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齐君
坐在车里,我白皙的手指上,往往捏着香烟。我只抽烟嘴截面印着一颗红心的520。我觉得,这种细长的烟卷,十分性感。而让我搞不懂的是,我似乎舍不得把烟放出去,所以车里才总是烟雾缭绕?我眯着眼睛靠坐在驾驶位上,时常会陷入混沌。猛然醒来,总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其实我的车就停在阿蓝发型设计的街对面。坐在车里,街对面理发店里的情况一目了然。
有几次,我甚至是被指间的香烟烧醒的。
手里捏着烟,没进入混沌状态时,我会想起许多往事。往事如烟。当然,我也会注意观察进出理发店的年轻男人。我只关注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这个年龄的男人,肚子开始见圆,头发不再那么黑亮,面色也会有些许的变化。有一天,我突然怀疑,即使三十岁的阿蓝出现,我能一下认出他吗?毕竟好几年没见了。我感到惶恐。我怕没能认出他,他进到理发店,没看到我,会不会转身离开?而我恰好又在那一刻猛然陷入混沌,岂不又将错过?我赶紧下车,慌里慌张穿过小街,冲进店里,就像阿蓝来了一样。员工们一起看我。我问吴亮,有人来找我吗?吴亮在给一个女人剪流海儿,他看看我,又看看大家,说,有吗?没有吧?其他人有的摇头,有的回答说,没有啊。真没有?我像是不相信。吴亮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非常认真地说,真没有。我又盯着他看半天。他似乎被我看得有点儿懵了。我的身体瞬间软了下来。我知道,我有点儿神经质了……
小青是坐在车里看到二郎和那个女人的,当时差一刻十一点。这是她坐在车里时间最长的一次。坐在车里,吸着烟,先看到二郎从理发店里慌张地出来,然后才注意到站在街边的女人。看上去,女人年龄不大,穿着一件淡粉的裙子,长相模糊,除了个子比较高,身材还算窈窕外,没觉得她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小青甚至希望她的胸部能更加突出一些。二郎冲到她的跟前,拉着她的胳膊往远处走。在拉着她往远处走的过程中,二郎不时向身后看着什么。看到二郎紧张的样子,小青觉得有点儿可笑。女人呢,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在小青看来,她好像撅着嘴。
二郎拉着女人消失在了街角。小青一直看着他把一个女人拉走,一点儿也没感到奇怪。她只是笑了笑,根本没有跟去打扰他们的想法。
晚上,她把饭菜摆上桌,坐下来吃饭时,二郎回来了。她一天也没给二郎打电话。二郎进门后,匆忙跑进卫生间,方便完,再出来时,因为清洗过,他的脸色看上去不再那么阴暗。
坐到小青对面,二郎说:明天我想用用车。小强回来了。
小强去太原卖药,好几年了,据说在那边发展得不错。
小青摇晃一下杯中红色的液体,喝了一口,然后说:他回来干嘛?不是在那边买房了吗?似乎是为庆祝看到二郎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小青特意去超市买了红酒和牛排。她觉得,今天应该祝贺一下。
桌子上没有多余的餐具。二郎起身,一边往橱柜方向走,一边说:他要去北山公墓,想给他家老爷子上坟。
二郎盛上饭,拿着高脚杯倒红酒时,小青说:我的车,谁也不借。
二郎放下酒瓶,喝了一口红酒,咂巴一下味道,放下酒杯说:他知道咱家有车。再说,我已经答应他了。
