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鸿达
一来到这个小镇,宗浩就跟方晴说找一家房间里有电视的小旅馆住。
这是一个旅游小镇,街面上不乏像模像样的旅馆,但都人满为患了。这个季节还是旅游旺季,来的外地游客还很多。即使不人满为患,住在街面上的旅馆也让宗浩心存顾虑。他怕碰见熟人,这个念头只是一瞬间从他心头闪过而已。
费了一些周折后找到了两个小旅店,但都因为房间里没有电视,叫他俩失望地离开了。更叫宗浩讨厌的是小旅店里散发出的脏兮兮的气味和老板不怀好意的眼神,它们像苍蝇一样叮在他俩身上飞来飞去。
他俩从第二家小旅店走出来时,那个色迷迷的瘦子老板还在他们背后这样说了一句:你们再也找不到比我这里更合适的旅店了,多便宜啊,单间一宿才六十块钱。
他俩的确转悠得有些时候了,除了疲惫,肚子这会儿也咕咕饿得叫了。昨夜坐了一夜的火车,下半夜两点钟在那个叫北安的车站下的车,天刚亮他们就转乘一辆旅游中巴往这里赶,真想找个旅馆住下来好好睡一觉。在当街的一家小饭馆里吃饭时,老板娘在启开一瓶冰镇啤酒后告诉他们:出去顺着小镇正街往东走,在镇外有一家“温泉”疗养院,那里兴许会有住的地方。
他俩找到了这个叫温泉的疗养院。它掩映在一片绿树丛中,四周十分安静。小镇上的嘈杂喧闹声在这里也听不到。如果不是经当地人指点,他俩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这里的。这本是一家省地质部门开办的疗养院,大概可能因为每年来这里疗养的职工不多,就将院子中一幢红楼对外开成了旅馆。
“你们是来旅游的?”
“是的。”
“算你们走运,刚好有一对夫妻今天上午离开了,倒出了一个单间。”那个负责登记的女服务员这样说了一句,“用你们俩谁的身份证登记?”
“用我的吧。”方晴已抢先掏出身份证来,并从坤包里掏出了押金。
宗浩只好把掏了一半的身份证缩了回去。他本来是想开两个房间的,可是她竟然连问也没问他们一句什么。宗浩惶惑不安地瞧她一眼,她的字写得像中学生,还将“晴”写成了“睛”。
她带他俩走上二楼,高跟鞋在楼梯磴发出一阵“咯、咯”清脆的响声。
“房间里有电视吗?”这样便宜的宿费(每宿两人才九十元),让宗浩突然想到房间里会不会有电视?
“当然有。”女服务员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这是她第一次看了他一眼,显然他的问话让她觉得奇怪。
打开房间门,不大的房间正面桌上果然摆着一台十四寸的彩电,灰色的外壳已有些陈旧了。宗浩放下行包,走过去把电源插上,又打开按钮,一阵“沙啦沙啦”响过之后,出来了模模糊糊的图像。他赶紧调到体育频道,还不错,尽管声音有些沙哑,闪耀着雪花点,不过还能看。他松了一口气。
房间里摆放着两张单人床,天蓝色方格床单刚刚换过,还带着一股浆洗的肥皂味。
“暖壶里的水我已经给你打好了,有什么事情就喊我一声。”那个一直站在一旁的女服务员丢下一句,拎着一铁皮圆圈钥匙“咯、咯”地走下楼了。
宗浩把门带上并反锁上了,方晴就扑过来,紧紧拥抱住了他,嘴一边亲吻着一边说:可算到地方啦,从现在开始你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了。宗浩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的嘴被紧紧地堵上了……他只好反手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大。
等方晴亲吻够了才放开他,对他说,亲爱的,你睡一觉吧,我去冲个澡。方晴知道他睡眠一直很不好,加上旅途的劳顿奔波,他苍白的面容告诉她,他眼下最需要的是睡个好觉。
