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耕
屠城
——南京大屠杀真相调查
◎徐志耕
这是一座以陵墓为胜迹的城市。自从2400多年前越王勾践令范蠡在秦淮河边修筑越城后,这里战火连年,烽烟不绝。楚胜越,晋灭吴,隋亡陈,南唐、大明、太平天国、辛亥革命,虎踞龙盘的石头城见证了诸侯争斗,帝业兴衰,六朝金粉,灰飞烟灭,只落得秦淮水寒、钟山丘荒!
明孝陵、灵谷寺、雨花台、中山陵,还有吴王坟、六朝王陵、南唐二陵,一处处古迹留下了一块块石碑。每一块石碑都是一位先人,向后人诉说着它的荣耀和不幸。
悲歌和欢歌编织成历史。石头城的人们,世世代代述说着这座古城的故事,述说这座古城的血泪和劫难!
我在大街小巷中穿行。我敲开了一家又一家的门,寻访经历过浩劫的老人。我想用他们的苦难和血泪,编织一个巨大的花环,献给殉难者。
很抱歉,我打扰了老人们的平静和安宁,我触动了老人们深埋在心底里不愿再提起的悲哀。提起它,他们恐惧,他们惊慌,他们痛苦,他们愤怒!四牌楼街道的涂宝诚指着一扇旧板壁对我说:“原来这上面有我父亲被害的血迹,现在血迹逐渐淡没了,可日本兵给我心里留下的创伤,是一辈子也抹不掉的!”长白街的熊华福老人诉说了他被侵华日军害得家破人亡的苦难后,沉痛地说:“同志啊,世上什么苦都能吃,可千万不能当亡国奴!”
我在浓荫如伞的泡桐和高高的棕榈树下推开了一幢老式楼房的小门,一位矮个子的白发老妇步履蹒跚地笑着迎了出来。我递过介绍信,她一看,脸色立即变白,泪水顺着密密的皱纹淌下来,她的手和腿都在微微地颤抖。她的丈夫和哥哥等4个亲人都被侵华日
军杀害了,她守寡50年!
慈眉善目的宏量法师是虔诚的佛教徒。当我问及日本侵略军在南京的暴行时,他抖动着白发白须,哭诉了僧侣们的苦难。他的师父梵根是长生寺的住持,日本兵来时,他正带着弟子们跪在大殿中合掌念佛。凶暴的日军一个一个地把佛门弟子拉到殿下的丹墀上,一枪一个,连杀了17个!
江水滔滔。一位在集体大屠杀中的幸存者指点着长江边屠杀的现场,声泪俱下:“那时江边全是尸体,长江水都是红的!”
血海、火海,铭刻在人们的心海!两眼红肿的夏淑琴大娘哭泣着向我诉说了她的悲哀:“我那年才8岁,日本兵一来,全家9个人被杀了7个,只剩下我和吃奶的妹妹,我天天哭,眼睛哭烂了,烂了50年了,一直看不清!”
经历磨难的老人们捧出死难者的照片给我看,掀起衣襟露出一块块伤疤给我看。他们还把埋藏在心头最隐秘的、羞与人言的深仇大恨讲给我听。啊!我的被欺凌和被污辱的同胞!
近百位老人悲怆地向我诉说了那一页不堪回首的历史,我的心在颤抖,我的神经像触了电!我惊愕了:这绿色古城的昨天,曾是一片血泊火海!
南京,因为她流淌了太多的血,因而她生长了更多的绿。我对这绿荫森森的城市忽然感到陌生了,都市的喧闹声变成了30万冤魂的呼号。拧开自来水龙头,我感到水中还有丝丝血腥气。见到马路边从地下挖出来的一条条银灰色的梧桐树根,我疑心是死难者枯朽了的根根白骨。中山路上一盏盏金红色的街灯,可是遇害者淌血的眼睛?
今天人流如织的鼓楼商业区,当年是尸山血塘!车水马龙的新街口矗立的金陵饭店,曾经是赶马车的崔金贵搭芦席棚躲避日本兵的地方。他对我说:日军进城的第二天,新街口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中国人的尸体。对面那幢粗大圆柱支撑的中国银行,那时是日军的司令部!苍松如涛的灵谷寺四周,尸横遍野,白骨散乱,3000多位遇害者丛葬在一起,立了一块“无主孤魂碑”!
一位目睹当时惨烈情景的外国传教士曾说:“知道但丁在《神曲》里描写的炼狱的人,就不难想象陷落时的南京。”
从1937年12月13日日军占领南京到1938年1月的40多天时间里,侵华日军在南京屠杀了30万中国人!这30万个冤魂,曾是30万条鲜活的生命!30万人排起来,可以从杭州连到南京!30万人的肉体,能堆成两幢37层高的金陵饭店!30万人的血,有1200吨!30万人用火车装载,需2500多节车厢!
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是兽性虐杀人性、野蛮扼杀文明的记录!那是人退化为兽的日子!
我从金色的天堂之门进入了黑色的地狱之门。我见到了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一群又一群怪物。是人?是神?是兽?是魔?是妖?是鬼?我听到了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狞笑、悲号、惨叫、乞求和祈祷。
这是人间的不平和人类的不幸!
松江失守!昆山失守!上海失守!
打了3个月的淞沪会战以国民党军的全线溃退而告终。败下阵来的国军四散逃命。
被炮火和弹雨打得破破烂烂的青天白日旗,在寒风中悲泣。散兵们沿着沪宁线蜂拥撤退、撤退,撤到了离上海300公里的首都南京!
高举着血红色的太阳旗,日军不停地追击。
两个太阳朝着一个方向运动。
南京危急!蒋介石立即召集他的高级幕僚研究对策。一阵由远而近的飞机尖叫声响过后,紧接着是不断的爆炸声,城内不知什么地方又挨日机的炸弹了。这座坚固而美丽的楼房也有些微微震动。8月份以来,日军的飞机多次飞临南京上空狂轰滥炸,蒋介石和他的办公机构大都转移到地下和郊外了。
作战组长刘斐是个稳健派。他慢吞吞地说:“日军利用陆海空的优势包围南京,南京不宜固守,我主张象征性地防守一下后就主动撤退。”
副总参谋长白崇禧点头赞同:“应该这样。”
蒋介石神情严肃而茫然。他抬头转向军政部长何应钦。矜持老成的何应钦先说刘斐的意见“有道理”,但又说需要研究,含含糊糊,模棱两可。
军令部部长徐永昌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最后一句是:“一切以委员长的意旨为意旨。”
两天后继续开会,人比第一次多了几个。
蒋介石笑着问军事委员会常务委员李宗仁:“德邻兄,你对南京守城有什么意见?”
“我不主张防守。从战术上来说,南京是个绝地,无路可退,加上我军新败之余,士气不振,还是撤退为上。”
穿着深蓝色呢军服的德国首席顾问法肯豪森哇啦哇啦地说了一通外国话,言辞很激烈。他竭力主张放弃南京,不作无谓的牺牲。
没有人说话。有人叹气。蒋介石的神情显得有些忧虑和伤感。
唐生智忽地站立起来,慷慨陈词,语惊四座:“南京非固守不可!淞沪一战,我军损兵折将,若再失首都,将何以向四万万民众交代?将何以对孙总理在天之灵?我意坚守南京,誓复国仇!”
警卫执行部主任唐生智说的这一番激昂的话,使沉闷的空气一下子活跃起来,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蒋介石阴沉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其实,唐生智已经摸清了蒋介石准备固守南京的心思,又经他信任的佛教密宗居士顾伯叙的极力撺掇,他自以为下了一着好棋。
果然,蒋介石亲切地叫起了唐生智的字:“孟潇的意见很对,值得考虑,我们再研究研究!”
事不过三。第三次高级幕僚会议上,蒋介石一反忧虑而严肃的神情,坚定地说:“南京是我国的首都,为国际观瞻所系,又是总理陵寝所在之地,对全国人心有重大影响,我个人是主张死守的!”没有人附和。
“守南京的问题就这样定,大家看谁来负责好?”
还是没有人做声。蒋介石看了看四周:“如果没有人来任卫戍司令长官,那只有我来负此责任了。”
唐生智打破了沉寂:“军人以身许国。委员长如果没有预定人选,我愿负此责任,誓与南京共存亡!”
就在蒋介石对唐生智叫“好”的时候,李宗仁心里明白:唐生智是想乘此机会掌握一部分兵权,以作日后争权夺利的资本。自1930年唐生智讨蒋失败被迫“归顺”中央后,一
直没有兵权。警卫执行部主任是个负责构筑国防工事的角色,曾经拥有两湘重兵的唐生智,因为不满何应钦等当权派的辖治,所以积极投靠蒋介石。
蒋介石也有他的盘算。让唐生智担任南京卫戍司令长官,自己就可以脱身逃离前线,还能利用一下唐生智与白崇禧之间的矛盾。再说一星期后,西方国家将在布鲁塞尔按照“九国公约”的条款举行会议,他们可能会对日本采取一些强硬的行动。退一步说,守一下南京可能会使日本做些让步,汪精卫在中山陵的公馆里与德国驻南京大使陶德曼正讨论着日本提出的和谈条件。
唐生智让他的参谋科长谭道平起草的《南京防守计划》已经送给了蒋介石。
防守的重点不在外围,而是在复廓阵地。为了扫清射界,不给敌人有可以利用的地形,同时显示“焦土抗战”的决心,城墙四周火光冲天,不少营房和民房烧为灰烬!
蒋介石一身戎装,在随从的簇拥下,站在高高的紫金山上,用望远镜看了下四周说:“南京东南一带山岭起伏,利于防守,北有长江依托,形成天然要塞,至少可守两个月。只要守住两个月,就有时间整编生力军以解南京之围了。”
对布鲁塞尔的九国会议所抱的美妙的希望成了破灭的肥皂泡,因为“没有一个同情中国的国家愿意采取制止日本或使日本放宽和平条件的行动”。蒋介石只好一面摆出积极抗战的姿态,一面像盼救星一样等候斡旋的陶德曼大使的消息。
12月2日晚,蒋介石在四方城那幢绿树环抱的小公馆的客厅里迎来了这位“和平之神”。值得庆幸的是,和谈的条件没有变。除了第一条承认伪满和内蒙独立有些苛刻,其余五条都可以接受。这件事,他已征询过幕僚们的意见。他当机立断,要陶德曼转告日本,同意以这六条为谈判的基础。他说:“日本人说话不算数,我信任德国,德国是我们的好朋友,希望你始终担任中日两国的调停人。”
就在他和陶德曼会谈的同时,日本帝国大本营发表了《解决支那事变的建议草案》,条件更苛刻和强硬了,他们的目的是:一定要叫中国丢尽脸!
兵临城下
12月2日,侵华日军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松井石根向他的部队发布攻克南京的命令。他当天的《阵中日记》中这样记载:
今晨全军再次受领进攻南京的命令,方面军司令官聆听训示,第10军奉命于12月3日、派遣军奉命于12月5日发起攻击。海军奉命迅速解除江阴附近之封锁,开辟长江水路,伴随陆军前进,送派遣军之一部在江北登陆,准备切断江北运河及津浦铁路之交通。
日军争先恐后地向南京扑来。
6日晚上,蒋介石挽着宋美龄的臂膀出席南京守城部队师以上干部会议。唐生智公馆的大厅里,30多位将领紧张地静听着委员长的训话:
“抗战爆发已经5个月了,虽然我们丧失了一些地方,但军民英勇抗战,已在国际上获得同情。”他停了一下,看了看将领们的表情,没有人鼓掌。他继续说:“现在,本人为统筹全局,不得不离开南京。南京是我国首都,为国际观瞻所系,又是总理陵墓的所在地,因此一定要顽强固守,不能拱手让给敌人!各部队要在唐长官的指挥下,抱定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恪尽革命军人保国卫民的天职!”
蒋介石讲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表示:“西安事变以来,本人坚定了以身许国的决心。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努力固守,争取时间待援,一旦云南生力军赶到武汉,本人亲率部队来解南京之围。”
唐生智以悲壮的语调又一次表示了“誓与南京共存亡”的决心。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都走了。
轿车发动了。大校场上的专机也已经发动了。唐生智送蒋介石夫妇上车时,蒋介石拉着唐生智的手说:“患难见真情,孟潇珍重!”
“我可以做到临危不乱,临难不苟,没有委员长的命令,我决不撤退!”
12月7日凌晨,蒋介石的专机腾空而起,朝着漆黑的夜空西行。
12月8日上午,南京东郊孝陵卫。
261旅旅长陈颐鼎奉命从镇江带部队赶到这里。教导总队的营房和公路两旁的村庄都成了一片瓦砾,烧焦了的门窗还在冒烟,只有路南孔祥熙的那幢公馆还是老样子。
中山门的城门都用麻袋包堵起来了,只留一个小口子,上面架了一挺重机枪。守城门的士兵头戴钢盔,臂膀上别有一块“卫戍”两字的黄布臂章。
在赶往孝陵卫的半路上,一名军官向陈颐鼎报告:“日本人追来了,还抓走了我们3个弟兄!”
陈颐鼎不相信,他拿起望远镜一看,日本人占领了孝陵卫西山,双方已经打起来了他哪里知道,这天早晨,守卫孝陵卫前方的汤山镇的部队,在东路敌人猛烈炮火和机械化部队的攻击下,经过激烈混战已退到了紫金山东北。
这一天,围攻南京的西路之敌攻下了芜湖。晚上,第51师师长王耀武坐着吉普车来到光华门外告诉团长邱维达:“情况紧急,中路的敌军突破了淳化镇和方山,你们要调整部署,主力撤进城内。”
“咣!”一声巨响。一发重磅炮弹在玄武湖边百子亭唐生智的公馆上空爆炸。气浪震碎了玻璃窗。桌上的命令和通报被风吹得满地都是。
南京外围阵地被敌人突破了!
围城日军朝着南京古城墙开炮轰炸。砖石飞迸,烟尘滚滚!
中午,还在苏州的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松井石根向日军发出了停止进攻的命令。他让情报参谋立即将《劝降书》翻译成中文,连夜印刷了几千份,12月9日正午散发。
为了迫使唐生智投降,9日拂晓,日军发动全线进攻。
天刚蒙蒙亮,飞机大炮就震天动地地响起来了,紫金山老虎洞阵地遭到敌人的狂轰猛炸,守卫在这里的教导总队伤亡惨重,不得不退守第二峰主阵地。这时候,日军步兵第36联队轰塌了光华门城墙一角,占领了城门的外廓。日军第16师团用密集的炮火向海福庵和工兵学校猛轰,敌机轮番轰炸!
中午,一架日军飞机在南京城上空盘旋了几圈,雪花般的《劝降书》从空中飘落下来:
劝降书
百万日军已席卷江南。南京城处于包围之中,由战局大势观之,今后交战有百害而无一利。惟江宁之地乃中都古城、民国首都,明孝陵、中山陵等名胜猬集,颇具东亚文化精髓之感。日军对抵抗者虽极为峻烈而弗宽恕,然于无辜民众及无敌意之中国军队,则以宽大处之,不加侵害;至于东亚文化,尤存保护之热心。贵军苟欲继续交战,南京则必难免于战祸,是使千载文化尽为灰烬,十年经营终成泡沫。故本司令官代表日军奉劝贵军,当和平开放南京城,然后按以下办法处置。
……
大日本军总司令官 松井石根
《劝降书》限中国军队于12月10日正午派遣代表将答复交至中山路句容道上的步哨线。如指定时间内得不到任何答复,日军将开始对南京城的进攻。
唐生智把《劝降书》往地上一扔,向守城部队发出命令:
“各部队官兵应抱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尽力固守,不许轻弃寸土,动摇全军。若有不遵命令、擅自后移者,应遵委员长命令,按连坐法从严惩办!”
他又拿起电话:“要宋军长!”
78军军长宋希濂其实只有第36师3000余人,他奉命在下关一带防守。他拿起电话一听,是唐长官的声音:
“敌军迫近首都,全军必须尽力固守,背水一战!所有船只都由运输司令部保管,你部负责沿江警戒,禁止任何部队渡江,违者拘捕严办!”
宋希濂命令36师:“关上挹江门,禁止部队出城!”
12月10日11点40分,从中山门外的一辆日军吉普车中走出4个日本军人——华中方面军副参谋长武藤章、高级参谋公平、情报参谋中山和翻译冈田尚。离规定的时间还有20分钟,这是光荣和耻辱的时刻。武藤章和公平两人注视着中山门的动静。
12点整,不见中国军使的人影。他们又等了10分钟。副参谋长武藤章挥了挥手:“没希望了,回去吧!”
下午1时,日军开始全线进攻!
南京守军用猛烈的炮火和沸腾的热血迎击敌人!
浴血紫金山
紫金山是南京的制高点。这时,筑有天文台的第三峰阵地已被敌人占领。第二峰海拔350米,比第三峰高100米,它和主峰一样,都构筑有坚固的暗堡、堑壕和拉有铁丝网的散兵壕。
日军第16师团33联队在野田的指挥下,利用夜色掩护,乘胜发起突击。突击队依靠强大的炮火支援,沿着陡峭的山坡,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猛烈地向守军阵地冲锋。炮弹的爆炸声震天动地,强大的气浪把树枝和紫红色的土石抛向空中,树木在燃烧,大火映红了山峰。
教导总队是国民党军按照德国步兵团的编制、用德国的装备、由德国顾问训练的德式团、营、连战术示范部队,又是蒋介石仿照希特勒建立的绝对忠于领袖的铁卫队,吃的比别人好,穿的是呢子服,每月比别的士兵多拿两块袁大头。组织纪律严密,战斗力强。他们死打硬拼了两天一夜,第二峰寸土未丢。
敌人开始了全面出击。炮兵火力延伸到守军的纵深地带,突击部队不断增援。坦克成群结队地掩护步兵开上来,守军以防坦克炮奋勇迎击。
“轰!”“轰!”两声,两辆日军的坦克被击毁了。炮火越来越猛。敌人开始火攻。紫金山烧红了。加农炮的穿甲弹雨点般地落下来,主阵地上的不少机枪掩体被摧毁了。一个机枪手倒下了,下一个又冲了上来。
激战中,教导总队副总队长兼步兵第1旅旅长周振强发现山下麒麟门一带灯火辉煌,这是日军的宿营地。他立即将情况报告总队长桂永清,并和第3旅旅长马威龙、工兵团杨团长一起建议,派兵奇袭敌人后方。德国步兵专业学校毕业的桂永清拿不定主意,他和唐生智商量后,打电话给周振强:
“现在兵员消耗太多,万一出击不成,守城的兵力就更不足了。”
日军的侦察气球高高地升起在紫金山上空,为他们的炮兵指示射击目标。穿甲弹一连发射了八九百发,有的一直打到梅花山、明孝陵,日军的飞机也不时来投弹扫射,第3团阵地的火炮和机枪被炸坏了不少。团长李西开和团副彭月翔的指挥所设在明孝陵的墓道中,虽然敌人的炮弹和炸弹不断地在附近爆炸,部队伤亡了一半,但他们仍然不停地还击敌人。
小炮连的阵地在廖仲恺墓旁边。代理连长严开运带领全连负责防空和掩护教导总队的指挥所。12月12日,敌人的炮火打到了富贵山和地堡城,树木和枯草烧成了一片火海。下午4点左右,敌机尖叫着朝紫金山飞来,严开运指挥炮兵们猛烈射击。日军的一架轰炸机在空中爆炸了,一团火焰掉到了中山门外。阵地上的官兵高兴地欢呼起来。严开运立即跑进教导总队指挥所高兴地报告战果。参谋长邱清泉一面向小皮箱里装东西,一边说:“打得好!500元奖金以后发给你们,现在准备撤退!”
12日下午6点,防守紫金山的部队奉命撤退。守卫南京的主阵地丢失了!
13日凌晨3点,守卫中山门的国民党中央军官学校教导总队和保安警察第2、第4中队由于失去紫金山的屏障而损失惨重。金红色的炮火和灰黑色的硝烟在城墙上升腾。又有一些人倒下了,伤兵们在不停地呻吟。守城的官兵仍坚守着阵地,明知大势已去,还狠狠地发射了一阵炮弹,弹雨密集地向城外的日军阵地扫射。
天慢慢地亮了,攻击中山门的大野和片桐部队的日军狂叫着冲过铁丝网和护城河。先头冲向城门的日军不顾城墙上掩护撤退的守军居高临下的射击,像黄蜂一样地从被轰塌的缺口处爬上了城墙。有的吼叫着去搬掉封住城门的沙袋,有的在城墙上下搜索守城的中国军人,遇有不能动弹的伤兵,便恶狠狠地用刺刀一个个地杀戮。
南京城的东大门陷落了!
炮火中的光华门
趁着炸弹和炮弹升腾起来的浓烟尘土,日军第9师团的步兵手端上了刺刀的步枪,腰间挂着生红薯和手榴弹,一窝蜂地朝城墙的突破口冲来。
这里是第87师259旅的一个团和教导总队的工兵营以及保安警察第3大队第8中队的阵地。军长王敬久和师长沈发藻躲在紫金山下富贵山的地下室里,听到光华门城墙塌了,一面强令259旅旅长易安华坚守城门,一面要副师长兼261旅旅长陈颐鼎火速从中山门外赶去增援。
城墙上的机枪子弹和手榴弹像雨点般地打下去,敌军倒下了一片又一片。冲上城墙的敌人和守军激烈地进行白刃格斗,吼叫声和哀叫声惊心动魄。胁坂部队刚刚举起的太阳旗被守军踢下了城墙。
日军溃退了。但他们仍然占领着光华门外的中和桥及老冰厂两处高地。反击的守军发动了多次冲锋都攻不下来。烟火弥漫,死伤遍野。旅长易安华和团长谢家珣都倒
下了!
夜幕降临了,日军的敢死队冒着城墙上密集的机枪火力冲过护城河,冲进了城门洞。
团长谢承瑞向赶来督战的桂永清建议:“敌人太多,城门又坚固,不如先倒下汽油烧一下,天亮我带敢死队冲杀出去!”
桂永清想了一下,才点了点头:“可以。”
半夜,开了口子的几十个汽油桶从城门上滚落下去,摔了一个手榴弹,城门洞立即成了一片火海!躲在城门洞里的敌人被烧得哇哇乱叫。护城河边的日军朝着光华门城楼猛烈扫射,守军、警察和宪兵居高临下,并肩战斗,轻重火器交织成密集的火力网,阻止敌人的坦克、骑兵和步兵冲过护城河。
敌军的冲击和守军的反击还在激烈地进行。弹雨中,城墙上的两个缺口已用沙袋堵上了。城外的制高点仍被日军控制着。担任反击的第261旅的官兵伤亡越来越多。电话急促地响了,第260旅的刘启雄旅长告诉陈颐鼎:“城里很乱,有的部队向下关撤退了。”话还没讲完,电话线就被敌人的炮火炸断了。
陈颐鼎在护城河边的指挥所里组织了一次又一次的反攻,可屡战屡败。左侧的友邻部队有12门普福斯山炮放在阵地上不用,他几次请求给予火力支援,可都被借口推辞了。他们怕,怕敌人的炮火打到自己的阵地上。521团的3营长白成奎气得两眼冒火,他冲到陈旅长面前:“我有弱妻老母,为了尽忠,顾不得家了!我阵亡后,请长官多加关照!”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有他贵州家乡的通信地址的纸条交给陈旅长,就带着士兵冲上了阵地。他再也没有回来。
光华门外的公路上,蝗虫般的敌人一批一批地赶来增援。突然间,已被击毁了的一辆中国守军的战车中,前后两端的机关枪同时响了起来,毫无防备的日军步兵被打得落花流水。鬼子立即散开。战车中的两个勇士一直与大队日军战斗到天黑才撤退。可惜,一位勇士被敌人的迫击炮弹打中。
12日下午,激烈的枪声渐渐沉寂了。陈颐鼎旅长正纳闷时,派去联络的参谋回来报告:“马威龙旅长没有见到,教导总队的人向尧化门靠拢了。”
“轰!轰!”炮弹朝光华门城墙连续猛轰。
“不能再犹豫了。”陈颐鼎旅长召集营以上军官在一间小房子里开了会。大多数人说,只有撤退,才能脱离包围。他不敢擅离职守,他的部属一个个在决议上签名,表示共同负担撤退的责任。
残兵败将抬着伤兵,跌跌撞撞地穿过弹雨,向着城西北的长江边逃命。
光华门城墙内外的散兵壕里填满了尸体,横在道路上的沙包和圆木还在燃烧。日军的坦克车轰隆隆地从尸体上轧过去,冲过了五龙桥,冲进了午朝门!
中华门的激战
中华门外长约六七华里的山岗雨花台被日本人称为“波状的丘陵地带”。地形复杂,铁丝网、堑壕、火力点和碉堡星罗棋布,是南京城南的一处天然要塞。
守卫雨花台的是国民党军第88师。这个师只有两个旅,262旅少将旅长朱赤奉命守右翼阵地,264旅高致嵩部守左翼。两位少将旅长都是中等个子,都是黄埔三期的步科生,又都是淞沪抗战后升任的旅长,他们密切协同,深得师长孙元良的器重。
从红土山到雨花台的30多里长的两条战壕刚刚挖好,日军先是飞机编队轰炸,接着大炮齐鸣,工事被炸得一塌糊涂。阵地上的官兵冒着枪弹炮火,向冲锋的敌人还击。
攻击雨花台和中华门的是日军精锐第6师团。矮矮胖胖的56岁的师团长谷寿夫,参加过日俄战争和欧洲战争,杀人如麻。他的部下大多凶狠而残忍,在“南京大屠杀”中血债累累。
成千上万发炮弹在雨花台阵地上爆炸。据日军战后提供的资料记载,12月10日和11日两天,他们向雨花台发动了30次夜袭。守在左翼山头的第528团与日军冲杀肉搏昼夜血战。人称“矮脚虎”的2营长林弥坚端着刺刀,与日军搏斗了两天两夜。他带伤参战,两眼杀出了血,刺倒了几十个敌军。10日夜晚7点,天空中陨落了一颗星,浑身是血的林弥坚永远倒下了。
第524团团长韩宪元率领士兵在右翼阵地上阻击日军,热血洒满了山岗。尸体遍野杀声动地。11日夜里,天地一片漆黑,炮火中,他和营长符仪廷被炮弹击中了。
12日,是雨花台血雨和泪雨纷飞的日子。清晨,日军几十架飞机和几十门重炮联合轰击了两个多小时,阵地上的勇士都成了不朽的鬼雄。温厚沉静的高旅长和廉朴博学的朱旅长都在这天上午殉国了!
