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王

2014-11-17 03:39李永生
小说林 2014年1期
关键词:活儿伯伯车子

◎李永生

瘸王

◎李永生

瘸王叫王焕明,是父亲医院里的一位维修电工。

瘸王为人豪爽,肯于助人。从收音机、电熨斗到自来水的开关、浮漂,只要他知道了你家里有什么事儿,就会主动找上门来。活儿干完了,也不要谢,而是点燃一支卷烟,歪着头,眯着眼,在喷云吐雾中欣赏他的“工作成果”。

瘸王原来是医院里维修设备的,最初不叫瘸王,当然那时也不瘸。

有一年春天,一场罕见的大风刮断了医院的送电线路,整个医院都停电了。当时门诊妇产科正好有一位产妇难产,在做剖腹产手术。停电,可想而知对于这一长一幼两个生命将意味着什么。那时候,没有现代的逆变后备电源,也没有今天十分普及的小型发电设备,要想挽救手术台上的两个生命就只能靠接上被大风刮断的供电线路。

找供电部门修复,已经来不及了。值班总务长找到了在家里刚刚吃过晚饭的瘸王,看瘸王能否来一次越级办事。瘸王听了,把手里的半截卷烟往他那用树根雕成的烟缸里一捻,只说了一个字“走”,就背上工具奔了事故现场。

线路接通了,手术台上的无影灯重放出了银色的光辉,手术大夫和护士们又开始穿梭忙碌。电线杆上的瘸王回头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医院大楼,长舒了一口气,舒心地笑了。他习惯地把手伸向工装的上衣口袋,想摸支卷烟出来,然而就在他收腹、摸烟、再向后绷紧安全带的一瞬间,不幸发生了。安全带脱扣,瘸王从十二米高的电杆上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

半年后,瘸王又上班了。还是那张布满皱纹却总是笑呵呵的面孔,还是那双细长细长经常眯成一条线的眼睛,还是那一支接一支的劣质卷烟,不同的是两条腿变成了两条细长、不听使唤的帆布口袋,腰上多了块不锈钢的钢夹板。而拄着双拐的瘸王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坐骑——一辆红色的三轮手摇车。

身体的残疾、行动的不便似乎并没有给瘸王带来什么心理的负担,他依旧上班干活,依旧帮人维修电器,依旧每天忙忙碌碌乐此不疲。

由于使瘸王致残的那次事故属于越级操作、违章作业,主管部门不同意按工伤处理,是身为院长的父亲一篇题为 《换取两个生命的代价》的报告和奔波努力才为瘸王讨回了公道。据说父亲有一次还为此和主管局长发了很大的火,一向为人谦和的父亲居然会指着鼻子斥责局长是官僚作风。

家里的水箱坏了,瘸王摇着车子来把水箱的浮漂修好;家里前街后街两个门,母亲说想装两个声音不同的电铃以示区分,瘸王马上装上了两个频率不同的讯响器……没有什么活儿瘸王也会来家坐一坐。其实有些小活儿父亲原本可以通知总务处派工人来处理的,然而父亲总是用征询的目光望着母亲说:“让老王来给弄一弄吧,老王伤了后单位里有些设备检修他插不上手了,闲着他又很难过。”“对了,晚饭顺便给他多烧两个菜。”父亲往往在走出家门之前又补上一句。

日子久了,瘸王成了我们家的常客。瘸王领我们拉天线、装二极管收音机;帮我们用铁丝编鸟笼子,我们真正把这个拄着双拐和蔼可亲的瘸王当成了忘年的朋友。瘸王也不再把自己当成外人,于是,夫人的称谓变成了大嫂;院长的官呼变成了大哥;瘸王也自然地成了院长家的座上宾。

不久,中国爆发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作为一院之长的父亲的境地自然是可想而知了。亲戚敬而远之,同事仇人相待,朋友断了往来,连父亲兄弟相待的瘸王也不再到家里来了。在医院里远远地看到父亲迎面走来,瘸王便慌忙调转车头,把三轮车拐进了小胡同。一天,母亲把房门的钥匙丢了,父亲只好亲自动手为家里更换门锁。纷纷扬扬的雪花洒满了一身,白皙的双手也冻得由红变紫,而手中的工具又显得极不听使唤,笨拙而又费力。好像锁的型号有什么问题吧,拿了一辈子手术刀的父亲居然花了快半个下午的时间才换好了这把“红卫”牌门锁。

母亲对父亲说:“怎么样,没人登门了吧?一场触及灵魂的革命也算让你认识了你该认识的人。”

