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了什么

2014-11-17 08:32储成剑
雨花 2014年5期
关键词:放射科墨镜大夫

◎储成剑

你看到了什么

◎储成剑

更确切地说,万爱莲是被那个年轻医生脸上宽大的墨镜绊住了视线。

该你了,姑娘。坐在同一张候诊椅上的一位大爷轻轻推了推万爱莲。

万爱莲仿佛如梦初醒,她把手中的那张胸透检查单轻轻弹了弹,抱歉地对老人家说,我——我——我还要等人,您先进去检查吧!

这是赤岸镇医院放射科门口的走廊,万爱莲已经在这里坐了快一个小时了。这段时间里,她除了应付一些好心人的提醒之外,一直就这样纹丝不动地坐着。

一个又一个患者独自或在家属的搀扶下忐忑不安地走进检查室,片刻之后,待他们走出来时,脸上挂着的则是各异的表情。

医院就是个让人不安的地方,走向这些现代化设备,往往比等待法院的宣判还要让人揪心。可是凝固在候诊椅上的万爱莲,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是的,谁也破译不了万爱莲紊乱的内心,此时此刻,飘忽的思绪早已将她挟持到七年之前了。

那个时候,万爱莲还是一个高中生。

那个时候,万爱莲的父亲万知远还是一个年富力强的外科医生,而她的母亲还在镇上的小学里教书。

那个时候,他们一家刚刚从镇上小学的筒子楼搬到医院新建的宿舍楼里。

那是一座四层的小楼,如果放在现在,那样中规中矩的房子显然简陋了,甚至可以用寒酸来形容。然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样的房舍在小镇赤岸已经算是出类拔萃的建筑了。

万爱莲通常在洗了澡之后坐到他们家四楼的阳台上,右手拿一把梳子,左手握一册书本,一边让风吹干头发,一边念念有词地背诵英语单词。那个阳台本来面积就小,还被万知远医生栽种了一些花花草草——绿萝、龙舌兰、一串红、龟背竹……红红绿绿的,就像一群小宠物,乖巧而安静地守在万爱莲身边!

万爱莲吹头发背书的时候,视线常常不自觉地溜下楼去。如果溜得远了,能够罩到菜市场以及市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果溜得近呢,则可以把医院的大门尽收眼帘。至于对面的那一排标有“放射科”字样的小平房,简直就落在眼皮底下了。

万爱莲对医院里那些忧心忡忡的病人和家属没有多少兴趣,菜市场里的混乱和嘈杂也让人心烦意乱,步步逼近的高考更是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因此,她的目光刚刚从阳台上逃离出去,旋即就迷途知返了。

一切都是从万爱莲结束高考的那个夏天改变的。

那个夏天当然是万爱莲最惬意的夏天了。完成高考的最后一门考试,万爱莲从考场一走出来就仿佛踏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再不用整天抱着书本死啃,再不用为争个一分半分绞尽脑汁,再不用俯首帖耳地接受父母语重心长的训导……舒筋活骨的万爱莲就差没有站在她家的阳台上,向全世界宣告她的欢喜了。

万爱莲放松心情的同时也放任了自己的眼睛,她吹头发的时候不再手不释卷,也不再有意拒绝眼前的风景,骤然活泛起来的目光,就像一叶脱线的风筝在空中飘来荡去。这个时候,如果你留意过赤岸医院的宿舍楼,你会惊讶地发现,万知远大夫家的千金万爱莲就像一朵娇艳的莲花,于霎那间不动声色地绽放了。

可是,除了她的亲人,没有人会去注意这朵半空中兀自绽放的莲花。人们习惯了低头走路埋头做事,谁会莫名其妙地关心赤岸镇医院的宿舍楼,谁会闲来无事盯着万大夫家的阳台发呆,又有谁会有闲情逸致体察分享高考生万爱莲如释重负的内心狂欢?