这等旅馆房间里是没有洗澡间的,公用洗澡间在一楼。那个服务员已经告诉过他们了。方晴收拾了一下披散着头发走出去了。
也许是因为真的太累了,也许是真的他太需要睡个安稳觉了。他睡着了,而且一直睡到傍晚五点钟。他好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
他醒来后,看见方晴端着一脸盆刚刚洗过的衣服走进来,那里面还有两件他脱换掉的衬衣和长裤。他有些不好意思。在家里从来是他自己洗衣服的。方晴往窗台前一根晾衣绳上搭晾衣服,那根白尼龙绳一定是先前住在这里的那对夫妻留下的。方晴湿漉漉的头发里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儿……
“住在他们这里的旅店,夜里不会有警察来查夜吧?”他问,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他看见方晴白净的脸庞绯红了起来。
“不会的吧……”方晴迟迟疑疑地说,交给他一个绿塑料硬牌,说是刚才那个女服务员送来的,疗养院出入证。凭这个可以在这里自由出入,包括去餐厅用餐。
吃过晚饭后,宗浩一个人走到院子里长廊凉亭里去,在房间里睡了一个下午,他想到这里来透透气。白天十分燥热,这会儿凉快了。大院里很安静,疗养员们这个时间都去温泉泡温泉澡去了。他站在凉亭中间向远处张望,四周是黑黢黢的岩石山,听这里的疗养员讲,这些奇形怪状的黑岩石山都是几千年前火山喷发流出的岩浆形成的,地下的泉水含有多种矿物质。他喝过这种拔凉的泉水,带有一股涩涩的腥锈味儿。常喝可以治病。
“她是你的老婆吗?”刚才在餐厅里就餐时,一个黑小伙趁方晴去窗口买啤酒凑过来问。他剃着光头,头皮和皮肤都是黑黑的,像非洲人,宗浩知道这都是整天在这里泡露天温泉澡晒的缘故。他装作没听见没有去理会他。他知道他想问什么,方晴比他小十二岁,而他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些,如果走在街上,一定会有人把他们当成父女俩。
天黑下来以后,宗浩返身回房间。走过一楼服务台前时,看见那个高腿服务员姑娘伏在桌子上在打盹儿。晚饭前他和方晴一起出去时,她说了一句:如果你们有什么贵重物品,可以放到楼下来保管。他赶忙说:……我们没有,谢谢。
房间里电视开着,方晴还没睡,还在等他。明天上午奥运会开幕,电视里大多是有关这方面的报道,亚特兰大的时差正好和这里相反。睡吧。宗浩关了灯,关了电视,对方晴说了一句。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宗浩先自在外边的床躺下了,用被头蒙上了眼睛。可是他仍能感觉方晴还坐在对面的床上。你怎么还不睡?他没动地问。……我、我……方晴的声音在微微颤抖。黑暗的屋子中潜伏着一种使他陌生的东西。我想到你床上去,可以吗?方晴压低了像蚊子似的声音说。……好吧。他迟疑了好久对那个声音说。方晴灵猫一样蹿到他这边来,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一下子脱去睡衣,就露出光滑富有弹性的胴体来,身体在发烫、发抖。他再也没有多想什么,紧紧搂住了她……久积沉默的岩浆一旦爆发出来,就会变成一座活火山的。这是白天刚到这里来时,听一个导游说的。
直到精疲力竭。方晴依偎在他怀里甜蜜地睡去了。而他则在黑暗中静静地睁着眼睛,久久未能入眠……
