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飞
棋殇
□刘剑飞
春和,景明,花艳。
江南古城,青石老街,鞭炮炸响,人声喧哗。
你衣着光鲜,倒背双手,怡然站立新开的棋馆旁。
正午的阳光,投射到棋馆门楣的匾额上,“古城棋圣”四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抬头看匾,再看眼前道贺的棋友,脸上露出舒心的笑。
其实,这微笑本该属于你。
你本出自象棋世家,早在多年前,你父亲就是威震东北的“关外棋王”。你父亲棋艺高超,棋风狠辣,凭一手“梅花百变”的绝技,纵横棋坛,鲜有对手。
耳濡目染,你五岁习棋,六岁对弈,八岁便能同一流高手一决高下。在你幼小的心中,曾一度梦想,要做个像父亲那样的棋王!
然世事如棋,吉凶难料。在你十三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一夜间将你父亲经营多年的“黑白山庄”燃为灰烬。
你和父亲,是那场劫难的幸存者。但为了救你,你父亲三闯火海,身受重伤,自此成为又瘸又哑的残疾人。
就这样,你父子相依为命,顶烈日、冒朔风、卧黄沙、忍饥渴,历尽千辛万苦,最终来到这座江南古城。
古城人爱下棋,或街头巷尾、或厅堂庭院、或茶余饭后、或薄暮黄昏,人们总喜闲坐对弈,捉对厮杀。
小桥,流水,古巷。
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你和父亲,至古巷深处的一户人家乞讨。
院内很静。回廊畔,竹林旁,有一员外和一青年正在下棋。
许是两人下棋过于投入,对你的乞讨始终未加理睬。你心中恼怒,凑身观棋,但见那青年棋处下风,渐难招架。于是,你从旁指点,连出妙招,一举将员外的黑棋逼入死路。
员外不服,重新摆子,要与你杀上几盘。你气恼员外的怠慢,架炮、跳马、出车、拱卒,落子如风,手不容情,连胜员外三局。
那员外大异,想不到你一个小叫花子竟有如此棋艺。于是对你心生钦佩,将你父子留在家中,盛情款待。
三日后,员外请出“古城棋王”谢老先生与你对决。听闻此讯,小城爱棋之士前来观战。寂静小院,霎时杀气腾腾。
对战第一局,你选先手,先发制人,杀着凌厉,频频进攻;而谢老取守势,步步为营,以静制动,静观你的棋路变化。
下至第二局,谢老忽而棋风一变,以守为攻,反客为主,连出杀招,不多时便将你逼得手忙脚乱,鼻尖沁出密密汗珠。
正当此时,你一旁呆坐的父亲突然手指其口,啊啊数声。你心中一动,歉然道:家父口渴了,容我喂他几口水喝。
喂完父亲茶水,你的心渐澄静,车马并用,妙招迭出。顿时,局势逆转。谢老捋须良久,长叹一声—老弟如此年轻,便有此造诣,实乃奇才也!
这一日,你和谢老一直厮杀至日落西山。最终,你以十局七胜,大败棋王。
自此,你在小城声名鹊起,被誉为“古城棋圣”。
小城人爱棋,更敬重棋界高手。人们见你贫困,便时常慷慨解囊,资助于你。
于是,你不再沿街乞讨,而在古城老街开一棋馆,以棋会友。
听闻你的盛名,四方高士皆来挑战。时间久了,人们发现你下棋有一习惯,无论与谁对弈,均让哑父坐于身侧,听到父亲啊啊有声,便停下来为其喂口水,捶捶背。
起先,有人反对,说这是搅乱棋局。对此,你正色以对,言道:老父身有残疾,不能自理,就是不下此棋,我也绝不能弃他不管!
小城人对你更为敬重,说你不仅棋艺既高,且重孝道,如此孝子,当无愧于“棋圣”称号!
春去春回,花开花落,一晃二十载。
此时,你已是古城棋坛名宿。
这年秋,恰逢南北六省象棋联赛。小城人推你为首,望你能赛场夺魁,为古城争光。
然硝烟未起,亲人先逝。就在你备战大赛的前一个月,你父亲忽然一病不起,病重离世。
你抚尸大哭,悲痛欲绝。棋界同仁皆来吊唁,劝你节哀顺变,振作精神,安心备战。
但让小城人想不到是—操办完父亲的丧事,你却忽然宣布要退出棋坛。
小城人大为不解,议论纷纷。一时间,你的突然隐退,成为人们心中难解的谜。
其实,这个谜只有你最清楚:你自少年通晓父亲哑语,这些年来,每至棋局关键,父亲啊啊数声,你停下来喂水,实是父亲为你暗指迷津,助你取胜。时间久了,你对父亲心生依靠,再不愿劳心费神,深研棋艺。如今,父亲病逝,已失依靠,你自知再无取胜把握,这才要退出棋坛。
秋夜,月冷,酒残。
你独坐月下,闷头饮酒。回想二十余年棋海沉浮,你恨父亲,恨他的暗中指点,不肯放手;你更恨自己,恨自己只知依赖依靠,不求独立……
秋风乍起。你长叹一声,仰望夜空。此刻,你分明看到—正有一颗流星划破长空,一闪即逝。
(原载《百花园》2014年第1期 北京刘庆仁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