父亲却说:“话不能这样讲,老王是有些胆小怕事,但是老王是个好人。这年月能做到一个好人就不错了。大家都拒你千里之外,你让人仍旧和你亲密无间,岂不是难为了人家。”

浩劫过后,一切都恢复了常态。父亲官复原职,继续当他的院长。

一个深秋的下午,我去父亲医院取一份母亲的化验报告,路过医院的锅炉房时刚好遇上了瘸王。近些年不见了,瘸王比从前苍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脸色很黑,布满了岁月涂写的千沟万壑。瘸王依旧摇着他那辆红色的手摇三轮车,车已经显得很陈旧了,表面的烤漆许多处都已经脱落露出了锈迹斑斑。瘸王的车子摇得很慢,确切说应该是摇得很吃力,无论是手臂的动作还是面部的表情都显得那么艰难。三轮车在锅炉房前的一个小土坎处卡住了,瘸王把车子倒回来往前冲,不成功再倒回来再往前冲,几个回合下来,小土坎没上去而瘸王已是一脸细细的汗水了。我急忙跑过去帮他把车子推了上去。瘸王侧过头来笑笑说:“谢谢你呀,小伙子!”露出了一口齿隙染满烟渍的牙齿。他用衣袖揩了揩脸上的汗水摇着车子慢慢地走了。瘸王自然不会认出我来。岁月如梭,我已经从一个经常拖着两筒鼻涕的小不点儿长成了一个英俊少年。

瘸王病了。是肺癌。

父亲去看他,瘸王正睡着,他的女儿要叫醒他,父亲摆摆手说:“不要叫醒他了,他难得睡一会儿。这种病只有在睡觉时才没有痛苦。”病房里很冷清,没有更多的人来,人们似乎已经淡忘了瘸王当年那近乎英雄似的故事,似乎已经忘记了有这样一个老工人的存在。

瘸王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听着女儿的讲述,很久都不曾有过笑容的瘸王竟挂上了一脸的笑意。当瘸王的女儿把父亲带去的钱和瘸王最喜欢吃的凤尾鱼罐头打开送到他的床头时,瘸王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老泪纵横。

瘸王死后不久的一天,他的儿子小东来了。说是他父亲临终前要他来看看李伯伯。他父亲对他说:“我这一辈子没有对不起别人的事,就是当年为抢救那个产妇在电线杆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也从来没后过悔。唯一后悔的就是那几年对不起你的李伯伯。人家对咱那可是有恩啊,可我却在人家倒霉的时候冷落了人家。我肠子都悔青了。我寻思着什么时候你李伯伯家里有点什么活儿,我能再帮上一次忙,跟你李伯伯好好唠扯唠扯,我死也瞑目了,可天不遂愿呐。我死后你要经常去你李伯伯家看看,有什么粗活儿就帮着干干,你李伯伯一家都是读书人,不会干力气活儿。”

小东学完瘸王这段话,父亲已经是痛哭失声了。

小东接着说:“那年你家的门锁坏了,我爸怀里揣着一把暗锁摇着车子在你家的房前房后转悠了整整一个下午,想进来又怕别人看见,最后到底没有进来。我爸最后看见李伯伯装好了门锁进了屋,他才摇着车回家,脸都冻青了……”

小东擦了擦眼睛起身告辞说:“李伯伯,我走了。今后有什么活儿您言语一声。”说着把一个小小的方纸盒塞在了父亲的手里。

父亲打开纸盒,里面是一把单道的暗锁。经过了岁月风雨的侵袭无论是暗锁的本体还是那些安装的辅件都附上了一层斑驳的锈迹。锈迹中那枚椭圆形的商标却依然清晰可见,红卫牌,这是那个时代的印记。

父亲把那串钥匙插入锁孔中,打开锁再关上,再打开再关上,似乎要从中玩味出什么道理。人情冷暖、世事变迁、岁月苍桑,人们的心灵之间如果像这把锁和这串钥匙一样可以互相沟通互相开启,世间岂不就会少了许多遗憾和悲凉?

这就是那个说来已经是岁月遥远的故事。

李永生,毕业于交通大学电气工程系。现任哈尔滨现代物理研究所所长、教授。所领导的团队正在从事现代物理学部分前沿课题的理论研究与科学实验。业余时间喜欢文学创作和书法创作。在撰写学术论文的同时,著有个人诗集《与心儿干杯》。现被黑龙江省图书馆收藏。有诗歌、散文作品发表在《诗刊》、《诗林》、《哈尔滨日报》、《新晚报》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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