园的大坛子里装满了雪……

第二年种瓜时,我霍然想起了被我封藏起来的积雪,欢快地打开。一捧雪水,被我浇在了祖母坟边一棵瓜秧的根上。

此后的许多日子,几乎每天我都要到瓜地走上一遭,学着大人,将它的乱秧理顺;找一朵最大、最美的雄花,为它的雌花授粉;用桐叶为瓜儿遮住烈阳;连阴雨的日子,我为渐渐鼓起来的小瓜翻身……

真是奇迹,这小小的西瓜,在我这不懂爱的孩子的百般溺爱下,越长越大了;当父亲告诉我可以摘下来吃的时候,我却犹豫了,我想它会长得更大一些,大过祖母的坟……

然而,西瓜于一个晚上被人偷去了……

多年之后,我为自己做的这件傻事找到了一点安慰:在照看瓜秧的同时,我也陪伴了祖母整个夏天;她是一个为孩子所热爱的老人,可惜的是,当我出世的时候,她已经死去五个年头了……

二十二

走在田间的小道上,我们为评书中的侠客练成了无敌神功慨奋不已,那时候,我们共同的理想是成为飞檐走壁的大侠。三兄弟,最大的,一直走在小道的树荫里;我,滔滔不绝地讲话,时而阳光下,时而落在树影里;最小的,折了一根青高粱作马,担心树下的人们挡住他的驰骤,一路行于灼人的烈日——长大后,三兄弟人生道路的分歧,也许在此已经预示并注定了吧。

经历了众多人事的失败、失望之后,在阔别的家乡,一向为我忽视、爱哭鼻子的妹妹突然长大了,惊现在我的面前。她美丽,聪慧,对事物有着很强的感受力与判断力。她对自己随手写的文字不加爱惜,这些文章在我看来,都是清新可喜的。

于是,那个希望在我极度渴望交流的心底复活了:但愿她能够与我走上相同的道路,比我走得更远。它,无声地在我身上存活了几年,在她渐渐稀少的书信里,又无声地消失了。

后来,我结交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从孤独里走了出来。开始明白,我选择的道路不过是蛛网万千细丝的一缕,每个人都有自己命定的路要走,而所有的道路,都没有贵贱尊卑之分;我们都是受偶然的播弄,才走到了今天,早已无法回头……

二十三

最高的一株向日葵,比梵高的画更美,于我也更重要。

在这丑陋喧嚣的城市,在被习惯和雷池封锁的眼睛下,能够存在自然之美,能够被发现,已然奇迹。比如今天,我和她路过一棵大树,树上荡漾着动听的鸟鸣,而她因仇恨在心里开花,竟然没有听到;孩子和祖父俯身草丛听蟋蟀的叫声,这动人的景象,亏了她我才没有错过……

在对这株向日葵的怀念中,我想起了早年喜欢的医生的小女儿,想起了岸边满是芦苇的沙颍河,梦中闪耀的辰星……它们永存于我的记忆。

现实中,它们永远在相互转化:这株遭删伐的向日葵,可以是医生的小女儿,可以是元宵节着火的纸灯笼,可以是预示秋天将至的深紫色的喇叭花……

因此,木马里装的可以是光艳的玫瑰,也可以是屠城的希腊士兵;京杭运河里长长的货船,装的可以是煤炭草根,也可以是我童年的悲欢往事,亦可以载运着我后半生的岁月,轻缓地驶来,一路撒下寒冷的雪……

二十四

北方的秋天,落叶在燃烧,云溺死于大河,空空荡荡的天宇和大地……而在江南,秋天是拒绝浮躁者的灵魂穿越的针眼,是画笔,只在我们的梦里描绘出具体的形象——这些日子,我梦见家乡暗红色的院墙,梦见我把木头埋进很深的土里……

星光下,我将大树下的一堆乱石,当作了落叶——走上前,抬起脚,落脚时我想听到一声凄凉而温柔的长叹;当我意识到长叹是从我的嘴里发出的时,这坚硬的石头,顿时变成了静美的落叶。

