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炜诗集

2014-11-15 05:00宋炜
红岩 2014年3期
关键词:身体

下南道:一次闲居的诗纪(组诗选其四)

1、犹如市场街的……

犹如市场街的斯宾诺莎所见,

万物中可以肯定的是身上的绸衣,

像感冒一样周详,不然就像严格的风俗或教育;

可以肯定的必然是众街坊:刚一闪念就能迎头撞上

一群小儿,一系列转弯抹角,一小堆

垃圾(此时唯月光能使之清洁);

尤其可以肯定的是月饼中的虾仁馅料,以及

头下的枕头,嘴中吮吸的大拇指(代表幼小的幸福)。

除此,不妨怀疑我所统治的这一身

皮肉和骨头会消亡至无。我曾有过许多

能经由空气与我相牵连的事物,

它们风起云涌,之后又风流云散。

现在我来到屋外,唯一能见的仅剩一群进山的香客:

其中一个腰缠红纱,水色甚是了得。只有这些了。

或许可能会有某个地方神祗冒死出来否认

这正在行进的其实乃下南道最后的穷途:

四周风光没落,景色一落千丈!

呀,仿佛我就这样听信道途之言,

将由小得来的信念给动摇了。但我不。

我还可以信任更多不存在的东西,当我

一再在心头默想它们。因为倘若我在此刻

言说的比之于我死后(或我在掩体中)

必定发炎的骸骨更持久,我就不妨

以为现存的其实是足够的,对,是足够的,

哪怕全部书卷也有读毕之日。同样,天使也有休息日,

精密的计谋亦因敌人的美丽而放松了警惕;

一朝一夕,分娩的脓血化开,殷勤的学堂散课,

木梳和象牙梳的齿节断落,

一只乌鸦身上也分离出燕子或喜鹊。

那么,没有哪一种哭泣是有理的或正义的,

能把正在击门进城的外来人一一诱回。

2、既然我的后代中……

既然我的后代中有一个强横者将告示人众:

“所有过时的都是划时代的”,我童年的每一次逃学,

以及冒险、恶作剧,某一瞥之后的神醉心迷,

就全都不可逾越。其余甚至无从追忆的也同样如此。

有一次我丢失了一枚崭新的钱币,找回时它变了:

分明出自东周列国时期。一次小小的丧失

使历史进入了一枚只值其面值的钱币。我因为这重获

而骤然身价倍增了—或者说,我一下子老了吗?

未来的,未卜先知的,种种胆颤心惊的提前量

与此相比多么小。为此我把一切可以推迟的都推迟:

远走、破身、就医等等,无限的顺延甚至消解了大限。

虽然宽恕尚未存在的事物(哪怕宽恕来日大难)太过容易,

但只要今天不是末日,时间于我有何意义?

一切都可以是过去,不错,包括此时此地,既然

在我身边频频涌现的东西从我幼年时就已孕育。

阴谋太多,从来就没有临时的、突发性的惊喜。

无休止的既定收获造成感觉上的饥饿与缺陷,

丰收而腹中空空招致了头脑中肉感甚至色情的幻象—

乌托邦的显形有如海市蜃楼或地磁录影:

在于此而及于彼,把消失了的或现存的(但不可能

是即将诞生的)折射到时间深处,又浮现于眼底。

看啊,越过今天,未来直奔过去。

今天是什么?一层镜子似的蜃气!

“消失”决定了一切,它自身的呈现是惟一的逃逸。

我有万般理由相信人类确实是因循守旧的,

你们革命者、你们急先锋不朽了,

你们伪先知有福了—我万幸也落得如此:

在消失中。

3、列位看官,一个皇后的……

列位看官,一个皇后的孤独是否也是你们的?

当她以活寡之名四下里寻偶,却又不思转嫁

除了前夫别无他求:她刻薄的内视眼光是否也使你们感到心痛?

她来了,每一个灯火阑珊的角隅都朝她涌现、凸起、进入:

她接纳了沿途所有的风尘与风景。而尘埃落定,她身上

秀美的景色犹如经由砂纸打磨过的皮肤病,或者,经过温玉的琢磨。

这般在嘈杂的街市上巡逻,人们挨背擦膝,接臂连肩,却无人

像她一样轻盈,分花拂柳,颤动着发髻深藏的、引颈望天的钗头凤。

—我要是有如此妖娆的步态,我将走遍国土。

她却要求比天空更高的:一朵浮云,一阵唏嘘,一片空濛,比曾经

含血喷天的嫦娥还要疯。看哪,转弯抹角,满城里

都是她迎面扑来的身影在脱颖而出。

那么,去接承露盘中的水,去用大炮的引火盘中泄漏的火药

来勾通她倾心于风凉喷嚏的如葱鼻管。

那些指日可待的老年的润滑油,秘密门角的喑哑转轴,和

春药不谋而合的小抽屉,配方中呼之欲出的小秃头……

是如此迅疾:上一世的第一次抽送,再上一世的

第一个回合。但它们全是假的,犹如茫然内视的自慰式外科手术,

或如徒劳无益的蜃景刚进眼帘就瞎了:被春光付之一炬。

难道她没有理由痛哭,既然光阴在正月初一映入了她的盲目?

