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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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学的心理批评立场来看,诗歌能够将梦境、幻境与回忆凝聚在一起。这或者可以说,诗歌令我们安慰,并令我们平静。承德诗人白德成深知其味,他将一个诗人豪华落尽见真淳,几经沉浮成淡泊的诗意人生,在诗绪的自我松弛和心性的自由放旷中沉敛并凝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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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想,故我是蝴蝶。在白德成的诗歌中,我思想,故我是石头。石头是北方最寻常的事件,外表或粗粝,或光滑,质地坚固,脆硬,白德成有过三年的采石经历,他懂得石头这些特质,他更懂得我们祖先最早用石头来取火,并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可以美容,做食品,建房子,做工艺品,可收藏,可佩戴,可做书名,可煲汤……这便使一块坚硬的石头有了温度,有了柔软的情愫。
白德成的诗前期是石头的温度,后期是怀里的温度。这个变化很大,前期注重石头的硬度和坚韧,后期注重人性的关怀和悲悯。而万变不离其宗,白德成的石头的温度,正是怀里的温度,这是一个人的生命历练和人世沧桑的必然状态和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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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集《这个世界》奠定了白德成前期诗歌创作的气韵,眼前浮现的是中国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一代诗人们的形象。白德成可以说是在河北诗坛个人意识觉醒较早的一位,著名诗评家苗雨时先生就此有过恰切的评述:“白德成的诗人气质与青春气质相声,在现代审美意识的侵染下,感觉新鲜,思维敏捷,他的创作一开始就把灵感对准青春的生命,在困扰中探索青春的奥秘,在进取中思考生命的意义,力图以现代文明的观念在现代艺术的形式中,为青春的生命重新造型。因而,他的诗,意绪蓬勃,于新美的气韵中流淌着一种新生的痛苦与欢乐交织的生命情调。”白德成那一代诗人用短暂的几十年光景经历着西方上百年经历的苍莽。
其诗集卷首就是“致我们这一代青年”的《形象》:“我是被暴风雨敲碎/又重新组合的形象/当太阳把第一缕微笑/认真地交给我/在野菊花的窃笑中/我温柔的呼唤”。在经历了“暴风雨”的那一代人的记忆里,他们都曾被无情的击碎,这使得这一批人在绝望中活着,表现出生命的倔强和灵魂的顽强。风雨如晦的岁月,整整的一代人的生活秩序被颠置,之后几代人命运被昭示。那一代青年在迷茫中寻找,在路上不断的坚定信心。诚如北岛先生在“迷途”中“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寻找“回答”的过程就是寻找“自己”的过程。那一代青年,如北岛、舒婷、白德成,都是有一种使命感,正是他们手中有 “太阳/交给我一根拐杖”。那是那个时代不甘屈服的诗人都具有的情怀和品质。
《这个世界》里,有好几组诗歌是关于青年、青春的,如“青春浮雕”、“青春三重奏”等,书写了那一代青年人在路上的形象,带着对历史的敬畏之情和书生意气,坚定、无悔,也骄傲、自豪。青春,无疑是生命中最灿烂的面容,而爱情则是她汩汩奔流的血液。在德成师兄的笔下,“永久的消失”和“电话号码”两个组诗诚实的记录了一代青年人爱的碰撞和纠结,情绪化的色彩很浓,像午夜的流水有一种悠悠的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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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集《白德成短诗选》则代表了白德成后期诗歌创作的风骨。