宗浩在给方晴打电话时,他能感觉到方晴在电话那端的激动。她声音略带沙哑,有一种喜出望外的惊喜:“我们是去五大连池游玩吗……”“对。”“就在这一周之内吗?”“对……”他有一丝的犹豫。“那真是太好啦!”他和方晴认识的两年中,方晴曾几次提出过想单独和他出去旅行一次,哪怕省内的近途旅游也行,但都被他以工作走不开为由拒绝了。他不想他们的关系弄得太招人眼目。即使是在C城,他们单独见面的机会也很少。尽管方晴自己有一套单身公寓。在单位宗浩是一个很检点很谨慎的男人,再加上这么多年对妻子的照顾,几乎是单位同事公认的模范丈夫了。就在一年前主任还跟他说过,他们西宾农行分理处还缺一位副主任,论资历论能力,分理处还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和他竞争。主任的话曾在他平静的心里激起一丝涟漪,这么多年来,因为照顾妻子的缘故已让他丧失了一个男人对职位升迁的欲望。可是他很快又平静了下来,他不想为这件事去巴结任何人,这一来不符合他做事的风格;二来他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他这么做,为了给妻子看病,他差不多花光了他们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攒下的所有积蓄。
他和方晴正是在妻子住院的那家医院认识的。方晴是那里的主治医生。这个一度显得心事重重的男人开始只是让她觉得好奇,他对妻子的照顾可真是无微不至啊!大热的天他总是亲自跑来为她端屎倒尿,其实这个本来可以由病房护士来做的。送饭过来时,他也不像别的患者家属从附近的饭店订来饭菜了事,而是亲自在家里做好了,然后满头大汗地用保温饭盒端来。这是她在她们这个病房从来没有见过丈夫这么悉心照料妻子的。因为妻子的病,他们一直没有要孩子。是什么东西让他们夫妻之间保持这种“亲密”的体贴呢?
妻子禾禾那次手术出院后,作为答谢,宗浩请了包括主治医生方晴在内的几个医生吃了一次饭。那天晚上吃完饭从饭店出来,在送方晴回住处的路上,方晴说了一句很让这个男人吃惊的话:“你真的心甘情愿这么去做吗?从来没有为自己想过吗……
“……”他怔怔地望着她。
“她可真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啊!”方晴羡慕地说。
方晴的话让宗浩后来回味了好久。
早上起来,他眼里夹带着一丝血丝,这是因为昨天夜里没有睡好的缘故。方晴也有些不好意思,拉开窗帘时羞涩地看了他一眼。窗外有些阴天,到吃早饭时就下起雨来,雨点噼噼啪啪打在窗玻璃上,发出一种质感很强的声音来。房后,层层叠叠的树叶在抖动,是那种阔叶的山杨树,青褐色的树干,鱼纹状的结斑像人眼睛。城里见不到这种山杨树。
上午九点钟转播奥运会开幕式,吃过早饭他就守在电视机前了。从别的房间里也传来电视机沙沙啦啦的声响。方晴又找出一些衣物拿到水房去洗,她好像总有洗不完的东西,这是不是做医生的洁癖?他的思绪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又飘向别处。禾禾不喜欢任何体育赛事,她只对那些烂俗的电视剧感兴趣,她的病也让她的神经变得十分的衰弱,晚上经不起一点儿熬夜了。宗浩在大学里就是个体育迷,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喜欢上不爱运动的禾禾的。一个月前他跟禾禾说他想出门旅游一次,禾禾对他说你去吧。禾禾并没有问他到哪里去。不喜欢运动的禾禾也没有想到这期间有奥运会。上一届奥运会期间他在哪里?他好像和禾禾在乡下,在禾禾的一个妹妹家里。那年夏天,禾禾的妹妹来信邀他们到乡下住些日子,说对禾禾的病有好处。他们就去了。禾禾的妹妹家在乡下有三间大瓦房。她们姊妹俩住西间,他和连襟住东间,电视放在东间里,是一台日本东芝大彩电。他的那个连襟在村子里拉脚跑运输,经常夜里不回来住。
“姐姐的病让你辛苦啦。”一到那儿禾禾的妹妹就这样难为情地对他说。他对禾禾的妹妹也颇有好感,她比她姐姐长得漂亮,而且很通情达理。出嫁前曾在他家里住过一段,他甚至还想在城里给她介绍个对象来着。