没有人关注万爱莲,万爱莲却注意上了别人。这也不奇怪,一个在特定的时期忽然之间无所事事的女孩子,据守着自己高高的领地,自然什么都可以入眼,什么也都可以不入眼。吸附了万爱莲目光的是她眼皮底下的那排旧平房,那排被医院用来设置放射科的青砖小瓦房。准确地说,万爱莲感兴趣的并不是房子本身,她满心的好奇源自那排房子里的一位年轻医生。更确切地说,万爱莲是被那个年轻医生脸上宽大的墨镜绊住了视线。

假洋鬼子!万爱莲第一次看到那个戴墨镜的年轻医生时,不由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上班的时候还戴副墨镜,耍什么酷呀!可是几天之后,她又发现喜欢耍酷的并不只是那个人,那里的几个医生几乎全都一样的德性,一副墨镜不知疲倦地在他们老老少少胖胖瘦瘦的脸上辗转又辗转。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万爱莲终于忍不住问她的父亲万知远,小平房里的那些医生怎么都喜欢戴副墨镜啊?万知远大夫先是狐疑地看看他的女儿,尔后一拍脑袋“卟哧”一声笑起来。他说,傻丫头,哪是他们喜欢啊,那是工作需要嘛,戴眼镜是为了暗适应,就是有病人来透视的时候,他们的眼睛会很快适应暗处,看X光机的荧屏自然会看得清楚些。

原来是这样啊,父亲的解释让万爱莲恍然大悟。

其实,万爱莲对医院里的透视检查并不陌生。她曾经做过两次胸部透视,都是学校里组织的集中体检。她记得当时自己就那么傻乎乎地在一台机器前站了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喊“下一个”了。那个时候,她根本没有看见医生的模样,她只看见一双戴着厚重手套的手穿过面前的隔板,十分突兀地伸过来,扳动她的身体左左右右转了几转。

现在想来,那双手的主人就是这些戴墨镜的医生了。

差不多一个礼拜的样子,万爱莲就基本确认了那排小平房里的人头。他们一共是四个人,一个秃顶的老头,两个中年男人,剩下的一位就是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了。那两个中年人她似乎在自家的饭桌上见过,一个喜欢扎领带,一个慈眉善目肚大腰圆弥勒佛一般。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视线几乎全都落在了那个年轻医生身上,她发现当他摘除眼镜的时候,远远看上去颇像一位电影明星,对,就像《庐山恋》里的那个男主演郭凯敏呢。

可是银幕上的郭凯敏那么温文尔雅,而这个冒牌的郭凯敏却似乎不那么安分。有一天中午,万爱莲看见他捧着一块大西瓜狂啃一气,整张脸差不多都埋在瓜皮里了。还有一次,万爱莲惊讶地看见,他居然对着办公室的墙壁练起了倒立。那个时候,万爱莲心想,这哪里像个医生的样子啊,简直就和她们班上的那些毛糙男生别无二样。

不过,他好像蛮喜欢看书的。一天夜里,万爱莲被房间里的闷热驱赶到阳台上透气,不经意瞥见楼下的那排小平房里还亮着灯火。窗户下,那个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正对着一本书正襟危坐呢。万爱莲远远地望着他的侧影,看他不时地伸出手来,迅猛地拍打一下自己的面颊或是脖子,显然是在抵御蚊子的进攻。万爱莲仿佛听到了他拍打蚊子的声音,那些密集而短促的声音拼接起来,仿佛连接成一支纤长的竹竿,把宁静的夜色搅乱了。

他都看些什么书呢?当这个问题在万爱莲脑海里盘旋的时候,她立即就为自己的多管闲事暗自羞愧了。然而羞愧过后,她还是禁不住会去揣测。她想,他看的一定是和他专业有关的医学书吧,反正不会像她那样总喜欢读一些被父母视为闲书的小说吧。她觉得应该找个机会验证一下。

有一天,万爱莲瞅准了是“郭凯敏”值班,于是在晚饭过后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她径直绕到那排小平房跟前,一开始,她只是打算站在窗户外面偷偷往里瞄一眼的,可她的脚步忽然就不听使唤了,那扇破旧的窗户始终和她相距遥遥。后来她想,索性大大方方地走进去算了,如果和他狭路相逢,就说是来找人或者咨询点什么事情,总之她只需进去张望一下就赶紧退出来。可是,磨蹭了半天,她还是举棋不定。

犹疑之间,耳边猛丁传来阵阵痛苦的呻吟。万爱莲看见朦胧的灯光下,一个中年农妇背着一个老太太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喊,医生,快,拍个片子……

