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俊
人
□李培俊
秋成死了。秋成刚刚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掂着瓦刀,站在旁边的脚手架上,和送灰的小工开着玩笑。逆着风,听不清楚他都说了些什么,隐隐约约的,似乎是女人肚脐底下那点事。秋成好这一口,这他知道,在村里,秋成就是个见了女人走不动路的角色,不管好看不好看,秋成都要涎着脸凑上去黏糊一阵。大约玩笑的内容过于可笑,秋成停止砌墙,瓦刀在空心砖上磕了几下,仰起粗糙而黝黑的长脸大笑起来,得意而惬意的笑声在空旷的工地上空飘荡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被秋天的凉风扯碎、刮远。
秋成是在大笑之后不久出事的,他先是听到一下金属清脆的喀吧声,接着,锈蚀成紫黑色的管扣崩飞出去,再接着,便是秋成和脚下的架子板一起,在蓝色的天幕上勾勒出影影绰绰的流线向下坠落。楼房太高,秋成落地时发出的声响很闷很轻,像一片秋叶飘落在地上一样,地面上的水泥混合着尘土便飞溅而起,升腾的烟雾遮没了一切……
对于秋成的死,他并没有表现出同村乡邻应有的悲痛和伤感,一点也没有。恰恰相反,他还存了些幸灾乐祸的恶意,在心里骂了一句:该死!天报应!
他和秋成一个村,顶着同一块天,踩着同一块地,喝着同一口井的水,一个住在村东,一个住在村西,隔着八丈远。可去年从广东打工回去,村里却风传他妻子和秋成有一腿的新闻。传言大约是真的。秋成是有名的郎猪、臊胡羊,逆风二里也能闻到女人的腥气,闻到了便黏住不放,不得手不会罢休。因此,今年出来打工前,他去了秋成家,软磨硬泡把秋成拉上一起出来。再把秋成留在村里他着实不放心。他知道自己懦弱好欺,活得窝囊,秋成和妻子私通的事,他竟没敢问过秋成,也没敢问妻子。
秋成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不但不可惜,而且还很解气,这只能说明,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哪,恶事坏事是万万做不得的。要不,别人脚手架的管扣不也锈得黑黑的?薄薄的?人家怎么没事?偏偏秋成就出了事呢?
对于秋成的死,建筑商对民工们是这么说的:秋成自小患有羊角风,这次是在脚手架上犯了病自己掉下去的。
这话当然没人会信,人们心里明镜一样,是锈断的管扣,或者说是建筑商要了秋成的命。可人家都没说话,也无需说话,建筑商只是把口径统一了,把事故责任推掉就行了。
当天晚上,他漫步走出工棚,想到灯火通明的大街上转转,看看人,看看景致,臭气熏天的工棚能把人憋个半死。刚刚出了工棚,建筑商笑着把他拉到僻静的地方,笑着递上一个火红的烟盒。他知道是软中华,六十多块一盒。接着建筑商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满字的材料纸,说,请你在这上面签个字。他借着卷扬机旁边的灯光看了一遍,是一份证明。上面写的还是建筑商给人家说的那番话:秋成自小患有羊角风。
他觉得那张纸无端地沉重起来,有点拿不住的感觉,抖出一阵簌簌轻响。不错,他和秋成有仇,不对劲,可秋成已经死了,人死为大,仇自然也应该烟消云散。更何况,干这种事也有点昧良心。
建筑商又从手包里摸出一沓钱,至少四千块,右手握着,在左手心里摔打出“啪啪”的声响,说,只要你把名字签上,这钱就是你的了。
他需要钱,很需要。前几天家里打来电话,说女儿考上了县里重点高中,入学就得三千多,要他尽快结算工资,把钱寄回去,送回去也行。接到电话,他把身上的、没发的工钱默算一下,才两千多点的样子。现在,他一个名字竟值了四千块!自己的名字何曾值过这么多钱?还送到了手边上,这可是半路拾个宝呀。
也就迟疑了那么两三分钟,他把建筑商递来的钱又推了回去,他说,这字我不能签,昧良心;这钱我也不能拿,那不是我的。
回到工棚,他开始收拾行李,把油腻得分不清颜色的被子,沾满水泥砂浆的上衣、裤子卷好,塞进一条蓝白相间的蛇皮袋,提着找会计结算工资。他知道,这是比较明智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等着人家撵你脸上就不好看了。
他当然一分钱也没拿到。胖得水桶一样的会计转着手里的水芯笔,说,你是傻了还是憨了?不就一个名字吗?刷刷两下签了,比你爬高上梯干半年都多,为啥不签?
他什么也没说,掂着行李出了财务室,义无反顾踏上回家的车。
女儿明天开学,妻子和女儿正在整理上学要带的物品,被子、褥子、换洗衣服、学习用具。见他进门,妻子和女儿一声欢呼:你可回来了!他黑着脸说,秋成死了。他又说,我马上出去借钱,不耽误妞明天报到。
妻子十分奇怪,问他,你没挣到钱?
他说,没有。他又说,我挣回的东西比什么都值钱!他说得很有力,很大气,根本不像原先那个懦弱的男人。
(原载《金山》 河北裴金超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