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祥母亲的本真力量

2014-11-17 09:00阿廖
椰城 2014年12期
关键词:龙眼二哥母亲

■阿廖

人生未必有最得意、最风光的时刻,但必定有最后悔、最内疚的时候。母亲离开我之后,这种后悔与内疚便越来越显强烈。随着年轮的延续,还会不断叠加。后悔什么?后悔在母亲最后的N年里没能多陪陪她说说话聊聊天,多听一些属于她老人家所特有的风俗趣解、做人哲理等绝版干货。

在我们这个桂西小镇,9 4岁的母亲已算数一数二的老者,所以在母亲撒手之际,亲友街坊都来劝正陷于泪阵中的我们兄弟仨:喜丧!勿太伤悲,宜节哀顺变……印象中母亲一生基本没得过什么病,检查、透视、验血……所有结果都写着“正常”或“未见异常”……作为后辈最感恩:虽没能从上辈继承到什么钱财物,但却获得了不带任何病灶,不带任何不良基因的上佳遗传。这种感恩随着年岁越大愈加强烈:每当和朋辈聚餐,这位因某病灶而必须先扎一针胰岛素才能动筷;那位因尿酸高躲开自己最爱吃的豆制品;当然还有因血压血脂血糖等林林总总的指标威胁而不得不装斯文时,只有阿廖大快朵颐,权借金圣叹格式一用:不偏食不挑食吃得香喷喷,既有父母赐予的无价口福,不亦快哉!

从2 4岁到4 3岁,母亲有长达1 9年的生育期。从3 0年代生到5 0年代,除却流掉的不算,生5男1女,养住仨猛男。没见她年老时落下什么毛病,也没见后辈蛰伏着任何病灶。母亲生下我第三天就去挑担做工。尽管没条件讲究生育后的休养进补,但挑百余斤健步几十里山路属家常便饭——新和镇距县城3 2公里,那时没公路,攀山越岭挑重担,母亲在这条逶迤山道上不知洒了几多带着体咸的香汗。后来母亲在供销社上班,直到退休,基本上没休过病假。但在8 4岁那年,母亲摔了一跤坐骨骨折。那时母亲和二哥住农场,确证骨折后,兄弟仨决定按程序给她进行接骨治疗。但母亲认定这是老天要她西归的征兆。“还接什么骨?我还能活到什么时候?”很多老人摔跤之后选择听天由命,躺在床上等待阎罗王秘书长点名,但母亲不是,当骨折以自然状态错位愈合后,她便挣扎下床,不需人搀扶,自己推着一张竹篾编椅,在室内亦步亦趋,缓缓蜗走。至少能自己吃饭喝水,甚至还能开门和接电话。母亲绝对不甘心自己成后辈的累赘。步着不紧不慢的滴答时钟,母亲就这样又活了1 0年。最后4年我把母亲接来海口,她依然凭借竹篾椅缓缓移步,依然没去过一次医院,依然没吃过任何药品。偶尔发痧,我太太拿针来给她扎破几处额头并挤出一点血,然后我烤几片热姜,给她涂擦额头和背部……这种民间疗法不知有无科学依据?反正母亲用了一辈子,不知给国家节约了多少医疗费——母亲是享受公费医疗的退休职工,节约药费就是为国家省钱。母亲最爽心的是儿辈与她一起忆往昔岁月,唠陈年旧事,情之所至时会哼起充满岭南和桂西韵味的小曲儿,以表示对今天的满足。那4年里,我像给稚童洗澡那样常给母亲洗澡,如果出差则由我太太代劳。老人年过九旬,全裸之后的身躯,不由我不感到辛酸……而母亲会略带惭愧:“这本来该由女儿做的,但我此生没能养住唯一的女儿,只好劳你了——哈哈,近4 3岁时我才生下你这个尾崽,没想到倒能享受!难怪街坊都说我晚年有福……”

4 8岁守寡的母亲,这辈子肯定不算幸福。但乡人对幸福的阐释自有标准,母亲年老时常被街坊同辈誉为“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范例,人们夸历来忍辱负重,终于得享“老来福”,而所谓的“福”,除了一直能领退休金外,自然还以儿辈的“出息”为评判基准:因为仨儿子都当着国家干部。8 0年代人们还没尽然以财富论尊卑,独以子女“出息”的程度作幸福基准。母亲一生有着几段骄傲时段。我大哥自小以“神童”驰名方圆百里。尽管大哥读书时横跨1 9 4 9年这个特定时段,但他却没受两种政权交替产生的任何影响,一路凯歌,先读到崇善县城,再读到龙州专区,又转读省城南宁,最后把大学读到南方最大的都会广州……