透过黑蒙蒙的夜雾,巨龙般的城墙已经被日军的飞机和炮弹轰塌了好几处缺口。下午雨花台已经失陷,此刻,中华门城楼成了第一线。
敌人的炮阵地推进到了雨花台,在轰隆隆的炮声中,日军的坦克和步兵向中华门城墙蜂拥冲锋。退入城门的第88师和守城的第51师官兵拼力用机枪、步枪和手榴弹阻击。在城楼上指挥的团长邱维达发现两辆日军坦克车掩护步兵开上了秦淮河上的军桥。他命令炮兵直接瞄准,炮弹像黑色的鹰飞过去,坦克带着烈火摇摇晃晃地踉跄了几下,一左一右都掉下了秦淮河。失去了掩护的步兵纷纷败退。这时,城门哗啦啦地打开了,冲出来的300名精壮守军,吼叫着像旋风般地向溃退的日军追击!
敌人的重炮更猛烈地轰向雄伟的城堡中华门。太阳当空的时刻,日军的6名敢死队员在一个叫中津留的军曹带领下,将两架竹梯捆扎起来后,向城墙上奋力攀登。梯子距城墙上的垛口还差五六米,敢死队员抓住墙缝中长出的小树和缝隙,像壁虎似的爬上了城墙。守城士兵发现后奋勇反击,但日军连续增援。刺刀见红,生死搏斗。
3营营长胡豪来电话报告,中华门与水西门之间城墙突出部有一段已经被突破,攻城的日军正在用绳梯向上攀登。这时,师长王耀武来了电话:“全城战况很乱,抵抗已不可能,为了保存实力,部队在完成当前任务后,可以相机撤退,撤退方向为浦口以北。”
手电筒刚在地图上照了几下,雨点般的机枪子弹就朝指挥所扫过来了。邱团长左腿中弹,正伤着动脉,血流如注,只好用担架抬下城墙。一直到下关,他才苏醒过来。
13日凌晨零点10分,日军
第6师团的前锋长谷川部队攻入了南京19座城门中最坚固的中华门。
南京的城头上,第一次出现了血一样的太阳旗的阴影。它像一柄尖刀插入南京民众的心!
西线的防守
王耀武率领的第51师从淳化镇和牛首山一线退守到水西门时,日军的冈本快速部队已冲过了南京至芜湖的铁路。
冈本、藤井、竹下支队,在离城500米的地方布置好了炮兵阵地,朝着水西门一带的城墙一齐猛轰!
古城墙上弹痕累累。城垛口被炸开了好几个缺口。
打不退的日军一批又一批地猛扑过来。第一道防线被突破了!与右翼部队接合部的城墙上爬上了日军!从雨花台阵地退下来的守军像没头苍蝇似的冲进第51师的防线。守军阻拦,败兵还击,自己人乒乒乓乓地打起来了!
水西门西北的上新河也在激战。日军高桥中尉举着长刀指挥山炮、骑兵和工兵与一万多名中国守军激战了8个多小时,杀得人仰马翻,血染沃野。
河塘水渠密布的南京西南角,敌军的坦克和火炮轮子在泥泞中艰难地推进。
莫愁湖畔展开了惊心动魄的肉搏战。遍地是战死者的尸体和丢弃的刀枪。一摊摊鲜血缓缓地向低洼处流淌,莫愁湖悲伤得改变了她秀丽的容貌。
冲入水西门的日军在下浮桥边遭到了意外阻击。四挺机枪喷吐着仇恨和怒火。一个戴着眼镜的日本军官指挥炮击,33岁的守军副连长朱龙率领机枪手寸土不让。一发炮弹在机枪旁掀起了高高的烟尘,一块弹片击中了朱龙的手臂。他仍然紧扣着机枪扳机,直到他的头无力地靠在他心爱的机枪上。
日军狂涛般地冲进了南京!
乌龙山炮台
飞机、舰艇、坦克、大炮一齐怒吼!疯狂的炮火吞没了长江要塞的一切!炮手们冒着弹雨朝天上的、江上的、地上的日军开炮、开炮、开炮!结果是所有要塞重炮及配属的高炮全被敌人的炮弹炸毁!官兵伤亡三分之二!
国家档案库里一份《乌龙山炮台作战情形》记载着50年前惨败的原因:“工程原未完竣”,“粮弹无法接济”,“夜间无探照灯照明,炮上无照明器材,不能射击。”看着这份霉变了的黄纸,真叫人想哭。
日本海军第10舰队全速前进。汽笛在水天间像野马般嘶叫,疯狂的浪涛冲击着炮台下的泥沙和碎石。成了废墟的古炮台眼睁睁地看着敌人的舰艇从自己面前疯子般地狂驶!敌舰上的炮口全部打开了,朝着江面上的船只和像蚂蚁般漂浮在江中的难民轰击!
飘着星条旗的美舰“巴奈”号和飘着米字旗的英舰“瓢虫”号也被日军的飞机大炮炸沉和击坏了!
切断南京守军退路的日军国崎支队像一条吐着血红舌头的毒蛇曲折前进,他们在当涂附近渡江奇袭,箭一样地插到了与南京隔江相望的浦口!
南京被日军的飞机、大炮、舰艇、枪弹、刺刀和恐怖包围了!
南京陷入了魔掌!
兵败如山倒
12月11日,唐生智心烦意乱。吃午饭前,他请顾伯叙讲了一段佛经,又到佛殿上敬了一炷香。
卫士跑来叫他:“顾长官的电话。”
唐生智拿电话的手有些发抖,他又惊又喜。顾祝同转来蒋介石的命令,要唐生智渡江向津浦路撤退,部队除少数渡江外,主力应相机突围。
他的心更乱了。守城部队正在全线抵抗。撤退?怎么撤呢?
晚饭后,报务员接连送来两份急电,都是蒋介石签发的,电文完全一样:
“如情势不能持久时可相机撤退以图整理而期反攻。”
12日一早,唐生智把副司令长官罗卓英、刘兴和参谋长周斓、副参谋长佘念慈等人召到玄武湖边百子亭他的公馆。唐生智把蒋介石发来的电报给各人传看了一遍后,就一起拟起撤退的命令来了。
正拟着命令,各路守军告急的电话和电报纷纷传来:光华门求援!紫金山吃紧!水西门岌岌可危!午后,又传来了雨花台失守的消息。
大势已去!唐生智想到了提议建立安全区的一些外国人。安全区是维护人道的他立即赶到洋楼林立的幽雅的宁海路国际安全委员会。德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丹麦人都出来了。唐生智顾不上面子了,他说出了难以启齿的话:“请求国际安全委员会出面立即与日军接洽休战。”
德国人史波林愿意为此事奔波,可为时已晚,日军拒绝停战。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要使中国人丢尽脸!
唐生智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寓所。他站在院子中间那棵宝塔松下,叫秘书立即通知守城部队的军、师长到这里开会。
5点整。各路将领气喘吁吁又阴沉沉地来到了唐公馆的大厅,刚刚坐下,唐生智竭力用平静的语调说了几句敌我情况后,突然提问:
“在目前情势下,在座的有谁还认为可以固守?”
大家面面相觑。没有人抽烟了,有的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气氛十分紧张。他们既不知道唐长官说这几句话的用意,又确实黑云压城,无力回天。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唐生智咳嗽了几下,庄严宣布:“委座有令!”
“哗”的一声,全体起立。
读完蒋介石那份一句话的电文,参谋长周斓手拿一沓早已油印好了的突围命令,一张一张地发给到会的每一个人。不到20分钟,南京10万守军的神圣使命化作了烟云军长、师长们像丢了魂一样,立即各奔东西。
唐生智也离开了他那幢土黄色围墙围起来的漂亮而幽静的小楼。已经来不及整理文件图表了,他命令警卫部队倒上汽油,将公馆烧毁。
四周的炮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夜色中,城内好几个地方火光冲天。唐生智在卫士的保护下,于晚8时许,急匆匆地赶到了下关码头,坐上小火轮率先撤退了。
接到撤退命令的部队很快离开了枪林弹雨中的阵地。退下来的败兵们像惊弓之鸟纷纷丢掉枪支,在街上没命地逃!也有些长官从唐生智那里拿了一纸撤退命令后没有回部队传达,就慌慌张张地找自己的生路去了。
兵败如山倒!
撤退的部队大都没有按照撤退命令与规定的线路冲破当面之敌,向城外突围,像一
股洪水似的一齐朝着下关长江边逃命。一时间,汽车喇叭绝望地尖叫,大炮横七竖八地挡道,骡马嘶鸣,伤兵喊叫,加上敌军炮火的隆隆声和飞机炸弹的爆炸声,像被开水浇了的100个蜂窝!
十里长的中山北路,从鼓楼开始就堵塞了。一辆载弹药的汽车突然爆炸,顿时人仰马翻,血肉横飞。马车、黄包车和其他卡车也都烧起来了,败退的士兵和难民们哭着、喊着、叫着,人推人,人踩人,人挤人,死伤了一大片。
挹江门的城门口人声鼎沸,逃难的人像海潮一样一阵阵地涌动和呼喊。这是一条通向江边的路,这是一条求生的路!
城门紧闭着。城楼上一挺挺乌黑的机枪对着争相逃命的人。守卫挹江门的第36师士兵奉命阻止部队一齐向江北撤退,不时朝天上和城内拥挤的人海开枪警告。逃命的官兵大骂着、怒吼着,有些人端起枪来,朝守城的士兵“叭叭”射击。拄着棍子的伤兵气呼呼地骂着:“长官跑了,把我们甩在这里,有良心没有?”败兵也在骂:“他妈的,早知这样,谁肯打仗!”
挤在城门边还出不了城,一些勇敢分子纷纷找来被单、衣服和绑腿带,拧起来连接成长长的绳子。他们把它悬在城墙上,想抓着绳子翻出城去。城墙有十几米高,有的爬到半空,没有力气再往上攀登而掉下来了。有的爬了一半,绳子断了,一个个惨叫着摔死在城墙下!曾在光华门的城门洞里与日军拼死血战的团长谢承瑞,竟在过挹江门时被挤倒踩死了!
有不少散兵脱掉军衣,丢掉军帽,改扮成老百姓混进了难民区。
南京国际安全区的委员和维护秩序的黑衣警察不管怎么阻拦也挡不住丢盔弃甲的败兵,他们扔掉了枪支、弹药、水壶、钢盔、军服以及一切有军人标记的东西,请求“安全区”收容他们,他们以为“安全区”一定是安全的。
最安全的当然是那些长官。他们庆幸自己早早地渡过了长江。
南京卫戍司令唐生智早已到了滁州。
败将们集中在欧阳修写下名篇的醉翁亭中团团坐下。唐生智叹了一口气:
“我当了一辈子军人,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糟的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忧伤地说,“我对不起国人,也对不起自己。”
九死一生的陈颐鼎旅长过江后大哭了一场。他的6000多人马打了3个多月的淞沪战役,退守南京时只剩下2000多人,撤退到下关时只有千把人了。现在他身边只跟了七八个兵!参加南京保卫战的6000多警察宪兵损失了5000多!3.5万多人的教导总队损失了90%!
铅灰色的登陆艇在雾茫茫的长江上缓行。我站在甲板上,两眼凝望着岸边的一景一物。我的心是沉重的。
沧桑变迁,人事代谢,这一段弯弯曲曲的江岸,沉淀着一页不容忘却的历史!
在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中,集体屠杀的12处现场,有8处在长江岸边!
15公里的江边,洒下了10多万人的鲜血!
血似江水……
中山码头【遇难者5000余人】
幸存者梁廷芳:
16日早饭后12时前。突有日军七八名持枪进来。即挥手令余等5人随其出走,因不知其用意,但只得听其指使,跟至华侨招待所后大空场时,见有数百人席地而坐,余等亦随坐其旁。继之陆续由日军从各方驱来平民多人,大空场人已满,复送入对面两大空院中。当余等到达时约12点钟,一直等到下午5时,捕捉的人除带走一部分之外,仅在大空场上就有5000人以上。此时天已渐黑,即由日军指令以4人列,依次向下关方向而行。到达下关已6时多,即将余等置于中山码头沿江人行道上,余还以为渡江做工,初不断其实,此空前绝后惨无人道之大屠杀也。少顷,即有大卡车2辆满载麻绳驰至,复有新式汽车1辆到达,下车者似一高级长官,即有多数带刀者趋向前向其敬礼。高级长官嘱咐数语,该带刀之日本军官即令其士兵分取麻绳,然后向东西分散,同时在路当中每数十步放置机枪一挺。约10分钟后,即听到步枪声响,时在晚7时光景,大屠杀开始矣。枪声离余等坐处约1000公尺,东西连续放射各5枪则停一二分钟,继之又响。但机枪则未用,因天黑看不见,机枪恐枪杀不彻底也。屠杀至夜约10点钟,余等借着月亮看见东边有10余名日军正在捆人执行屠杀,状至极惨……增荣对余云,与其等待屠杀,不若投江一死。余则以为总是一死,两个即携手投入江中,自料必毙身鱼腹,乃江边水浅深及大腿。一跳不死,则不愿再往深处。万恶的日军,见余等投入江中尚不肯饶,即以机枪向江中扫射。唯恐留下活口作今日对证也。余伏水中,忽由右侧射来一弹,由后肩窝穿入前肩窝而去……
随着滚滚的江水,他们和遇难者的尸体一同漂流!当刽子手被押上历史的审判台时,白增荣和梁廷芳出席中国审判战犯军事法庭作证。1946年,梁廷芳还赶到日本东京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用肩上的伤疤和目睹的事实,向法庭提供了上述证言。
目击者今井正刚:
来到江边,只见酱汤色的扬子江像条黑带子,精疲力尽地、缓缓地流着。江面上飘溢着乳白色的朝雾,天就要亮了。
码头上到处是焦黑的尸体,一个摞一个,堆成了尸山,在尸山间有50到100个左右的人影在缓缓地移动,把那些尸体拖到江边,投入江中,呻吟声、殷红的血、痉挛的手脚还有哑剧般的寂静,给我们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对岸隐约可见,码头的地面上满是黏滞的血,像月夜的泥泞似的反射着微光。
过了一会儿,结束了清理作业的苦力们在江岸上排成了一列,接着是一阵哒哒哒哒的机枪声,这群人有的仰面倒下,有的朝前跌入江中。
今井正刚当时是《朝日新闻》社的随军记者,《朝日新闻》南京分社设在大方巷。12月15日晚上,他和中村记者在分社门外发现了“一支望不到头的中国人的队伍”,“被带到屠场上去”,就一直尾随着跟到下关的中山码头。
19年后的1956年12月,他的《目击者的证言》在日本发表。
有良心的人,总会说真话的。
幸存者刘永兴是老南京了,日本人进南京那年,他24岁,职业裁缝,住在城南张家衙家有父母、弟弟和结婚不到半年的老婆。南京沦陷时他们躲到大方巷的华侨招待所里但也被日军以“做苦力”名义押到下关码头,他说:
挹江门边上国民党的官兵好多被日本兵抓了,用铁丝穿大腿,一串一串的,都穿着军装。
到了下关码头天黑了。抓来的人很多,20个一串捆着,捆好就用枪扫。我在前面,连忙跟着别人跳江。这时,子弹的响声把耳朵都要震聋。打破头的、打断手的,一片哭叫声!
我身子全在泥水里,只有头露在上面。子弹从我的肩上穿过,棉袍子里的棉花都打出来了,机枪扫过后,日本兵又用刺刀一个一个地捅,没有打死的哇哇地叫。我在江水中朝岸上看,只见刺刀的亮光一闪一闪的,日本兵一边“嗨!嗨!”地喊,一边朝乱七八糟的死尸堆里用刀戳,惨叫声听得人汗毛都要竖起来!
刺刀捅完又用火烧,火很旺,吱吱地响。没有死的人一着火手脚乱动,大声地惨叫,一会儿就不动不叫了。我在水里,日本兵下不来。天又黑,他们看不见,所以保了一条命。天快亮的时候,他们走了,我才慢慢地爬上来,那天爬上岸的有十多个人……
50年后的今天,我找到了刘永兴。他已从南京玩具厂退休,住在青溪竺桥的丁字路口,中等个子,很健朗,红润的脸,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他已74岁,可仍然丢不下他的裁缝手艺。他讲一口地道的南京话,在叙说九死一生的经过时,有一句话重复了十几遍:“吓人呵!吓人呵!日本兵狠呵!”
煤炭港【遇难者3000余人】
日本《扬子江在哭——熊本第六师团出兵大陆之记录》:
在那宽阔的江面上,漂浮着数不清的死尸。放眼望去,全是尸体,江岸上也是,几乎看不到边。这些死尸中不光是士兵,还有许多平民,有大人也有孩子,有男有女,就像满江漂流的木排,缓缓地向下游淌去。把目光移往上游,看到的也还是尸山,简直无边无际。
扬子江正在变成一条死尸之河。
躲在鼓楼二条巷24号难民区的潘开明已70岁了,那年他刚20岁,以挑担理发为生,他自称“小命是捡来的”:
13日上午八九点钟的样子,我出门去看看,3个日本兵把我带走了,带到了大方巷口的华侨招待所,造得像宫殿的那种式样。日本兵把我和另外七八个人关在一间小屋里,3天不给吃不给喝。16日下午,日本兵把我们赶出小屋,用绳子一个个地反绑起来。排好长的队伍后,又用长绳子把队伍两旁的人的膀子与膀子连起来。我排在右边,从前面数下来是第七八个,两边有日本兵扛着枪押看。
到了下关,走热河路,再从靠河边的一条小巷子进去,到了煤炭港,就是以前火车过长江的那个地方。
队伍停下来了,我看了看,大概有300多人。日本兵用皮带抽、用枪托打,把我们都赶到煤堆上,四周机枪架好了,一个日本兵“啊”的一声大喊,接着哨子一吹,枪声就像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响了,人一排排地像割稻子一样倒下了,我糊里糊涂地也倒了,人昏了,不知道是死是活。
那天白天晴,多云。夜里月亮当头的时候,我醒过来了。身子动不了,睁眼一看,我身上压着死人,身上尽是血!我想:我是人还是鬼?我死没有死?
推开死尸,我爬起来一看,还有几个人坐着,我数了数,有8个。我问离我近的那一个人:“老总,你没有死?”
那是个军人,他说:“没有。”
这时,坐在铁轨边上的一个人把反绑的绳子磨断了,后来你帮我、我帮你,8个人的绳
子都被解开了。
我爬到江边,先把黑棉袍子外面的灰大褂脱下来,洗了洗,擦掉身上的血,就摔到江里去了。我四天没吃饭了,身上没劲,就靠在一个铁架子上养了一会儿神。这时,其他人都各奔东西了,有的到和记洋行,有的抱着木板过江了,有的带着伤一拐一拐地朝城里走,好几个都是中央军,讲的四川、广东口音。有个人问我:“你不走啊?”
我说:“我是本地人,不能走。”坐了一会儿,我慢慢地站起来,往一排空房子里走,在那里捡了一件破衣服穿,天亮走到热河路。不料,惠民桥边过来了4个日本兵,我吓死了。
日本兵大吼一声,要我站住。问我:“干什么的?”我说:“老百姓。”他们抓过我的两只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又问我出来干什么。我骗他们说:“给日本先生挑东西。”边说边把手搭在肩上装出挑担的样子。
一个日本兵问我:“有没有路条?”“没有。”我心慌了。一个中等个子的日本兵从衣袋里掏出日记本,撕了一张,用钢笔写了“苦力使用过”几个字给了我,上面还有些日本字我不认识……
幸存者陈德贵说:
你找我可找对了,我这人命苦,可也命大。我们那一批3000多人都给日本人打死了,就我一个逃了条活命,你说命大不大?要不,早变成鬼了!
从头讲?好。那时我在车行当学徒,就在珠江路小营那块修脚踏车。日本人来了我和我哥都躲到宝塔桥难民区英国人的和记洋行的房子里。
15日上午,日本人进来了,先是要洋钱、手表、金戒指。难民区3000人分3个地方日本人放了3只搪瓷脸盆,叫大家把这些值钱的东西都往脸盆里丢,连妇女的耳环子和老太太的簪子也都被搜罗去了。
到了下午4点多,来了200多个日本兵,都扛着枪,叫我们都跪下来,4个一排。然后把我们押到煤炭港的货房里。机枪在大门两边堵着,还有上了刺刀的日本兵一边一个管着我们。关了三天。
第四天早上,来了个翻译说:“现在出去做工,10个人一批!”
大门口的10个人先被赶出去了。过了10多分钟,枪响了。我知道坏了!外面是河汊子,没有通路,这下要死了!
二三个日本兵进来赶出去10个人,外面江汊子边穿黑衣服的日本海军三四十个人一人一支步枪等着。一阵枪响,第二批人又完了!
我是第三批,我排在前面,出去时我就站在江边。都站好了,我知道快要开枪了,日本兵刚举枪要打,我一个猛子拱到长江里去了。这时,枪“嘣嘣”地响,我管它?我只管拼命往对岸拱。我早做准备了,我在货房里就把褂子的纽扣都解开,裤带也解掉了,裤腰一卷掉不下来。江汊子有4丈多宽。我水性好,钻到水里先将衣服裤子都脱光,身上精光滑脱拱得快。冷?那时一心想逃命,哪里还管冷不冷!一会儿我就钻到对岸了,正好有节货车厢翻倒在江边。我就躲在火车肚子下,看着对岸10个一批10个一批地用枪打死,死人多了,河汊口的那只小汽艇开几下,把尸体冲走。日本兵那天中饭是轮流吃的不停地杀。一直杀到下午四五点钟还没有杀完。冬天5点多钟天就黑了。后来扛来了几挺机关枪扫,把好几百个人一起赶出来在江边扫死了!
天黑了,我从车厢底下钻出来,手脚都冻麻了,又冷又饿。我躲到了扬州班轮船码头边的桥洞下,桥下都是难民的尸体。我在死尸堆中找了一条破毯子把身子一包,就在桥
洞里躺下了。
天亮了,日本兵往桥下扔手榴弹,我在死角里,炸不到。后来来了几个哨兵。我冷,动了一下,哨兵乒地给了我一枪。我曲着身子睡的,右手夹在两条大腿中间取暖。那日本兵枪法好,一枪伤了我三个地方。子弹从两条大腿中间穿过,两条大腿和右手第4根手指都伤了,黏糊糊的全是血。我不敢动,更不敢哼。夜里我在死人穿的棉衣里扯出棉花把大腿包起来。
第三天太平一些了,日本兵抓了伕子来挖坑埋死人。我听一个人在讲:“他妈的,难民打死这么多,还叫我们来挖坑。”
一个人来拖我时我动了,他说:“你还没有死?”我说:“我不是中央军。”这个伕子40多岁,他一看我的腿,就把我扶到桥上去。他走过去跪下给一个翻译官讲:“这是个小孩,不是中央军,还没有死。”
翻译走过去和日本人叽里咕噜讲了几句,就过来对我说:“你是小孩,写个条子给你,回家吧。”
我不能走了,就爬着回去。过煤炭港货房时我站不起来不能鞠躬,站岗的日本海军给了我一棍子,疼死了。我连忙咬着牙站起来鞠躬,又递过条子,才爬回和记洋行。
下关电厂大门口用砖石和水泥修筑的“死难工人纪念碑”记述着50年前一个悲惨的故事,它像电,它像火,照亮了人们的心。
电厂厂史编写组一位姓谢的老同志向我介绍了碑上的往事,他说:
我们下关电厂早时候叫金陵电灯管厂,前清宣统元年用20万两白银建的,七八十年了。机器都是德国、美国造的。解放前改名扬子电器公司,成了宋子文的官僚资本企业。日本人来的时候,先是挨飞机的炸弹,但工人边炸边修,电灯一直亮到12月13日凌晨。当时厂里有53个人留守。日本兵进城时,工人都躲到旁边的和记洋行去了,后来被赶到洋行旁边江汊子车站的一排货房里,就是以前火车过江的地方,又叫煤炭港。
电厂的53个人中有2个失散了,副工程师徐士英被和记洋行的领班叫去给日本人配汽车钥匙了,有个叫曹阿荣的工人,早些时候在上海的日本人开的丰田纱厂里做过工,会说几句日本话,就被日本兵拉去烧饭了。这个人聪明,他知道拉出去的人生命有危险,就对日本兵说烧饭的人不够,把厂里的周根荣、薛和福、孙有发和李金山4个人喊出来了。他本来还要喊,但被日本兵制止了。
这几个人死里逃生留了活命。其他45个工人和3000多难民一起,10个一批10个一批被押出去赶到江边枪杀了。只有一个叫做崔省福的,他押出去时已是傍晚了,听见枪响,他一头栽倒在死人堆里,一发子弹从他的肩上打进,从腰背穿出来,过了好久才醒来,终于九死一生地幸免于难。还有一个船工也侥幸活命。失散的两个工人后来才知道,一个躲在朋友家中没有遇害,另一个被日本兵杀死了……
汉中门外【遇难者2000余人】
在新街口糖坊桥,我找到了伍长德老人。他长脸长眉毛,平头短发,眼睛不大,鼻梁上架着一副像玻璃瓶底样厚的近视眼镜,额头上像蚯蚓一样的血管和紫红色的皮肤上像细浪似的皱纹,见证了这位80岁老人饱经的风霜和艰辛。
他向我述说了自己的苦难和仇恨:
俺是徐州邳县人,17岁来南京做小工,后来当交通警,也做豆腐,一直住在这里,住了60多年了。
日本人的飞机大炮一齐攻南京,俺把家眷送到淮安丈母娘家去了,当时大儿子才3岁。俺一个人躲进了中山路司法院的难民区,里面有好几百人,有两个人俺认识,也是交通警,都换了便衣。俺住小楼房。第二天进来躲避的人多了。
15日早饭吃过的时候,来了十几个日本兵,用日本话乱叫了一通,俺也听不懂,不知说啥。后来就用刺刀赶大家出去,屋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
大门不开,日本兵把俺从侧门赶出来,赶到了马路上,有好几千人,都叫大家坐下,不知他们要把俺们怎么的,心里很害怕。日本兵还在大声地叫喊,反正俺听不懂。
在马路上坐了有个把小时,就用刺刀赶俺们站起来排队走,走到新都电影院门口,停下来了,又叫俺们都坐下。不知搞啥名堂?
