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苑辉
一边构建,一边瓦解(外一篇)
■陈苑辉
当我猛然惊觉,城市发展的气息早已沾染到乡村之上,故乡正悄然切换着模样。毫无避讳地说,我不清楚跟我一样漂泊在外的村民究竟做些什么生意、什么行当,发达似乎是一夜之间一蹴而就的事,与原地踏步的我一下子拉开了差距。差距无处不在,它往往能考验一个人内心的承受能力和强大程度,可惜,我的自尊心经不起考验,被村民的对比声一寸寸瓦解。与其伤口被他们撒盐,不如蛰伏家中,让清静和安逸给自己做个屏保。
双亲见我整日落落寡欢不愿出去散心,就有些担忧。敏感的他们似乎看透了我的内心,知道我在顾虑什么和畏惧什么,可又不忍心捅破那层纸。知子莫若父,一天午饭时,父亲呷了口白酒自言自语地说,这几年村里变化大,你一个大人成天待家里,会憋出病来的,出去走走吧。母亲正喂着钦儿吃饭,深陷的眼窝里欲言又止的样子写满了无数的期待、爱意。扒了几口饭,我暗暗对自己说,勇敢点,走出去,走出去就意味着战胜了自己。
在我个人的字典里,青山绿水是属于乡村的,无喧嚣,熙来攘往的街道也不存在,宿于山腰,开门即可见山。无所事事的清晨,搬张凳子,目光随阳光的脚步缓缓移动是一种享受;傍晚,独坐草坪望断空中袅袅升腾的炊烟,至暮色四合、家禽归栖才把思绪收拢了,简单而美好。如此舒适的日子曾随我踏进青春的入口,写下一段岁月静好的影像而今,小心翼翼地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村道上,故乡的印象正一寸寸还原,还原。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整个村庄空荡荡的,给人一种扑空的感觉。偶见一两个年老的熟人,目无表情地点下头,或招呼几声后又各顾其事。我按往自己的丧气,不让它们流露出来。来到村庄的集聚地,我的呼吸变得格外急促、强烈。
一幢幢盛气凌人的楼房耸立于山脚、路边、水田上,被金色闪亮的阳光一照射,更显耀眼、挺拔朱红色的琉璃瓦,锃亮锃亮的铝合金装备,雪白得刺眼的瓷块,饱满、霸气的楼牌名……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新鲜玩意,看上去并不比城里的高楼大厦逊色多少。高大、豪华、气派的楼房,好像一张张巨型的魔掌直插苍穹,富有力量和气魄,站在它们的身下,更衬托出我身体的渺小,微不足道。我想,假如它们当中的任何一栋扑倒下来,都足以令我粉身碎骨,匿于尘土之中。走在盛气凌人的楼下,仿佛被一块又大又黑的帆布盖住了鼻孔,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光亮越来越少,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的……
理想是块掩体,虚荣常扮演先锋的角色。命运却是一张美丽而牢固的网,困在里面的我,卯足了劲左冲右突却无济于事,网,牢不可破。自欺欺人的话说了太多之后,残酷的现实让我学会了沉默、凝眸和独自疗伤。在高楼大厦的映衬下,我仿佛看见了远在城里的栖身之所。那是一间逼仄、阴暗、潮湿的出租房,每一寸肌肤都被时光吸去了光泽与韶华,剩余的光阴已经屈指可数。陷在民办学校沼泽里的我,像一条束手就擒的鱼,始终无法跳跃而出,往纵深处游,游向自由和宽阔。在城市,我没有一寸土地,更没有一平方米的房舍,它发展的速度令我望尘莫及;在故乡,我又被它蜕变的速度所超越,甚至把我远远甩到了身后。一位大婶见我茫然的样子,告诉我,这些生意场上干得风生水起的人,都是上学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业半途而废的家伙哩,狗仔,傻勇,灿古,等等。一边仰望着他们的楼房,一边在心底默念着那些熟悉的绰号,一丝丝苦涩就蔓延到了心里,瞬间扩散出去,直到浸透全身。越来越多的高楼把农田侵占了,可以用来耕种的土地日益减少。故乡,渐渐陌生的故乡,你是否一去不复返了呢?