大哥读书成了母亲辛劳之余的欣慰所在。问题是我和二哥生不逢时,二哥比我大4岁8个月,都属老三届,只能和全国1 7 0 0多万同类人员一起顶着“知青”的身份上山下乡。我1 6岁插队,农活干得很棒,最出名的是成功调教出一头已被老农鉴定为“没法教”的顽劣牛犊。赞赏传到大队和公社后,我便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有幸出席“崇左县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先进分子代表大会”。几年后在一次煤矿招工中,我参加体检,体检医生向来招工的煤矿生产股长感叹:“像小廖这等毫无毛病的身体,招去下井挖煤最实惠。”——实践证明这位医生真有远见,以后我在煤矿1 4年中就没休过病假(工伤不算)。尽管干着最累的采掘工种,但上下班爬矿井1 7 0 0多级台阶仍能一口气跑上来,起初有人不服,于是比试,结果连矿球队里溜得最快的后卫也不得不在气喘吁吁中苦笑认输。

当二哥全家都去国营农场后,好歹我们兄弟全部都有工作了。小镇上有人拿我们兄弟做谈资时,难免带着几许嫉妒口吻说我们“运气好”。每听到这话母亲便毫不客气:“运气好?人家当工人我儿子也当工人,但一个去煤矿井当‘穿山甲’,一个去农场——根本就没脱‘农’字!他们今天当上干部靠什么?你们自己想去吧。”母亲一生以谦和为本,身上绝没有任何进攻基因,这时出语呛人,一是忍辱负重多年,这时感到可以扬眉吐气;二是多少也为争气的儿子们感到骄傲;三是母亲年岁已经不小而且辈分很高,对某些说三道四,我不会再看任何人的脸色!看到老母亲才生出那么一点点我行我素,说实话我打从内心感到舒畅!

我从小顽皮,破碎记忆中,我和二哥都只惧父亲而不怕母亲。那年八月,当圩镇飘起阵阵菠萝蜜的浓香时,哥俩就吵着要母亲去买。母亲耐不过我们的联合进攻,终于买了一个1 0斤多的大菠萝蜜,哥俩乐呵呵,准备好好撮一顿。岂知在工商联上班的父亲也在集市上买了一个更大的。看着家里躺着两个大菠萝蜜,父亲便知道是我们哥俩对母亲软磨硬泡所致,于是顿然光火,抽出柴棍,父亲的怒容特征是怒目圆睁,脸色铁青,先声夺人的凶像谁不领教过?于是二哥和我落荒而逃,父亲穷追不舍,我急中生智岔到小路上躲在农民加工谷子用的风柜背后。父亲只瞄着江边追,二哥不幸被逮,一顿暴揍……

那年农村实行人民公社制度,到处都叫嚷着要迈开“大跃进”步伐。而大跃进的一个标志就是“大炼钢铁”,怎么炼?做形形色色的高炉,做高炉去哪要那么多砖石?于是擅长折腾的领导们就对民房动心思:凡是封火墙砖瓦结构的房子,几乎都被列入拆的名单。我家祖祖辈辈没有田地,也不事农活,但祖父在世时却靠节俭建起一座带有土骑楼式样的两层砖楼。在小镇上属于鹤立鸡群,当然也列入被拆名单。当时的做法:准备拆你家屋但却并不事先通知你。那天清晨,我在梦中被叫醒,某级领导率领拆迁队浩荡而来。母亲还在煮粥呢,他们一声令下,人就爬上屋顶,掀瓦、拆梁、敲砖……母子仨在匆忙中仅搬出简单的衣物、铺盖和米坛锅碗。装衣服的木箱来不及搬已被落下的碎瓦片埋了一半。就这样,祖传的老宅青砖,参与构建了五十年代既横蛮透顶又愚蠢之极的那一页历史。

没了房子,母亲凭着良好的人缘与诚信去向亲戚家借住,几年下来,小圩镇东南西北四条街,其中三条我们一家都住过。因为居无定所,大学毕业后分到广东花县(今广州花都区)当教师的大哥开始实施逐步把全家迁往城市的宏伟计划。计划分三步:第一步是大哥先调回广西梧州市;第二步是把二哥的户口办去跟随他;最后才把母亲和我一起接走。前两步走得很顺,但二哥在梧州读书一年后便适值城市备战要压缩人口。精简城市人口是一个理念,至于如何精简?怎么落实?都没经过科学论证或程序编排。于是便有装病装傻装孙子与耍横耍玄耍无赖进行无规则博弈,迂腐的大哥当然不会获得侥幸,结果是二哥乖乖被退回小镇。