小青眼前浮现出一辆银灰色的车。三年前,在法院工作的顾客说:我们扣了一批新车,要拍卖,你要一辆吧,便宜,我来帮你办手续。之前,小青总喜欢去江边散步,早晨或傍晚。江堤刚刚修建好,对岸甚至建了音乐喷泉。一早一晚,江堤上人来人往,小青慢悠悠穿行在人群中,看两岸的风景,或者品读迎面而来的男人。她从不注意女人。无论花枝招展的,还是相貌平庸,一身俗气的,她一概不予理会。不知道多少年轻男人的面孔从她眼前掠过,结果没有一张脸,会让她惊喜。她很清楚,大海捞针根本行不通。而且,她突然有种想逃离人群的欲望。茫茫人海,让她感到紧张而绝望。走在人群中,她总是不自觉地寻找着一张消失了很久的脸。如果有车,就能走远一些,离开城市,去乡村和山间,她需要安静,于是她决定买车。
三年来,城市周边凡是通公路的地方,她几乎都一个山沟一个山沟地进去过。她对城市周边有了比较清晰的概念。去到山里,她开始学吹口哨。阿蓝不就是吹口哨表演聚老鼠吗?那天晚上,他吹的是鬼子进村。他一边吹着鬼子进村,一边在黑暗中,把锅底黑灰抹到大家的脸上。她在回想聚老鼠游戏的过程中,学会了吹口哨。既然学会了吹口哨,当然就想尝试在山间模拟表演聚老鼠。阿蓝表演聚老鼠用锅底黑灰,那时小青的旧店烧煤。山里哪有锅底灰?不敢点火,只好用黑土代替。人也只能用树代替。她吹着口哨,还模仿阿蓝的口气,自言自语着,把黑土抹到树上,所抹黑土的地方,在她看来,正是二郎小强他们的脸。八年前,二郎小强还都很年轻,小青也一样。聚老鼠的游戏练得差不多以后,她很想在阿蓝发型设计演示一下,人倒不缺,缺的还是锅底黑灰,理发店里,连黑土都没有,而用染发剂,洗起来显然相当困难。小青有些不甘心,却也毫无办法。
一台普普通通的车,让她拥有了自己的世界。她从没让二郎动过自己的车。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又会突然心烦意乱,而没有车,又怎么逃离城市呢?
小青起身去卧室拿来一沓钱,放到二郎面前的桌面上:你和他打车去吧,请他吃个饭。就说明天我得用车。
二郎瞅一眼面前的钱,端起高脚杯,抿了一口红酒。
小青后来想,或许那天晚上,二郎就是想要钱。只不过前两天刚给他两千,他才不得不采取迂回策略。那么,他要钱干什么?为请小强吃饭?很快她就想到了那个女人。二郎是要给她买东西吗?还是需要钱治病?她甚至想到了打胎。想到怀孕,她的心一下子抽紧了。不久后的一天晚上,二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把一床被褥和枕头放到他的身边,对他说:你在沙发上睡吧,看球方便。也可以去那个房间睡。我这几天又失眠。不等二郎回话,小青已经转身,步子轻盈地回到卧室,并随手关上了卧室的门……
瓢泼大雨中,我坐在车里,突然想到了上海浦东的高楼。那是梅雨季节,我坐在出租车里,靠窗仰脸看一座螺旋上升的大厦,因为雾气,我居然没能看到楼的顶部。大楼一直螺旋向上,像已经与天堂连在了一起。昌盛街没有这样的高楼大厦。八年前,阿蓝总来那会儿,这里多数是低矮平房,赶上雨天,可以看到有人在屋顶上忙活——外面下着大雨,屋里怕是在下小雨吧?街面也窄,坑坑洼洼,下水道不畅,街面上污水四处奔流,别说走路,就是打车,司机听说去昌盛街,立刻摇头拒绝。现在呢,昌盛街宽阔而平整,街两边是店铺。两年间,旧的昌盛街消失了,新昌盛街忽然一下展现在大家面前。杂乱无章的棚户区被规整楼房小区所代替。街上的游魂不多见了,只在夏天的晚上,才能在街边大排档看到喝酒的年轻人。我就是在拆迁中得到阿蓝发型设计这爿店的。阿蓝去我的旧店时,我的美发店简陋、黑暗、脏兮兮,理发才收三块钱。现在呢,顾客可以坐下来喝杯茶,或者咖啡,可以悠闲地翻阅报刊。我的七个员工,不是高帅,就是白美。即使在玻璃幕墙外面看,店里的帅哥靓女,也叫人赏心悦目。