一会儿开来了好几辆汽车,车上有日本兵有机枪。俺有点慌了。
汽车在前面开,俺们排着队在后面走,往汉中门那个方向走。走到汉中门里,又叫俺们在地上坐下。我看见日本兵把汽车上的机枪搬下来,扛到城门外去了。
坏了!四周都有端枪的日本兵看着俺们。一会儿,两个日本兵手拿一根长绳子,一人一头,在人堆里圈,圈进去的有100多个,日本兵拉着这个绳圈把他们押到城门外面去了。
城门外面是秦淮河。俺害怕了,要杀人了,很多人都紧张,又都不敢说,更不敢动。枪响了,有哭的,有叫的,吓得人心里发毛!队伍乱了套了,坐着的人有的吓瘫了,倒下去不会动了,看押的日本兵当场一枪打死!
第二批又圈走了100多个,从城门外进来的日本兵刺刀上鲜血淋淋!到了5点钟的光景,俺也被圈进去了。这时,剩下坐在地上的还有二三百人。
俺们那一批人中有的知道要死了,呜呜地哭,有的不吭气,也有骂日本兵的,刺刀顶着脊梁,谁都不敢动,也没法子跑,走出城门,就是护城的秦淮河。日本兵把俺赶到河的堤坡上,岸上有两挺机枪对着,堤坡上尸体层层叠叠一大片,血像小河似的一股股地向河里流。
俺急了,跌跌撞撞地向前冲了几步,就趴倒在尸体上面了。这时,机关枪嗒嗒嗒地响了,人都倒了。只听得“爹啊”、“妈呀”地叫,也有“喔唷”、“啊呀”喊疼的。
机枪扫过又打了一会儿步枪,是单响的,俺身上压着的那个人一动也不动,好像是死了。
天黑了,尸体上好像有人在走,一股热乎乎黏糊糊的血流到了俺的脖子上,俺是双手抱着脑袋朝河水趴倒的。
啊唷!俺背上不知咋的,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原来日本兵在上面捅刺刀,俺背上也戳了一刀,还好,不深,刺刀是从上面那个死人身上穿过来的。
刀刺过以后又听到了机枪扫射声,俺身上
扑通扑通又倒下来好些人,压得俺气都喘不过来。俺脑子清醒,上面人的说话声,模模糊糊都能听到。
后来倒下来汽油,又扔了不少劈柴。汽油味难闻。一点火,呼呼地烧起来了,俺身上的衣服也着火了,疼啊,又是烟又是火,俺受不了啦,死了算了,俺用劲拱,用劲爬,爬出尸堆,我脱掉了衣服,跳进了护城河。
天黑后,他爬上岸,在一家被火烧了一半的草堆中睡着了,醒后挎了只破篮子装成要饭的进了城,到鼓楼医院住了五十几天伤才好。腰脊骨偏左处,凹下去一条5寸左右的刀伤!月牙形的伤口早成紫褐色的硬块了。他给许许多多人看过这块伤疤。1946年5月,作为受害者和目击者,伍长德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邀请到日本东京,参加对日本战犯的控诉!
草鞋峡【遇害者5万余人】
日本福岛县田中三郎是侵华日军两角部队的下士,1984年9月《朝日周刊》报道了《朝日新闻》记者本多胜一对他的采访:
在南京北面有一座叫做乌龙山炮台的阵地,部队向这里进攻时,也未遇到有组织的抵抗,在沿支流挺进至幕府山脚时,一举迫使大批中国士兵投降了。各个中队手忙脚乱地解除了这批俘虏的武装,除了身上穿的以外,只许他们各带一条毯子,然后就把他们收容进一排土墙草顶的大型临时建筑中,中国兵管此叫“厂舍”。田中先生回忆说,这些建筑是在幕府山丘陵的南侧。
被收容的俘虏,生活极为悲惨,每天只分得一碗饭,还是那种中国餐中常用的小号“中国碗”,连水都不供给,所以常看见有俘虏喝厂舍周围排水沟里的小便。
在举行入城式的17日那天,根据上面“收拾掉”的命令,把这群俘虏处理掉了。那天早晨,向俘虏们解释说:“要把你们转移到江心岛的收容所去。”
转移大批俘虏应当警备,所以配置了约一个大队的日本兵。这是一次大批人员的行动,动作很迟缓,先把俘虏们手向后捆起来,出发时已是下午。出了厂舍,命令俘虏排成四列纵队成一字长蛇,向西迂回,绕过丘陵,来到长江边,大约走了四五公里,顶多六公里。不知是觉察到可能被枪杀,还是渴不可耐,田中看见有两个俘虏忽然从队伍里跑出,跳进路边的池塘,但是立刻被射杀在水里,头被割下来,鲜血染红了水面。看到这种情况,再也没有人试图逃跑了。
大群俘虏被集中在江边,这里是一块点缀着丛丛柳树的河滩,长江支流的对岸可以看见江心岛(即八卦洲),江中还有两只小船。
俘虏队伍到达后三四个小时,俘虏们也注意到这个矛盾:说是要把大家送到江心岛上,可是并没有那么大的船,江边也看不出什么渡江的准备,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等着,天已经快要黑下来了。然而,就在俘虏们的周围,日本兵沿江岸呈半圆状包围过来,许多机关枪的枪口对着俘虏们。
天将黑时,在田中对面的西头,由于俘虏反抗,杀掉了一个少尉,因而传来了“小心!有俘虏要夺刀!”的警告。
不一会儿,军官们下达了一齐射击的命令。重机枪、轻机枪、步枪围成半圆阵势,对着江边的大群俘虏猛烈开火,将他们置于弹雨之下,各种枪支齐射的巨响和俘虏群中传来的垂死呼号混在一起,长江边简直成了叫唤地狱、阿鼻地狱。田中也操着一支步枪在射击,失去了生路而拼命挣扎的人们仰面朝天乞求上苍,结果形成了巨大的人堆。齐射
持续了一个小时,直到没有一个俘虏还站着,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
这篇报道还说,为“彻底处理”,防止屠杀全体俘虏的事实传出去,日军忙活了一整夜,确认没有人活着后又焚尸灭迹。
人是杀不绝的。
就在《朝日新闻》发表田中三郎回忆“丛丛柳树的河滩”边集体大屠杀的文章的同时在中国的南京,我终于查访到了一位在这场5万余人的集体大屠杀中九死一生的幸存者他叫唐广普。1987年春,我驱车100多公里,在一个苏皖交界的乡村找到了他。
他是随着撤退的败军与唐鹤程一道从三汊河逃到燕子矶的。
燕子矶满街上都是人。争相逃命的人扛着木板、木盆、水桶往江里跳。唐广普和唐鹤程东找西找,找了个猪肉案,两人抬着扔到长江中,肉案子太重,在水中半漂半浮,两人一踩上去,立即翻了个身。他们湿漉漉地爬上了岸,又找了两个小柜子,用绑腿带一边一个拴住,唐广普手拿着一把小锹用劲往江北划,但还是不行。沉重的肉案子把不住方向。右边划往左拐,左边划往右拐,只能随波逐流地朝下游漂,漂到了笆斗山。
划不过江了,只好往回划,几下就到了岸边。
夜静更深,寒风阵阵。穿着被江水打湿的衣服,他们瑟瑟发抖。他们搀扶着朝燕子矶镇上走。太疲劳了,在密密麻麻的人堆中,他们一倒下就睡着了。朦胧中响起了“叭叭”的枪声。睁眼一看,穿黄军服的日本兵在眼前高喊:“出来,通通出来!”
他们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将人群集中起来朝幕府山方向赶去。
在刺刀的寒光和晨曦的微光中,黑压压的队伍被押走了。走得慢的和走不动的,立即被刺刀戳穿了胸腔,刺成重伤的难民在路边打滚和哭喊!
幕府山一片荒凉。光秃秃的杂树和枯草间,有十几排毛竹支架起来的草房。这是教导总队野营训练时临时住宿的营房,四周用竹篱围着,竹篱上装上了铁丝网,铁丝网外边是陡峭的壕沟。
十几排草房中都塞满了人,背靠背、面对面地挤在一起。有男有女,有军有民。唐广普看得真切,有几十个女警察也被绑着押来了,看样子是从镇江方向逃来的。燕子矶、上元门和沿江一带的难民与散兵,都一队一队地押送到这里来了。
没有吃,没有喝,只有兽性和暴行!鬼子拿着粗大的木棍和刺刀在巡逻。对于大声说话的,好强反抗的,不时用木棍狠命地揍,或者用刺刀使劲地捅!女人的尖叫和呼喊声日夜不断。每天都有奸死的妇女被扔进深深的壕沟!
到了第3天,每排草房的门口放了水桶和木盆,被囚禁的人才喝到一点从土井中打上来的泥水。第4天,一个四川口音的国民党兵悄悄地说:“跑啊,不跑不得了!”怎么跑呢?
那天夜里,这个四川兵把芦席草盖的大礼堂点着了。一霎时,风吼火啸,烈焰腾空唐广普在礼堂斜对面的一排草房里。草房子里的人都冲出门朝外面跑!日本兵的军号嘀嘀嗒嗒地吹起来了,四周的机关枪开火了,已经爬上铁丝网的,像风扫落叶般地倒下来。人群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混乱中,不少人跑到了伙房,抓起水缸里的大米饭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吞咽。唐广普冲过大礼堂边的山头,一看前面的人都一片片地倒下了,连忙折回头来。这时,四面灯光刺目。他蹿到伙房,抓了一把米饭,狼吞虎咽地下了肚子后,再伸手去抓已经没有了。他这是四天来第一次吃饭。
礼堂烧成了灰。人潮渐渐平息下来。奔逃的人群死了好几千。
第二天天没亮,几辆卡车开进了幕府山。车上装的全是整匹的白洋布。鬼子兵一群一群地守在每排草房的门口,用刺刀把白洋布“刺啦刺啦”地撕成布条子。
大约凌晨4点,日本兵大吼着:“出来,通通地,出来!”
草屋里的人一个个地出了门,门口的日本兵用白布条将出来的人先是背着手反绑,再把两个人膀子靠膀子捆起来。
下午4点钟左右,4个一排的黑色长蛇,从幕府山的草房里慢慢地游动出来。转出山口,路两边扔着一大片被日本兵枪杀的尸体,横七竖八。
排在队伍中间的唐广普,突然听到从队伍前头传下话来:“笑,要笑,不笑要戳死的!”怎么回事?唐广普的眼前,出现了令人战粟的情景:路边站立着3个裸体的女尸。女尸的背部和腋下用3根树枝撑着。一个是60岁左右的老太太,一个中年妇女,一个是小姑娘。她们披头散发,无力地耷拉着脑袋,苍白的躯体早已僵硬了。
这就是我们的母亲、妻子和姐妹!这支队伍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失去了武器的士兵。有血性和人性的中国人,怎能忍心看这惨不忍睹的情景!他们不能动,手被捆绑着。他们紧闭双目,咧开大嘴,对着侵略者苦笑着,才混过了令人心碎的一关。也有人对着雪亮的刺刀怒睁双眼,咬牙切齿,这些刚烈的男子汉都倒在白色雕像的脚下了!
拖着沉重的脚步,队伍来到了老虎山下的江边。这地方叫草鞋峡,又叫上元门、大窝子。冬季是枯水期,江滩上生长着稀疏的柳树和一蓬蓬枯萎了的芦苇。
“坐下,通通地坐下!”会说中国话的日本军官说,“送你们到江心岛上去!”
透过苍茫的暮色,可以看见江边停靠着两艘小汽艇。“过江?这两条小船能过多少人?”人群中有人议论。
“坏了!没得命了,要下毒手了!”有人看见日军四面架起了机枪,连小汽艇上也有黑洞洞的枪口。
天慢慢黑下来了,坐在江滩上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周围,有上了刺刀的日本兵警戒着。“不能绑着死,做鬼也要做个散手鬼!”有人说:“咬,把疙瘩咬开!”唐广普挤坐在大路与江边的中间,他又找不到唐鹤程了,他用牙齿咬开了前面一个人手膀上的布条结,后面的人帮他解开了手腕上的布条。你帮我,我帮你,唐广普周围的人大多都松了绑。
这时,江边两条小艇上探照灯的白光像刀一样刺射过来。路边的树枝上撒上了稻草,再浇上汽油,一点火,像火把一样照亮了夜空。没等警戒的日本兵撤离,江边混乱起来了:
“掐死他!掐死他!”
“夺枪!夺枪!”
“要死一起死!”
俘虏们三四个人拖住一个日本兵,用拳头揍,用手扼,脚踢牙咬!日本兵扔掉了枪,哇哇地乱叫。腿快的都跑上了大路。这时,四面的重机枪一齐开火了。混乱中,唐广普又碰见了唐鹤程,两个人连忙卧倒搂在一起。“嗒嗒嗒”的机枪声吼叫了20多分钟后停了,江滩上密密麻麻地躺满了血淋淋的尸体。
唐广普的右肩被江边小汽艇上扫射过来的机枪子弹打穿了,但他不觉得疼。他只是用两手的肘部死死地抵在江滩上,这样好喘气。他的身上重重地压着好多尸体。他隐隐觉得上面有人在挣扎,在叫喊。
枪声停了5分钟左右,第二阵机枪又吼叫了,扫射了一刻钟光景,枪声停了。唐广普再摇摇唐鹤程,他不会动了。唐广普用手一摸他的头,头上黏糊糊的。唐广普想:“他的头被打开了。”
枪声一停,日本兵踩着尸体上来了。他们用刺刀戳,用木棍子打,还没有死的人在大
声地喊和骂。日本兵又搬来稻草和汽油焚尸。活人的喊叫声和尸体燃烧的吱吱声以及树枝哔哔剥剥的爆裂声混合在一起。红色的火焰主持黑色的葬礼!
在底下的唐广普,忍受不了上面流下来的鲜血、汽油、热浪、烟火和发烫的人油!他在下面透不过气来。求生的本能给了他力量和胆量,他前拱后拱蹭出半个身子。他看到,日本兵叽里呱啦地在大路上烤火。唐广普在死尸堆上慢慢地爬、爬,爬到了江边。他听听动静,江浪哗哗地响,他的心砰砰地跳。
还有一个人也在爬。唐广普小声地对他说:“慢点,不要给日本人发现。”
那人回答:“要跑啊,不跑不得了啊!”
“轻点、慢点,等他们走了再跑。”
他说:“不行,不行。”
他跑了,跑不多远,扑通一声,这个要逃命的人掉到一个小河汊里去了。水一响,日军惊叫起来,机枪吐出了长长的火舌。
唐广普不敢动了,他轻轻地拖过一具尸体挡在自己的面前,又过了一阵,日本兵吹哨集合了。“大概有12点了。”唐广普想。
日军的大皮靴在路上咔咔地走远了,唐广普才拔腿顺着江滩往燕子矶跑。滩头全是芦苇,他在烂泥和芦苇根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出了芦苇滩,前面发现了红红的光亮像一盏灯,像一团火。他怕碰见日本兵。他用耳朵贴地听听,没有一点声音。他朝红光走去,用手一摸,是一堵被火烧毁了的墙。风一刮,木柱上又冒起了火星。墙脚下热烘烘的,他一摸,是烧焦了的稻谷,还烫手呢。鸡叫头遍了,他钻进这热烘烘的谷灰里,抓一把烧焦的谷子,一粒一粒地嗑着吃。
天亮时,唐广普被冻醒了。四周看看,死一样的沉寂。他往江边走去,忽然,江中飘动着一面太阳旗!他连忙钻进一座砖窑。窑里有5个死尸,4个穿灰军服的士兵,1个穿黄呢子服的军官。他躺在尸体堆中,一动不敢动。
唐广普从窑洞口探出头来看看,太阳旗已到了岸边,它插在一条小舢舨上,舢舨上是一老一少的两个农民,看样子是儿子和父亲。在他们的帮助下,唐广普被带到了八卦洲。
八卦洲有许许多多散兵。第88师的、87师的、35师的、教导总队的。八卦洲上有几十条船,船都沉没在内湖里。唐广普到了八卦洲,像鱼儿跃入了水。一个人是孤独的,孤独是可怕的。军人又回到军人的队伍中了,虽然都是散兵,都是败兵,但都是戴青天白日帽徽的国军。
第二天,据说是1个师长,还有另外3个军官,化装成士绅的模样,皮帽、长袍、大褂金丝眼镜。4个人的后面,跟着七八个随从,随从们的手上,一人端一只大木盘,木盘上是用红纸包封装的一筒一筒的银洋,还有香烟、糕饼、水果、纸糖……
从上游开来了日军的巡逻艇,艇上有乌黑的机枪和红白相间的太阳旗!八卦洲的码头上鞭炮齐鸣,震天的鼓乐声中,有一面白布做的太阳旗在摇动。
汽艇靠岸。艇上走下来一个小队长模样的日本军官:“什么的干活?”
戴皮帽子的人上前一个90度的鞠躬:“报告太君,我们是八卦洲的难民,从南京逃出来的难民很多,这里地方太小,已经没有吃的了,请求皇军准予我们送一部分到江北去。”
翻译官用口语重复了这个意思。戴皮帽子的人朝端大盘的人示意了一下,一大盘堆得高高的红纸包送到了日本军官的面前。他拿起一筒,用手掂了几下,“哧”的一声撕开红纸,白花花的大洋在盘中叮叮当当地响。
小队长盘问了半天,从口袋中掏出个本子,用钢笔刷刷地写了个条子,交给戴皮帽子
的人,算是通行证明,并规定了摆渡时间为上午8点至12点,下午1点至5点。
小汽艇开走了,盘子上的礼物全被带走了。
四面环水的八卦洲上,队伍又集合起来了,按照各单位的编制站队,还指定了带队的长官。几十只木船和隐藏起来的枪支弹药都抬到了洲的北岸。唐广普站在教导总队的行列中,带队的是原一团一位姓韩的营副。
唐广普就这样又回到了江北,庆幸自己死里逃生。
唐广普说:“我到江北后,还碰见过一位在草鞋峡大屠杀中逃出来的人,是焚尸时被火烧伤了才爬出来的。他是广东人,姓储,瘦矮个子,瘦长脸,他比我小1岁。1941年秋,他在六合的竹镇参加了新四军。我们是难友,当时我送他1支钢笔,1个日记本,1支牙刷,1包牙粉。但后来一直没有音讯了。”
日本《朝日新闻》记者本多胜一于1985年秋天采访了唐广普。他请唐广普讲一讲幕府山囚禁时的房子是什么建筑材料构成的,墙是什么样的,房顶是什么材料。
“那里是十几排简易营房,稻草顶,竹子梁,墙是用竹子劈开后编成的,内侧糊上黄泥,外面不糊的。”唐广普看见本多胜一手里捧着一本很厚的书在翻阅,凑过去一看,书中竟然有幕府山营房的照片。
照片是当年日军的随军记者们摄下来的。据说,50年前的老记者不相信草鞋峡的大屠杀还会有幸存者,他想亲自来,但他80多岁了,身体条件不允许长途旅行,就请本多胜一细细地采访一下。
真实才是历史。真实才有力量。
燕子矶【遇害者5万余人】
从幕府山到燕子矶的江滩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从上元门和观音门跑出来的军人和老百姓。成千上万的人都想从这里渡江,过了江就是八卦洲,逃到葫芦形的江心岛上,命就保住了一半。
人越来越多。但从13日开始,燕子矶就没有渡船了。头台洞、二台洞、三台洞,江边10多个岩洞里都躺满了人。不少人以为,这里有观音阁、玉皇阁,菩萨会保佑落难人的。朝拜的人虔诚地许了心愿:躲过劫难,一定重塑金身!“随缘乐助”的银箱里,铜板、大洋和一把把的钞票不停地丢进去。
19岁的郭国强躲在三台洞里面。他是第88师的士兵,雨花台失守后,他和散兵们一起向北败退,退到燕子矶,走投无路了,他们200多个弟兄都换了便衣,现在都各奔东西逃命了。
突然,密集的机枪声响起来了,他不敢出去看,他缩成一团和逃难的人一起挤在岩洞里。枪响了一个多小时。停了一会儿,洞外人声鼎沸。大队的日本兵搜山来了!
躲在岩洞中的人群都被驱赶出来。有人不愿出来,日军就朝洞里开枪,也有扔手榴弹的,闷雷般的声浪过后,岩洞里血肉飞溅,洞口飘出一缕缕白色的烟雾,硝烟呛人。
走出岩洞,眼前的情景触目惊心!山下的路上和江滩上躺满了尸体。三面临水的燕子矶上,等待摆渡的男女老少都被枪杀了!乾隆皇帝写有“燕子矶”三个大字的御碑上也溅满了鲜血。山石曲径上尸首遍布,枯树上,倒挂着一个个死人!
当郭国强被日军从三台洞里赶出来后,他乘机钻进了路边的小庙,屋里有开山用的铁锤和钢钎,他把一根长长的钢钎紧紧抓在手中。门被撞开了,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冲进来驱赶屋里的人,郭国强说:“我们是开山的。”他举起手上的钢钎给日本兵看。日本兵朝
他们四五个人看了看,都赤着脚,穿着破衣烂衫,便“嘟噜”一声走了。郭国强和他的士兵弟兄逃过了劫难。
郭国强见日军下山了,又回头钻进岩洞。三台洞有上、中、下三个洞,他沿着石梯向上攀登,直爬到洞顶的望江楼上。这里本来是观景的胜地,可现在他吓得要命,紧紧盯着山下像蚁群一样的人。
黑压压的人群都被赶到了江滩上。冬天是枯水期,水落石出。江水冲上来的尸体密密地排列在滩头,枯黄的芦苇和野草在寒风中抖动。日军三面架上了机枪,滩头上人潮涌动,闹哄哄地隐约听出有人在叫,有人在喊。
“嗒嗒喏嗒……嗒嗒嗒嗒……”
十几挺机枪一齐吼叫了,江滩上的人像高粱秆似的一片片倒下去!
机枪不停地吐着火舌,震天动地的枪声在冬日的水天间久久回荡。许多人跳入江中,长江的激流巨浪把一群一群争相逃命的人吞没了!
郭国强的心一阵又一阵地战栗。长长的江滩上,从东到西,从西到东,全是被枪杀的尸体!日军像野狗似的大声吼叫。一批人倒下去,又从观音门、幕府山一批一批地赶来。燕子矶的江滩上,机枪吼叫了一天一夜!
枪声停了。燕子矶的僧侣们双手合十出来观看,他们见到了一幅十八层地狱的惨象!从幕府山下的三台洞到燕子矶头,几里长的江边尸首累累,血肉模糊。迎面扑来的阵阵寒风中,都充满着浓烈的血腥气!
“南京是中国的首都,占领南京是一个国际上的事件,所以必须作周详的研究,以便发扬日本的武威,而使中国畏服!”在苏州花园式的公馆中指挥华中方面军的松井石根司令官,披着一件黄呢子大衣在发布命令。
这道“使中国畏服”的命令,无疑给杀红了眼的日本兵打了一针强心剂。
自从8月23日在上海滩登陆起,苦战恶战接连不断。据日本方面统计,3个月的上海战役,日军阵亡9115人,伤31257人,兵力损失数相当于最初投入上海战役的部队的编制。日军在攻占南京中阵亡的官兵,比上海战役中阵亡的还要多3000人。不到4个月,松井石根把21300名日军送进了地狱。
据说,绝对服从和绝对自信是日军的两大特征。被压制的士兵只有压制比士兵更软弱的人才能满足他们的兽性,犹如畏服老虎的狼只有吞食比狼更软弱的羊才能满足于狼的野心一样。
就在12月13日,日本《东京日日新闻》报在刊发日军侵入南京的消息同时,还刊发了一篇图文新闻:《超过斩杀一百人的记录——向井106人,野田105人,两少尉再延长斩杀》。文章不长,写得很具体:
(浅海、铃木两特派员12日发于紫金山麓)片桐部队的勇士向井敏明及野田岩两少
尉进入南京城在紫金山下作最珍贵的“斩杀百人竞赛”,现以105对106的记录。这两个少尉在10日正午会面时这样说——
野田:“喂,我是105人,你呢?”
向井:“我是106人!”
两人哈哈大笑。
因不知哪一个在什么时候先杀满100人,所以两人决定比赛要重新开始,改为杀150人的目标。
向井:“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超过斩杀了100人,多么愉快啊!等战争结束,我把这把刀赠给报社。昨天下午在紫金山战斗的枪林弹雨中,我挥舞这把刀,没有一发子弹打中我!”
据报道,向井和野田是从南京郊区的句容开始杀人比赛的。星期日一天,向井杀了89人,野田杀死78人。到紫金山下时,向井的军刀已受了一些挫损,因为他把一个中国人从铜盔顶上劈下来,连同身躯一起劈成两半!他说:“这完全是玩儿。”
在他们的合影上,富山大队副官野田岩和炮兵小队长向井敏明肩并着肩,每个人的两手握着齐腰高的军刀的刀把,黄军服、黑皮靴、一字胡,两人的脸部流露出同样的满足和狂妄,不同的是站在右边的野田岩比立在左边的向井敏明矮10厘米左右。这幅照片拍得不错,用的是侧光,很清晰,立体感很强。这幅“发扬武威”的照片,真实地暴露了侵华日军的兽性,成为南京大屠杀的一件铁证。
请记住——
据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委员、金陵大学美籍社会学教授路易斯·S.C.史密斯1938 年3月调查:因为战祸,南京居民中的“不完全型家庭”(少男、缺女或孤儿)约占全市人口的70%。
月黑风紧,秦淮河日夜呜咽。武定门内形似虎头的乱石堆边的一座13口人的大院子里,1937年12月13日夜里,突然无声无息了!