“姐姐的病一定花了不少钱吧……”她又这样关切地问了一句。
“……哦、哦,还行。”他不想就这个话题谈论下去。他知道他这个连襟是个小气得连一分钱都想掰成两半花的人。他不想给他们增添什么顾虑。
有禾禾妹妹的照顾,他那段日子常常看电视看到通宵达旦,白天再睡觉,他很感激禾禾的妹妹这样周到的安排,后来才知道这样安排有一半是为了他。
方晴从水房端来了洗衣盆,她一边蹲在地上搓着衣服,一边看着电视。她不知道又在哪里找来了一块搓衣板,她这个样子倒像一个乡下女人洗衣法。
那是谁在点燃了火炬?他的手怎么不停地抖动。方晴手臂上沾着白白的肥皂沫儿。
拳王阿里。
他不是得了帕金森综合症了吗?方晴拂了一下胳膊上的肥皂沫儿。
是的,只有美国人才会想到让他去点燃火炬……
现场直播到下午一点多,正式赛事要等到午夜以后。下午,宗浩和方晴一起到镇上走走。细如牛毛的雨丝时断时下,小镇四周的山峦笼罩在一片绿蒙蒙的雨雾中。在小镇的西山脚下是几眼药泉水汇集的泉水湖,于清凉之中透着几分幽静。
在屋子里关了一上午,疗养员们来到这里后,纷纷脱衣跳进了湖水里。
下来吧。有人冲宗浩招手。宗浩水性不错,他来到湖边脱去衣衫只穿一条短裤,一个猛子扎下去,游到湖中心的一块黑岩石上。下来吧……有人又冲方晴喊,方晴摇摇头,方晴不会水。她欣赏地看着宗浩,他的胸大肌很发达。
到了傍晚,雨还在氤氲地下着。吃过晚饭走回房间,看见服务员房门还敞着,她在看电视。从门里露出她那鹤一样交叉的长腿。
你怎么还不睡?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了,方晴冲澡回来,看见他头支在床边,眼睛朝着电视。
我不想错过下半夜的一场篮球。
下半夜一点三十分,男篮小组赛中国队首场对安哥拉队。这是宗浩最喜欢看的项目。
你睡吧,到时间我叫你。方晴说。她刚洗过的头发里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香水味。
他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果然看见方晴眼睛还在盯着电视。到了吗?他迷迷瞪瞪地问。还没有,你再睡会儿吧。方晴说。宗浩看了一下表,已经是下半夜一点了,就不想再睡了。电视里正在转播一个射击项目,有中国选手王义夫,电视画面很静。也许是下半夜的关系,国内的解说员声音有些发困。
宗浩有些过意不去地说:你睡会吧。
我不困,这会儿倒精神了。方晴说,挪过身子坐到他的床边。
他就要拿冠军了。方晴一脸兴奋的神色指着王义夫说。
他不会拿冠军的。他有一种预感。
果然最后一枪他打失手了,只打6.5环……“哎呀,真是太可惜啦!”方晴惋惜地惊叫了一声说。
画面切到男篮比赛,很激烈,比分从一开始就不相上下,到下半时最后三分钟时,比分还咬得挺紧,这时前锋郑武在三分线外接球,果断地在边角发炮,三分命中!“好样的,郑武!”宗浩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挥舞着双手,情不自禁一下子将方晴抱了起来。凭这个进球,宗浩预感到中国队可能获胜,果然中国队最后以三分险胜。连安哥拉队那个小个子络腮胡子教练也无可奈何失望地冲自己的队员滑稽地耸耸肩。好长时间宗浩和方晴都记住了他满面的胡子。
“看你高兴得像个孩子。”方晴盯着他说。她还从来没有看见他这么高兴过。
乡下夜里时常停电,巴塞罗那奥运会上中俄女篮决赛转播也是在下半夜。突然的断电让宗浩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他的连襟出车没回来。禾禾的妹妹举着蜡烛走进来,她只穿着一件粉红色睡衣,摇曳的烛光晃动出她性感的身材。她比她姐姐漂亮,从见到她第一眼宗浩就在心里这么认定。
“她睡着了吗?”