就说吴亮吧,顾客能想到吗,给他们打理头发的吴亮,曾是市里模特大赛男模季军。我们会尽力让每位顾客满意。我的房子汽车,所有一切,都是昌盛街给的。任何时候,我都没有理由不爱昌盛街……
看上去,似乎非常简单,二郎真在沙发上安营扎寨下来。每当意甲、德甲、英超比赛日,他都会提前备好啤酒和下酒菜。开球哨声一响,他一个人的节日也就来临了。看上去,他总是一副其乐无穷的样子。球赛结束,也正是他微醺睡意上来的时候,于是他身子一歪,鼾声很快在客厅里回响起来。
只有没有球赛的晚上,他才可能去敲卧室的门。他先伸手抓住门把手下压,当然压不动,然后才有可能敲门。多数时候,只要门打不开,他就会轻声走开。而门是不可能被他打开的。某一天,特别是没有球赛的午夜,他或许会抬手敲门。午夜的敲门声,清脆地响着,穿透力极强,但小青一次也没给他开过。第二天早晨,小青从房间里出来,偶尔会看到二郎不是睡在沙发上,或者另一间卧室的床上,而是蜷缩在卧室门口的地板上,嘴角有口水的痕迹。小青看看他,从他着衣很少的身体上迈过去,然后在卫生间、厨房和客厅里活动。已经吃过早饭,换好衣服,当她拎着包,最后一次从他身上迈过去,准备出门去理发店时,二郎依然蜷睡在卧室门口的地板上。小青当然也就不知道,等他醒来,从地板上爬起身,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二郎许多时候的样子,比如没穿衣服的样子,她早已经不记得了。她的心思,除了用在阿蓝发型设计外,再就是那辆银灰色的车,以及八年前,突然消失的一个男人身上……
我的眼前时常跳动着男人的脸。特别是坐在车里的时候。那些跳动的男人的脸,有的十分精致。男孩们的脸根本不会在我心底投下暗影。成熟男人的脸,已经不再那么棱角分明,纷纷叠加起肉层,尤其下巴,看上去很啰嗦。那些肉乎乎的脸,总让我感到茫然。我不知道,那些肉层很厚的脸,内心是怎样一个世界。他们会表演吃汽水瓶和聚老鼠吗?即使会,相信他们也不可能在一群人面前展现那种才华——我始终认为,阿蓝吃汽水瓶之类的玻璃制品,表演聚老鼠,是富有才华和勇气的——在他们看来,那无疑是件滑稽而丢脸的事。追逐女人和名利,他们脸皮比谁都厚,厚而黑,反之,他们往往裹足不前,甚至退避。只有那张带着稚气的脸,才会在八年前,一个秋风习习的晚上,满怀激情,让我们一张张青春的脸变成让人忍俊不禁的大花脸。
一想到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晚上——我总忘不了那个秋天的晚上,欢声笑语总在我的耳边回响——我的脸上总会绽开笑容。我能感觉到,我脸上的笑容如同昙花,总是来不及完全绽放,就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那个男人等了一个多小时,喝下两杯铁观音,小青才腾出手给他剪发。
小青花四十分钟,分三个层次给他做好发型。男人很满意。他像变魔术一样,拿出一沓钱,给小青。小青当然不会要。男人脸上的肉,瞬间失了血色。他冷着脸说:比这多的我都给过,没人不要,都乐呵呵接下,道谢,怎么,你是外星人?吴亮过来劝,说小青从来不收小费。男人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脖子上的血管暴现:小子,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滚一边去!他一把将吴亮推了个趔趄,撞翻了好几个工具篮,烫发杠和锡纸洒落一地。男人伸手抓住小青的手,往她手里塞钱。小青本能地挺直身子,五指分开,男人一松手,一沓钱纷纷扬扬洒落在地上。男人看一眼地上的钱,盯着小青说:你敢扔我的钱?小青无奈地低下头。再抬起头时,小青说:这样吧,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为感谢你的诚意,这次我给你免单,可以吗?吴亮哈腰把钱捡到手上,递给男人。男人盯着小青看半天,一把抓过吴亮手上的钱,转身向门口走去。