大门内前后2个院子,2进平房,2户人家,房东姓哈,夫妻俩和两个孩子,是回民。另一户姓夏,3代同堂,老少9口人。
阴森森的寒风呜呜地吹着窗户上的破纸。阴沉沉的月光下,前院后院的地下和桌上,躺着11个血迹斑斑的大人和孩子!房东家四口人全死了。卖牛肉的男人倒在家门口。他的高高胖胖的妻子和两个小孩都血淋淋地躺在桌下。
快烧中饭的时候,外面死命地敲门。瘦高个子的夏庭恩刚拉开门闩,涌进来一群像黄蜂一样的日本兵。一句话也没有问,叭的一枪,替人抄写文书的夏庭恩倒下了,鬼子们冲进屋里,大发兽性。
8岁的女儿夏淑琴醒来的时候,已是太阳偏西的时候了。她依稀记得,上午屋外枪炮响得厉害,爸爸、妈妈叫大姐、二姐、4岁的妹妹和她4个小孩都躲进床上的被子里。后来有人敲门,踢门,爸爸出去了,响了一枪,他再也没有回来。后来进来了好多日本兵,有枪有刀,黑黑的毛脸胡子,脸上很凶。一道白光闪过,一个日本兵用刺刀挑开了蚊帐,他哈哈一笑,把大姐和二姐从床上拖出去了。夏淑琴记得,当时她吓哭了,一个日本兵的刺刀捅过来,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醒了,她觉得身上很疼。她用手摸了摸,左肩上、左腰上和背脊上都是血,有3个刺刀刺的孔。
怎么?没有人了?家里的人到哪里去了呢?她忍着疼从床里边爬出来。啊!二姐光着身子在床边躺着,大腿和小肚子上全是血!12岁的二姐紧闭着双眼。她晃她,叫她她都不会动了。
她下了床。桌子上躺着一个人!长发蓬乱,两条雪白的腿无力地垂挂着。是大姐大姐16岁,高个子,长圆脸,白白净净的。她已许了婆家,妈妈舍不得她走,说:“还小哩!
大姐上身还穿着那件蓝布白边的褂子,她的裤子没有了!啊,血!
外公外婆呢?“外公!”“外婆!”没有回音。
两个老人也倒在地上。她爬过去。外公脸朝下趴着,棉袍的背上一大片圆圆的血印。外婆仰天躺着,脸上血肉模糊。她白发苍苍的头颅破裂了,豆腐一样的脑浆淌了一地!
她找妈妈。妈妈在堂屋的桌子边躺着。妈妈死了。她也光着身子,上身下身都没有衣服,身上全是血!她的两个鼓鼓的白白的大奶子被日本兵用刀割掉了!胸部是两个凹下去的血坑。吃奶的小妹妹被摔死在院子里。小妹妹的鼻孔、耳朵、眼睛和小嘴上都有血!
“妈妈!妈妈!”谁在哭?她爬到里屋,4岁的妹妹在喊妈妈。她一点伤也没有,她裹着被子靠在床的最里面。
8岁的姐姐和4岁的妹妹把床上的被子抱到堂屋的砖头地上,盖在妈妈的身上。妈妈没有衣服了,妈妈要冷的。姐妹俩在妈妈的身边哭着喊着,她们睡着了。
天亮了,她们饿了。她们一把一把地吃着妈妈活着的时候为防日本飞机扔炸弹而炒好的炒米。8岁的姐姐拖来木凳子垫脚,用勺子在水缸里舀出一瓢冷水,先给妹妹喝。
8岁的姐姐和4岁的妹妹在妈妈的尸体边哭了半个月。
8岁的姐姐和4岁的妹妹在妈妈的尸体边睡了半个月。
请记住:
1937年12月13日,南京市武定门老虎头新路口五号,两个欢乐、团圆、和平的家庭毁灭了!
日本侵略者毁灭了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家庭。
埋在心底的恨(采访日记)
1986年8月19日上午 天气 晴
何守江 男 69岁 南京下关五所村290号
你问我哪里人?我老家在滁县,12岁要饭来南京,后来卖烧饼油条。日本人来了跟着大家跑到江北,我记挂着两间小房子,就偷偷坐小划子过来,七里洲、上元门那边全是尸体。回来一看,房烧了。日本兵到处抢花姑娘。拖住就干坏事,还抓耳坠,抢金戒
指,好些女人剃了光头躲到尼姑庵里。冬月12日,日本兵抓了几百个难民赶到宝塔桥上,用枪逼着往下跳。宝塔桥是石桥,很高,跳下去的大部分都摔死了,淹死了,没有死的,日本人在桥上用机枪扫,都死了。
那时煤炭港是杀人场,枪扫过再用汽油烧,烧得死人身上吱吱地响。日本人在那里设了一个卡,一个小青年把良民证拿倒了,日本兵打了他三棍子后,抓起来往地上摔,摔得半死。一个妇女鞠躬没有鞠好,一刺刀被挑死了!
1986年9月17日下午 天气 晴
杨品贤 男 72岁 南京市侯家桥18号
日本人攻南京,我在夫子庙乐古斋古玩店做事,刚满师。老板叫杨乐民,古玩店后来被日本人烧了!
我躲到华侨路兵工署里面。和我住一起的是一对夫妻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小孩扯着父亲要到门外看看,日本兵一刺刀把小孩的父亲戳死了!第二天下午,住我对面屋里的两个姑娘,被3个日本兵轮奸!父母吓得闭着眼睛不敢动,姑娘蛮漂亮的,哭死了。你问我怎么知道的?这我亲眼看见的嘛!在我对面,门开着的。上海路防空洞里躲了二三十个人,都被日本人用枪扫死在里面!水西门棺材店的小老板,20多岁,死在豆菜桥口,日本兵把他的舌头割掉了,眼睛也挖掉了,血淋淋的,躺在路上疼死了。
领了良民证后,我回小彩霞街6号家里去,一路上都有尸体。走到陡门桥,看到电线杆上挂下来一串东西,我走近一看,是用细麻线穿起来的一串人耳朵!走多近?3米差不多!从电线杆上头挂到离地四五尺的样子,我当时就想,这下杀了好几百个人!这事我印象最深,不会错,耳朵支离破碎了,都沾着血,我看了吓得要命!后来我写过一篇《劫后余生》的文章,里面写有这件事,年代久了,文章找不到了。
1986年9月20日上午 天气 阴
张玉珍 女 81岁 南京市四牌楼73号
可怜啊,冬月11日本人进城,冬月12日我家就遭难了。那一天,在门西福音寺开豆腐店的哥哥被日本兵逼到床边,非要花姑娘,我嫂子躲在芦柴堆里,吓得发抖。日本兵找不到女人,就一刺刀把我哥哥戳死在床上,床下一抽屉满满的都是血!我姐姐一家更惨,姐夫被日本人刺刀捅死,兰英姐带着4个小孩跳了河塘!
他们住哪里?姐姐住在城南石坝街的白塔巷口,姐夫姓秦,以前在汉口做工,后来靠收房租在南京糊日子,他有3进房子,祖上传下来的。他舍不得房子,所以不去难民区。
12日那天,日本人冲进门,把姐夫和一个姓徐的房客拖到巷口,一边一个站好,一人狠命地一棍子,两人都倒下了。我姐夫49岁,戴一副眼镜,高平头,灰长衫。那个房客是邮政局长,快70岁了,白头发。过了一会儿,房客醒过来了,他女人正准备跳塘,姓徐的老头喊:“我没有走,你不要寻死!”后来他们躲到难民区了。
后来?我姐夫后来也慢慢醒转来了,头发上黏糊糊的都是血。他刚要爬起来,日本兵又过来了,一刺刀戳进肚子里,再一绞,肚肠白花花地都拖出来了。
姐姐一看男人死了,日本人又经常寻上门做坏事,就咬了咬牙,带着4个孩子跳进了巷子南面白鹭洲的金宝山塘!做什么坏事?这就不要讲了,说出来难听。有一个卖烤山芋的老太,是邻居,这人好,她在后面喊:“秦大嫂,你不要死!”
后来有人跳下去救,救上来4个,1岁多的小孩淹死了。我姐姐那年40岁,她中等个
子,缠小脚,脸白白的,脸上有些雀斑。救上来没有衣服换,躲在床铺下发抖,又冷又气又怕,3个小孩子哇哇哭,哭他们爸爸,大的孩子才11岁。
到晚上,日本兵来放火了,外面老太喊:“快出来,要烧死人了!”我姐擦了擦眼泪,拉着孩子从火里冲出来。她是小脚,跑不快,摔了好几跤,可怜!
第二天火灭了,灰堆里躺着一个人,曲着身子,一半烧焦了,看到一只黑鞋,才认出是我姐夫,只好草草地在白鹭洲挖了个坑埋了……
1986年9月22日上午 天气 晴
孙庆有 男 74岁 南京市石榴新村157号
以前这里叫王府巷,现在叫石榴新村,因为对面有个石榴园,名字蛮好听,五八年改的,年轻人不知道王府巷了。
日本人进城的第二天晚上,就来放火烧卫生所的房子。我们这里是棚户区,都是穷人,芦席棚一点就着。对面省委党校当时是国民党的政治学校,日本人住在里面做兵营是中岛部队,坏得很。你采访,还做笔记,我高兴。说出来我心里好受一点,不说真窝囊。那天日本人进门,我“呼”的一声站起来立正,日本兵上来摘掉我的破礼帽扔在地上“你的媳妇有?”我摇摇头。“金表有?”我哪里有?我又摇摇头:“没有。”
“妈的,八格牙鲁!”几个日本兵一边骂,一边“叭叭”打我嘴巴子,走了一会儿,又来一伙,牵着狼狗,那狗会认人,见到中国人会咬,“呼”的一下扑到我身上来了,我连连后退还是被咬住了脖子,疼得要命呵,日本兵哈哈地笑。妈的个蛋!日本人欺侮中国人,日本狗也欺侮我们中国人!
我家隔壁汪家的二姑娘,20岁,瘦巴巴的,身材蛮标致。也是那天下午,两个鬼子堵住门,进去就扒掉她的裤子。她喊:“救命!”我没有办法救她,我被狼狗咬得动不了。鬼子在她肚子上踢了一脚,上去就干坏事。日本人走后,她呜呜地哭,穿蓝衣服、黑裤子、小沿口鞋。我娘劝她:“二闺女,不要再吱声了,有什么用呢?”
我们这边有个刘大胆,是回民,大头、黑脸、高鼻梁、尖下巴,两肩膀很宽,30岁左右帮马登高磨面的。他气坏了,他说他也要去放火把日本人都烧死!
马登高家就挨着政治大学,天刚黑,刘大胆翻过院墙就放起了火,烧了!日本人抓不住他,他跑得快,路熟。日本兵急了,到处抓人去救火,谁去?抓了个收废纸的徐宝弟,还有韩天成、高三、郝三四个人,喊去却没回来。我家是草棚子,头天没有烧掉。我娘叫我把破棉被搬到外面空地上,因为火快要烧过来了。我回到家,在篱笆墙的一个洞里朝外看,火烧得很旺,月亮似亮不亮的样子。快11点,日本人嗷嗷叫,要杀人了!
刘大胆跑到我家看了看,说:“火是我放的!”就飞快地顺着巷子朝后跑了。他前脚跑,日本兵后脚跟进来。几个电筒往我脸上照,“哗”地抽出刀,朝我头上“啪”地一刀,血当时就喷出来了!我想死也不死在你日本人面前,就捂着头冲出门。外面还有个鬼子一挡,王八蛋赶上来,在我背上刺了4刀,左耳下2刀,我趴下了,不知道了,迷迷糊糊的我不吱声,一吱声就没命了!
狗日的,真厉害!那年我才25岁。西边又抓来一个姓徐的,身体比我好,当印刷工的,头靠着我的头,仰天被刺了五六刀,刺一刀喊一声“俺娘啊”,这个老实人叫了五六声不会叫了。
那天夜里,路对过的老头范永昌也被鬼子用刀砍死了。拖水车的白老五也死了,两个儿子大的11岁,小的8岁,趴在他身上,也是日本兵用刀挑死的。儿子老子3个死在一
块儿,撇下了一个女人!白老五对面一家姓王的,只有娘儿俩,儿子十八九岁,是瞎子,算命的。他母亲跪着求饶:“先生,他是瞎子。”不管,也杀了,老太太也一道杀了!
还有个吴三,收鸡毛的,他藏在鸡毛堆里,一刀,从前心戳到后心!还有刘三,收旧货换鹅毛的,30多岁一个光棍,被日本人砍了11刀,死了!
刘大胆后来也被抓到了,也是那天夜里,收旧瓶子的回民王耀岳看到他被抓住的,不知是刀劈死的还是火烧死的,反正是死了。还有一个差一点忘了,是卖粥的瘸子,20多岁,喊他去救火,他腿不便,走不快。日本兵一刀从左肩膀砍下来,脖子砍掉一大半,死在路边。旧货店的人用门板盖起来,有人来搬门,一看是瘸子,血糊糊的样子!
我被砍倒后大约半个小时醒了,摸鱼收旧货的龚茂福几个人把我抬到屋里。我妈哭了,我家眷也哭了,她才16岁,我说:“不要哭!”我在屋角落里躺着,摸到了一根皮带,往血淋淋的腰上一勒,披了一件在拜堂时穿过一次的灯芯绒棉袄,被送到鼓楼医院,我娘一个个地磕头,姓张的一个医生把我抬到他的房间里抹药包扎,后来在难民区一个铜板买一碗稀饭,一天只买2碗。我趴着躺了一个月伤才好。
妈的个蛋。那一夜杀了十八九个!
七家湾的七户人家
这是南京市交通图上只有半厘米长的东西走向的一条小巷。这条小巷中低矮的平房、狭窄的路面和埋电线杆的位置基本保留着老南京的模样。这条小巷中的几十户人家也大多是百十年朝夕相处的邻居。小巷中的邻居们大都保存着淳朴而特殊的回民生活习俗。
七家湾的大事中老是离不开“七”,1984年普查“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和受害者时,七家湾居民委员会填报了十七张登记表,1986年当事人只剩下了七个!
七家湾的七户人家啊,每个老人的口中,诉说的是十家八家的血泪。每一户人家的悲哀,折射出整个中华民族的苦难!
我叩开了他们的记忆之门。
这是位胖胖的壮汉子,圆脸,花白的头发,66岁,住七家湾32号,小屋里只有一张小床、两把木椅和一张方桌,桌上点着三炷香。他是南京市五金工厂的退休工人,叫袁昌华——
我当时住难民区大方巷10号,七家湾那时有100多户人家,大部分都住在大方巷10号,那是个大院,屋很多,现在还在,你可以去看看。我们住了多长时间?我家在这里住了6代人了!你不问这个?问难民区,在难民区住了4个多月。那时我17岁,挑担做小生意,上午卖糯米饭,下午卖糖芋苗。我记得最凶的是冬月14日那天上午,10点钟左右,进来十几个日本人,毛胡子,都有枪,吓人呵!那天下大雪,我一看不好,就跑到3楼顶上的晒台上躲起来,我们有十几个小伙子都躲在顶上,日本人怕滑不敢上来,他们穿马靴,底下是铁钉,滑一跤要命!一个皮匠倒了霉,被抓去杀了。我的叔叔杨文才也是那天被抓走的,也死了。我祖母见小儿子被抓去了,东找西找找不到,急死了。
那天抓去不少,被杀的人很多,有三四十个,姓曾的,姓薛的,姓沙的,姓夏的,姓季的,姓李的,姓杨的,多哩!
这是个清瘦的老太太,穿一件卡其蓝布衫,花白的短发,人很精神,她63岁,住七家湾32号,叫夏春英——
我家那时也躲在大方巷10号。我伯伯夏松波没有去,和姓沙的老夫妻两个守在鸭
子店里,日本人进来要花姑娘,刺刀对着伯伯的胸口,我伯伯吓得直发抖,日本人哈哈大笑。
伯伯没死,我大哥死了,就是冬月14日那天。我嫂子躲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里,穿大褂,戴礼帽,脸上抹灰装男人。小侄女跟着我妈和我哥的丈母娘。大哥叫夏春海,那年30岁。什么模样?中等个,脸长长的,一脸都是蝴蝶斑,他是汉中门外宰牛的。太阳快到中午的时候,日本人进来,看到年轻的男人两个一双捆住就押出去。还有前面牛首巷姓李的一个阿訇,才20出头,刚刚新婚,和我们住一个房间,矮矮胖胖的,也押出去了,与我哥一起捆去的,押着往下关的江边走,我妈和我哥的丈母娘背着侄女儿追着喊着叫儿子,日本兵用枪捣我妈,哭死也不睬。可怜我哥后来死在江边,那年嫂才23岁。
说起来伤心,每年到冬月14日,我妈就哭着想儿子,哭了几十年。她活了86岁刚死。
这里是七家湾60号,他坐着小凳子剥毛豆,嘴里叼着香烟,边抽边咳嗽。他62岁,在省话剧团搞舞美,花白的分头,长方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的老花镜,这是伍贻才——
我是老巴子(南京方言,排行最小的孩子),那年才12岁。我的3个哥哥和母亲去难民区了,我和60多岁的父亲看家。日本兵常进来要花姑娘,要香烟,我害怕,过了三四天也躲到难民区了。
隔了四五天,邻居沙老头儿来告诉我妈,说:“老头儿给日本人刺死了。”我们回家一看,老父亲穿着黑袍子仰天躺在巷子口,棉袍上一块块血都硬得邦邦响了,前胸刺了4刀!邻居说,那天鬼子吃了酒,找父亲要花姑娘。父亲听不懂,不知道怎么回事,几个日本兵就把他拖到巷子里,一刀刀地戳他。我们4个儿子把他抬到五台山,从塘里抬来水洗净了他身上的血,用白被单包着埋了,大哥找了块木板插在上面,用毛笔写的字:先父伍必成之墓。
唉,50年了。
她65岁,也住七家湾60号。花白的头发梳洗得很光亮,浅灰色的大襟上衣也很挺括,白皙的脸上有几点出天花时留下的疤痕。她很健谈,说话像连发的冲锋枪,她叫兰桂芳——
那年我17岁,22天时间我家死了三代4口人,我外公被鬼子放火烧死,姐姐兰桂英坐月子吓死,小外孙没奶吃饿死,老公公见媳妇、孙子死了,也急死了。
我在五台山难民区看到日本兵刺刀尖上挑着小孩还哈哈笑。我们后面一家姓马的卖盐水鸭的没有走,女人躲在柴火背后,日本兵看见摇篮里躺着个小孩,逼老太要小孩的妈妈。老太说:“小孩妈妈死了!”日本兵抓起几个月大的小孩扔进水缸里淹死了。马家的小叔子和侄子也是给日本兵用枪打死的。
日本投降后,叫日本兵挖秦淮河,给他们吃发霉的米饭。这时我不怕他们了,我常去看。休息时有人骂他们,恨他们。有的日本兵说:“我不杀人,我也有父母孩子。”有一个日本兵哭了:“我是被抓来的,我也是人,我没有杀中国人。”谁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我不信!
她灰衣黑裤,满脸皱纹,细眉毛下的眼珠子呈灰蓝色,花白头发烫成微微的波浪形鼻梁不很挺,耳坠金光闪闪。她68岁,叫陈玉兰,住七家湾51号——
日本人来时,我女儿红珠生下才40天,住在上海路难民区。红珠爸爸是第二三天被抓去的。叫什么名字?叫周汉成。这个死鬼不听我话。大院子里有几十个人在晒太阳我叫他:“周汉成,进来,外面在抓人!”他说:“怕什么,我们是好人!”话刚说完,两个日本
兵进来了,皮靴咔咔响。日本兵用手指着,一个一个地拖出来,又一个一个地用麻绳扣在脖子上,院子里抓了七八个。我在门缝里看到的。出去?我哪敢出去?出去也给我一刀。这死鬼进来过一次,穿了件羊皮袍子又出去晒太阳了,进来不出去就没事了嘛,也是该死!他拖出去时连礼帽也没有戴。啥样子?中等个,瘦长脸,那年23岁,是印信封的。啥时候?中午,还没有吃中饭。
抓去的人都没有消息,听说都在下关一起扫了!他死了,我苦了,拖着个娃儿糊日子,说不完的苦水啊!
死的何止我家一个,我弟弟小狗子到娃娃桥去找我妈,被抓去音讯全无。那时电线杆上吊着死人,有跪着的、倒下的、五花大绑的,各式各样死的,不得了。
以前我连树叶子掉下来都怕。见鬼子我个个恨!奸盗杀抢,都有他们的份儿!
花白头发和花白胡子的汪昌海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刀,白衣服上血迹斑斑,他正在割牛肉。他的肤色和鲜牛肉差不多,紫红色的,十分健康。他64岁,在小吃部当厨师——
进难民区两个礼拜了,日本兵把我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夫喊去当伙计,中午回来,他们很累。我和外甥拿两个银角子去打酒,走到中国国货公司(现在胜利电影院对面),来了5个日本兵,没头没脑朝我们刺来,酒瓶打碎了,我倒地了,一摸嘴上都是血,牙齿掉了半个,嘴唇刺通了,日本兵笑着走了。
后来嘴唇烂了,流臭水,吃饭喝水都往外淌。有一天我在路上捡了一盒润面油,涂涂好了。但不能笑,一笑,就又崩开了,过了半年才好。50年了,喏,你看,现在还有疤。
她一双小脚,一头白发,满脸的皱纹,眼眶红肿,淡蓝的对襟布衫外面罩一件黑毛背心。她叫赵温氏,85岁,住七家湾4号——
我3岁搬来,在这里住了82年了。七家湾给日本人杀死不少,草桥清真寺里有七八个,难民区大方巷10号抓去186个,七家湾的有三四十。怎么知道的?我一个一个地数,记在心里的。卖牛肉的姓季、姓夏的都是被抓去的。还有一个姓金的,当时被骗去的,说出去做工,会回来的。我老头赵文亮也被抓去了,摸摸头,摸摸脚,那年46岁。他被抓了3次,放了3次,第4次,抓走就没有回来,干啥的?扇子上画画的。
我们那一个房间里住31个人,7户人家,大地铺。有个姓沙的人聪明,日本兵来了,他钻到一个麻包里,姓李的一个麻子一屁股坐在麻包上,所以没有被抓走。一个骑马的日本兵在我身上掏,掏去了十几个银角子,吓得我半死。
你说我记性好?恨!当然记得!居委会开会,老头老太一起回忆,都哭。
这是一条小巷,这里是一个世界。
14个秀英
1000多位老南京,以历史证人的身份,写下了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经历和见闻。每位证人的千仇万恨,浓缩在一页铅印的表格上。1700多张表格汇集成《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受害者、目睹者花名册》。
这是一本黑笔书写的史册。黑色的字里行间开放着几朵秀美的花——
李秀英、刘秀英、马秀英……
我草草数了数,发现有14个秀英:
徐秀英 女 棉鞋营44号 父亲被日军杀害,弟弟被日军电死。
金秀英 女 红庙21号 重要目睹者。
卜秀英 女 卫巷18号 重要目睹者。
马秀英 女 新巷14号 丈夫及夫哥被日军杀害,婆母和母亲急死。
刘秀英 女 鸡鹅巷37号 表姐被日军强奸,夫妻被逼自尽。
蒲秀英 女 太平门农场巷146号 丈夫被日军杀害。
时秀英 女 军械局25号 丈夫被日军杀害。
方秀英 女 裕德里24号 哥哥被日军杀害。
王秀英 女 武学园37号 父亲和哥哥被日本兵杀害。
王秀英 女 火瓦巷12号 丈夫被日军杀害,房子被日军烧毁。
季秀英 女 汇文里56号 父母及姑父被日军杀害。
李秀英 女 外关头东街10号 父亲和伯父被日本兵杀害。
李秀英 女 侯家桥78号 姨父被日军杀害。
李秀英 女 鱼市街卫巷28号 因抗拒日军强奸被刺30余刀。
2个王秀英,3个李秀英。这是巧合吗?
秀英——秀美的花。可惜她们生不逢时,她们被摧残而凋零了!
徐秀英——
她退休了,浅灰色外衣的左臂上戴着一个“治安执勤”的红袖章在小巷子中巡逻。远远望去,她花白的头发像一片淡淡的云彩在飘动,颧骨突出的方脸上显出憔悴和疲惫,这是一位苦难深重的老人。
她生来就受苦。瘦精精的父亲挑一副剃头担子,母亲是家庭妇女,弟妹5个,她是老大,四五岁就跟着外婆拾煤核、捡垃圾。
日本兵进南京那年,她15岁。父亲挑着担子,她扛着破被子烂棉絮,母亲拖带着弟妹到了五台山难民区。没有钱租房,父亲在佐佐营的坟堆上用破芦席搭了一个滚地龙,一家大小都滚在破棉絮中。
苞谷面吃完了,一家人正揭不开锅,日本兵来了,父亲连忙爬到芦席外面装出笑脸他听不懂日本话,就哆哆嗦嗦地从破长衫的怀里摸出一包老刀牌香烟递过去,日本人不要,说了通他听不懂的话。他木然地站着,脸上仍然强装出笑容。日本人拿了一盒烟走了。
徐殿成是个老实人。他12岁从淮安来南京学理发,30年来像个女人似的天天低头进,低头出,从没跟人红过脸。他在滚地龙前呆呆地站着,冷得腿直打战。突然,走到岔路口的两个日本兵叽里哇啦地回头来叫他,他看见他们用手招他过去,他朝芦席棚内说了一句:“我去一下。”
两个日本兵带着父亲朝汉中路汽车站边走了,秀英一直望到拐了弯,等到父亲瘦高个的身影看不见了,才把头缩进芦席棚。
父亲再也没有回来,他挑过的这副剃头担子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徐秀英说:
“那两个日本兵良心不好,肯定把我父亲弄死了。我舅爷的儿子那年20多岁,也被日本兵拖去了,后来又被放回家了。”
徐秀英一连失去了两个亲人。父亲走后,他们靠拾垃圾换几个钱活命。有一天上午,一个叫陈文中的小伙伴急匆匆地跑来:“不好了!不好了!来发被电死了!”