“是的。”
她把蜡烛插到一个空瓶子里,并没有马上回西屋。而是在那张铁床上坐了下来,铁床发出“吱”的一声。
“姐姐的病让你吃苦了。”她幽幽的目光看着他说。
“这没什么。”他心不在焉地说。
“你从没有想过和俺姐离婚吗?”
“没有。”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这个,还是很坚决地说。
“那俺要谢谢你啦。”蜡烛像是被风吹灭了,屋子重新陷入黑暗中,一阵窸窣声,在黑暗中露出一个白色的胴体来。
“你要干什么?”
他怔了怔,这是他没想到的,乡下女孩都保守,谷米第一次到他家,不习惯在室内上厕所,听到马桶水声响都要脸红,每次解手都要到小区的公厕去上。
突然来电了,把谷米的身体暴露在灯光下。好在宗浩已把眼睛移到了屏幕上……谷米何时从屋子里走出去的,他也没有留意。
下午不转播奥运会,宗浩就带方晴到镇西边的山泉湖游泳。方晴也喜欢上了游泳,她白皙修长的身材穿上游泳衣在一群晒得皮肤黝黑的男人中间很引人注目,只是她还不敢下到深水里去。那个“黑小伙”主动过来教她蛙泳,游到湖中心的宗浩见了折身游回来。宗浩告诉方晴浮水时脑子里不要有什么杂念,可方晴控制不住杂念,身子情不自禁地往下沉,她喜欢让宗浩从水里抱出来的感觉。
晚上在餐厅里就餐,大家还在议论谁为中国代表团拿了第一块金牌。有位疗养员一边呷着啤酒,一边摇摇头有些遗憾地说,我还以为射击王义夫会拿第一块金牌呢。
黑小伙说:他太老了。
宗浩脑子里忽然闪出王义夫打完最后一枪蹲在地上,他妻子跑过来拥抱住他的情景……他也为王义夫感到遗憾。
这晚是周末,疗养院礼堂里举行舞会。宗浩不会跳舞,但还是被方晴拉着去了。宗浩勉强地随方晴走了慢三步,就坐在边上的椅子上休息了。这时过来一位男士请方晴跳舞,方晴就和他下去跳了。方晴舞姿优美,和她在水里笨手笨脚的样子判若两人,轻盈得像一只蜻蜓。宗浩看了一会儿就走回房间去了。
晚上电视里不转播奥运会比赛节目,宗浩闷闷地坐在椅子上无聊地调换着台。无意间一个栏目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好像是某省的法制频道,在讲一个银行职员贪污公款在逃两年被抓获的案例。宗浩怔怔地睁大了眼睛,女主持人涂着浓重口红的嘴唇在他的黑眼仁里一张一合的。
“你怎么先走了。”方晴什么时候进来的他也不知道,方晴脸上渗着一层细汗。
“我也不会跳舞,坐在那里就像个白痴……”
“你生气了吗?”
“没有。”
“你在看什么?”