这都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他从承德、省会石家庄、西安,一路承担着当时重要的文学刊物《燕山》、《国风》、《河北文学》、《天涯》、《美文》等杂志编辑,而后又进军京城鲁迅文学院深造,毕业时又以惊人之举下海南经商,失意时归故里经商。多年辗转、沉浮,洞悉人性,品察人生,时隔二十年,怀揣着那颗不灭的诗心重返诗坛,以那一集“石头”的歌为证。《白德成短诗选》近三十首关于“石头”的叙述,构建出一个诗人搁置自己诗笔廿载后的诗歌蓝图。诗集起自“祭山”“两只公鸡的惨叫稀释成一碗血酒/只有这一刻 神才被人们重视”之对命运的从容,收自《碑》“因为我的名字/这块石头是活的”之对生命的自觉。“石头”本是无生命状态、无感情特质的,但在德成师兄的笔下却是含着无尽的生命情状,祈祷的神圣,苦难的沉重,平庸的寂寞,饥渴的无奈,灾难的幸福,冷峻的贪婪,愤激的郁闷,时光的忧愁,无声的控诉,沉默的孤独,意志的较量,道德的消解,情感的弱化,宿命的坦然,永恒的向往,骚动的不安,死亡的安详。这些石头是生命的点点滴滴,是过往、现在和未来,是所有的记忆和情感的倾诉,也是所有的憧憬和追逐的繁富。硬度是石头的,而弹性是诗人的,所以石头就是诗人心灵的质感。有位名人说过,与其写半卷书,不如写出一个属于你的心象,毫无疑问,“石头”已然成为白德成特异的心象,其动人的姿态并不亚于多多《北方的海》中“石头下蛋”的名句。
白德成不仅用石头来观照生命的姿态,还确指友人,恰切暗合每一位心性和品质,更是有巧夺天工之妙,有知人诗论之精,有默契相通之心,使石头诗歌达到了化境。一块石头就是一个丰富的灵魂,一块石头就是情意的温度,实在是美轮美奂的阅读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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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若不能幻想,他便会思考。在中年之后,诗人白德成已近花甲之年。他以那份不灭的诗意情怀和沧海一声笑的淡然态度,经得起这个世界给他的一个又一个二十年。他开始参禅养性,更加注重内心的修为和人生的悲悯。一切都是修行,一切都是自然。这一组诗大部分都是中年之后的创作,融汇期间的是生命的安妥和诗意的禅境。此时,他的游仙风采才真正得以成熟和定型,才真正成为只属于他自己的修为和禅定。
在月色中,诗人白德成以靠近的灵魂,又以深邃的超然与诗仙李白对话:
“你有窗前吟咏的月色
我有月色徘徊的窗前
月色和窗前都是由圆变缺的瞬间
我眼窝里,藏着恒河的一粒沙
被累世揉成了一粒珍珠
却在月圆的时候夺眶而出
这时,八万六千个灵魂正被月色浸泡
然后,我叩开了月光之门
从来处进,又走到来处”
——关于月色和其它
这轻叩的月光之门,成为白德成灵魂涅槃的象征。或者可以说,他进入了诗意梦想者的一种深度梦想。他在内在的生命视镜中,将深处与表面言归于好,愈深则愈明,由表及里,又由里至表,相互依托,永无止息。亨利·博斯科有“湖边的隐居地”,白德成有他的月光之门,他将精神生活与他的思想融合一体,不仅唤起了我们对宇宙的想象,也唤醒了我们对生命的静穆和对心灵的安妥,“四面是云/四面是山/来了的便是如来/走了的便是了去/山和云还在/再看一眼的时候/四面无云/四面无山”(登四面云山),他将自己置身于一个心灵的中央,将自然的运动和静止都与人的内在变化相融合,物我合一,物我相忘。白德成因心灵皈依而发出的理想化的邀请,使他的诗澄澈,透明和安静,其内在境界比现实更高一筹。生死淡然,轮回从容:“燕山是堆坟丘,最后我躺在里头//黑色的更深处是灿烂/比如夜空中寂寞的烟花/比如轮转的生命,变成来世的桃花”(月亮圆的日子)他完成了这个世界的整体,更补充了石头的温度,是安憩,安详,安适,安美:“睁开,是一万年/闭上,是一万年/一睁一闭之间,你还是我永远的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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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石头的故乡是山林和大地。白德成的故乡之歌也不是一隅,不在鲜族义和郡,也不单只热河,他将故乡推及到精神故土,灵魂圣地,他用人世苍凉冲洗,用悲悯之心打磨,他不仅在诗歌中,也在书画和摄影中找到幸福的所在。他近年来所作的书评和画评以诗性的文字达到了一定高度,印证了他自由的向往和无羁的追求。
白德成的诗心藏在一块石头里,而石头在燕山的深处,绽放着最理想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