难道她不能抛弃这一城滥竽充数的臣民?

爬上烟囱,坐等升天,她起飞前投去自上而下的一瞥:

呀,惊人的生殖!在鸟瞰之下一切是多么小,多么繁忙,又是多么迟缓。

人民抽陀螺,拉响簧,风吹刀檐,叮叮当当,

火热的生活一直通向晚宴的门牙上半斤八两的含金量。

众口铄金,都说“太饱了”,一副不洁的、善于惊讶的表情

使每一个坐思淫欲的人圆满如坛形孕妇:

产卵之后,快感而无耻的排泄比交欢本身更擅胜场;

人们坐地为主,推心置腹亦到了反复堕胎的怀儿婆地步。

难道她就不能自焚其巢,一鹤冲天,以芬芳火焰的形体

在头顶飞舞?而人民的进步更深入:

在多余的阑尾里,在下水道中。

4、还是老一套……

还是老一套。我,盲目的群众甲

再次以击鼓传花的方式找到了自己的

表现欲。司鼓(那是谁?)把鼓声收了又放。

人们全都蒙上眼,但并不是为了

看得更远;当然,即使相反,打开松果体,死不瞑目,

也没有谁会看见什么稀奇。现在

真正的黑暗已经到来。我在丧失视界之后才发现

听力原来可以是无限的,甚至

长出了新的耳朵:一只时代的锣鼓

像军队一样驻扎其中;一支如意金箍棒

在这多出来的猴子耳朵中充当针炙术般忙碌的鼓锤。

听呐:鼓声响起,听力如一根细蛇游来并竖起;

鼓声中止,这根蛇立即盘起了身子。我知道

绕圈子也是一种体力,是体力的流动,更是体力向风景的迁移:在其中四季轮回,花开花落。而落花

总是有意的:鼓声一停,落花就像

绣球一样朝我击落,正中下怀。

我站起来,有了歌唱的事业。在这个靠表演盈利的

优伶时代,瞎子太多,不,瞎子的角色

太多:我的左邻右舍纷纷以布蒙眼,

这边是荷马、博氏,那边是弥尔顿、阿炳。

但击鼓传花带来的正是歌手垂衣罢唱的消息:

我来了,开口就唱出了一切……皆游戏。

那么,下一个是谁?谁将解开这驴眼前的黑布,

然后离开循环的磨盘;谁将从耳朵里

取出听力深处的金箍棒,迎风一晃,立即有碗口粗细,足以击破鼓面上警惕的蛇皮?

不可能了,我就是最后的群众甲,并且,也没有

第二个终结者。多少世代了,万人之中

惩罚都像阴谋一样独独落在我的头上,

而我要的(也许是独占)正是这有声有色的

鼓点与花朵。

形意集:同一首诗的三种写法

1、燕歌行

下决心南下。在直隶

一个富拉尔基的孩子

玲珑如江南闺秀,风凉如

扬州勾栏里遍地洒落珠子的魁首。

银子,首饰深处令目光闪烁的

隐形小兽,有身体而无口吻。只有她

才生就献愁供恨的樱桃小嘴:

细细的贝齿渴望银子的镶嵌。

遍体的锦绣,满床的绫罗,

肌肤仿佛树丛掩映下的来世

经不起端详:目击之下,裙带自开,

秀色恍若汗津津的蜃光被倏然蒸发。

唉,令人艳羡的无知!

居然属龙:细弱,光滑,小,连鳞也没有。

浑身是腰,每一次都从指缝间

流走,令手指由衷地疯长。

唉,无法无天的年幼!