秀英吃了一惊,她连忙拉着母亲来到成贤街毗卢寺后面的一条小街上。13岁的大弟弟来发仰天躺在院内的草地上,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头和左脚上有像被火钳烙过的紫黑色的伤痕。捡垃圾的那只竹腰箩靠在身边。陈文中说:“我们4个小孩走到这里时,鬼
子在门口用手招我们进来,进来后都赶到草地上,草地上有电线,来发踩着了,他叫了几声,就倒下了,鬼子哈哈笑。”
破门板上躺着一个13岁的中国少年。他是被日军用电触死的。他明亮的大眼睛还睁着一只,他愤怒地看着这个世界。
金秀英——
推开双扇旧木门,迎出来一位戴副紫色秀郎架眼镜的老太太,花白的齐耳短发纹丝不乱,虽然72岁了,仍耳不聋,眼不花。她识字,有点知识女性的气质和风度。
她的丈夫马六当时是抬棺材埋死人的。“我也是苦出身。”她说。
她当时住在豆菜桥难民区,和哥哥嫂嫂一家共11口人住一间厢房。那里靠近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她说,金女院里面有个大地洞,好多中央军换了衣服躲在里面,被日本兵打死了不少。有一天,金秀英听人说,水井边一个中国兵被日本兵用刺刀挖掉了眼睛。她跟着几个人跑去一看,只见一个穿灰军衣的小个子士兵在地上哇哇直叫,两个眼睛血淋淋的,他的两手在地上爬着摸着,他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两只眼睛!
金秀英哭了。她看见他的带血的两只眼球像两个血丸子似的落在井边的石板上,她心疼死了。前几天的上午,她看见日本兵的两辆卡车开进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拉走了100多个男人。不到半小时,阴阳营后面的空地上响起了嗒嗒嗒的机枪声。她刚刚结婚的表哥也是被日本兵的机枪扫死的,表哥姓梁,是赶马车的,她的表嫂一直守寡,直到孤零零地一个人死去。
谈起那一段岁月,她毛骨悚然。那年她24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她却披头散发,脸上抹着黑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为的是保护自己的纯洁和尊严。但几次险落虎口……
马秀英——
这是一位瘦削而整洁的老人,蓝布衫外面罩一件黑毛衣,花白的发髻结实而光亮。满脸的皱纹似一湖被春风吹动的微波,她正坐在门口补衣服。
她79岁了,儿孙绕膝,身板硬朗。可有谁知道她心中难以平复的创伤!
冬月14日这一天,对于马秀英来说,是一个流血流泪的日子!
这天早晨,日本兵闯到阴阳营难民区来突击搜捕中央军。马秀英住的是平房,从窗户里可以看见,抓来的人都集中在对面的空地上。有一对夫妻也跪在地上,女的手里抱着一个小孩。突然,一个日本兵的刺刀朝女的怀里一挑,不满一岁的小孩在刺刀尖上疼得手抓脚蹬,厉声哭叫!日本兵哈哈大笑!
母亲昏倒了。马秀英蒙住了双眼。她不敢看这人世间最悲惨的一幕!
到了下午,人更多了。她担心儿子和丈夫会不会出事?上午,丈夫金德泉和儿子金同和一起回下浮桥的老家去取点东西,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叫二哥去找一找,儿子找回来了,可丈夫被日本兵抓走了。
从窗户望出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个穿黑绸长褂子的人,难道是他?她定睛看了一会儿,是他!高高的身材,没戴帽子,灰棉裤,穿棉袍子!
他跪着。他与她隔两丈多点的距离。他两眼直盯着这扇窗户,他似乎想叫,可他不敢,他太老实了。他没有兄弟,不抽烟,不喝酒,只知道在民月戏园里干杂七杂八的事情。
下午4点多,跪着的人都两个一排站好队后被押走了。押到哪里去了呢?她要找。
他和她同岁,是老公公60岁时才生的独子,也是她的靠山。就是尸体,她也要背回来!
没有找到。当夜她做了个梦。她说:“德泉来托梦了,他穿着黑绸褂子,他叫我认他的手指,他的大拇指上有血!”
第二天,她化装成老太太的模样,手里拿一根竹棍,路上、塘边、池里的尸体,她一个一个地认,一个一个地翻过来看,可都没有!她急得昏过去了!
这成了她的老毛病。直到现在,天一热、气压一低,她就犯病,就会昏过去。
刘秀英——
那年她18岁,春天结的婚,冬天就有了收获。日本兵进城时,她挺着个大肚子住在四牌楼的家中,丈夫是修自行车的。她和表姐住在一起,表姐夫是拉黄包车的。
那天上午,男人们到难民区去联系住房了,家里只剩两个女子。刘秀英脸上涂着锅灰挺着大肚子坐在家门口,她两手生疥子疮流着脓水。她像一尊金刚似的把着门。
3个背着长枪的日本兵走到刘秀英面前站住了。她朝他们翻了一下大眼睛,伸出一双流黄水的手给日本兵看了看。日本兵连忙用手捂住鼻子。走在前面的一个日军朝门里面望了一下,一把把刘秀英推倒,日本兵一个接一个地进了屋。
表姐在屋里,文文静静的。她爱干净,不愿抹一脸的锅灰。日本兵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她拖到秀英的床上,一个接一个地又撕又咬。她无力反抗,她一声接一声地叫喊着。刘秀英在门口听着表姐的叫声,又气又急。她没有办法救她,她不敢进去也不能进去看这种悲惨的场面。
三头野兽疯狂一阵走了。表姐浑身无力,她扶着她坐起来。她双手掩面呜呜地哭泣,刘秀英用手绢帮她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一边骂着畜生,一边好言相劝。
到吃晚饭的时候,表姐的眼圈还红肿着。她皱着眉头悄悄地问刘秀英:“妹妹,我小肚子疼,下身都是血,怎么办呢?”
刘秀英帮她洗了洗,又换了一条带子。
第二天早饭后,刘秀英见表姐还没有起来,就去敲门。一推门,她怔住了:
表姐死了!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吃了好多安眠药安眠了!
拉黄包车的表姐夫找了一张破芦席卷了卷,把妻子埋到太平门外的迈皋桥。
他咽不下这口气,他觉得一个男子汉保护不了自己的老婆还活着干什么呢?一个月后,他也吞服了一大把安眠药,随着妻子一起到天国去了。
他们同仇共恨,他们埋在一起。
三个李秀英中的一个——
她被日本兵刺了37刀。她没有死。她咬得日本兵哇哇地叫。她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她的身上,有许多中国人缺少的东西。
她并不高大,但刚毅而豁达。她掀起上衣,指着身上的一处处伤疤说:
当时我19岁,肚子里有7个月的小孩,3月份结的婚啊!
我们原在上海川沙,“八·一三”以后回南京来的,老头是部队的无线电报务员,国民党第118师参谋处的报务员。淞沪抗战时,我跟他在一起。后来撤退了,他同部队撤到河南,我家在南京,就回南京了。
我母亲死得早,我跟父亲过。父亲大个子,瘦瘦的,他在汉中门里稽查处当稽查员他不识字。我父亲山东人,山东郓城人,他会武术,打形意拳打得好,我跟他学过。我体
质好,力气大,脾气坏,像我们的老祖宗,我们是梁山好汉李逵的后代!
提起日本兵我气死了!我们躲在五台山一所美国小学的地下室里,里外两间,五六十个人,外面住男人,里面住妇女。18日那天,日本兵抓了好些男人去。大家都怕,说男人抓去就打死,女人抓去要轮奸。第二天上午,我刚吃过稀饭,就进来好些日本兵,一个个地拉着出去。我们里间被拉走了好几个妇女。日本兵来拉我了,我不去!我一头撞墙了!撞在右额上。我昏过去了!
父亲当时在难民区维持秩序。他喊啊,叫啊,总算把我叫醒了。我一摸短发上、额头上都是血。宁可死我也不能受日本人的污辱!
我躺在行军床上。我们里间住10多个妇女。里间有一个窗,一半在地下,一半露出地上。中饭后,又来了3个日本兵,他们先把男人赶走,一人一个,两个日本兵拉走了两个30多岁的妇女。那个日本兵过来了,他腰上挂着刀,嘴里叫着“姑娘,姑娘!”一边叫一边动手来解我旗袍上的扣子。我躺着的,我一气,就在他靠过来的时候,伸手去抓他下面,他弯下了腰。我想夺刀,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一个鱼跃,抓住了他腰上的刺刀柄,一拔,还没有拔出来,日本兵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死死按住我的手,不让我夺刀。我用头撞他,还用牙咬他的手,日本兵疼得“啊啊”地大吼。另外两个日本兵听到叫声跑来了,我连忙占领墙角,一手还死死抓住日本兵的衣服不放,两人扭打在一起。那时我劲大呀!豁出去了!那两个日本兵拔出刺刀往我身上乱刺,我气啊!我没得知觉了,脸上、耳朵边、鼻子、眼睛、嘴上、腿上都刺了,我咬着牙,像刺在木头上一样!大腿上刺得最多。我不像人了,我玩命了!嘴上很多血,我一口一口地往日本兵身上吐!后来的一刀刺进我的小肚子,刺透了棉袍和卫生裤,我倒下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叫我,睁开眼一看,我躺在木板上,父亲一声声地叫着:“秀英!秀英!”几个人抬着我。原来他们以为我死了,已经挖好了土坑,要把我抬去埋掉!
冷风一吹,我气缓过来了,嘴上的血呼噜呼噜响。我清醒了。我的小孩流产了。父亲一看我又活了,就把我送到鼓楼医院。一个美国医生给我缝的伤口,他说:“一共有37刀!”
那时,我的头肿得有斗大,头发上沾满血都直起来了,吃饭喝水都从鼻孔中流走了,嘴唇缺了一块!牙齿也全掉了,喏!你看,我的牙全是假的!
我动手术的时候,有美国人给我照相,拍电影。那个人叫梅奇,大高个,瘦瘦的,会讲中国话。审判日本战犯的时候,东京国际军事法庭上放过这个电影,伍长德去当证人时看过的,他回来给我讲:“美国人给你拍的电影在法庭上放了。”《南京大屠杀》的纪录片中也有这个镜头。
虔诚的教徒
佛是人理想的化身。
人不是佛,人是佛和魔、神和兽、善和恶的混合体。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脱胎时留下的印记,都有一头凶恶的猛兽。它在寻求机会,它冲动的时候,会撞开文明的铁栅,发泄它兽类的本性!这是返祖,心理的返祖!
栖霞山佛学院的融通法师目睹了日军的暴行——
日本人进南京时,我16岁,在古林寺上初级佛教学校。我的师父叫果言。冬月14日那一天,日本兵冲进寺里,把近百个和尚与躲在寺里的百把个散兵都赶到山门外的菜园里集合。枪响的时候,寺后面一个四五岁的小孩跑着喊着来找他妈妈,鬼子的大皮鞋
一脚踢过去,又狠命一踩,小孩的头都被踩扁了!白的脑浆,红的鲜血,一塌糊涂,孩子的手指头还在一下一下地抽搐。罪过啊!
后来我到城隍庙当和尚,城隍庙的师父叫光辉,是湖南人,当过北伐军,方圆脸,很和气的,他被日本兵打死了。那天夜里,日军来抢东西,逼着师父要麻将牌和银洋钱,师父说没有,他穷得冬天都穿单裤,日本兵飞起一脚,踢在师父的胸口,过两天就死了。中华门外天界寺的老和尚也是被日本兵杀死的。我们城隍庙里那时住了保安9中队,都是警察。日本人一来,他们都放下了武器,全部被骗上汽车,一个个地都被杀掉了!日本兵杀人不管你老的小的,他不高兴就杀。有一天上午,我看见秣陵路口一个老头一个老太挑担木柴出来,老头不知什么原因被日本人杀了。老太坐在地上哭。一个30多岁的女人头上包着一块蓝布出来淘米,我们南京人叫下河猫子,一刺刀被日本兵戳死了,地上好大一摊血。那时明瓦廊有个春阳米行,日本人住里面,我们城隍庙里的一个伙计刘怀仁被抓进去毒打了一顿。可怜我的舅舅差一点命也完了,他48岁才找了一个寡妇,刚结婚就被日本人抓了伕。一共4个人,搬完东西,一人一枪,我舅舅命大,打了3枪没有子弹了,只好用刀砍,正要砍,出来一个军官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不杀了。晚上又出发扛东西到了中华门外,我舅见路边有一个小水塘,就扎下去了,日本兵开了好几枪,天黑,都没打中,菩萨保佑!
75岁的宏量法师难忘佛教界的劫难——
我14岁进长生寺,长生寺在中华门外的方家巷,这个寺有三进30多间房子,五开间的大殿中央是金身的释迦牟尼,左边观世音,右边地藏王,四周是十八罗汉。头进是弥勒佛,二进是灵官、文昌、关帝、五显。长生寺规矩很严。我师父叫梵根,这个人宗教观念很深,他不相信日本人会糟蹋寺庙,他说:“日本人也信佛教,都是佛门弟子,善哉善哉!”
日本兵攻下雨花台后就来了,躲也躲不及。梵根师父把寺里的和尚召到大殿上念经,香烛梵音,一个个都跪在蒲团上,向慈善的佛祖顶礼膜拜。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在院里站好,派一个日本兵进大殿拍拍和尚的肩膀,一个个地叫出来。到院中的丹墀上跪下,旁边站一个和尚念“阿弥陀佛”。砰的一枪,跪着的和尚死了,再叫一个出来念佛。一枪一个,17个人念佛,17个人毙命!清净的佛地血迹斑斑,穿着僧衣的出家人竟倒在佛像面前!送佛送到西天。信佛的日本兵是念着佛经杀害佛教徒的!
那天,还有一个俗家人,是卖油条的吴老头,他没地方躲,就躲进了长生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师父好心,给他一件僧衣装成和尚,真可怜,日本兵在他后颈上砍了一刀,只砍了一半!颈骨砍断了,气管还连着,头耷拉下来,血不停地流,刀口上的皮肉一收缩,就朝里面卷进去了!老头躺在地上抱着头喊疼,喊了半天,另外来的日军又给了他几刺刀!第三天,日本人来寺里找花姑娘,找到了和尚隆慧。隆和尚是旗人,40多岁没有长胡子,人白白的,几个日本兵以为是个女的,七手八脚扒掉他的衣服,一看是男的,日本兵来气了,把他赤条条地拉到陀罗尼门的大石坎上,抬起来往下摔,头砸开了,脑浆和血淌了一地!
可怜我师父当时快50岁了,和高座寺来避难的一个和尚一起被日本兵拉伕拉走了穿着僧衣走的,一去没有音讯。长生寺一共死了21个,只留下我的十一二岁的徒弟妙兴和能行。
我当时躲到普照寺去了,普照寺在莫愁路,靠难民区,这是讲佛经的地方。长生寺还有个隆和尚也躲到普照寺来了,日本兵进到寺里,他爬到罗汉菩萨背后躲起来,靠一个叫陈妙信的女居士用绳子吊上去送饭吃。刚下来,日本兵进来找花姑娘,先把辉因住持拖
出来,叫隆和尚闭目念佛,一枪打死了辉因,隆和尚也吓昏了。
逃进寺里的尼姑和居士一起躲在大殿隔壁西方殿后的楼上,一个个都抹了烟锅灰,度厄法师叫她们合掌念佛,不要出声。大殿与西方殿的通道上,他搭了一张板床挡起来,这里睡了一个60多岁的老太婆。三四个日本兵要污辱这个老太,老太吓坏了,用手指了指蚊帐里面。日本兵一掀,冲进去哈哈大笑,七八个女的又喊又叫,连11岁的女孩也被糟蹋了!
日本兵自己伤天害理,还要亵渎佛门!守中华门的日本兵强奸了一个姑娘后,要中国人也干这个缺德事。不干的一个个都被杀了。正好有个和尚要进城,日本兵叫和尚“快活快活”,和尚双手合掌,念声“阿弥陀佛”。日本兵讥笑他“没有用”,便把他男人的东西用刀子割了,和尚在地上滚了好长时间活活地疼死了!
那阵子佛门遭了劫难。武定门正觉寺被日本兵杀死了7个和尚,是莲华法师告诉我的。通济门外的龙华寺印沅和尚的师父也是被日本兵打死的。小心桥百岁宫里有位70多岁的隆华老师太,她见日本兵作恶多端,虐杀生灵,就叫人在大殿上架好了柴火,自己盘腿坐在上面,日军冲进宫后,她点火自焚,人和宫一起被烧了。
穆斯林们
豆菜桥28号是一座普通的楼房,躲在这里的是南京伊斯兰教一些年老的阿訇。房主王寿仁是一位和善而热情的穆斯林,他也是阿訇。阿訇是伊斯兰教的职业人员。这些头戴白帽、银须飘拂的教徒们,不管外面响着铁蹄和枪声,仍然坚持一天5次面朝西方礼拜。
王寿仁今天睡不着觉。白天,好些教徒都来找他,日本兵烧了好几处清真寺,杀了不少穆斯林,请求教会想想办法。作为阿訇,他有这份责任。教徒们在流血,在亡故,亡人还暴露于野。真主用泥土创造了人,亡人应该回到泥土中去。可眼下人人自危,日本兵天天在杀人放火!
马阿訇、沈阿訇、余阿訇几个也睡不着。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何时见过这种惨象?大家席地而坐,悲愤地谈着穆斯林的遭遇。中华门外西街清真寺住着张巴巴一家七口。几个日本兵冲进寺后,拉着他媳妇就要污辱,张巴巴两眼红得像两团火,大骂日军:“畜生!畜生!”日本兵开枪了,张巴巴睁着眼睛倒在清真寺内。日本兵还不罢休,把剩下的6人赶到院中,一阵机枪叫,全都倒在了血泊中。凶恶的日军还放火烧了清真寺!
提起同胞们的苦难,阿訇一个个都呜咽起来。长乐路清真寺的白庆元老阿訇,被两个日本兵的刺刀戳进了胸膛,肚皮划开了,五脏六腑淌了一地!在水西门菜市场提秤的张长生,是回民中的大力士。他见日军奸污邻家妇女,操起一根大木棍打倒了一个日本兵,但另一个日本兵一枪打死了他!
清瘦矮个子的沈德成阿訇哭起来了。他想起了他的小孙女月云。日本兵进城的第二天,他一家三代9个人正准备吃中饭。稀饭刚盛好,两个日本兵来了,18岁的邻居扩飞姑娘一看不好,立即把3岁的月云抱在怀里,表明她是一个有孩子的妈妈。日本兵一见扩飞,上来就夺过月云往墙角里使劲一摔,孩子直瞪着两眼昏了过去。扩飞被两个日本兵推进里间强奸了。3岁的孙女月云口吐黄水,再也不会说笑了,再也听不到她脆生生的“爷爷、爷爷”的童音了。她一直昏迷在奶奶的怀里。她死了,奶奶还紧紧贴着那张苍白的小脸蛋。
再也见不到太平路清真寺那个爱说爱笑的法阿訇了。他也被日本兵打死了。按照伊斯兰的教义,亡人是要很快下土的。法阿訇的儿子法荣祥冒着危险去给父亲收尸,却
被日本兵抓去背东西了,可怜法阿訇的遗体还在清真寺的院子里躺着,草桥清真寺里面又出现了十多具穆斯林的尸体!
谈着谈着,阿訇们止住了悲泣。他们由悲转怒。为了伊斯兰的教义,他们要为死难的穆斯林按照回族的葬俗行殡礼。王寿仁和张子惠阿訇提出成立“回教掩埋队”,沈德成、马春田、马焕庭、余玉书阿訇都赞成。年轻的阿訇也要参加,他们说:“为了全体穆斯林,我们不怕!”
当夜就分了工,王阿訇和张阿訇是清真寺的以马目(领袖),他们年长德高,大家推选这两位穆斯林当殡礼主任。余阿訇能写会算,舞文弄墨的事由他负责。张阿訇和沈阿訇用汤壶瓶为亡人沐洗,穆斯林有沐浴的习惯。掩埋和抬亡人由坟山主马明仁负责。虔诚的穆斯林们在邪恶面前挺起了胸膛!
白衣、白帽的队伍举着白布旗,白布上写着“南京回教掩埋队”7个黑色的大字,抬尸的掩埋的穆斯林膀子上戴着红“卍”字臂章,白旗和白衣上的印章,是青年阿訇杨振祥用一块豆腐干刻出来的。
冰天雪地里,行进着一支白色的队伍。没有哀乐,没有哭喊,只有寒风的呼号和一具具用白布包裹的尸体。
基督的信徒
朱寿义是一位有60年教龄的基督徒。
提起大屠杀,他说:我要哭啊!我是基督徒,基督教我们人要爱人,要拯救世人。日本兵却人杀人,这是罪恶,这样的人进不了天国永生……
南京危险了,我准备逃去扬州。我带着老婆、儿女一起到水西门。一条小船上铺了一条芦席,刚要上船,上帝在我耳边说话了:“船漏水了,不能去,要死在江里的!”
我说:“回去!”花了七八块钱,要了两部黄包车,又拖回来。回到青年会,碰到费吴生和密尔士牧师,他们说:“不去好,你搬到安全区去吧。”
我搬到阴阳营47号,是平房,我把丈母、舅舅、姨父母、姐夫四五家三四十人一起叫去。只过了三四天,日本人来了,穿黄呢军服,拿枪拿刀,凶样不得了!是强盗!是土匪!什么都要。还是畜生,见到女人就强奸!我老婆抱着姑娘,脸上涂着锅烟子,穿着她母亲的破棉袄,四十几天不洗脸!我跪在房子上祷告:“主啊,救救我吧!”
没有用。我的亲戚中,有3个姑娘被日本兵抓去了,小的才12岁,过了几天才回来那天夜里,一人手里拿一支蜡烛,跌跌撞撞的,哪里还像人的样子?
小的那个吓坏了,黄胆吓破了,回来就死了,我去难民区开条子,弄了一口小棺材(他停了好一会儿,哆哆嗦嗦地从衣袋里摸出手帕擦去眼角上的泪花。)
我父亲60多岁了,天冷,戴了一顶皮帽子,日本兵把他用绳子绑起来跪在地上,要杀头,刚刚举起刀,费吴生坐汽车来救了。耶稣保佑!
中国人可怜呵,一个老头在阴阳营走着,日本兵举起枪托,一下砸下去,满头都是血!十几岁的一个小孩好好地站着,日本兵“嘿”的一声,一刺刀捅到大腿上,血不得了小孩爬不起来!我眼泪直掉!后来又说要伕子去抬子弹,抓去100多个,一个都没有回来!
我在中华路的3间房子也给日本人烧了,烧了我家不稀奇,烧了教堂我心疼。青年会是两层楼的洋房,烧了教堂哪里去祷告?
说到这里,朱先生嘴唇不停地颤动,眼圈慢慢地红起来,全身都战栗着。终于,泪水
流下来了!
焚毁与洗劫
经过血洗的南京城,又经历了大火和翻箱倒柜的搜索。
这是1937年12月15日南京中山路上的一个镜头。
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三三两两地站着、蹲着或坐着悠闲休息的日军。他们的身边,是一捆捆、一包包洗劫来的物品。画面中间,停着一辆马车。车上的物资太重了,马鞍上的绑带紧紧勒着马背和马肚。那两匹马大概也感到运输抢劫来的东西是不光彩的,它们耷拉着头。
右侧有一辆卡车。车上站着7个日本兵,不知是已经卸下了抢掠来的物资准备暂时收兵,还是准备再次出发去进行新的掠夺?最生动的是画面前景的4个日本兵了。一个戴钢盔的日本兵骑着一辆不知是哪里抢来的自行车,由于很重,他弓着身子用力蹬着,轮胎气不足。和他并行的一个日本兵将钢盔撂在背上的一个白色大包袱上,右肩斜挎着步枪。大包袱中不知抢了什么好东西。他很累,弯着腰,但似乎很兴奋。另外两个日本兵合作得很好,前面的一个笑嘻嘻地用右手抓着背上的一大袋东西,左手拉着一根绳子,绳子系在一辆童车上。后面的一个日本兵也背着一个大包袱,他用右手推着童车。童车太低,他只得弯着腰推着。4个小轮子承受不了车上重载的物品,轮子歪斜着,极不愿意地在柏油马路上咔啦咔啦地滚动。中国的儿童太可怜了,连童车也被侵略者用作抢劫的工具。也许,乘过这辆童车的婴儿,已和他的父母一起倒在血泊中了。
这只是照相机镜头能摄入的一角。这是日军的记者们自己拍摄的实录。
在没有被镜头摄入的下关码头,那里堆积着山一样的物品。每天,大批卡车尖叫着满载各种东西运到这里,物品上拴着布条子或贴着一张张白纸,写着日本国的收件人姓名和抢掠者的名字。
血水和泥水混合的江面上,停泊着好几艘飘着太阳旗的军舰和商船。黑洞洞的船舱像一张张嘴,吞食着日军从童车、马车、卡车、自行车和肩背上抢掠来的大箱小包,还有机器、沙发和大批大批的红木家具。一船船的财富是一船船血液,它给疯子和狂人注入了充沛的精力和活力。
胜利了的日军占领了一切,一切都是他们的战利品。新街口、太平路、中华路、建康路是南京的闹市,自然也是聚宝积财的地方。金字招牌和名人匾额仍然高悬着,“大减
价”的蓝布旗子还在孤零零地飘荡。店主人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能带走的洋钱和账本有的被带走了,带不走的货物都在柜台里,都在仓库里。
每天,几十辆卡车呼啸着在这些街道上飞驰。车上拉着从各公司和店中抢来的货物,车在店门口一停,日本兵一阵敲打,店门被砸开了。士兵们蜂拥而入,长官在指挥不管什么货物,棉布、白糖、食盐、糕饼、大米、衣服、日用百货、古玩玉器,连妇女用的高筒丝袜和乳罩裤衩也席卷一空!
潘伯奎老板倒了大霉,他和别人合作经营的仁德印刷所,被日本随军的所谓“新报社”的人抢劫一空。好几台转盘印刷机,还有铅字、铅料、纸张,一共装了17卡车!
骂驾桥6号的邓志陆比潘老板还倒霉。那天,日本兵用枪托砸开门后,把刺刀举到他的老母亲前:“金子的有?花姑娘的有?”
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吓得瑟瑟发抖,她说不出话。一个满脸胡子的日本兵一把揪住邓志陆儿子的衣襟:“你的,中国兵!”