秋风,在春天已经吹来,从不停歇。我看到了巍峨的杭州湾大酒店下面奔涌的小溪流,看到了清冷的大运河上喧闹的赌场。远远离开我的是杭州,我站在它的身后,冷冷地看,像是看一座荒山。闹市里,我在寻找孩子脸上的阴影,老人眼中的稚气;我在寻找我的身上被四季割据的部分;每个人都是我,都是我漫长一生的一瞬,他们走动着,其实在静止,他们笑着,而早已死去。

我要找到那条从我们每个人脸上爬过的蛇,我要看出风暴下面的平静,繁华之后的荒凉,从荒芜的人世,我要抓住那永不熄灭的美……

二十五

黄昏,他总是坐在院子的大槐树下,挑拣簸箕里的坏豆子和碎石粒。太阳顺着低矮的土墙落了下去,栽满树木的院子里,生锈的铁犁,压水井,反刍的黄牛,树上的公鸡,先后隐入了黑暗,屋子里点上了明亮的油灯。接着我们听到他起身的声音,踩灭烟头的声音,打水的声音,将黄豆倒进水池的声音,淘洗的声音……

偶尔,我们这些孩子怀着好奇随着他早起,就会看到头顶上一片暗蓝的星星;看到水池里浸泡了一个长夜的黄豆;看到他将黄豆倒在冲洗过的磨盘上;看着他套上牛,一圈圈地走着,像集市教堂上悬挂的钟表……其间,我们帮着他往磨洞里倒很凉很凉的水,捉老牛身上睡着的苍蝇……

用石膏点豆腐的时候,他要亲自烧火,用轻软的麦秸烧火;炉火的强弱与烧火的时间,是生成豆腐好坏的关键,这对于外行和生手永远是秘密,于他则像是一种天生的本领。他不怕同行过来取经,他的一招一式,与他们的没什么不同。对每一个过来取水的同行,他都乐呵呵的——村子里流行一种传说,他做的豆腐之所以好,全是依仗他家桃树下的那口深井……时常地,他怀疑自己多年的手艺,宁愿相信传说是真的。

一切都是慢的。当太阳映红了树梢,他推着架子车出门了。我是多么欢喜跟着他走街串巷,在他浑浊的叫卖声后,添上我清脆的喊声……

二十六

少时,我相信人死后就化作了鬼。阴阳两间的地界有一座桥,过桥的时候,即将变鬼的人若是禁不起诱惑,喝了桥上的迷魂汤,到了阴间就神志不清,再也找不到想见的人,投生时也只能任阎罗摆布,托生为猪狗、仇人的子孙。

年龄渐长,人生之谜的重压不断缓解,对生的依恋、对死的恐惧也在不断减弱,逐渐抛弃了哈姆雷特的呓语:死乃是一去不返的异乡,宁愿忍受现有的折磨,也不敢轻易去拥抱那不可知的苦痛。开始相信,最美好的事物在童年时已全部拥有,接着是不断地失去,不断地寻找;而死,最终带我们回到了童年的故乡,于是一切重来,我们将可以绕开一些难以挽回的伤害。

多病的外祖母,依旧用长寿

来贮存我的那些美好不过的东西

最终她将离去

这会让我的死变得轻盈:

她将重新年轻

在地下的某个村口

等我,和我满篮子的礼物

有些时候,我又念叨着母亲常说的一句话:“人死如灯灭。”这真是一句最温柔又最残忍的话,用以描述肉体与灵魂的双重灭绝,这也是一句最恰当的话。然而不论怎样的人,他的光总温暖照耀过一些人或树的心灵;人早已经成灰化土,只有那些光线在世上一代代流转:这多少带给我们一些安慰。而我这时想要的,只是灯光一灭的不可复燃,是完全的乌有和寂灭。

二十七(给赵盛开)

那些安静的乡村之夜,我常常觉得我们的小房子像是一艘大船:成群的黑翅膀的候鸟,忽明忽暗的前方的灯火,大片的树长在大片的云上,一个小女孩站在青草的叶子上。这些梦中的场景,我相信都是在大船的甲板上看到的。