二哥去梧州读书那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中最苦的年份,当然也是中国人在解决吃的问题上最能发挥想象力的一年。前人鉴定过可吃的野菜早被挖光,本来是猪食的谷皮糠、芭蕉芯等,全都升格为人食也就不算发明了。这里我只想说说龙眼核。龙眼属热带水果,其肉鲜嫩可口,而肉裹着的核,这时也被人发明着拿来吃了。操作程序:把龙眼核浸泡至软,去其黑皮,再用石磨将去皮后的白色核心加适量水碾成浆,然后兑进少许的米浆、玉米浆或木薯浆,就可以做成非常爽眼的龙眼糕点、龙眼糍粑、龙眼切粉了……但爽眼是爽眼,吃进嘴后依然是浓重的涩味。此食物的好处是吃后肚子会长时间有一种堵塞感,这正是那段历史最需要的,久久不饿,岂不节省粮食,苟延生命?至于排便时的困难与排便后的突兀饥饿等,又等于是给人出了另一道难题。母亲当然效仿着不知谁家发明的这种吃法,但在制作过程中稍做创新:龙眼核浸泡后,并不褪其黑皮。母亲说,既然里面能吃,那它的皮为什么不能吃?而且制作少了一道工序,只是碾出来的龙眼浆就不再是嫩白色了,黑色表皮搀杂其中,龙眼浆就成了接近紫藜色的状态,做成糍粑后就和狗屎的颜色差不多了。好在母亲和我素来不挑食,每天一早,母亲给我煨软两个龙眼糍粑。我打开蕉叶,一边啃着就蹦跳上学去了。

土改时我家虽划上“贫民”成分,但因我祖辈不干农活,所以也就没分到土地。家里生活来源:主要由母亲做些小食品(糕点、河粉、糖块、糍粑等)上街卖,或者送到农民耕作地头上,换回谷物,以此维持生计。1 9 5 6年农民成立农业合作社,步着历史的韵律,作为非农人家,也同样组建合作社——联合起来做饮食店,开小商品综合商店,办加工厂等,各家或出磨盘,或出椿槽盘托……非农合作社社员的待遇按总收入进行分成,在分红中当然还要参考并量化出各家捐出实物在合作社运作中所起的实际作用。1 9 6 0年时,非农合作社有一个转折,即渐渐分成两种不同性质的经济成分。一种是继续按照原来模式做下去;另一种是国家开始组建各级供销合作社(简称供销社),由国家做先期投入,开办加工厂、收购站、农资公司、农药、化肥、农具等涉及农资的各个门市部。供销社组建之初,只能从非农合作社里抽人,称为“过渡人员”,我母亲做人做事都有口碑,自然有幸成为过渡人员之一。最值得骄傲的是,在所有过渡人员中,只有我母亲一人最后能转正成为国家正式职工。而很多原先与母亲一起“过渡”的人,基本上都被筛掉了,被筛掉的人基本都与多吃多拿、贪小便宜、消极怠工等原因有关。母亲曾在豆豉酱油厂工作,工艺水平高而且十分诚信。我清楚记得,母亲在酱油厂工作,1 0岁出头的我仍提着瓶子到综合店去买酱油,而其他一起上三班倒的人,就从未有过谁的孩子去买过酱油——尽管那时2分钱就可以买一大瓶。不贪小便宜,说说容易做起来难,而母亲的口碑就从这些小事积攒而来。

母亲做人有口碑,但做事也曾引起我们兄弟俩非议过——已经是7 0年代了,我和二哥仍在生产队插队,那时母亲是供销社收购员。在统购统销年代里,除粮食谷物由粮所专门收之外,其他的收购站都收:家种水果如龙眼、荔枝、桔子、芭蕉……野生水果如番石榴、山稔、山楂、牛甘果……药用植物如金银花、雷公根、金钱草……收购物品按一定的标准分出等级,然后严格按等级鉴定来付费。那时小镇流行养鸽子,收购站收乳鸽设三个等级:一等0.9 3元,二等0.6 7元,三等0.3 8元。有次我听到二哥抱怨母亲——原来生产队里一个在生产劳动中没少教过我们干活的劳动能手对我母亲有意见,因为母亲鉴定他的乳鸽为二等。二哥的意思:对其他人可讲原则,但我们兄弟毕竟在生产队劳动……我也觉得母亲已经认真到“刻板”的程度了。没想到母亲当即发话回应:那没办法。如果你们感到亏欠他,我私人给他补上差价,反正他才卖两只乳鸽而已,我拿五毛二分钱给他。但必须叫他以后不再去卖乳鸽了,我可没那么多钱给他补差价。母亲融原则性与人情味为一炉,让我们兄弟俩无地自容!