不管邓志陆如何解释,日本兵拖着他就要走。儿子叫喊着:“爸爸!奶奶!”
白发老奶奶跪在地上,一手抓住日本兵的裤脚,一手哆嗦着从怀里摸出4只金戒指和2副金镯子。
日本兵笑了。他们恶狠狠地又晃了晃寒光闪闪的刺刀。为了儿子的性命,邓志陆从柜子的抽屉中又捧出了300块银圆和9000元钞票。要到的东西都塞进了腰包。一个日本兵端起枪,“叭!叭!”两声。邓志陆的白发老母和儿子都倒下了。日本兵狂笑着走了邓志陆悲伤地摇晃着他的母亲和儿子,坐在地板上久久地哭泣着。
抢劫从日军一进城就开始了。黑沉沉的夜幕下,20多个日本兵闯进了金陵大学医院的护士宿舍。穿白色护士服的小姐们吓坏了。贫穷的护士们没有贵重的物品,但日本兵什么都要:6支自来水笔、4只手表、2个手电筒、2副手套、2捆绷带、1件毛线衫,还有180元钞票。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决书》上说:日军抢到手的东西,都可以取得日军司令部的许可,发给证明文件,寄往国内。这大大刺激了日军四处抢掠的欲望。随着抢劫的不断进展,日军的掠夺手段也越来越精明了。从搜身、撬地板,发展到剥下好的皮袍呢衣。后来发展到检查居民家的马桶。因为有些聪明的主人见金银财宝无处藏匿,就丢在马桶中日军不知怎么得知了这个情报,进屋搜索时,就把马桶往床上一倒,叫你哭笑不得!
《读卖新闻》报送稿件的两个日本联络员武田和畦崎进入了蒋介石的寝室。他们玩了一通,又在床上打了几个滚。武田从床下拿了一双绣鞋,他说:“这是宋美龄穿过的,我要留作纪念。”
畦崎从口袋里摸出印有“蒋宋美龄”字样的名片:“我也有,这是她放在抽屉中的。”
1986年8月17日,日本《赤旗报》刊登了一篇《日本侵略军进行的南京“文化大屠杀”》的文章,一位住在日本东京国分寺市的77岁老人青木实以当事人的身份,披露了鲜为人知的内幕,这是又一幅抢掠的长卷。
日军特务部的9个工作人员接到了日军上海派遣军特务部长“立即检查南京市内的重要图书,准备接收”的命令,他们乘坐3辆汽车在南京市内四处奔波。
9个工作人员检查了可能有重要书籍和文献的地方共70处,其中有外交部国民政府文官处、省立国学图书馆和中央研究院。听说松井石根在苏州得到了一张南京古物字画的一览表,他要求日军按图搜索,一样不剩。城南的卢冀野、陶秀夫、石云轩等私人藏书是相当丰富的。仅石坝街老中医石云轩就被日军抢去名贵书籍四大箱,字画和古玩文物
2000多件。
日军花费了一个月时间,动员了军队,以“接收”的名义进行掠夺。他们将搜集来的散乱图书装上卡车,每天搬入十几卡车。在调查所主楼一、二、三层的楼房中,堆起了200多座书山。
珠江路地质调查所是一座石砌的三层大楼。每个房间里堆放的图书都快到天花板了。据说当时有图书70万册。日军对这些图书杂志进行整理和分类。他们根据十进法的图书分类法,用粉笔在书的封面上写上00和03,然后由雇用的苦力搬到指定的地方。好不容易在两个月后整理和分类完毕。
参与“文化大屠杀”的人员有特工330人,士兵367人,苦力830人,动用卡车310辆次。掠夺到的是什么图书呢?青木实的上司说:“中国政府的中央和地方的公报种类繁多,而且非常齐全,一直到事变之前的公报都在。全国经济调查委员会的刊物中,最近对中国经济产业的调查和事业计划书占了大部分,非常珍贵。珍贵书籍中还有3000多册《清朝历代皇帝实录》。”
在整理完毕这些图书之后,才知道掠夺到的图书共有88万册。当时日本最大的东京上野帝国图书馆的藏书是85万册,大阪府立图书馆的藏书是25万册。日本侵略军掠夺的规模是惊人的。他们抢走了中国一切珍贵的东西,物质的、精神的……
太平路和中华路是石头城中最繁华的两条南北长街,犹如北京的大栅栏和天桥,犹如上海的南京路和城隍庙。这里车马如云,行人似水。国货公司、中央商场、银行、粮行、戏院、茶食店、杂货店、水果店、炒货店、绸缎庄、茶馆、酒楼、饭店、旅馆,密密麻麻地一家挤着一家。店家的吆喝声、顾客的欢笑声、马车的铜铃声以及饭店小吃店里油锅的吱吱啦啦的炒、烩、炸、炖的做菜声和扬声机里悠扬的歌声、笑声汇合成都市的交响曲。五光十色的电灯泡和多彩多姿的霓虹灯以及油漆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店门和店门前色彩缤纷的影剧海报把六朝古都打扮得像一个令人眩晕的万花筒。
这一切都见不到了。自从太阳旗升到总统府的门楼上,南京就遍地狼烟,烧掠不断。三五成群的日本兵先用粉笔在准备烧毁的房子门上画一个白圆圈,然后将白色的化学液体倾倒在门窗上,一点上火,房屋立即燃烧。北风一吹,烟焰冲天。大行宫到夫子庙烧了一大半。站在内桥上,焦土瓦砾一直延伸到十里外的中华门,连美国人高高的尖顶教堂、坚固似铁的银行、银楼、南京最大的瑞丰和绸缎庄,统统化为灰烬了。
南京的大火烧了39天!
金陵大学美籍教授、社会学家路易斯·S.C.史密斯在《南京战祸写真》的调查报告中指出:
抢劫大体上涉及城里73%的房屋,城北区被抢劫的房屋多达96%。房屋总数的89%由于各种原因被破坏了。白下路、中华路、建康路和太平路的损失中有98%是由纵火造成的!
这是不完全的统计。精确的数字是难以统计的。
当东洋人举着太阳旗从四面八方向南京城杀来的时候,南京钟鼓楼下的一群西洋人举起了一面红十字旗帜。
德国人、美国人、英国人、丹麦人,还有一个中国人,聚集在鼓楼岗下富丽而幽雅的金陵大学校董会的客厅里。他们用国际通用的语言,热情地商议着为国际人士所关注的关于人道、正义、公理与和平的问题。
35岁的校董会董事长杭立武是中国人。面对国土沦丧,他心情沉重。前几天,他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日寇侵略上海时,德国的饶神父在租界成立了一个难民区,救了20多万在战乱中无家可归的人。杭立武早年留学英国和美国,又是基督的信徒,他与在南京教书、从医、经商和传教的不少西洋人熟悉。他担心南京陷于战乱,便邀请了20多个外国人来,讲了上海饶神父的事以后,提议共同筹建一个保护难民的安全区。教授、医生牧师、洋行代表纷纷赞同,他们为这个关系到人类命运的组织起了一个全球性的名称: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当时就画了安全区的地图,托上海的饶神父转交日军。又请南京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把军事机构和五台山上的高射炮等武装撤出安全区。安全区应该是非军事区。南京市长马超俊答应负责供给并派出450名警察维持秩序。宁海路5号那幢宫殿式格局的张公馆成了安全区的总办公处。浅灰色的大门口挂有一个很大的红十字的安全区徽章。
杭立武收到了饶神父的回信:日军司令长官“知道了这件事”。日本军队保证:难民区(即安全区)内倘无中国军队或军事机关,则日军不致故意加以攻击。
50多岁的德国大胖子约翰·H.D.拉贝,这位西门子洋行的代理人被大家推选为国际委员会的主席。浓眉大眼、英俊潇洒的杭立武担任了总干事,黄头发、高鼻梁的美国人费吴生博士是副总干事,他的名字明白地告诉大家他是在中国的苏州出生的,他会讲一口吴侬软语,他的美国名字叫乔治·费齐。
由15名外籍人组成的“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和以美国圣公会牧师梅奇为主席的17人组成的“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委员会”负起了救苦救难的重任。
当时在南京的英国最有地位、最负声誉的新闻记者之一田伯烈目睹南京中外人士的高尚行为,满怀激情地赞扬国际委员会:
对于这二十几位大无畏的英雄来说,赞扬与褒奖从一开始就是当之无愧的。当他们的事迹被人们传开来以后,这一点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了。他们不顾本国官员的劝阻,做出了留在南京的选择。而这座城市中成千上万的中外人士,都正在寻找一切可能的交通工具逃往他处。虽然留在南京的人们并不能预知后来发生的暴行,但这些先生与女士都是经验丰富、学识渊博的人,他们完全能意识到自身处境的危险。尽管如此,他们仍然下定了决心,一旦南京陷落,就去拯救那些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难民。他们的勇气、热情
无私和献身精神,必将为人们所崇敬。
为了人道
大胖子拉贝穿着笔挺的咖啡色西装,头发稀疏的头上戴了一顶呢子礼帽,手举着印有安全区徽章的旗子,微笑着招呼他的委员们站好队,去迎候胜利进城的日军,履行他们国际委员会的职责和义务。
走到汉中路,见到了一小队日军。有的在马路上站立着,贪婪地看着六朝古都的街景;有的坐在路边,擦着寒光闪闪的刺刀和乌黑的长枪。
拉贝第一个迎上去:“Hello!”
东洋兵惊讶地看着这些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一个军官站到面前来了,他听完翻译的话,从军裤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军用地图。费吴生给他指点了安全区的位置,还用钢笔作了标记。
日军的地图上没有标明安全区的范围,但日本军官说:“请放心!”
拉贝又说明了一个情况:“刚才有一些解除了武装的中国兵进了安全区,我们希望贵军站在人道的立场上,拯救他们的性命。”
日本军官又说了一句:“知道了。”
“Good bye!”西洋人向东洋人挥手再见。
从汉中路、新街口、鼓楼到山西路一大圈大约4平方公里的安全区内都挤满了难民。学校、机关、图书馆、俱乐部、工厂、招待所,还有私人住宅都成了收容所。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走廊上都挤满了躲避日本兵的妇女和儿童。金陵大学收容了近3万人!人们以为这里是神灵庇佑的天国。其实安全区已经不安全了。
躲进安全区的士兵,将枪支、弹药、军衣、绑腿带和其他的军用品都扔在马路上了。国际委员会雇了许多人埋的埋、烧的烧,可这一切已被进城的日军发现了,偏偏又从鼓楼附近的最高法院里面搜出了一屋子的枪。气势汹汹的日军闯进了安全区,将躲入收容所的上千个中国兵抓走了。
费吴生后悔极了,他觉得对不起中国人。他与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和他的妻子爱尔宝黛都有许多中国学生,他们的4个子女有3个是在上海、北平和北戴河出生的。善良的中国人对他和他的一家有过许多帮助,他有很多的中国朋友。可今天,许多中国人被日军拉出去杀害了,他在当天的日记中这样记述着:
来不及逃出的士兵都避到难民区来要求保护。我们忙着解除了他们的武装,表示他们缴枪后就可以保全生命。可是抱歉得很,我们失信了。不久,他们有的被日军枪杀了,有的被戳死了。他们与其束手待毙,不如拼命到底啊!
情况越来越坏了。
14日,费吴生驾驶汽车送路透社记者斯密士和史蒂尔出城,一路上尸骸累累,他的车轮不能轧过去,他常常下车搬开尸体。城门口臭气扑鼻。野狗睁着血红的眼睛,大口大口地吃着死人。
15日晚上,日军冲进一个收容所,拖出了1300多人。戴着帽子的,都一顶顶抓下来扔在地上,每一个人的手臂上都缚着绳子,100人排成一行,押向黑漆漆的刑场。
16日,金陵大学教授里格斯到国际委员会总部报告:昨天夜里,金陵大学被日军劫去了100多个妇女,均遭强奸。法学院和最高法院的难民全部被抓走,50名警察也被害了。里格斯提出抗议,反而被一个日本军官在胸部揍了几拳!
国际委员会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外面响着机枪扫射的声音!
17日,到处是抢劫、屠杀和强奸。这天,“被强奸的妇女至少有1000人,一个可怜的妇女被强奸了37次!”
外侨们也遭到了损害。一个排的日军进入北平路,一个日本军官拿出地图看了看命令士兵包围飘着两面米字旗的英国领事馆。朝天打了四五枪后,冲进去的日军,在屋内乱翻了一通!美国大使馆的4个看门人被日军用手枪打死了!意大利领事馆被日本兵抢走了一辆汽车和3个妇女,德国领事馆遭到洗劫!
暴行越演越烈。3天后,22名外国人联名抗议。拉贝带着14名代表将抗议信送到金陵大学对面的日本大使馆。田中参赞答应转告军队。但他的应允是不起什么作用的。
住在五台山下的袁存荣老人讲述了拉贝50年前的一段轶事:
大胖子德国人是蓝眼睛,有时戴眼镜,会讲中国话,对我们不错。他开始叫我在难民区四周插旗子,是白布红字的小旗,不让日本兵进来。
日本兵不管,照样进来抓人抢东西。大方巷的塘边,就是现在化学厂那地方,死人一堆一堆的,都是日本人从难民区拖出来枪毙的。我命大,死了两次没有死掉。头一次把我也拖上了汽车,还有胡老五、胡老五的二嫂子和她的小孩,小孩子哭起来了,这时日本兵吹号了,车上就我们4个人,就放我们走了。
我个性强,什么事都不怕,人家叫我袁大个子。第二次,鬼子和汉奸来难民区抓人叫中国兵站出来,说是抓伕去做工。都没有人站出来,看着日本人和汉奸那副熊样子,我气了,我就叫:“我是中国兵!”好,一车车的人被拉到北京西路AB大楼东边一个大院里下车后叫站队,站了很长的好几排,拿洋刀的一个日本人喊:立正!我没有当过兵,我不知道怎么立正,日本人把我拉出来。我想要开我的刀了。谢天谢地,日本人挥了挥手,放我走了。不会立正的好几个人都被放走了。
开始那个大胖子德国人叫我们把马路上的枪和军衣、皮带、子弹都收起来,背到山西路菜场对面,枪和子弹丢到塘里面,皮带和军衣堆在空地上放火烧。大胖子看我这个大个子干得挺卖力,说我“好!”
日本人进城六七天的时候,大胖子德国人又对我说:“你是中国人,我有件事叫你干你敢不敢干?”我问什么事,他说:“古平岗有两个军用仓库,国民党走的时候丢下了,全是硝磺,你去炸掉它!否则给日本人拉去做子弹,要死掉多少中国人?”我说“我就去”。德国人说:“怎么破坏,你懂不懂?”我不懂,摇摇头。
我穿着一件大褂。他教我先用褂子兜一兜的硝磺,再用手在地上撒一条长线,然后点火柴。我去了,仓库在公园当中,门对着黄瓜园开的,一仓库是子弹,一仓库是硝磺,淡黄色的,像面粉一样。我照德国大胖子教的方法干了,乖,一点火,人还没站起来,就轰的一声炸了,烧了一阵黄烟,房子烧起来了,两个仓库全完了,子弹啪啦啪啦响,我高兴死了!
休戚与共
安全区的情景,是难以描述的。
南京市西北角这片学校、使馆、政府机构、高级公寓、私人洋楼林立的新住宅区,原是石头城中环境最幽美的地区。可现在,几十万难民潮水般地涌进了这片狭窄地带,每一幢楼房,每一间房屋都挤满了惊慌逃命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本地的、外地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心慌意乱地背着包袱,挎着篮子,提着大件小件的日常用品,汇集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来。一间普通的房间内都住了二三十个人,只能勉勉强强地一个挨一个
地躺下来。即使挤得像罐头中的沙丁鱼,还是容纳不下因战争造成的无家可归和有家难归的难民。于是,走廊上、院子里、马路边、树林中,一切没有房子的地方,全搭起了像防地震那样的芦苇棚子,似乎进入这片插有白布红字旗帜的土地,就像从地狱进入了天堂。至少,宝贵的生命就有了保障。
可以想象,在风雪严寒的冰冻季节里,几十万人密密麻麻地生活在一起,除了维护秩序,还要保证基本的生活条件,极其困难!因为,管理这一切的,只是二十几个教书的、经商的、传教的和看病的外国人。何况,自来水和电灯都停了,吃的米、喝的水、烧的煤都极少极少。而最难最怕的,是防备和阻止毫无人性的日军进入安全区,对可怜的难民施行侮辱、掠夺、强奸和屠杀!
宁海路5号这座园林式住宅的大厅中,彻夜亮着煤油灯。安全区的委员们轮流巡视,还日夜有人值班,负责接待难民的申诉和解决困难,记录日军的暴行。安全区的档案上记载:
约翰·梅奇牧师记录了该城城南一个13口之家的遭遇。12月13日至14日,这个家庭共有11个人被日本士兵杀死,妇女们也被他们奸污,两个幸存的小孩诉说了这个事实。
12月14日晚,发生多起日本兵闯入中国人住宅强奸妇女或将她们掳走。这类事件在该地区引起了恐慌。昨天,有几百名妇女逃到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来。所以,3位美国人留在学院保护院子里的3000名妇女和儿童。
12月15日,日本人闯入汉口路中国人的住宅,强奸了一位年轻的妻子,掳走3名妇女。两位丈夫追赶时,遭到这些士兵的枪击。
12月15日,安全区卫生委员会二区的6名街道清洁工,在鼓楼家中被杀害,一人被日本兵用刺刀刺成重伤,杀害他们是没有理由的,他们是我们的雇员。
12月15日,一位被刺刀刺伤的人来到金陵大学医院。他报告说,6个中国人被日本人从安全区带走,运送弹药到下关。到下关后,全挨了日本人的刺刀,他幸而未被刺死。
12月15日,一名男子住进金陵大学医院。他带他60岁的叔叔往安全区去时,日本兵开枪打死了他叔叔,他也受了伤。
12月15日晚上,许多日本兵闯进金陵大学宿舍,当场强奸妇女30人,有的妇女被6人轮奸。
12月19日下午3点左右,一个日本兵闯进金陵大学医院,当麦卡勒姆医生和特里默院长叫他离开时,他开了枪,子弹从麦卡勒姆医生身边飞过去。
12月19日下午4点45分左右,贝德士博士前往平仓巷16号视察,那里的难民好几天前就被日本人赶走了,日本人抢完后在3楼放火。贝德士试图把火扑灭,但是太迟了,整个楼烧完了。
12月19日晚6点,贝德士博士、费吴生先生和史密斯博士赶到汉口路19号金陵大学职员宿舍,4个日本兵在强奸躲在地下室里的妇女。他们赶走日本兵后,把所有妇女和儿童送到金陵大学主楼,那天晚上,日本领事馆将派兵驻守。
……
这是日本军队的罪行和耻辱,历史已经做出了公正的判决!
热心于人类正义事业的人们自然在历史上留下了光荣和尊敬。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时候,“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和“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委员会”的217名外国人荣获了中国政府颁发的勋章。
这是正义与和平的奖赏。在他们蓝天一样纯净的眼球中,闪烁着慈善与友爱的光蓝眼睛的梅奇牧师得知外交部里有1000多名中国伤兵,他冒着枪弹,手举着一面红十字旗赶去了,人道的旗帜保护了1000多人的生命。月黑风紧,梅奇牧师又举着红十字旗帜把二三十位国民党军的医官和伤兵悄悄地送上了船。他与素不相识的中国军人握手“等你们胜利的那一天,我还在这里迎接你们!”
一位曾在安全区躲避过的军官向人们介绍他亲眼见到的一件事:日本兵将抓来的300多个中国人押到一块空地上,正准备开枪扫射时,一位黄头发的外国人赶来阻止。日军不听,“黄头发”据理力争:“即使是中国兵,已经解除了武装,按国际法规定,俘虏是不能杀的!”日本兵不听,举枪就打。这位外国人勇敢地站到了一挺机枪的枪口前。这位不知名的外国人救了27个中国人!
里格斯教授会开汽车,难民区没有粮食和煤炭了。他穿着破衣服,带了一些中国人坐着汽车,到安全区外面去搜集大米、面粉和燃料。他拉来了难民们能充饥活命的物品。粥厂的大铁锅又冒了热气,手端着脸盆和饭碗的难民们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他们高兴得向里格斯叮叮咚咚地敲打饭碗。
里格斯的汽车开到司法院的大铁门时,正遇到院子里冲进的日本兵。他探头一看几十个日本兵手挥刀枪,把男性难民一个个地用绳子捆绑着往卡车上赶,他快步走进院子。麦加伦牧师也在,他见到里格斯教授,悲哀地摇摇头,不断用手在胸口画十字。里格斯走过去向日军的一个矮个子军官解释。军官指挥士兵用刺刀逼里格斯离开。美国人里格斯不走,他还是不厌其烦地说明这些都是守秩序的难民。3个日本兵冲过来了,你一拳我一拳地朝里格斯的胸部猛击。美国教授哪里是日本人的对手,他疼得捂着胸口,用生硬的中国话骂着:“野兽!野兽!”
已经60多岁的德国商人史波林是上海保险公司的,他来南京办事。12月11日,日军的大炮朝安全区轰击,炸死了30多个中国人,住在华丽的福昌饭店中的史波林也受了轻伤。这位在欧洲战争中当了4年日本俘虏的德国人,重新燃起了对侵略者的仇恨之火这位德国老人在异国的土地上戴着国社党图案的臂章,天天在安全区巡视。吃过中饭他和美国人费吴生在宁海路上走着。院子里传来了呼救声!……“是15号!”两人一起跑进去,屋子里有4个日本兵,2个在搜索柜子里的财物,2个光着身子在床上奸污妇女。史波林大喝一声,挥了几下他的那个黑“卐”臂章。日军见此连声惊呼:“德意志!德意志!一个个像老鼠见了猫,床上的日本兵抓起衣服就跑。
因为每天奔忙,史波林病了。来不及撤退的国民党军野战救护处处长金诵盘得知消息,带着医官赶到大方巷看望史波林。看过病,送上药,史波林连连感谢。当得知为自己诊病的人是被围困的军人,他赞扬和钦佩中国人尽心尽责的美德,他答应帮助他们脱险。他指指自己穿着布鞋的脚说:“我们外侨的东西也被日本人抢去了,皮鞋没有了,我们的行动也受到限制。”他拿出一张地图,指点着对两位医官说:“日本人现在占领的,只是中国的百分之几,你们的出路只有抵抗,不然就要做奴隶!奴隶,懂吗?”
他显得很激动。他经受过当奴隶的屈辱。
华小姐——魏特琳
被南京难民叫做“华小姐”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美籍教授明妮·魏特琳,是一位非凡的女性。直到今天,许多老人还念念不忘地赞颂她和怀念她。她是当时南京女同胞的保护神。
五台山下宫殿般华丽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是安全区中专门收容妇女的避难所。她像苦海中的一片绿洲,给苦难的同胞带来生的希望。
绿洲上的羊群自然是饿狼般的兽兵掠夺和充饥的对象。据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1937年12月17日的统计,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当时收容妇孺约4000人。后来走廊上和屋檐下都挤满了人,大约有7000多人,管理这个收容所的就是金发碧眼的魏特琳教授,她的中国名字叫华群。
华群是1912年26岁时来中国教书的,先在合肥当女中校长。7年后至南京任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教育系主任兼教务主任。受过她保护的金秀英、邵素珍、张镜轩等大娘都能清晰描述她的形象:瘦长个、高鼻梁、长长的脸上有一对湖蓝色的善良的眼睛,上穿西装,下着毛裙,50岁左右的年纪。
她的学识、勇气、能力和人格,都使中国人崇敬和钦佩。她把几千个人组织得井井有条,从住房编号、饮食卫生到出入大门,都有严格的制度。
红了眼的日本兵端着枪冲进了校门。华群先是说理,后是阻挡。文明的教授哪里挡得住野蛮的日军?兽兵们得到了疯狂的满足。华群两眼泪汪汪,她只有报告和抗议!
一天上午,6个日本兵从五台山边的竹篱上爬进了校园,她立即赶去抗议,被凶狠的兽兵打了几个耳光。她不屈。日军从校园里搜捕了几百个中国兵,华群小姐发动妇女们去认领自己的“兄弟”、“叔叔”和“丈夫”!73岁的金秀英对我说:“那天我认了3个,一个叫叔叔,一个叫大兄弟,还有一个叫侄子,日本人‘吐噜’一声,就放他们走了,那3个人朝我作揖。我说,快走!快走!”
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是日军像兽类那样泄欲的地方。他们成群结队地乘黑夜爬墙挖洞进来,像小偷般地摸索进屋,又像猛虎般地发泄兽性!惨叫声、哭喊声撕心裂肺。美丽和善良被破坏和打碎了,伟大的母性遭到了凌辱!慈善的华群愤怒了!铁门紧闭着。两辆日军的汽车吼叫着要开进校门抢劫妇女。华群手握着星条旗要日军的汽车走开,日本兵冲下车拉开铁门,华群挺立在门口,像帆船上的桅杆。卡车怒吼着冲过来,华教授急中生智,她把手中的星条旗扔在汽车前。汽车停住了,日本兵的汽车轮子不敢碾轧美利坚的星条旗!
12月17日,星期五。这天晚上,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又遭到了不幸。十五的月亮惨白地映照着飞檐彩绘的校门,二十几个妇女已被上了刺刀的日本兵从房子里拖了出来。妇女们哀求着,哭泣着,跪在地上。华群、德威南夫人和陈夫人一起阻挡。这时,费吴生开着汽车送密尔士牧师和史密斯教授来这儿值班,日军挥着刺刀不让他们进校。雪亮的手电光在美国人的蓝眼睛上扫来扫去。教授和牧师的说理换来的是搜身和掷掉他们的礼帽。一位操着蹩脚法语的日本军官抓住华群教授拖上卡车。愤怒地抗议了一个多小时,美国人才恢复了自由。
这天晚上,日本人还是抢去了12名姑娘。她们秀发蓬乱,明亮的眼睛失去了神采,花一样青春的脸色惨白了。
收容所里的妇女们都改变了她们本来的容貌。娇美的脸上抹了锅灰,柳丝般的秀发剪短了,有的剃了光头,头上扣一顶礼帽或包了一块蓝头布,身上裹一件黑色的棉袍,富有曲线的苗条的身段消失了。这一切,都是为了防备狼的践踏和保护自己的纯洁!年轻、活泼的姑娘都成了不男不女的丑八怪。她们愁容惨淡,泪痕斑斑,面颊上失去了平日的笑!