“奥运会专集。”他已经调换了台。
方晴走过来挨着他的肩膀坐了下来,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儿,不过却让他感到不舒服。
“你和那个家伙跳得像飞了起来……”
方晴怔怔地看着他。
宗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情一下变得这么糟糕,躺下后他是和方晴分开睡的,躺下后他也久久没睡着,黑黑的夜幕中有什么东西又溜进了他的脑子里,是刚才那个涂着浓重口红的女主持人,她的嘴在黑暗中一张一合的。……主任告诉他下半年总行要来分理处稽核账目,这不过是每年例行的稽核。可是他当时还傻傻地这样问了一句,为什么总行要来人稽核?主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纷乱的思绪被一双温柔的手悄悄移过来抚摸平了,她也没睡,他将她压在了身下,直到身体透支大汗淋漓地睡去……
小镇上的日子依旧。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他们还会在小镇待下去。小镇的宁静,小镇的惬意,让宗浩感到这次旅行生活比预想的要好。那天下午他和方晴像往常一样从黑岩池游泳回来,从镇上走过时,刚刚走到街中心,有一个人在人群里叫住了他:“宗浩,宗浩,真的是你吗?”宗浩回过头去,看见一个人影在微笑地望着他。这个喊出他名字的人虽然有一丝面熟,却想不起来他是谁?不等他想起他是谁来,他又问了一句:“你也是来旅游的吗?”他还有意无意地向宗浩身边的方晴点了一下头。宗浩“唔,唔”了两声赶紧走了。刚好有一辆农用汽车开过,卷起的尘土把他和那人的身影都遮住了。走过去时,宗浩才发觉沁出了一脑门子汗。
回到住处,宗浩还在想着这个人是谁。慢慢地想起来了,这个人可能是他以前结识的一个朋友,因为好多年不来往了才忘记了他的名字。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禾禾的病,他这些年不太参加朋友圈子里的应酬活动,自然就疏远了。他突然想到这个人既然是他早期的一个朋友,会不会认识禾禾?或许还参加过他们的婚礼呢?那他一定会认出下午依在他身边的女人不是禾禾,这样一想,他又惊出了一身冷汗。在朋友圈子里谁都知道宗浩是不会离婚的。
想到这里,宗浩在睡下前跟方晴说:我们明天离开这里吧。
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要待到奥运会结束吗?
宗浩没有说为什么,宗浩在吃过晚饭后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禾禾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显得十分高兴,问他现在在哪里?一切还好吧?他说还好。他问禾禾单位里有没有人往家里打过电话问他去了哪里?
禾禾说没有。
他搁下电话后才稍稍放了心。
当初他跟主任请假要到外地休假一段时间,主任并没有问他到哪里去。他们分理处每年都有一个疗养指标,以前他都让给别人去了。主任只是不经意地问了他一句:带着禾禾一起去吗?他脸红了,回避着主任的目光,近来他越来越害怕与主任的目光接触。
宗浩从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对经手的成捆钞票动心的。尽管报纸媒体上越来越多报道金融银行系统内部犯罪的消息,可宗浩向来对这些报道是不屑一顾的。贪欲是一个银行职员的最大天敌。可宗浩没想到人除了贪欲之外,还有另外一种东西会让他欲罢不能。
禾禾的病再次发作让她奄奄一息了。医生告诉宗浩必须给她做手术。
手术费多少钱?
五万。
宗浩像所有那些拮据的病人家属一样,这时候流露出的是一种无奈。
当宗浩把钱拿来时,还听到一个小护士在背后议论:不愧是在银行工作的……宗浩的脸迅速地红了。没有谁会把这句玩笑话当真,只有一个人有些疑虑地默默地望着他,那就是方晴。
打完电话回到房间,方晴问他:家里出了什么事吗?禾禾有什么事吗?
宗浩摇摇头,说:我们往北走到大兴安岭林区去,这个季节到那里去也一定很好玩。
方晴脸上的一丝疑云很快消散了,她开始往背包里收拾东西。
次日上午他们离开疗养院时,在院子里又碰见了那个黑小伙。他问他们要走吗?
宗浩点点头。
可惜下午有一场女篮半决赛你们看不上了,祝你们好运。
又坐汽车到了北安车站,看到新林去的火车是下午三点的,他们就先买好了车票,出来在站前一排灰旧的饭店棚子前找了一家饭店吃点饭。
老板娘站在门口,嘴里吐着瓜子皮。透过窗子看见模模糊糊的屋内有一台小彩电。他们问在她这里吃饭,可以看电视吗?