小汽车,往往是一个人身份、地位的象征,它流动、张扬、惹眼,跟房产证的隐秘和房子的固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回家路上,几辆高档的轿车从我身后呼啸而来又绝尘而去,嘀、嘀、嘀——,叫声划破长空,喇叭按出了神气,也按出了不耐烦。我快速地闪在路边,我知道得罪不起,唯恐避之不及。汽车的档次不低,外壳鲜亮高雅,按理说在农村是极为少见的。车轮卷起的细尘朝空中弥漫开去,一下子迷蒙了我前行的路向。停下脚步的我,用手臂挡在鼻孔前,本能地拒绝尘土入侵鼻孔或者呼吸管道。阳光下,这些飞舞的小沙尘升到了一个高度,又像瀑布般四散飘落下去,有的落在路面,有的飘向路旁的菜园里,没有一丝挣扎的声响,它们跌下去重回大地怀抱的样子,多像我平凡而卑怯的命运。细尘飞扬之时,还滚出一股股乌黑的浓烟,它们迅速成长和扩散开来,被风一吹,逐渐消逝于半空中,像某个作恶多端狞笑着逃走的妖怪。面对这些霸道的灰尘和尾气,我只能小心谨慎地让着,待尘埃落定之后,才重新上路。
复制着城市模板的故乡,在构建的同时,也在瓦解着自身的模样。耳畔响起一种声音,这声音决绝、支离破碎,有一个呼声却在我心头响起——那么强烈,那么悲怆。
触摸过往,仿佛触摸在自己最敏感的腹肌上,那种感觉无法言说,却从指尖传向心房。望着墙上多年前写的几个大字,旧时光的气息又飘到了鼻尖。宣纸已蜡黄,乌黑的斑迹一点点粘染在上面,边角处微卷,像一片抽干水分的叶子。斑驳的桌下,一摞摞书籍落满了灰尘,手指往上一抹,一条灰白的痕迹形如父亲犁过的田地,裸现出细长的沟壑。
突然,路上传来了一阵喧闹,细听,锣鼓声声,哀鸣沉沉,吵醒了下午四点时分的冷静。出门坪,只见劈里啪啦炸开花的纸炮声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送葬队伍。走在最前面的是一束束挽联,细竹挂着黑布,黑布上写有“千古”“悲恸”之类的宋体粉笔字,由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们擎着,一步步向前。队伍中间,是头扎白巾的死者家属,他们紧跟棺木缓缓前行,隐约传来无法抑制的细碎的啜泣声。走在最后的自然是观看者,他们多半已经上了年纪,弓着虾米般的身子,佝偻着腰,走路时两条手臂弯曲着,一晃一晃的。他们一定是死者生前的玩伴、朋友,现在送其最后一程。我想起了去世几年的大伯,也想起了病殁十几年的堂嫂。天国那边的生活还好吗?还有烦恼、贫穷和病痛无休止般的折磨吗?死和往事都无法修改,像已经上交的错误答卷。
思念打开了一扇窗,翻开时光的页面,我望见一张张熟悉、苍老的脸庞。“你阿聋叔公走了……”踏上异乡路第一年,我回家后与村民交谈时突然发现,那一年走了好几个老人,根本不止“阿聋叔公”一个,我却一点儿不知情。人走了,名字还在,常被人不经意地提起,换来一阵感慨。于是,当我再想起这个人,不论这个人是年老,还是年轻,就像突然掉进了某个大坑,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黑暗,伸手不见手指。第三年开始,我叫母亲及时告之我去世的村民名字,包括他们死的方式、年龄。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几秒,才轻轻地“嗯”了一声,仿佛有些顾虑。那一年的三四月份,母亲拖着绵长的伤感告诉我沙古表舅英年早逝,接着是……细数这十多年来,母亲用低沉的语气陆续告诉我——“你的叔祖母病死了”;“立汉叔公也走了”;“你权华大舅的老婆被河水淹死了”……最近的一次,是我大舅患食道癌去世,母亲的凄腔让我再一次想起他的容颜和我外婆。九十有三的外婆,每次返乡,我必去看望她。
风烛残年中挣扎的外婆,用一根棍子支撑起走路的摇摆和岁月的残忍。她张口说话,裸露出里面空荡荡的牙床,双唇朝里陷进去,似乎吞噬了数不清的风霜和雨露。她耳背,常常听不清我们的话语,可她特别记得我老婆的名字,令芳激动不已。我蹲下去抱紧儿子,不停地教他喊“阿太”(客家话,意为太外婆)。外婆笑起来的样子跟孩子似的,真诚,可爱,像一块石子推开的涟漪。外公的遗照挂于一房中,黑框,白底,看上去有些肃穆。喜欢一个人静静待着的外婆,看了几十年的景物依然没有看厌,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腐蚀斑斑的家具,苔藓爬满的屋檐,以及青苔显露的天井,每一处都氤氲出远去而熟悉的时光。有时候,外婆的目光转移到外公的遗像上,似乎所有的记忆都凝聚在上面又一一铺展开去,如宣纸上滴下一滴墨水,迅速晕开。外公驾鹤西去的那一年我读初三,正如火如荼地迎备中考,入土那天我居然没回去,结果愧疚和遗憾,就跟随了我近二十年。
时间是一张冰冷而无情的停尸床,任何事物都要死在它怀里,最终被腐蚀得尸骨无存。从长长的送葬队伍中,从十几年来母亲告知我去世村民的消息以及步履蹒跚的外婆身上,我似乎看到了双亲的将来——他们的生命迹象日日退化着,终有一天也会被病魔击倒,最后,就把住处永远留在了青山,这该是令我多么撕心裂肺的事啊!不知多少个夜晚惊起,“子欲养而亲不待”反复盘旋脑海久久不肯消去。哎,老人的留守问题,一直像阴霾密布于我的心房。孝道这一块,我已留下太多遗憾,那么就算再苦再难,我都会把孩子留在身边不让它们沦为留守儿童,他们应该有更美好、更广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