母亲对物品收购严把关,对物品保管看护也很严。收购站经常请马车夫拉送东西,其中个别马车夫常玩“顺手牵羊”把戏,有次某马车夫来拉运货物,车子刚出门,母亲就发现少了一大梳芭蕉。母亲不声不响地追上车子,从车上搜出了那梳大芭蕉——但母亲并不给人难堪,只微笑着说:“你们装错车了吧……”母亲以谦和而执着为底色,以诚信而认真来处事。所以,尽管我父亲在反右运动中被斗致死,而因父亲之死导致我们后辈在政治鉴定上总有着挥之不去的阴影,但却不影响母亲成为过渡人员中的佼佼者而顺利转正为国家正式职工。

母亲获过不知多少奖状和奖品,尽管奖品都是毛巾、口杯一类不值几个钱,但作为精神支撑力,让她做人更踏实、更本真。但她那两个淘气的儿子一贯都有着过多的“自选动作”,这又使得她时刻揪心。二哥读书一路聪颖过人,但也常常有出轨的事儿:有次上体育课,二哥把“上前两步”听成上前三步”,被姓零的老师上来狠狠踢一脚。二哥年少气盛,当即和他干架,使得体育课迅速演绎成既具观赏性又有谈论价值的闹剧。此事谁错在先?其实非常清晰,要搁现在,仅“体罚学生”一条,就够老师喝一壶。奇怪的是,当时并不见这老师受到批评处分,反倒是二哥因此而受影响。二哥考初中时成绩骄人,改卷后老师们就议论着二哥铁定升进县中学,但张榜公布时终因“和老师打架”悄然无名。事后一位参与讨论定夺名单的老师向他的朋友披露:讨论升学名单时,对二哥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相持不下,有人在关键时刻亮出了我父亲的右派问题,说学生胆敢和老师打架,不能孤立看,应看到背后的东西,这个学生的父亲是被革命群众斗死的,这里就有一个是否属于阶级报复的问题……必须承认这是一个论辩制胜的绝招——既牵涉“阶级报复”,谁还敢去做意见相悖的发言?因二哥不能按成绩进入县里中学,母亲的伤心程度可谓空前,但远远没有绝后,那是因为我。

我身上原来并没发生过使母亲伤心的事,但随着渐渐长大,我开始和人打架了。说到打架,从小我并不太害怕块头比我大的同学,几个比我高出半个头的人每每和我过招,常被我灵动无比的躲闪以及闪电式的快速击打而口鼻见血……但那只是低年级的时候,那时候的打架是纯粹的打架,胜者为王,败者供糖。到高年级时,打架开始镶进战争之外因素:一般的,也就说出对手父母的名字并加以传播并加以一番讪笑,如此而已。但对我们兄弟,就不一样了,但凡与人吵嘴或动手,势必被骂“你爸被斗死,现在还想报复?”每当战弦紧绷一触即发时,听到这种带着强势压迫的话语,我基本就像四面楚歌,打意顿失,不战自颓。

毕竟总有不得不打的战役,一次在野外找稔果时和人争执,本来最初话题是讨论什么样的稔果才算熟透的,岂知话语一摩擦,“被斗死”的我父照例又被扯出来陪绑受辱。看周遭并没有几个人听见,我当即决定用速战速决完成对此人的打击。反正野外战斗没人围观。最终战果:我以手臂上的两处爪痕换取了那人鼻血流淌不止。但我的胜利却没法庆祝。那人一脸污血跑回家,其母当即送卫生所,一路大肆渲染“这是被斗死的廖某某的儿子打的……”那天我吃饱稔果后又到河边一直游泳戏耍,饿了还在江心岛上吃一种叫水葡萄的野果,就这样打发掉这个比较烦的星期天。天将黑一回到家,才知事态严重,母亲除了给人家出医药费外,还一个劲给对方家长赔不是。但令我最感震撼的是:当母亲见到我战战兢兢,一脸恐惧时,她并没拿起鞭棍,也没有诉诸痛骂,但隐含着责备的哀伤眼神,已经通体穿透我。这时我内里发誓:即使被人用狗屎涂上头顶,我也不会再去反抗了。

以后岁月我几乎都不打架了,只是在打架念头消退的同时,抬杠的劲头却与日俱增:与上级抬,与同事抬,与朋辈抬,与网友抬,与大牌传媒或权威专家抬,甚至还与某已成“定调”的说法抬……我知道这种自然形成的抬杠元素多遗传自父亲。至于母亲,我自信已经守住做事认真不拖沓,做人诚信不负人的内质,但母亲的谦让、忍辱负重一类,我只能承认:实在是难以照单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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