不知是耐不住寂寞,还是爱美的天性诱惑了她们。有一天上午,十几个年轻的女郎洗净了脸上的锅灰,各人抱着一个包袱来到校园的假山上,山上有一片树林。她们脱掉
黑色的棉衣棉裤,换上了红缎绿绸的旗袍。多日不见自己青春的容颜了,姑娘们你看着我笑,我逗着你乐,竹林中充满了欢声笑语。
笑声招来了是非和横祸。竹篱外边开来了日军的汽车,车上的日本兵狂叫着:“花姑娘!花姑娘!”汽车冲进了校园。华小姐赶来了,她一见十多个姑娘这一身美丽的打扮馋猫似的日本兵嬉笑着。她气得流出了眼泪:“你们不听话!你们出去,都出去!”
姑娘们泪汪汪地走出了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大门。她们落入了虎口!华小姐哭了难民们有的哀叹,有的怒骂:“不要脸的臭货!”
也许这些姑娘被人误会了,也许华小姐为自己激愤的情绪后悔了,她是一位有血性的女性。她最痛恨没有骨气的人。一群身穿和服的日军妓女在日本兵的陪同下来参观妇女收容所。华小姐远远地冷眼看着她们。突然,花枝招展的妓女们向苦难的人群撒出去一把把的铜板和一把把的糖果。像见了鱼的猫,无知的女性你争我夺地在地上又抢又捡,有几个铜板一直滚到桌子底下,有人撅着屁股爬进去捡出来。日本人高兴了,男男女女拍掌大笑。国际委员会的德国人、美国人、英国人脸红了。
收容所又恢复了平静。华小姐气哭了,她痛心地对女同胞们说:“仇人扔东西给你们,你们为什么去捡?是金子也不应该捡啊!你们不但失了中国人的面子,连我华小姐的面子也给你们丢光了!”
华小姐在中国度过了她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这位勇敢、热情、刚毅的女性与中国人民风雨同舟。她没有结婚。她爱中国胜过爱她的祖国。已经70多岁的张镜轩老大娘告诉我:华小姐会讲中国话。有一次我去晚了,粥没有了,华小姐把自己在吃的麦粥给了我,她问我会不会写字,她对我说:“你们不要愁,日本要失败,中国不会亡!”当南京城里挂满太阳旗、行人手臂上都套有旭日臂章的时候,明妮·魏特琳绝不允许太阳旗进入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她在门口站着,进出的人戴有臂章的都得摘下来。她说:“中国没有亡不能戴这个。”有个14岁的小孩戴了太阳臂章提着竹篮给姐姐送饭。华小姐招招手:“你为什么手臂上戴这个东西?”
她亲切地说:“你不用佩太阳旗,你是中国人,你们国家没有亡!你要记住是哪年哪月戴过这个东西的,你永远不要忘记!”说完,她把它取下来。孩子点点头。难民区的同胞都感动了。
可惜,华小姐没有看到太阳旗从南京城落下来的那一天。因病离开中国的第二年——1941年5月14日,明妮·魏特琳永远地闭上了她湖蓝色的眼睛。她在临终前说“我如有两个生命,我还要为华人服务。”
同是天涯沦落人
受西洋人的保护和受东洋人的屠杀,对于中国人来说,同样都是悲剧。
患难见真情。危急中的同胞都袒露出了自己的那一颗心。
位于五台山上的美国大使馆里的人已撤退了。除了两名美国记者,这里还躲避了300多难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有军有民,谁也不认识谁。小院里拥挤、嘈杂不说,还缺水断粮。每个人心惊肉跳地提防日军的搜捕和屠杀,都为自己的性命担忧。日本兵捕杀的重点,是放下武器的中国兵。这座院子里躲避着好些中国兵,虽然他们已换上了便衣但举止言行,一看便知。住在一起,许多事谁也瞒不过准。好在患难中的人都有同情心谁也不敢欺侮谁。日军一天七八次进来搜查,常常是那两位美国记者拿手枪把他们喝退。
躲在这样的小院里,国际委员会是没有粥供应的,一切都得自己设法解决。军医官和一群散兵在这里住了8天,5元钱买来的两斗米已经吃完,另一支部队的一位姓杨的司务长得知这个消息,送来了一袋面粉。门角落里有两缸咸菜,医官叫送了一缸给杨司务长他们。这样一来大家既有饭吃,也有了菜。
自来水早就断了,吃的、用的水都要到泥塘中去挑。挑水是要冒险的,被日本兵看见,一枪扫来或一刀刺来,就回不了这幢小楼了。水塘里浸泡着不少同胞的尸体,黄泥水中有一摊摊的血。但身强力壮的男子都争着去挑。大家都将就着用,十几个、几十个人合用一盆洗脸水。一个叫黄子良的士兵遇到了乡下的30多个难民,他把这些人带进来。听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住在楼下的胡先生送来两大碗稀粥和一大盆水。原先他一家住了一小间,乡下的难民一来,他的房间挤进了好几个,楼下两小间屋里,住了十多人,男女老少挤在一起,大家互相谦让,人人都关心一件事,鬼子不要来敲门,院里不要出事情!
外面风声很紧,颐和路4号这幢洋楼里躲避了五六十口人,留守房子的周正元会几句日语,他应付了几次搜查的日军后,召集大家开会:国难当头,我们这院子里都要互相关照,大家要齐心合力!日本兵除了抓中央军,抢东西,还要糟蹋妇女。他组织人在地下打了一个大洞,把几十个妇女和小孩都藏在里面,早上躲进去,晚上出来,上面铺上芦席睡老人。日军来了,用脚踩几下地板,告诉下面的人不要出声。日本兵一批又一批地来搜索,他们始终没有发现这里的几十个妇女。她们躲避了两个多月,几十天没有见到光明!
躲进意大利领事馆内的教导总队营长郭岐,买了一身破烂农服和一顶油腻腻的礼帽扮成了苦力,他3个月没有洗脸,蓬头垢面,连指甲都不剪。他和他的士兵丢掉了一切东西,就是不肯丢掉枪,他把10支手枪用绳子拴成串,偷偷地扔在院内的水井中,难民们谁也没有怀疑他是个兵。有一次,打水的人把手枪带上来了,这一来,吓坏了院子里几十个人。因为日本人搜出一支枪,全院子里的人都要遭殃!旁边一幢小楼外边发现了一件军衣,院内的人死了一半!收容所的地上捡到一颗手枪子弹,马上枪毙了10个同胞!
一些难民对郭岐说:“我们有50多个人,如果查出你们是军人和这些手枪,我们都得同归于尽!”
“请大家放心,如果日本兵查出我的时候,我绝不连累大家,我自己去担当一切。不过,对于我的士兵和井里的枪,大家不要责难,我们各人有困难。什么叫共患难?就是这个时候啊!”郭岐这么一讲,许多人都点头赞同,一位姓张的男人说:
“郭先生,你如果有危险,我来担当,我替你死!”
营长流着泪对大家说:“我们是中国人,不能受日本兵欺侮,如果大家有危险,我作为军人,一定不顾一切地营救,我们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沦陷后的南京,民族仇恨和民族自尊心使中国人变得更伟大和崇高了。
经过这场劫难的老人大都知道一个悲壮的故事:某天,3个日本兵一人挟着一个妇女嬉笑着往他们的住地拉去,两个妇女又哭又叫,另一个妇女边走边对日军说:“这两个人不懂道理,对皇军没有礼貌,不如放了她们,我一个人来慰劳你们!”
日军明白了她的意思后,狂笑了一阵,就放了那两个姑娘。3个日本兵簇拥着这个妇女向前走。走到难民救济会门口,这位妇女突然抽出一个日军的刺刀,深深地刺入自己的胸口。她倒下了,她救了两个同胞姐妹!这故事发生的日子和这位妇女的名字至今没有人说得清,但这是一件真实的事情。
荒野孤魂
这也许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幕:一条街道上面对面的两座楼顶,飘着两面外形大同小异实则小同大异的旗帜。
宁海路5号国际委员会宫殿式的大屋顶上,插的是黑“卐”字白圈红底色的德国法西斯纳粹党党旗。国际委员会斜对面的二层青砖楼顶,飘动着一面世界红“卍”字会南京分会的白底红字“卍”会旗。两旗遥遥相对,彼此频频呼应。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1937年12月的南京,象征世界上最恐怖的“卐”和天底下最慈善的“卍”竟然手挽起手,这是历史的误会,人性并不完全依附于政治。
用纳粹党党旗作为国际委员会的旗帜倒不是因为国际委员会主席拉贝是德国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西方的希特勒和东方的日本帝国主义结成了侵略和屠杀的法西斯同盟。盟国对盟国,事情总要好办一些。至于红卍字会会旗上的那个“卍”字,原是佛教始祖释迦牟尼胸前的一个符号,表示“吉祥万福”和“吉祥万德”的意思。以人道主义为宗旨的全球性慈善团体就选中了这个不带任何政治色彩的、用三根经线和三根纬线组成的“卍”字作为自己的标记。
有黑色灾难的地方就有红色的“卍”字。魔鬼降临了南京。南京的大街小巷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万物之灵的躯体。他们的灵魂飞上了茫茫的长天。他们来自泥土,他们要回到泥土中去。大地是母亲。
日本大使馆的特务安村三郎在日本兵的簇拥下来到国际委员会。他在美国留过学。他懂英语。可他偏用日语和国际委员会交涉。他们是胜利者。
他是奉命来的,他要办两件事。一是要国际委员会负责立即清理马路上的尸体。因为松井司令官要在12月17日举行入城仪式。二是安村三郎本人也必须加入国际委员会任委员。委员们立即举行会议。在这个时候,德国人、美国人、英国人都必须尊重和服从胜利了的日本人。当时决定:安村三郎为国际委员会委员,但中国方面因为杭立武先生运送文物西行,应同时增加红卍字会副会长许传音加入国际委员会任委员。清理死尸的事,由南京红卍字会和民间慈善团体崇善堂共同负责。在清除以前,须由国际委员会派人与这两个团体联合视察一次。
情况非常之糟。城内马路、街巷上堆满了车辆、行李以及乱七八糟的物品,尸体遍地都是,加上秩序混乱,无法招雇人员进行掩埋。
安村三郎的态度非常坚决:“清理积尸必须立即进行,否则,皇军司令部是不会答应的!”
关于人员和安全问题,他答应由他与日军交涉。交涉的结果是:人员从难民中招雇收埋队员发给白袖章,袖章上加盖日军司令部的大印。他说:“安全问题可以保证。”
掩埋队的人都穿起了蓝褂子,蓝褂的前胸后背上缝了一块圆形白布,白布上印有一个鲜红的“卍”字,蓝色大檐帽的顶上也是一个红卍字,连手臂上也套有白布的红卍字臂章。收尸、掩埋、运输各有分工。宁海路是红卍字会总部,小火瓦巷和下关都有分部。
南京另一个民间慈善团体崇善堂也组织了掩埋队。开始人不多,有的怕担风险,有的怕见死人。马车夫崔金贵因为无钱养家糊口,在茶馆老板金通亮动员下,参加了崇善堂清理死尸。
他们与红卍字会不同的是白布上写的是“崇善堂”三个黑字,黑字上盖一个长方形的朱红印章。尽管像抓壮丁似的招雇伕役,可马路上的死人太多了,都要拉到城外去掩埋的话,一时来不及。
而日军司令部催促“恢复交通”的命令一个接着一个。
他们将死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叠起来。先从马路上抬到巷子里,沿着墙壁往上垛,鼓楼一带尸体最多,南面的双龙巷和石婆婆巷都叠起了高高的尸架。野狗、野猫和老鼠在尸堆中觅食做窝。一到夜间,犬吠猫叫,阴风凄凄。
城内的池塘大多被尸体填平了。山岗和荒地上也堆满了街上抬来的尸体。二条巷口的大北山,曾被人叫做“尸山”,大钟亭、大方巷和江苏路的水塘,都被人叫做“血塘”。
塘填满了,巷子里垛不下了,山上山下埋满了死人,而中山路和中央路上还堆积着无数尸骸。日军的卡车和工兵也出动了,卡车装着成千上万冤魂运到了五台山。一堆一堆的死尸上,泼上了一桶一桶的汽油。火焰冲天,浓烟滚滚。血和肉在“滋滋”地惨叫。千千万万无辜的中国人,化成了烟,化成了灰。
见闻录——左润德:
敲鼓?有的。埋尸时有时候日本和尚敲几下鼓,敲起来阴森森的,怕人。怕死人?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死人也是人,就差一口气。我干了一个多月。是难民区卖粥的人招我去的。我收尸都在城南,这一带有100多。破肚拖肠的看得多了,中华门、光华门到处都是。一辆车上三个人,两个小工,收一个记一个。一个死尸一张席子两根绳,一卷一扎就完了。江东桥是国民党军队撤退时炸的。日本兵过河,就用尸体填。汽车一开,往下塌,又加上土。桥下全是尸体,数不清。妇女是最惨的,大多是被强奸以后杀死的。评事街一条巷子里面有一个女尸,被日本兵四肢捆在床上,下身塞着一个“正广和”的汽水瓶。我给她解开了手脚,我哭了。
见闻录——袁存荣:
我收尸在城北一带,干了两个月光景。我们安徽会馆的南秀村那里埋了不少,是挖沟埋的。挖一人多深,两丈多长,一人宽,挖了4条沟,全填满了。五条巷,就是云南路那边,以前有3个水塘,死尸满满的。现在宁海路百货公司那块儿,当年也是个塘,死人埋满了。北京路四条巷边有山,山上挖了两个大坑,一个埋满了,还有一个坑没有满。古平岗的炮台底下,有个60多岁的老奶奶,是被一个班七八个日军糟蹋死的,光着身子,我抬的。我每次走过阴阳营那个厕所旁边,总要想起一个老公公,死得很冤枉。他姓吴,从新街口搬到北阴阳营来躲难的。4个日本兵强奸了一个20多岁的姑娘。搞完,又叫姓吴的老公公干,他不干,被一枪打死了。打死时我在,后来也是我收的尸,就埋在房子旁边,当时没有这个厕所。你说死得冤不冤?
我还救活了一个人。那人姓刘,也是安徽人,比我小一点。就在中山北路上,他被日本兵刺了7刀,还有气,他也是工人,我认得的,他住下关狮子山下面。我一看有气,就同另外的人把他抬到鼓楼医院去救。嗨,后来活了,该他的命好!
见闻录——崔金贵:
我是崇善堂掩埋队的。南京除了红卍字会、崇善堂是慈善团体外,还有同仁堂、公善堂,都是埋死人的“码头”。没听说过?你多大?你当然不知道!
我第一年埋尸在汉中门外,挖坑,顺着河边挖。坑上搭木板,拉来尸体都往坑里扔死尸没有完整的,一个头,一只手,一条腿,用铁钩子钩的,一块块扔进去。臭啊,臭得吃不消!都是枪打死后又用火烧过的,黑乎乎的像木炭。第二天我叫老婆做了个口罩,口罩外面再抹上万金油,这样气味稍微小一点。但也不行,我受不了,回家饭都吃不下。干了3天,我对队长说:“给我换个地方。”队长给我换到二道埂子。那边有个全华酱油厂现在是第二制药厂。不得了,酱油缸里尽是死人。厂里有个一间房子大的大铁桶,里面的死尸都卤过了,血红血红的,像酱鸭酱肉的颜色,臭味小一些,我们二三十个人捞了3天。里面男女老少都有,也有当兵的,老百姓占大多数,看到这幅惨象,我不忍心,我不干了!
见闻录——高瑞玉:
雨花台的坟山都是我埋的,现在还在嘛,那地方以前叫宪兵操场。一个坟山埋千把人,你算算,百十米长,3米深,一个人宽,10个人一垛,正好1000人一个坑。我们那个队埋了1个大坟、2个小坟,有1个小坟堆埋的是女尸。每天早上去,晚上回来,我们队有4部车子,工人不少是从江北招来的。收尸的满城都收,汽车上有白布红卍字旗子,坟山埋人时也插上卍字旗。我们埋了几个月。我管埋尸的,每天埋了多少,用自来水笔记下,回来报告给账房。账房叫周建玄,大个子,胖胖的,今年活着的话有90多岁了。
尸体大都烂了,有的在防空壕里,有的在路边,都是枪打死、刀刺死的。很多不成个儿了,一钩,膀子、腿掉了,臭得厉害,我却闻不到臭,也不生病,奇怪不奇怪。
怎么埋的?先挖好坑,坑上架着跳板,拉尸车一来,钩子钩,芦席卷,10个一排垛起来,一排一排垛过去,上面堆上土。有时候日本和尚来念经敲鼓。
日本兵也有来帮忙掩埋的,是工兵部队,人不多。他们胆子大,来发洋财。尸体身上到处摸,摸出手表、钢笔、金戒指、大洋、钞票,都往腰包里装。人死了,本来要烧纸钱,给他们到阴间里用。日本人连阴间的钱也不给他们带到地下去。人烂了,死尸身上的银洋钱
变成黑色的了,钞票颜色淡了,还有一股臭味。市场上流行的这种钞票叫做“臭票”。后来不少中国同胞也在死人身上发洋财。板桥有一件事很惨,一个国民党兵打仗死了,他的绑腿带里面有钱。正在摸的时候,公路上来了日本兵,那个人心狠,他拿起刀,把这条腿砍下后背了就走。这是一条士兵的腿。士兵保不住国土,连自己的尸体都保不全。人心变了。变邪了!变狠了……
这位81岁的老人坐在枝叶繁茂的大泡桐树下,不紧不慢地向我讲述着这一切。他是南京大屠杀的历史见证人。他指指点点地领着我到小火瓦巷的红卍字会旧址:“现在改为学校了,旧房子拆掉了,年轻人都不知道了。”
他追忆着往事,虽然那是久远了的岁月。他品味着,那悲哀和辛酸,不仅仅属于他和他那个时代。
沧桑变迁,大江东去。
如今坟堆没有了,石碑没有了,一切都埋没了!只有江东门遇难者丛葬的地方,黑色大理石构筑成的“尸骨陈列室”里,万千白骨和万千亡灵仍在向人们呼号!层层尸骸中,被子弹击碎的大小不一的头骨,被军刀砍裂的长短参差的腿骨,以及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胸腔,一齐在黄土中哭泣,他们在控诉!他们在说:“记住我们!记住我们!”
日军的暴行通过各种途径传遍了世界。
世界震惊!大海与江河一齐怒吼!
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罗斯福发表演说。他在麦克风前号召美国人民募捐100万美金,救济中国难民。全美学生大会作出决议,要求美国政府以集体行动反对日本的侵略,援助中国。
信奉基督教的英吉利人,对反人道的日本帝国采取了措施。英国总工会和工党执行委员会及其他劳工团体一致决议抵制日货。伦敦各商店悬挂起了“本店不售日货”的大字招贴。可爱的学生们穿着印有“勿买日货”的背心在闹市游行。米特斯勃鲁码头工人拒绝替日本轮船装运生铁,日本的巨轮只好空载而回。
伏尔加河两岸的人民伸出了友谊之手。苏联红十字会捐助了33万元为中国伤兵及难民购买药品。伏罗希洛夫元帅发表声明:苏联军队与人民都绝对地同情中国,并祝中国抗战取得最后胜利!
日本人民勇敢地进行了反战示威。大阪举行了反战游行,虽然军警们残酷地镇压和逮捕,但正义的声浪压倒了枪弹。
风景优美的日内瓦湖畔举行了国际反侵略运动大会。会议开始时,21个国家的代表和25个国际性团体一齐肃立,向苦难深重的中国致敬!
世界名流站在历史的潮头。
著名诗人泰戈尔发表了反对侵略的宣言,爱因斯坦、罗素、杜威、罗曼·罗兰等学者领导的“援助中国委员会”进行了反日援华活动。
日本政府迫于世界正义力量的压力,于1938年春天将松井石根及其部下近80名将校召回国内,自然,这是掩人耳目的把戏。松井从军界加入了政界。对于日本帝国来说,政事和战事是一回事。
恶魔的末日
1943年12月,中国、英国、美国的代表来到尼罗河边金字塔的故乡。虽是12月,赤道线上的非洲国家仍然绿荫遍地。亚洲、欧洲和北美洲的三国代表在这里举行开罗会议发表了著名的《开罗宣言》。宣言说:
三国之宗旨,在剥夺日本自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后在太平洋上所夺得或占领之一切岛屿。在使日本所窃取于中国之领土,例如东北四省、台湾、澎湖列岛等,归还中国……在相当期间使朝鲜自由独立……坚持日本无条件投降。
艰难抗战中的中国军民受到了极大鼓舞。伟大的抗日战争进入了反攻阶段。
又过了一年——1944年3月19日,中国、美国、英国、法国等16个国家的代表在英国首都伦敦成立了联合国战罪审查委员会。日本军国主义的脖子上被套上了死亡的绞索!11月29日,联合国战罪审查委员会远东及太平洋分会设于我国重庆,中国的王宠惠博士任分会主席。
法西斯分子的末日到来了!
1945年7月26日,与日本作战的各国政府代表,在德国波茨坦的一张大圆桌上发表了《中美英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三国宣言明确提出了日本投降的条件:铲除军国主义;对日本领土进行占领;实施《开罗宣言》的条件;解除日军武装;惩办战争罪犯;拆除和禁止军需工业等。并明确宣布:“对一切战争罪犯应受严正之裁判。”公告指出:“我们无意奴役日本民族或消灭其国家,但对战罪人犯,包括虐待我们的俘虏在内,将处以法律之裁判。”苏联政府赞同这一公告。
这是正义的宣言!8月15日——半个月后,日本天皇宣告投降。然而,近卫师团造反了。拒绝投降的近卫师团的死硬派畑中少佐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前额开了一枪。一个叫椎崎的人往自己的腹部捅了一刀又开了一枪。天皇的声音使每个日本人感到无地自容的耻辱。跪在地上的国民们脸部抽搐着,千万人在痛哭。这与日军侵占南京时东京的狂欢之夜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胆怯,或者害怕,天皇在向全日本广播《致忠良臣民书》时漏读了一个字。他的几乎失真的高音在广播中响着:
“帝国政府已受旨通知美、英、中、苏四国政府,我帝国接受彼等联合宣言各项条件。”
日本人垂下了头。
1946年1月19日,作为同盟国最高统帅的美国麦克阿瑟将军发表特别通告:成立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日本主要战犯。
南京大屠杀的刽子手松井石根与实行“三光政策”的关东军参谋长、后又挑起太平洋战争的日本首
相东条英机、“土匪将军”土肥原贤二、挑起沈阳“九·一八”事变的板垣征四郎等28名甲级战犯,被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
东京市谷高地的钢筋水泥构筑的积木式的日本旧陆军部的礼堂,这个策划侵略阴谋的帝国大本营,变成了审判战争阴谋家的国际法庭。昔日在这里气吞东亚、飞扬跋扈的帝国将军们,今天被盟军宪兵从巢鸭监狱押到这里,接受正义的审判。
11个战胜国——美国、英国、法国、中国、苏联、荷兰、加拿大、新西兰、澳大利亚、印度、菲律宾的国旗像利剑一样竖立在审判席上。各国的法官和检察官代表公理和和平,肩并着肩坐在一起。中国法官梅汝璈博士威严地坐在审判席中间,他的右边是国际军事法庭庭长、澳大利亚的韦伯爵士,左侧是苏联法官柴扬诺夫将军。
每一名战犯都有两名不同国籍的辩护律师,一个是日本人,另一个是美国人。
美国人操纵了这次审判。
审判一开始,中国的法官们就遇到了困难。坐在审判席上的11个大法官意见并不一致。出席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中国检察官首席顾问倪征先生回顾说:“那时美国妄图复活日本军国主义,蓄意袒护日本战犯。他们认为除了偷袭珍珠港的东条英机等人要判处死刑外,其他都应从宽发落。几十个美国律师在法庭上和我们捣乱。”铁肩上担着人间道义和民族希冀的中国法官们,处在内外交困、束手无策的境地。蒋介石为了发动内战,完全依附于美国,提出了对日本战犯应该“以德报怨”,应该“优惠”,应该发扬中华民族的恕道精神。作为法庭证人的国民党军政部次长秦德纯在出庭作证时,只会讲“日本兵在中国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之类的空话,被各国法官当作笑话,有人要把他拉下台去。
苦难的中国!中国的苦难太多了!
中国的法官们日夜焦虑着,在东京帝国饭店的一间客房里,举行了数不清的会议。他们抱定了一个决心:如果侵略我国的主要日本战犯得不到严惩,就无颜见江东父老,就一齐跳海自杀!
他们仔细研究英、美的法律程序,又调阅了盟国的大量档案材料,从中搜寻证据。一份是日本军部发给战区司令长官的一道“最机密”的命令:“兵士们把他们对中国士兵和平民的残酷行为说出来是不对的。”还有一份是纳粹德国驻南京大使馆发给德国外交部的关于侵占南京的日军暴行的一个秘密电报。电报在描述了日军在南京屠杀、强奸、放火、抢劫的普遍情况后,结尾写道:“犯罪的不是这个日本人,或者那个日本人,而是整个日本皇军——它是一部正在开动的野兽的机器。”因为它来自法西斯阵营的内部,各国的法官们对它给予很高的作证评价。
法庭需要详尽、具体、大量的人证和物证。这是雪国耻、报深仇的时机。中国检察官的首席秘书、33岁的裘绍恒向法庭提出了实地调查的请求。他带了两个美国人来到南京调查,取得了大量实证。最后,他还带走了大屠杀的幸存者伍长德和金陵大学的一个美籍教授。
1946年4月29日,干瘦而矮小的松井石根,失去了当年骑着高头大马侵入南京时的那种武威。他低着头,在高个子的盟军宪兵的押送下,与其他甲级战犯一起站在被告席上,接受检察官的起诉。
起诉书包括3类共55项罪状。
南京大屠杀的幸存者、受害者和目击者一个又一个地被传唤到证人席上。松井石根惊愕:美国人、英国人怎么也站到了中国人一边?金陵大学医院外科主任、美国医生罗伯特·威尔逊(Robert O.G.wilson)述说了他目睹的被日军杀伤的中国军民的惨象。约翰·梅
奇(John Magee)牧师作为国际红十字会南京委员会的主席,从人道的立场控诉了日军杀人、强奸和抢劫的事实:
日军占领南京后,就有组织地进行屠杀,南京市内到处是中国人的尸体。日本兵把抓到的中国人用机枪、步枪打死,用刺刀刺死。
强奸到处都有发生,许多妇女和孩子遭到杀害。如果妇女拒绝或反抗,就被捅死我拍了照片和电影,从这些资料上可以看到妇女被砍头或刺得体无完肤的情形。如果妇女的丈夫想救自己的妻子,她的丈夫也会被杀死……
日军的暴行太多了!梅奇牧师滔滔不绝地讲了100多件罪行。他回答了萨顿检察官的讯问,又和松井石根的辩护律师布鲁克斯唇枪舌剑地干了起来。
很明显,美国的布鲁克斯律师站在被告一边,他极力想宣告松井石根无罪,他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责难梅奇。然而梅奇说的都是事实,都是目睹的事实。
“你看到过强奸的现行犯吗?如果有,那么是几个?”