整个下午,小青一直在想吴亮差点被推倒的那一幕。工具篮掉落地上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回响。他个子那么高,居然弯下腰,捡地上的钱。一下午,吴亮弯腰捡钱的动作,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着,挥之不去。她犹豫半天,告诉吴亮说:晚上我请你吃饭。
坐在二十四层旋转餐厅里,吴亮有些紧张,小青说:你别想那么多,请你吃饭,一是因为你今天帮了我的忙,二是因为我有求于你,不仅仅因为你的手艺,给店里带来很多女粉丝和男顾客,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一些事情,想通过你,让自己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吴亮很聪明,他说:你想知道什么?吴亮说,我站在正义一边。小青很想表扬一下他,甚至想刮他挺直的鼻子,可是,她却只是笑了笑。即使这样,吴亮也倍受鼓舞,他告诉小青,那个女人是快餐店服务员,听说家住郊区,离异没有孩子。小青想一下那个女人的模糊身影,还是觉得,她要是再漂亮一些,那该多好。
吃过饭,小青一个人开车来到江边,把车熄火,点上烟,面对着黑暗中闪着波光的江水,静坐半天,将近午夜才回家。
用钥匙打开房门,一种特别的声音一下冲击起耳鼓。辨别一下,应该是从卫生间里传出来的?卫生间里传出的男人声音,听上去非常恐怖。尽管他在叫,小青,小青,亲爱的小青,而那种叫声却缺乏柔情,更像处在濒临死亡的状态。小青想也没想,似乎出于本能要去救人,鞋没脱就冲向卫生间。目光扫进卫生间,她发现,二郎并没像她想象的那样,站在凳子上,正要把头伸进绳套之类,或者脖颈已经勒在绳索之中,抑或手腕上正流着血。二郎只是裸体站在那,配合右手,嘴里正疯狂地叫着小青。小青没答应,她呆一下,眨下眼睛,转身快步出了卫生间。
从此,小青再也不用自己家的卫生间,洗漱都在厨房里进行。脏衣服一律送洗衣店。至于方便,她宁愿开车去很远的一个公共卫生间。在她看来,公共厕所都比自己家的卫生间干净一百倍……
阳光好的时候,我会禁不住给阿蓝设计发型。都是男人,但想理出好看的发型,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有的男人看上去,头很周正,发质也非常好,可当你费尽心思为他设计好发型,认真加以实现后,令人难以置信,竟然感觉不出一点儿美感。这就像拍照,有人看上去很漂亮,或者很帅,可到了照片里,竟然平庸到了极点;而有的人,看上去并不好看,而照片里,竟成帅哥女神了。理发也一样。每次精心为二郎理过发,打量他,却怎么也找不到耳目一新的感觉。他可能也不喜欢我再给他理发,两年来,他都叫吴亮给剪。吴亮折腾半天所剪出的发型,除了头发短了一些,同样没有新意。而阿蓝,我相信,只要认真剪,精益求精,他一定会一下精神起来,对此,我绝对有信心。所以,我无数次在心里为他设计发型。最近我想,还是给他剪毛寸吧,三十岁的男人,几乎都是这种发型。只是,他额头上方的头发应该短一些,这样头心处会形似山峰,脸会更加富有立体感,一定会给人一种无比清爽的感觉。我想让他永远保持最佳发型,这样,当我看着他的时候,心底会情不自禁地升腾起一种欢喜。
我就这么期待着。一次次为他设计发型。一次次在心里为他理发。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看到他满意而会心的笑容呢?