葱茏,紧密,又吹弹欲破,

令其他的心窒息,其他的快马

纷死于闻风丧胆的道途。

把玩不起啊,这生理的第一课,

色情的指南针,荷尔蒙

正推动她走向天边的秋千架。

而她轻浮的贞操像水银在其上滑动。

这正是囚她的青楼:祥云笼罩。

她的天光上冲,她的明月下降,

厚若棉被的睡眠欲望全无,甚至

覆盖了满城里所有沙弥的光头。

翌日她起身,开门见山,她将目睹

一只野鸡变成凤凰,凤凰变成鹏,鹏变龙,龙从风……在风中

北方闪烁,太阳带着远在长白山头的积雪照亮了一个四川嫖客苍翠的面目。

2、人间词话

他:突然,我感到了寂静:

当风到达她响亮的前额,

并掠过头发、从肩到腰

滑落于干净而秀气的双足,

我确实听到了这样的脚步声:

风的,气息的,爵士乐中

旧式敞篷跑车喑哑轮胎的……

以及她蓝色静脉的流逝。

她有着多么天真的装束:细致的

衣衫,除了身体别无他物。

而我像数学家观看一幅地图:

她挺胸站立在迎风的方向,她身后

所有辽远的景气都将在来世的某一天

回报她。但她此刻的回眸

带来了历史上从没出现过的

寂静……几乎无法听闻。

她:我有皮肤吗?“秋天热爱她

自己的衣裳”,我有我出场的盛装吗?

小小的容貌如果真能招致

这风暴,我的来世比今生还要冷。

请看我初出茅庐的模样:我的

堕落的上进心充满了妄想。

我要问:何处有我的榜样?

“学习”何时成了我一生的重任?

只有身体的捷径是迅疾的

和闪烁的,比它的发育和衰老更短暂。

而所有在魔法中消失的贞洁,

还魂术都将在初夜的一刻偿还。

舞吧,将计就计的手与足!

为什么要思考?为什么要回答?

1976年发生了什么?地震,死亡?

不,1976年我结成了这具凡胎。

他:声色汹涌,但几乎无法听闻。

我能在隔着衣服的抚摸中

找到那葱茏而紧密的巢吗?

就算我能清点那些宝藏,也只是

像一个供她驱策的侍仆在清账。

她呢,回眸看我,双目潮湿,

视我为从未目睹过的荒瘠盲区:

在其中我唯一的身份显现。

“一个诗人”,她大胆地评说,

“对服装的鉴赏力几乎是风的两倍……”

而她在服装中藏起身体,只等出场。

风将带给她一个灰姑娘的舞台吗?

啊,学习的少女,不,实习的少女,

她对命运许诺的来世已不思忍耐。

以她脸上童贞的青春痘起誓:

她想飞,她想快,她想跟人急!

她:……但他有更为集中的焦虑。

身体中一种无端的风疾升至心间,

他在写作中丧失了定力。

瞧,那些字词间,风加快了步子。

他言辞的单薄比衣衫尤甚。

风吹之后,他诗中的寂静让阅读

也感到突然—天凉了,

他精确的地图上早已落英散尽。

我只是比他冷。服装并不能

给生来冰凉的手心提供电力。

他的抚摸比服装更体贴,但我

穿不上:我要的是他的上一世。

没有电和热,可他仍然在倾听。

他用目光阅读唱片上令人目眩的

密纹。于是我的身体暴露在他眼前:

这不是听与读,是溺爱,勒索,恨。

3、风月笺

我曾视这个几乎没有生命的身体

为舞蹈者,而非舞女。

那是一种不能目睹,却能

在镜中显形的影子之舞。

我说:“舞吧,将错就错的手与足!”

她言听计从。轻飘飘的旋转中

她暧昧的身世成了一个谜,

让旁观的镜子晕眩。

但我错了。在她美丽的衣衫下

并无身体。灵魂?哦,难道她曾

向上天要求过一个勒索身体的灵魂?

我曾设想过的,她那为花丛

所掩映的来世也是假的:放眼望去,

整个花园没有一朵花,只有

被她玩着的花样。她也曾

有过层层叠叠的花心吗?

没有,因为花朵只是植物的

盛开的性器,而非含羞闭合的心。

瞧,这个植物情侣、植物人,

在她随地搭起的花架子中

连今生也没有,何况来世?

甚至她就只是掠过花间

或吹进舞蹈中的一阵风,吹拂着

贯穿她小小的一生:干净,凉爽,……冷!

她也曾唱过:人生无根蒂,飘若

陌上尘;于是她堕入风尘,到此刻

仍在被吹起,飘落,再吹起。

或许溺爱能使她凝聚成形,

骄傲,慵懒,颐指气使。

她难道不明白一个飞扬跋扈的孩子并不美?

除了自私,她在意什么?

她的狡黠只让她对羞耻感到无知。

啊,她深信不疑:不索取

也不付出的人才是幸福的人!

现在她以秀美身体的形象

凝聚,但不面对任何人。

她在镜子深处的一部电话里

练习汹涌的回声。从没有人

在电话里用带电的口吻说话,

她也不:对命运她并无溢美之辞。

但我连耳语也听不见,我所能

听见的唯一的声音是自己的耳鸣。

那么,她是谁,她存在吗?

啊,其实她也想不朽!