“我看到过一个日军在实际上进行这种行为。还看到过两个日本士兵把一个15岁的女子按在床上。”
“一个是现行犯,另一件未遂,是不是?”
“他们两人压着女子在床上。”
“你认为是强盗或者你本身被强盗抢过的事件经历过几回?”
“我见过偷电冰箱的日军。另外……”
他停顿了一下,他在考虑,要不要说这种对日本人来说实在太不光彩的事呢?
“还有吗?”
辩护律师在催促。梅奇牧师说了:
“一天夜里,一个日本兵竟3次闯进我的住宅。他的目的是想强奸藏在我家里的一个小女孩,另外就是想偷一点儿东西。他进来一次,我就大声斥责他一次,但每次他都要偷点东西走。为了满足他的欲望,最后一次,我故意让他在衣服口袋中掏去了仅有的60元纸币。他得到了这笔钱后,便满足和感谢了我,然后一溜烟似的从我的后门窜出去了。”
审判席上的法官和旁听席上的群众哄堂大笑起来,他们耻笑这个贪财的日本兵的丑态。这是在严肃而沉重的东京审判中给人印象极深的一幕。
松井石根被弄得啼笑皆非,一副尴尬的神态。
法庭里一片黑暗,一束强烈的光柱投射到白色的银幕上,日军在南京令人发指的罪行一一在人们的眼前出现了:一阵枪声,一片尸体,刀光一闪,滚落一颗带血的头颅!浑身鲜血的中国难民在战栗……
各国的法官和旁听的上千人从黑暗回到了光明。他们表示气愤、恼怒,有的紧握拳头表示感慨和激愤,基督教的信徒们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一些日本国民双手合十,哭泣着,祈祷着。
检察方的证人证词和各种证据材料堆起来有一尺多高,仅听取证人证言和双方对质就持续了20多天。“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致日本大使馆的暴行报告、书信及《南京地方法院检察处敌人罪行调查报告》在法庭上一一宣读。虽然篇幅冗长,要把英文翻译成日文或者中文翻译成日文是非常麻烦的事情,但法官们很认真地倾听着,每天都有上千人参加旁听。广播电台每晚穿插着音乐,向日本人民播送关于南京暴行的《这就是真相》的专题节目。
松井不服,为了否定这许多事实,他要从根本上推翻“侵略”这个罪名,针对季楠检察官
在公判会上的陈述,松井石根辩护说:“西方帝国主义侵略东亚的战争同我日本进行的日清、日俄战争是本质上完全不同的两种战争……东洋日本与中国之抗争,一方面应视为两国人民自然发展之冲突,同时亦可视为两国国民思想之角逐。盖中国国民之思想,最近半世纪间明显受欧美民主思想与苏联共产思想之感化,致东洋固有思想(儒教、佛教)发生显著变化,中国国内亦招致各种思想之混乱与纷争,乃至形成同日本民族纷争之原因。”关于南京大屠杀,他用一句话全盘否定:“季楠检察官所云对俘虏、一般人、妇女施以有组织且残忍之屠杀奸淫等,则纯系诬蔑。而超过军事上需要破坏房屋财产等指责亦全为谎言。”
“大日本帝国”真厉害,连隔着太平洋的中国国民要接受一点儿民主思想它都不能允许。不但不允许,而且出动飞机、军舰和百万大军。松井石根也真霸道,中国国内各种思想的纷争,竟成了日本进攻中国的“原因”!
和中国检察官首席秘书裘绍恒一起到南京调查的美军上校托马斯·H.莫罗向法庭提供了他精心收集到的8件宣誓证词。金陵大学美籍教授M.S.贝德士、英国人皮特·罗伦斯和中国证人许传音、尚德义、梁廷芳、伍长德一一站到了证人席上。
除了这些证人,中国检察官还向法庭提供了美国的费吴生、史密斯和中国的鲁苏、程瑞芳、孙永成、吴经才等13人的宣誓证言66件。松井石根一副懊丧、可怜和忏悔的神情。这时候,他的良知似乎被唤醒了一部分,他承认“士兵之罪,责在将帅”,他确实有些懊丧。
他害怕地狱比监狱更孤独。他不愿死,他要为自己辩护,他也请辩护人为他辩护。松井石根的辩护人中有七八个都是他的部下,有些被法庭认为有同案的嫌疑。
审判席上的检察官提问道:
“被告松井石根,你见过国际委员会送交的日军暴行报告没有?”
“见到过。”他说。
“你采取过什么行动?”
“我出过一件整顿军纪的布告,贴在一座寺庙门口。”
“你认为在浩大的南京城内,日军杀人如麻,每天有成千上万的男女被屠杀和强奸,你的这张布告会有什么效力吗?”
松井石根无话可说了。他想了想,说:
“我还派了宪兵维持秩序。”
“多少宪兵?”
“记不清了,大约十七名。”
“你认为在几万日军到处疯狂杀人、放火、强奸、抢劫的情况下,这样少数的宪兵能起制止作用?”
他低下了头,说了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话:“我想能够。”
当证人证实当时南京只有17名宪兵,而这些宪兵也参加了暴行的时候,松井石根一副窘态,他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了。
1948年11月12日下午,在经过了两年半的漫长的审讯后,法庭宣布了对战犯的刑罚。
松井石根光着头,他摘下了眼镜,在左右两名戴着“MP”臂章的宪兵监押下,笔直地站在审判席上接受判决。
当松井石根听到“绞刑”这两个字时,脸色苍白,两腿瘫软了。两名健壮的国际宪兵将他左右挟持,拖出了法庭。
1948年12月22日,被判处绞刑的7名日本战犯分两批走上了绞架。第一批是东条
英机、松井石根、土肥原贤二和武藤章。4人在佛堂中签名后,每人喝了一口葡萄酒润润喉咙,并排站在绞刑架前。
东条英机提出:“请松井领大家喊万岁。”
松井领头喊了一声:“天皇陛下万岁!”
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缓慢地走上了绞刑架的13个梯级。绞索套上了每个人的脖颈。12月22日午夜的第一声钟声敲响时,战犯们脚下的活板弹开了!他们离开了大地!
以血还血
被当时的日本报纸誉为“勇士”的第16师团片桐部队富山大队的副官野田岩和炮兵小队长向井敏明,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10年后的1947年12月,他们竟被押到当年恣意杀人的地方接受中国人的审判!
他们手上没有了军刀,他们自然失去了挥舞军刀时的那种武威。35岁的矮个子的野田岩4个月前在日本被捕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还会算10年前的这笔血债。比他大一岁的向井敏明是9月2日在东京被捕的。这两个创造了“杀人比赛”的日军少尉是坐同一条船被从日本引渡到中国来的,犹如10年前他们坐同一条船从日本到中国来作战一样。当黑色的囚车在南京的街道上尖叫着驶向战犯拘留所时,他们应该记得他们在这块土地上干过的一切。
审判官龙钟煜审讯野田岩的时候,野田岩却把这一切都忘记了。他连连摇头否认与向井敏明有过什么“杀人比赛”。
审判官向他出示了10年前的一张日本《东京日日新闻》报,报纸上醒目的标题和大幅的照片记录了他们超纪录的这场“杀人比赛”。这张作为证据的报纸是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寄来的。
野田岩看了一眼,说:“报纸上的记载是记者的想象。”
“难道这张照片也是想象吗?”
“照片是记者给我们两人合拍的。”
野田岩全然没有了25岁时的那种勇气。他害怕。他敢作不敢当。他想抹掉这笔血债。他认为,军刀上的血早被他擦干净了。
留一撮浓密的八字胡的向井敏明是12月8日被关入南京小营的战犯拘留所的。他也否认与野田岩进行过“杀人比赛”。审判官提及《东京日日新闻》报上的新闻时,向井说:“为了回国后好找老婆,所以,叫记者虚构了这条消息。”
经过辩论,法庭认为向井敏明与野田岩杀人比赛的罪行,是同类案件,应该合并公审。12月18日,南京人民参加了对这两个杀人魔王的审判。判决书上这样写着:
按被告等连续屠杀俘虏及非战斗人员,系违反海牙陆战规例及战时俘虏待遇公约,应构成战争罪及违反人道罪。其以屠戮平民认为武功,并以杀人作竞赛娱乐,可谓穷凶极恶蛮悍无与伦比,实为人类蟊贼,文明公敌,非予尽法严惩,将何以肃纪纲而维正义。
当拥挤在法庭内外的南京市民听到“判处死刑,执行枪决”的声音时,有的鼓掌,有的叫好,有的竟然哭起来了。
与野田岩和向井敏明一起被判处死刑并执行枪决的,还有手持“助广”军刀斩杀了300个中国平民的日军第6师团45联队大尉中队长田中军吉。这个42岁的士官生虽然在初审时一再申辩他没有杀人,但在检察官出示了他持刀杀人的照片后,他低下了头。
血债要用血来还!
中国法官梅汝璈正在东京帝国饭店的房间里翻阅战犯的案卷。盟军总部的许多高级干部也住在这里,这里是盟国人士的交际中心。忽然,有人敲门,梅法官站起身来打开门,进来的是盟军总部法务处处长卡本德。
“中国政府来电请求盟军总部,说中国公众情绪非常激烈,政府压力很大,要把谷寿夫引渡到中国受审,梅博士个人意见如何?”
梅汝璈作为中国四万万同胞的代表,作为中国政府审判战犯的代表,自然支持和理解国内公众的心情。八年抗战,生灵涂炭,铁蹄所至,尸山血河!法官的正义感和民族的自尊心一齐在胸中奔涌:“应该满足中国政府和公众的要求。”
卡本德点了点头,他转而说:“我担心的是中国法庭能不能给谷寿夫将军一个公平的审判,或者,至少要做出一个公平审判的样子。”
“这点尽可放心。”梅汝璈竭力劝说卡本德答应中国提出的要求:“根据一般国际法的原则和远东委员会处理日本战犯的决议,对于乙级和丙级战犯,如直接受害国有提出审判的要求,盟军总部是不能拒绝引渡的。”
“OK,OK。”卡本德表示赞同。
已升任为日本国中部防卫司令官、广岛军管区司令官的谷寿夫,在巢鸭监狱中关押了半年后,于1946年8月经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批准,被引渡到中国上海战犯管理所。
8月3日,第一绥靖区司令部军事法庭对战犯谷寿夫进行第一次审问。矮矮胖胖的谷寿夫失去了将军的风度和武威,他战战兢兢地回答检察官的讯问。他讲了他的经历和3次侵华的路线,当讯问到占领南京后的屠杀劫掠等情况时,他心虚了,他不敢说了。
战犯处理委员会认为:谷寿夫系侵华最力之重要战犯,又为南京大屠杀之要犯,为便利侦讯起见,“移本部军事法庭审判”。
囚车驶入了南京国民政府国防部小营战犯拘留所。第三天,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检察官陈光虞开始了对谷寿夫的讯问。谷寿夫承认12月13日由中华门入侵南京,但否认在南京有大屠杀的罪行。
他说:“南京大屠杀的重点在城内中央路以北,下关扬子江沿岸,以及紫金山方向……与我第6师团无关。”“我师团于入城后未几,即行调转,故没有任何关系。”
他把两手的血迹抹得一干二净。事实是,谷寿夫部队驻在中华门的12月13日至21日,正是南京大屠杀的高峰。
军事法庭在南京全城张贴布告,号召各界民众特别是中华门附近的人们揭发谷寿夫部队的罪行。压抑在心底的仇恨火山爆发了!尸骨未朽,伤痕犹在,男女老小纷纷揭发和控诉。中华门外雨花路第11区公所内的临时法庭里,有人慷慨陈词,有人痛哭流涕,1000多位证人,证实了谷寿夫部队烧、杀、淫、掠的罪行459起。
翻开国家档案馆尘封了几十年的卷宗,中华门附近的受害者196位证人的“讯问笔录”,每一位证人按下的手指印,仍然清晰而鲜艳。
其中几位的证言如下:
审判官:宋书同 书记官:丁象庵
民国三十五年1月28日上午
慧定,女,扬州人,41岁,住小心桥38号,僧,消灾庵住持。
问:南京沦陷时你庵内有人被害么?
答:在民国二十六年冬月十一日下午2时,在小心桥后门口消灾庵来了8个日本兵,
将地洞内的8个人都打死了。
问:这8个人的名字你知道吗?
答:两个姓吴的,一个姓卓的,还有我师父真行及徒弟登元、登高。
问:是怎样打死的?
答:是刀刺的。
问:都是刀刺的?
答:师父中一枪。
问:你可知道是什么部队?
答:是从中华门进城的部队。
问:你没有被刺么?
答:我被打了一枪,伤了,在鼓楼医院住了11个月,至今未曾复原。
问:你说的都是实在话么?
答:我们出家人阿弥陀佛,是不说假话的。我当时是身历其境的。
陈周氏,女,61岁,泰州人,住雨花台55号。
问:南京沦陷时你家有人被害么?
答:我丈夫陈德银。民国二十六年冬月十二日在邓府山地洞内因为日本人要强奸我丈夫的小老婆,我丈夫哀求他,连一个孩子共3个人都被刺死了。
问:你丈夫的小老婆叫什么名字?多大年岁?
答:陈谢氏,那时27岁。
问:强奸的时候你看见的么?
答:我看见的,也是我收的尸。
问:当时是什么情形?
答:先打死我丈夫、后强奸陈谢氏,奸后又打死了,小孩哭了也打死了。
问:这小孩叫什么名字?
答:小孩叫洪根。
问:当时有几个日本人?
答:有4个日本人轮流奸的。
问:是什么人打死陈谢氏的?你知道他名字么?
答:是第一个奸的人打死的,名字不知道。
问:你说的是实在话么?
答:是的。
张陈氏,女,65岁,住赛虹桥55号。
问:南京沦陷时你家有人被害么?
答:我儿子张进元被日本人拉夫拉去至今生死不明。
问:别的还有么?
答:我媳妇张孟氏生产后才几天被日本人强奸,没有几天就死了。
问:是什么时候?
答:是民国二十六年冬月十三日,在家门口。
问:你媳妇被强奸的时候你看见的么?
答:我看见了的。是一个兵,日本人,我哀求他,被他打了一枪托子,小孩也死了。
问:你媳妇多大年岁?
答:那时31岁。
问:你还知道有别人被害么?
答:我门口地洞里打死了3个人。
问:你讲的是实话么?
答:是的。
刘德才,男,72岁,山东登州荣城人,住养虎巷1号。
问:你家有些什么人?
答:我儿子在兵工厂做事,随政府入川的,孙子同我在一起。
问:南京沦陷时你知道有什么人被害么?
答:我家后面有避难室,内有10个人被日本人烧死了。
问:是什么时候?
答:是日本人进城的第二或第三天。
问:日本兵驻在南门外什么地方?
答:我家旁边都驻的日本兵。
问:你知道还有别的人被害么?
答:养虎巷有两个地洞,共死了34个人。一个地洞在我家内,一个在我邻居家。
问:在地洞内的人是怎么死的?
答:烧死的。
问:你当时看见的么?
答:我看见的。
问:这些人的尸首也烧了么?
答:尸首是我埋的,埋在东边山上。
问:都是烧死的么?
答:有一个是上来时被刺刀刺死的。
问:还有没死的人么?
答:只有一个姓王的同姓李的没有死。
问:来了多少日本兵到你家内?
答:有十几个日本兵。
问:地洞内当时有多少人?
答:一个洞内10个,另一个洞22个。
问:这些尸首是你一个人埋的?
答:还有个姓戈的人同我一齐埋的。
问:是什么部队?
答:都是从南门进城的部队。
问:你说的都是实话么?
答:实在的。
每一位证人入庭时,都由审判官宣读有关的法律条文:“《刑法》第168条规定,证人供前或供后具结而为虚伪陈述者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证人宣誓后,均在《证人结
文》上或签名,或盖章,或按手印,或画一个歪歪斜斜的十字。
审理谷寿夫的5个法官是:审判长石美瑜,审判官宋书同、李元庆、葛召棠和叶在增案件的具体承办人和判决书起草人叶在增,如今也已年逾古稀了。谈起当年审判谷寿夫的情形,他记忆犹新。他说:“谷寿夫案件在国际国内影响都很大,所以调查、审理都很慎重,要做到证据确凿,使其口服心服。我察看了多处屠杀现场,开了20多个调查庭,搜集了大量的人证、物证,包括从日本人那里缴获来的图片、影片,找到了上千的证人。”
在众多的证人证词中,有一份用毛笔直行书写的控诉状。状纸是直接投诉给战犯审判军事法庭庭长石美瑜的。虽然只百十个字,但思子心切,恨敌仇深,强烈的义愤渗透在字里行间。
原告人薛文书年48岁住本市大辉复巷24号商行窃民子薛裕贤现年28岁于民国二十六年12月16日首都沦陷后3日被告纵具部下到大方巷10号难民区收容所将民子等一并驱出至今十载杳无音讯请求以法惩凶以除冤恨谨呈军事法庭庭长石
具呈人薛文书(印)
南京在控诉!南京在怒吼!各行各业的人们,纷纷涌向法庭。
10年了,冤魂未散,音容犹在。屈死的30万人,要面对杀人的凶手呼喊!法官、法医、检验员和埋尸的红卍字会的人一起来到中华门外。遇难者的丛葬地上,荒草萋萋,黄土漫漫。
“报仇了!报仇了!”当年掩埋他们的人在呼唤冤魂,告慰亡灵。
在热烈的、悲哀的氛围中,挖掘了5处坟墓。土坑中,找到了数千人的白骨和数千个头颅,这是一幅使人惊骇和令人战栗的地狱图!
电影摄影机在不停转动,闪光灯像闪电似的给大地刷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惨白。穿着白衣的法医轻轻地从黄土里捧起一个又一个头颅。头骨上多有刀伤,一道道被砍裂的缝隙中,仍有暗红色的血。
检察官满怀民族的义愤,以破坏和平罪和违反人道罪将战犯谷寿夫提起公诉,并请处以极刑。起诉书的附件中,附有谷寿夫部队杀人事实122例,受害人数334人;刺杀事实14例,受害人数195人;集体杀害15例,受害人数95人;其他烧死、勒死、淹死等手段杀害69例,受害人数310人;强奸15例,受害人数43人。还有抢劫及破坏财产等等实例。
接到起诉书的副本后,谷寿夫害怕了。作为与中岛今朝吾、牛岛贞雄、末松茂治等师团长共同纵兵大屠杀的战犯之一,他感到罪责难逃。他想摆脱罪责,他给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庭长石美瑜写了一封要求“宽延公审”的《恳请书》,可是已经晚了。
1947年2月6日下午2时整,中山东路励志社彩绘的门楼上,高高地挂起白布黑字的“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的长长的横幅。从法庭里拉出来的有线大喇叭吸引了成千上万的市民。
庄严的审判席在礼堂的讲台上,台下分别为律师席、证人席、通译席和被告席。四周挤满了2000多位旁听的群众,全副武装的宪兵肃立着。
“带被告谷寿夫。”两名头戴钢盔的宪兵将身材矮胖的谷寿夫押上了法庭。他光着脑袋,仍穿着草黄色的军服——自然,早摘去了显示军阶的那些诱人的星徽。
石美瑜庭长问过了姓名、年龄、籍贯、住址后,检察官陈光虞宣读了浸满石头城人民血泪的起诉书。在审问到南京大屠杀的罪行时,谷寿夫矢口否认。他从公文包中取出在拘留所里想好了的辩护词:
“战争一开始,双方都要死人。对此,我只能表示遗憾。至于说我率领部下屠杀南京人
民,则是没有的事情。有伤亡的话,也是难免。”
谷寿夫自称为纯粹的军人,对于侵华国策,从不参与。他滔滔不绝地推脱罪责:“我的部属,除了作战外,没有擅杀一人。”
石庭长大喊一声:“将被害人的头颅骨搬上来!”
法庭静极了,人们屏息着,万千目光注视着。
来了!宪兵两人抬一个麻袋,把一袋又一袋的中华门外发掘的人头骨倒在台下的长桌上,一个一个头骨堆满了长长的桌子。无言的白骨使人毛骨悚然,触目惊心,像深井一样黑洞洞的眼眶和张大的嘴骨,似猛虎咆哮,像怒狮狂吼!
谷寿夫呆若木鸡地站立着,他惊呆了。
旁听的人们目睹这惨象,咬牙切齿!法医潘英才和检察员宋士豪宣读了鉴定书:红卍字会所埋尸骨及中华门外屠杀之军民,大都为被枪杀及铁器所击之,伤痕属实。
红卍字会副会长许传音历述了他目击的日军罪行。他说:“红卍字会统计的埋尸4万余具,实际数字远远超过,因为日军不准我们正式统计。”
金陵大学美籍教授贝德士和史密斯也出庭作证。他们站在公理和人道的立场上,用目睹的事实证明日军的暴行。
仇人见面了。失去了妻子及子女3人的姚家隆痛诉了日军杀戮他一家的经过。他痛诉的时候,他的后颈上还有一粒日军送给他的子弹头在隐隐作痛。他真想冲过去把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咬得粉碎!一位叫陈二姑娘的苗条女子终于盼到了洗刷耻辱的时光。10年了!她的心里埋葬着屈辱,偷偷地饮泣了10年,她是弱者。在正义的法庭上,她挺起了胸膛:“两个日本兵用枪对着我要强奸,我没有办法,他们一个一个地侮辱我。”她哭了,用泪水继续着她的控诉!
谷寿夫低下了头,他无话可说,无言可辩了。
人们好似又回到1937年暗无天日的岁月中了。日军自己拍摄的宣扬他们武威的影片重现了一幕幕骇人听闻的历史。许多人闭上了眼,有的用双手捂住耳朵,他们不敢看银幕上的刀光枪弹,他们害怕喇叭里那撕裂心肺的怕人的音响,经历过大屠杀的人们,不堪回首那血淋淋的日子。
7日、8日继续传证和辩论。80多个南京市民满怀深仇走上法庭,男女老少,面对面地责问民族的敌人!
十年血债一朝报!
1947年3月10日,国防部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庄严判决:
被告谷寿夫,于民国二十六年,由日本率军来华,参与侵略战争,与中岛、末松各部队,会攻南京……始于是年12月12日傍晚,由中华门用绳梯攀垣而入,翌晨率大队进城,留住一旬,于同月21日,移师进攻芜湖各情,已供认不讳——及其陷城后,与各会攻部队,分窜南京市各区,展开了大规模屠杀,计我被俘军民,在中华门、花神庙、石观音、小心桥、扫帚巷、正觉寺、方家山、宝塔挢、下关草鞋峡等处,惨遭集体杀戮及焚烧灭迹者,达19万人以上。在中华门下码头、东岳庙、堆草巷、斩龙桥等处,被零星残杀,尸骨经慈善团体掩埋者,达15万人以上,被害总数共30万余人……查被告在作战期间,以凶残手段,纵兵屠杀俘虏及非战斗人员,并肆施强奸、抢劫、破坏财产等暴行,系违反海牙陆战规例及战时俘虏待遇公约各规定,应构成战争罪及违反人道罪。其间有方法结果关系,应从一重处断。又其接连肆虐之行为,系基于概括之犯意,应依连续犯之例论处。按被告与各会攻将领,率部陷我首都后,共同纵兵肆虐,遭戮者达数十万众,更以剖腹、枭首、轮
奸、活焚之残酷行为,加诸徒手民众与无辜妇孺,穷凶极恶,手段之毒辣,贻害之惨烈,亦属无可矜全,应予科处极刑,以昭炯戒。
1947年4月25日,南京国民政府府防字第1053号卯有代电称:“……至被告声请复审之理由,核于陆海空军审判法第45条之规定不合,应予驳回,希即遵照执行。”
第二天,古城南京万人空巷,从中山路到中华门的20里长街两旁,人山人海。受尽了苦难的金陵市民,扶老携幼地争看杀人者的下场。
黑色的囚车尖叫着驶过来了。10年前,谷寿夫曾在这里跃马挥刀。古老的中华门像巨人般地站立着,它用冷峻的目光注视着这幕悲喜剧,从什么地方进来,还从什么地方出去!一去不复返!
囚车开过来了,黑色的甲壳虫里,钻出了一个草黄色的影子——面无人色的谷寿夫戴着手铐,被一高一矮两个武装宪兵一人一只臂膀押向刑场。他战栗着,腿在发抖。随着沉重而悠远的枪声,跪在地上的战犯谷寿夫倒下了,污血从他的鼻孔和嘴里涌出来。
欢呼声震动山谷,鞭炮声铺天盖地!这一天,南京城燃起了数不清的暗红色的火苗——纸钱在燃烧,素烛在燃烧,一炷一炷的香在燃烧,木制的或纸做的灵位前,人们在悲喜交加地哭泣,在悲哀地告慰亡故了10年的冤魂:“报仇了!报仇了!”一盅盅的白酒洒到地上,洒满了这片血染的土地。只是,胜利的代价太大了,胜利来得太晚了!
正义者的胜利和不义者的失败是不可抗拒的。历史的辩证法就是如此。
1987年8月于南京太平门2014年10月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