小青吸着烟,坐在车里,注意到他的时候,他站在店门口,正抬头张望头顶阿蓝发型设计几个字。看看头顶的牌匾,他推门进到店里。漂亮的小工先跟他说了两句,大概是与顾客的基本对话,紧接着,二郎迎上前去。二郎也只跟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几乎是硬把他推出店门的。透过车窗玻璃,隔着玻璃幕墙,看着理发店里的一幕,小青觉得,像是在看默声电影。
那个人站在门口,一副理不出头绪的样子。再次看看头顶的牌匾,他摇摇头,向来路走去。
小青赶紧开车跟上去。到了街角,他走进街边一家小卖店。他要买东西,要买香烟吗?小青打开车门,听到店主对他说:我怎么会骗你呢?小青就在阿蓝发型设计,那是她后来开的店,先前她的店叫什么来着?嗨,瞧我这记性。等我看到她,一定好好问问,我还就不信了,我能老到这么件事都记不住?年轻人笑了笑说:那好吧,我再去问问。从店里出来后,年轻人又往阿蓝发型设计的方向走。小青把车停到街边,跳下车,挡住他的去路。他看看小青,躲过去。小青在他身后说:你找小青?他一下停住,转过身,望着她说:是啊,你认识她?小青往阿蓝发型设计的方向看了看,然后说:我是她姐,你找她有事?
从对方手中接过黑色封面的笔记本,小青向对方浅鞠躬,然后下楼,开车穿过市区,向大山里行进。
路两旁是高大的树木,不时有野花掠过,红的,黄的,白的,紫的,高的,矮的,有的花大,有的花小,独一枝挺在空中,或者一大片铺展开来,间或有蝴蝶在车前或花丛中飞舞,色彩斑斓,而这一切,小青视而不见。空气异常清新,她也没察觉到。甚至感觉不到轻风,看不到身前不停跳跃、变幻的光影。她握着方向盘,似乎只需要面对一条像是永无止境的土路。终于,一条小河拦住了去路。她看着车前清澈的河水,身体猛然一下瘫软下来。在方向盘上趴了片刻,她抬起头,从副驾驶的座位上拿起笔记本,下车走到河边,把笔记本放到石头上,蹲下身,伸手掬水洗把脸,然后缓缓坐到河边的石头上。石头热乎乎的。白皙的手抚摸了好一会儿笔记本的黑色封面,然后轻轻打开。第一页贴着阿蓝的照片。那张年轻的脸,一下跌进她的眼里,她的脑袋不由忽悠一下,眼前猛然一黑。等慢慢睁开眼,仔细看,的确是那张年轻而帅气的脸。伸手摸摸他的脸,然后将自己的脸贴到他的脸上。没有温度。或者说,只是相纸的温度。翻到第二页,是一行用中性笔写的字:献给我的最爱——小青。看到自己的名字,小青很快哽咽起来……
小强早就知道阿蓝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不想让我面对残酷的现实?还是因为,他总怂恿阿蓝吃玻璃,阿蓝早逝让他愧疚?一想到,阿蓝是因为吃玻璃才离开我,我恨不得薅光自己的头发。阿蓝吃玻璃时,我不也是一脸笑容的看客吗,想过他的痛苦吗?那可是坚硬而锋利的玻璃啊,为让我高兴,他就那么嚼着咽下去!是我亲手杀死的他。至少,我是其中一个凶手。
而人家找来,二郎谎称那是他的店,他是怕我伤心,还是恨我呢?你是不该恨我的。我也曾努力过,想努力忘记一切,想和你生孩子,好好生活,我以为,母爱会平复我的内心。可五年过去,没采取任何措施,我的身体却始终如同一潭死水。那种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想到另一个男人,从来没有快感,我却总是装作异常兴奋。吃过无数种药,中药西药,打过无数种针,甚至在没有快感之后,大头朝下,一空就是半小时,胃都要被倒出来了。只要说有益受孕,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我都毫不犹豫地吞吃下去,不是照样毫无结果吗?两年前的最后一次,我是没有反应,那是因为,我已经精疲力尽了。我已经没有力气装下去了。两年来,你是没碰过我,可你不是有快餐店服务员吗?你甚至躲进卫生间。我呢,高潮对我这个结婚八年的女人来说,依然只是传说。我几乎不是女人了,尽管除了生孩子,我跟别的女人并没什么两样。可活了三十年,我却从没体验过做女人的快乐,还能叫活着吗?你知道吗,我的内心,总是时常被莫大的悲哀笼罩着……