她宁愿让莫须有的舞蹈中止,

成为钱币图案的花团锦簇中

永恒的一员:她轻薄而昂贵的一生

将被与其票面等值的交易所消费。

哦,何其不堪的一生!而我

是否会在一次零星的采购中花掉她,

并且不找一点聊作慰藉的

零头,

…… 回报她?

圣瓦伦丁节的对话

他:在地震之年,此日之临

无异于一场天灾:自上或自下;

但对过分的伤痛,受难者

几乎没有察觉(甚至连死者们

也一如既往,以为自己还活着)。

只有敏感的野兽,在西城

从动物园的马戏班里纷纷逃逸;

往东,“世界乐园”里所有的袖珍建筑

也被进一步微缩:为春光的冲击波

所蒸发。一个几乎瞎掉的读书人

面对眼前发黑的景色失声诵读: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

“二月十五日”,他说,“该写的

都已写完。与其说今天是情人们的

节日,勿宁说是末日。”书桌摇动,

他失手摔落了一只转动的地球仪。

她:从来如此:过节总让人疲倦。

地震?不,那只是他

一向的邪说暴行,正如这节日

徒有其名:因为并无一人在庆祝

或度过。更何况我生而敏秀,

我有精致的五官,紧密的身体,

地震也不能令其松懈。

同样,这节日也未曾让我心动。

我只是感到疲倦— 一切美

而虚无的东西:年年不变的四季,

性爱中身体的几何学,互锁其吻,等等

都让我懒惰、晦涩但并不放松。

我但望这地震能把节日改造成

一张摇篮或婚床,带来身体的

一阵轻颤,荡漾,和爱。我蜷缩着

又伸展开。啊,愿这礼物令我昏睡!

他:他铺张吗?如果是,这节日

可以延长至未来时日的随意一天。

“一面镜子在走廊的尽头等待他”,

而在这场地震中唯一不动的

是她在镜中提前抵达的身影。

但所有被镜子映照出的

不是现身,是从现实向虚空的逃离;

她正是以消失的方式出现,

使不可捉摸有了贞洁的形象。

但他无法目睹她令镜子也感到

惊艳的美丽。他抑制着。

他深知一个开满玫瑰的小花园

也能光彩无涯,淹没她

小小的一生。而他也拥有相同的

命运。他对灾难的癖好已臻极至:

“没有地震的节日,不成其为节日。”

她:是的,地震了,毫无征兆地

发生在一张摊开的地图上:

因为并没有一只手来把它卷起。

受到波击的只是天空—空气骤然上升的

密度使我昏迷或窒息。

而这正是他的目的:一种胎儿般的

挚爱。但发生在海市蜃楼中的灾难

带来的只是献愁供恨的古典式

娱目,它的去路只有一条:被蒸发。

我甚至不能找到任何痕迹。

镜子,地图,迷宫,这三者

构成了他的方向:就是没有方向。

而我是如此真实,并非

不可捉摸。面向他这一张

废墟般的脸,我确实在埋葬着什么:他的

还没出生就已死去的一生。

灯草和尚

我一直住在这里。几千年了

此间的风景变幻不定,我的

身份也随之更替。但归根结柢,

我还是我:一个穴居人。

以一张脸的面目,我曾出现在

半坡的某些陶器上;

一个顽童失手把我摔破,

一个考古学家又来将我粘合。

作为佛菩萨的肉身,我常常

在敦煌、云岗或大足等地的

石窟里接受尘俗的供养。

我将息得如此白胖,甚至很安详。

在青楼,我的第一故乡,

我被人唤做杜牧,“十年一觉

扬州梦”,但醒来时我已

身在延安,在一间简朴的窑洞里

以某个起义者的姿态筹措

新天地。这是革命时期的事。

后来我度过了尴尬的地下斗争阶段,

到了禁城深处,垂帘隐居。

有时,我直接就是畜牲,是

卡夫卡的地洞里一个“深挖洞、

广积粮”的民兵。狡兔岂能没有

三窟?但警报响起时还是

防空洞里安全,要不,下水道

也行:所有让手机没信号或BP机

呼不到的地方,都是避难所。

我为什么不能是一只窃喜的井底之蛙?

当然,真正的和唯一的桃花源

只能是女阴。但就是太小,太隐秘。

众所周知,我就是为了这个

才把自己缩小了,变成一只

如意金箍棒,一只安定欲海的

神针:总之,一个器官。有时我宁愿像

胶囊一样被这张竖嘴含化。

每时每刻,我都出入其里。

正是经由这里,我曾走遍天下。

不过奇怪的是我进去时还是

我自己,出来时却经常变成孩子。

不论是胎生、湿生、化生,

凡是有气血的,都曾经是我。

但这世界却不是我的。

可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进化了几千年,我还是一只寄生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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