这个时候,放射科走廊的灯骤然亮了,“郭凯敏”疾步走了出来,他毫不犹豫地伸出两只瘦长的手,不由分说地将老太太从农妇的背上接过去,抱着老太太转身就往机房里走……这应该是万爱莲溜进放射科办公室解疑释惑的极好机会了,可是关键时刻,万爱莲却仿佛忘记了她的初衷,就那么傻呆呆地戳在原地,许久许久,“郭凯敏”那双瘦长的手就像一面炫目的旗帜,在她眼前舒展招摇……

以后的日子,万爱莲不再关心“郭凯敏”的阅读兴趣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那双充满力量和温情的手上。多少次,她俯在阳台上,驱逐她的目光下来搜寻那双瘦长的手。然而,他却仿佛和她作对似的,差不多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他就好像从人间蒸发了,因此,她那辛勤的目光总是不得不无功而返。直到她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直到她即将离开小镇去大都市求学,她的眼睛才再次捕获了那双让她牵挂的手。

依然是在他值班的晚上,依然是从高高的阳台望出去。只是这一天,映在那排小平房窗下的身影不再是单单的一个了,而是变成了一双。万爱莲惊愕地发现,增添的那个身影是一个女孩子的,她看起来娇小玲珑,披着一肩的“大波浪”。他们最初只是坐在那里,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聊天,后来两个人居然站起来跳舞了。“郭凯敏”那双瘦长的手终于浮出水面——它们中的一只勾了女孩的腰肢,另一只高举着不知疲倦地轻拂女孩的秀发……这个时候,万爱莲忽然觉得有些晕眩,脚下轻飘飘的,一颗心竟像被掏空了……

后来,万爱莲曾经在医院里遇见过“郭凯敏”两次。第一次是在医院的过道上,那完全是一次猝不及防的相遇,万爱莲甚至没有敢看他第二眼就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小偷一般仓惶地从他身边绕了过去。第二次是在医院的广场上,那次他是和几个同事在一起,万爱莲终于可以稍稍从容地打量一下他了,她看到了他清澈的眼眸里荡漾的青春的活力。她甚至还感觉到他对她微笑了,然而他的和煦的笑容却像一根刺,扎出了她心底尖锐的疼痛。

万爱莲读大学之后,她的父母亲就相继调到县城工作了。四年大学,三年硕士研究生,万爱莲一气儿又读了七年的书。这七年里,她谈过两次恋爱。第一个男朋友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学业优秀,气宇轩昂;第二个男朋友是她硕士生导师的儿子,供职于一家市级机关,收入稳定,前途光明。这样的两个男朋友,在她的父母和朋友看来都无可挑剔,可是令他们费解的是,万爱莲总是在紧要关口抽身而逃。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多年之前,他们的女儿万爱莲已经把一个青涩的梦泊在了赤岸小镇上的那个小小阳台上了。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万爱莲颤栗的灵魂常常背负着她泅回小镇,背负着她攀上那个小小的阳台。这个时候,她又像一朵莲花恣肆地绽放开来,她又像从前那样将目光放逐到楼下去。她的眼睛仿佛具备了透视的功能,一切不再囿于那个破旧小窗的限制,她可以真真切切地与那个酷似“郭凯敏”的年轻医生对视,看他将墨镜摘下来,露出明亮而多情的眼眸。在她明媚的笑容里,他伸出那双瘦长的手,将她瑟缩的身体拥入怀抱……

可是,每当她这般沉醉的时候,那个肩披“大波浪”的女孩总会蓦然闪现。万爱莲就仿佛被一声巨响惊醒,那一刻,她的小小的阳台连同她旖旎的梦轰然坍塌了。而她的身体,就像一截愚蠢可笑的木桩,从高空沉沉坠落,将地面砸得尘烟四起。

再后来的日子,万爱莲就把自己完完整整地淹没到学业中去了,到了硕士研究生快毕业的时候,她似乎已经把她高考的那个夏天从记忆里抹去了。可谁曾想,就在去年春节前夕,她父亲的老朋友高大夫的一次偶然拜访,忽又掀起了她内心的波澜。