一连几天,小青一直忙着在网上查阅资料。以往那种网站,她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哪怕只看一眼,都会觉得难为情,感到耻辱。而现在,她的兴趣似乎一下完全转移到那种事情上了。下载了很多资料,打印出来,每天研读到半夜。让一个女人潜心研究那种问题,放以前,绝对难以想象。而现在,她却像正在迎接高考的学生。不但要读懂意思,记住动作要领,还要不停地揣摩对方的心理,领会对方的反应,包括生理和心理的。整个过程一定要控制好节奏,更要营造出温馨幸福的美感。困难的是,似乎太缺乏经验,没有经验的想象,总是叫人感到心里没底。必须参阅大量资料,包括彩色图片。一周后,尽管没有一点儿把握,可她还是决定实施。她感觉,有些等不了了。正好身体处在最佳时期。这天晚上,她早早去外面浴池洗了澡,用沐浴液让身体飘出淡淡的香气。回到家,换上性感内衣,又喷了一点儿香水。她夸张地躺到床上,低声喊二郎:二郎,你进来一下。二郎在客厅里看电视,叫了两声,他才慢慢腾腾地进来。温柔的床头灯下,小青望着二郎,柔声说:你去好好洗下澡吧。
小青从一点出发,每一步都按计划推进。她觉得,自己很像一台数控机床,从二郎身体某一部位开始后,便努力向终点行进。好几个瞬间,她几乎要放弃了。她感到非常累。麻木的身体和灵魂都累。她不想再为难自己。与自己为敌,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即使为男人理发,也会有愉悦,而眼下,体验不到一点儿乐趣。心里还跟石头一样坚硬。身体也不听使唤。她情愿为一百个男人无偿理发,也不想再为难自己。可为一百个男人理发,甚至为天下所有男人理发,就能赎回愧疚吗?她只能顽强地坚持着,只能让机床按照开始的设定,艰难地滑向终点。终点就在二郎喘着粗气的瘫软中。
小青轻轻起身,走到客厅里,犹豫半天,才去卫生间彻底清洗干净。再回到床边,二郎抓住了她的手。二郎抓着她的手说:谢谢你。二郎眼里充满柔情。
小青慢慢抽回手。小青说:别见外,这是我应该做的。小青开始穿衣服。
二郎在她身后点上烟,抽了两口后,对小青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小青在心里说,你跟那个女人的事,我早知道了。而二郎把凉被往身上拉一下,又吸了一口烟,然后说:我一直想跟你说说,阿蓝的事。
小青没吱声。阿蓝因为吃玻璃八年前去世的事,她也都知道了。接下来,她只想把那张A4纸给二郎。协议中,这座房子将给二郎,外加十万块钱。她准备对二郎说:这个家,我只要车,没有车,就没有我的生活。房子之类全归你。你不要再去阿蓝发型设计了,跟那个服务员另外干点什么吧,希望这些钱,能帮助你们干出自己的事业。小青就是这么打算的。
可没想到,二郎却在她身后说:不是我的主意。小强当时也喜欢你,他看出阿蓝的心思后,就想逼阿蓝退出。我们都没想到,阿蓝会死。后来,我又威胁小强……前些天,我和小强一起去了北山墓地,看了他……
二郎坦白时,小青一句话没说。她默默穿好衣服,慢慢转过身,站在床前,盯着躺在床上的二郎。二郎不敢看她。等他抽口烟,象征性地弹下烟灰后,小青眼里噙满泪水。
太阳冉冉升起。阳光铺满昌盛街的时候,我要去北山公墓看阿蓝。吴亮不放心,他趴在车窗上,看着我说,你早点儿回来。我说好。他说,别忘了带花。我又说好。他接着说,你回来后,能给我理理发吗?我要最漂亮的发型。我还是不看他,只是答应他说,一定让你满意。他还是趴在车窗口。在他的注视下,我低着头,把车打着火。他却迅速打开后面的车门,转眼间,已经坐在了我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