多么遥远而又寂寞的日子,渴望着离开家乡的日子,仿佛蜻蜓翅上的薄雾,在清晨的阳光下,一耀而逝了。

今天,在开往分水镇的车上,迢迢的路途,昨夜朋友自远方来的狂欢,使得我恍恍惚惚像是躺在床上,床在家乡的屋檐下,屋檐上是燕子去年的泥巢,被穿堂的秋风吹拂着——而路边的青山绿水,则像是我看书累了侧身做的一个梦。

车子颠簸着,我奇怪地看着远处:为了什么我行在这崎岖的山道上?身边的这两个人是谁?一个像是攀满青苔的石头,另一个则像是海中的水藻……

二十八

十五岁,在我外出求学的前夕,一个很大的旋风从我家院子外的麦场上突起。七月的午后,村庄正沉入明亮的午夜,它旋转着越变越高,我骑着自行车远远地跟在后面。穿过田野,穿过陌生的村庄,我们被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多么宽广的河流,河边是茂密的芦苇,芦苇里戏水的孩子像一群蝌蚪。

站在高高的河堤上,我看见了我的小村子,看见了绿树笼罩下的我家的小院子。这历史上有名的沙颍河,距离我的家仅仅两公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它,在负笈远行的时刻。那一刻我是多么悲哀。

出外这些年,无非是繁华竞逐、悲恨相续,无非是空无的蓝天和白云。走得越远,我知道得越少。而我幼时狭小的王国,在记忆大军的马蹄下,在我细心的芟夷下,变得多么辽阔、丰富而蓬勃。

坐在村南最高的坟上,那些低矮的土坟,坟丛间的野菜、蟋蟀、白茅和雪,都是我的臣民;我小小的灵魂,在斑驳土墙的裂缝里长睡,在田野的草根下醒来,欢跃地鸣叫……

二十九

江城路抚宁巷口,我时常碰见一个老人坐在斜阳下。深灰中山服,灰蓝帽子,花白胡子。这老人一等到建兰中学放学,就迎上去,晃动搪瓷杯,嘴习惯性地嚅动着。待学生们散了,他复又坐回巷口的树下。暮色中,他看上去寂寞而庄严,让我想起兵败后乞食街头的庞培大帝。

每次我都把车停下来,远远看他。他如此像我的父亲,一脸的胡子尤其像,寂寞而庄严的神态更像,从他身上,我又一次发现父亲原来这般老了。第一次发现父亲的老,是他来秣陵镇,情形如我诗中所记:

这可爱的孩子,为他拿了两次橘子

把香烟塞进他粗糙的手里

天黑了,又要闹着跟他回去

父亲他一定是老了

他把两个月不见的孙女抱了又抱

流下了那么多的眼泪

那是我第一次见父亲流泪。过往,他扮演的角色,总是那个惯于承受一切的硬汉子,一个直性寡言拼命劳作的机器人。我万没有想到他也有掉泪的时刻,看着他涟涟的泪水,我只想到了一点:父亲老了。

父亲老了,他在电话里抱怨再没有人请他出力,他老得只能守在家里灌园种菜了。父亲的老刺痛了我,我再不是孩子了,我应该明白并接受这个简单的事实。我必须离开他,带着我的软弱和幻想,走我自己的路。

三十

月霞和我下班都很迟,吃好饭八点多了,但饭后散步半小时风雨不误。三条路:一是向北,沿万松岭路而东,到水流清急的中河边,在河边的树下看看流水,说说古今的事情。二也是向北,沿万松岭路而西,走到万松书院折回来,路两旁是参天大树和从容之青山。第三就是今晚我们走的路径,出门向南,熙熙攘攘两百米,到宋城路口转西,三四百米的清幽小巷过后,就到了凤凰山脚下。山脚一片山田,多种蔬菜;田旁有一平台,我们到时,台上人往往很少了。

今天我们倚在一起,听田里传来不绝的虫鸣,多么熟悉啊,我们是听着它们长大的。听着听着,月霞说,再过一些年,孩子们长大了,远游了,家乡的父母去世了,我们也老了,这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老去了,不变的只有这虫鸣。我是个爱伤感的人,今晚却平静而喜悦:只要虫鸣依然,他乡、故乡又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