那天,高大夫是到县城办事的,顺道看望了他的老同事万大夫。万大夫看到这位好久没见面的老朋友自然特别开心,无论如何也要挽留高大夫在家里吃顿便饭。整个晚上,两个男人推杯换盏,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的话。

万爱莲本来早就想起身离开的,她之所以一直坐在桌边看他们喝酒听他们聊天,并不完全是出于礼节,她心里暗暗盘算的是,能否从高大夫的嘴里得到一点“郭凯敏”的信息。可是他们聊了那么多医院里的人和事,就是和“郭凯敏”毫不沾边。直到酒瓶里的酒快倒光了,他们的话题才总算挨到放射科的人了。

高大夫说,老万你还记得那个搞透视拍片的老姚吗?

万大夫说,我怎么不记得,弥勒佛嘛!

高大夫说,前不久医院里组织职工体检,老姚的肝脏上面查出一个东西,都说肯定是肝癌,老姚把遗嘱都写好了,结果到市里大医院再查,就是个血管瘤,你看看,你看看,这把老姚给吓的。

万大夫说,哎呀,好在是虚惊一场,老姚逃过一劫,必有后福啊,就像麻醉科的李护士……

万爱莲生怕话题又扯到李护士那儿去,赶紧插了一句问道,高伯伯,放射科里好像还有个年轻医生的吧?

哦,你是说小马啊!高大夫晃了晃脑袋说。

年轻的可不就只有一个小马嘛!万大夫接过话来,那小伙子挺钻的,我听说我们县医院要调他,他还不情愿呢,说是要留在赤岸照顾他的父母。

有小孩了吧?万爱莲装作不在意地问。

小孩?没有结婚,哪来的小孩?高大夫朗声笑起来,他说,小伙子业务确实不错,就是感情上不太顺,谈了个女朋友,两个人倒是蛮好的,女方家里坚决反对啊。

为什么啊?这回轮到万大夫好奇了。

为什么?还不是嫌小马家的条件太差了!高大夫呷了口酒说,那个姑娘倒是有了小孩了,对象好像就是我们镇上赵镇长家的二小。

万大夫摇摇头,一副为小马痛心的样子,他显然没有察觉到他的女儿万爱莲眉眼里溢出的笑意。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赤岸镇医院放射科的走廊终于冷清下来,长长的候诊椅上,只有万爱莲依旧木木地坐在那里。

机房的门吱扭一声开了,万爱莲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半空。戴着墨镜的已经不太年轻的小马医生倚在门边轻声地问,你是要透视吗?

万爱莲慌乱地摇摇头又重重地点点头说,是的,医生,请你帮我做个胸透检查。

小马医生被她奇怪的举动逗乐了,他收下了她的检查单然后指了指隔壁的检查室说,你进去吧。

万爱莲走进了检查室,在那台锈迹斑斑的X光机前立住,立即就有一双带着厚重手套的手伸过来,轻轻扳动她的身体,左转,右转……万爱莲感觉像是有人带她跳着一曲优美的华尔兹了,这个时候,机器发出的“咔哒咔哒”声,亦仿佛维也纳金色大厅里鸣奏的天籁之音……

好了,小马医生温和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把你的检查报告带上吧。

通过隔板上的一个小小窗口,小马医生将书写好的检查结果从隔壁传送过来。

万爱莲取了她的报告慢慢往外走,她看见那张纸上写着:两肺叶清晰,心影大小形态正常,两肋膈角锐利。医生的签名是——马晓伟。

机房的门再次打开,不太年轻了的马晓伟医生惊奇地发现,刚刚做完透视的女子又站到了他的面前。这次,他把墨镜摘了下来,等待着她的发问——作为医生,他早就习惯了回答病人形形色色的疑问。

万爱莲果真发问了。她说,医生,你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一切正常,放心吧。马晓伟医生认认真真地回答。

万爱莲轻轻扬了扬手中的报告单固执地问,告诉我吧,医生,你究竟看到什么了?

马晓伟医生愣了愣,终于笑出声来,他挠了挠头皮一本正经地对她说,是这样,我看到了你的肺,我还看到了你的心……

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继续说下去,他就惶恐地看见,面前的女孩已经涕泪纵横了。他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什么问题,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这个庸医,你什么都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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