没问题。老板娘很痛快地笑了。
进去后才发现这间前脸屋子后面还连着旅店,中间挡着一道布帘。
在宗浩看电视中间,老板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已过了招客的饭时),她有一搭无一搭地问:去什么地方?新林。方晴答。他是你男人?老板娘看了宗浩一眼又看了方晴一眼。方晴模糊地点点头。他可真是个球迷。
这场球中国女篮到底输了,宗浩早上出来就有预感,他有点眼睛发呆地看直播画面消失。直到方晴提醒他一句:我们该走了。宗浩才慌慌张张起身。走不了再回来呀。身后传出一声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姑娘声。刚才她一直站在挡帘旁眼睛在游荡地望着他。
穿过杂乱的小站前广场,检票口已空空荡荡了,两人拎着包就往铁栅栏门内闯。“票,票!”检票员拦住了他们,方晴匆忙找起票来。可是没等找出票来,那列往北去的列车已经开动了,他俩不顾一切跑到月台上,尾车已经开过去。一个列车员和一个警察追过来,警察拦住了方晴在问着什么,宗浩回头见了突然紧张起来,那个列车员朝他这边走过来:你们到那里去?
C城。宗浩指了指停在第二道上方向往南的列车。
那怎么还不上车,马上要开了。
宗浩听了就越过铁轨向那列车厢跑去。那边的方晴见了先是很诧异,而后明白过来什么,停止了找票。向宗浩一指,那个警察回头看了看就放过了她,她穿过铁道向车厢跑去了。警察走开了。
坐到车厢里,宗浩突然有一种宿命的感觉。他们补了到C城的火车票。车厢里人太多。方晴没有再问他什么,有些疲倦地把头倚在靠背椅子上。
宗浩习惯性地把提兜放在靠窗口的椅子上,身子靠在上面。
过了两站地后,列车长和乘警过来验票了,宗浩下意识地往窗口靠了靠……他们只是例行公事地走过去了。
这些日子的情景像过电影一样从宗浩脑子里闪过。眼前这个女子曾像妻子一样照顾了他。如果不是碰见了那个“熟人”(宗浩到现在还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他们本来还可以在小镇上再住上些日子,一起出去游泳,一起待在房间里看电视……多么惬意的时光啊。
车厢里的人还在议论着奥运会中国代表团得了多少块金牌。坐在宗浩对面的一个男子就问他中国女篮这场比赛看没看,结果怎么样?
宗浩一下子清晰地想起了上车前离开的那家小饭店,桌子上到处落满了苍蝇,一大堆没有涮净的盘子浸泡在洗手池子里,穿着脏兮兮的白罩巾的女服务员倚在门框上剪指甲,还有那个像巫婆一样的老板娘。她们好像都知道他俩会赶不上去新林的车,还会回到店里的。还有月台上盘问方晴的警察。事情正是这样一瞬间让宗浩改变了主意。
“输啦。”宗浩一下子心情沮丧起来。
这是一趟夜间行车,到达C城是清晨五点四十分。晨雾中站在安全白线上的服务员和旅客好像都没有睡醒。宗浩和方晴从检票口走出来,两个人像陌生人一样站在了外面。
“再见……吧。”宗浩说了一句。
方晴迅速地吻了一下宗浩的腮,然后钻进一辆不知何时停在身边的出租车里,出租车无声地开走了。
宗浩摸了摸腮部,而后他返身向候车室的一间屋子里走去,那是公安执勤室。
两个警察正在看电视,电视里正在转播奥运会的一场足球半决赛。
“出去,这不是问事处!”
“……我要自首。”
“什么?你说什么?”关上的门里传来两个警察杀猪一样的嚎叫。
这个男人毕恭毕敬双手垂立在门口。
屋里的两个警察刚才因为看足球没有到月台上去,差点漏掉这个罪犯,不,不——他是罪犯吗?这该死的狗日的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