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惟山王金黄
李季新诗导读
□邹惟山王金黄
在当代中国诗歌史上,李季的诗歌以其鲜明的叙事性而独领风骚。其长篇叙事诗多以革命斗争为题材,因为他本身就是一名战士,一位革命者,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建国以后,李季于1952年冬调到石油基地玉门油田主持宣传工作,曾兼任《三油工人报》社社长,创作了大量有关石油开采与石油工人生活的诗歌,被誉为“石油诗人”。李季不仅创作了以《王贵与李香香》为代表的长诗叙事诗,而且创作了大量的抒情短诗,结集出版了《短诗十七首》(1952年)、《玉门诗抄》(1955年)、《致以石油工人的敬礼》(1956年)、《西苑诗草》(1958年)等多部诗集。李季的诗歌大致可以分为这样三类:一类是描绘革命战争时期社会生活与人生方式的诗歌,如《王贵与李香香》;一类是反映新中国生产和建设事业的诗歌,如《玉门诗抄》;一类是诗人在旅途、回忆、离别等日常生活中的抒情小诗,如《西苑诗草》。无论在思想性还是艺术性上,李季的诗歌都以其独特的题材与主题、独到的人物形象与艺术风格而独树一帜,持续地引起人们的关注与批评,并成为当代中国诗歌史上不可忽略的重要存在。然而,出生于河南唐河的诗人,为人本色,自然质朴,却没有超越于他所处的时代环境与历史语境,其诗歌创作也存在那个时代的许多诗人都存在的重要毛病,甚至严重缺失。
李季诗歌在素材、题材与思想、主题方面,具有以下三个方面的特点:
第一,坚持大众化写作路线并取得突出成果。其诗都是来自于广大劳动人民的现实生活,来自于他们的思想与感情。《王贵与李香香》中,诗人笔下的三边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掏完了苦菜上树梢,/遍地不见绿苗苗。//百草吃尽吃树干,/捣碎树干磨面面。//二三月饿死人装棺材,/五六月饿死没人埋!”正因如此,共产党领导的土地革命才可以如火如荼地展开,“穷人翻身赶跑崔二爷,/死羊湾变成活羊湾。”贫农王贵与李香香之间的爱情得到了生动的描写,在这种生活里情感的发展与心理的变化也得到具体的展现:“小曲好唱口难开,/樱桃好吃树难栽;//交好的心思两人都有,/谁也害臊难开口。”这样的诗句,将彼此之间所产生的喜悦却又害羞的心情表达充分,那淳朴无瑕的性格也得到了突显,今天的读者来读,也不觉会心一笑,也为其真情真意所感动。诗人对恶霸地主崔二爷的形象,也进行了入木三分的刻画,同样闪现在我们的面前。这么一个老不死的,对少女李香香总是调戏纠缠、软硬兼施,“张开嘴了见大黄牙,/顺手把香香捏了一把://‘你提不动我来帮你提,/绣花手磨坏怎个哩?’”“‘死丫头你不要不识好,/惹恼了二爷你受不了!’//挨骂狗低头顺着墙根走,/崔二爷的醋瘾没有过够”。短短几句,就把一位獐头鼠目、猥琐奸诈的乡下恶霸地主的立体形象表现了出来。在拷问王贵的过程中,恶霸的性格得以被反复渲染与强化,“崔二爷气得像疯狗,/撕破了老脸一跳三尺高。//‘狗咬巴屎人你不识抬举,/好话不听你还骂人哩!’”这样的诗句所表现的情感倾向与人民大众思想情感产生了融合,在当时是相当难得的。诗人通过一些情感性的评价,真切地表现了人民大众对不同人物的喜爱与憎恶,“庄户人个个想吃他的肉,/狗儿见他也哼几哼。”崔二爷活到了这个分上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地头上沙柳绿蓁蓁,/王贵是个好后生。//身高五尺浑身都是劲,/庄稼地里顶两人。”诗人对于王贵的感情是如此的肯定,具有鲜明的情感倾向性,其政治立场与人生态度也是如此的鲜明。“山丹丹开花红姣姣,/香香人材长得好。//一对大眼水汪汪,/就像那露水珠在草上淌。”以这样的诗句来表现李香香的形象与精神,超过成千上万行的空洞抒情。这样的诗句,与其说是诗人赋予的褒贬,不如说是以人民之话语抒写人民之情。“什么叫做大众化呢?就是我们的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这首长诗对于革命斗争生活的表现不是以抽象的抒情,也不是以简单的刻画,而是以具体的人物形象、鲜明的诗人情感、生动的生活口语而实现的。正如贺敬之所说:“他是我国新诗历史上一位忠实地抒人民之情、叙人民之事的诗人,同时也是保持着‘我’的具有独特艺术个性的诗人。”(《李季文集·第一卷·序》)在抒情短诗《这儿永远是春天》中,诗人以个人化的笔调抒发对春天的赞美,把情感寄托在“树叶”、“鲜花”、“天空”等意象中,诗人在最后发出了这样的感慨:“生活在这儿的人呀最年轻。”表现了劳动人民对于春天的感觉,以及充满希望的现实生活。所有这些诗句都不是诗人的私话,而是把自我的感情融进了人民大众观赏的春景中,实现了小我之情与大我之情的融合,时代生活与自我心理的天然统一。“大众化”并不是一句口号,也不是一个概念,而是那个时代对于诗歌乃至于文学的必然要求,因为你不“大众化”,你的诗就难于发挥历史性的作用,没有人读,没有人关注,你也就没有了创作的动力。从李季的诗歌来看,从思想到情感,从题材到主题,从形式到语言,都与人民大众的生活相关,都与人民大众的欣赏水平相适,并且在实际生活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不只是抗日与解放战争时期的诗歌是如此,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的诗歌,同样是如此,关于石油工人生活的诗,关于海防前线生活的诗,关于国际性题材的诗,都是可歌、可诵、可读、可品的,《王贵与李香香》只是其中的突出代表。
第二,对于自己所处的时代,具有一种敏锐的眼光与发现新生活的能力,诗的题材领域宽广,存在比较强烈的自然地理时空感。李季的一生是诗人的一生,也是战斗的一生。1952年冬被调到玉门油田,他便与石油产生了不解之缘,将一腔报国的热情投入,相继出版了《玉门诗抄》、《致以石油工人的敬礼》、《玉门诗抄(第二集)》三本诗集和《石油大哥》、《钻井队长的故事》、《红卷》、《石油万里从军行》等多部长篇叙事诗。这是其诗歌创作的一个重大转变,但从前的战争题材并没有完全被抛弃,从现在的工业人物形象身上,也可以看到战争中的人物形象。在《东南西北任我闯》中,时光荏苒,曾经“八年冰雪战太行”、“高举红旗过长江”的一名战士,如今“脱下军装换工装”、“身背钻机走四方”,虽说两鬓斑白,但“为着建设社会主义的祖国”,“身体还像当年一样壮”,“不怕它风狂雨暴”。在此首诗中,一位石油“铁人”的形象屹立于读者的心中。这个形象既是李季对于自身的写照,也是为“石油大哥”、“钻井队长”的留影,更是一代又一代“玉门人”的缩影。正如李季自己所说:“苏联有巴库,中国有玉门。凡有石油处,就有玉门人。”(《玉门人——赠一个即将到新矿区去的同志》)石油建设机械而繁重,诗人却能发现美的存在:“亲爱的又亮又大的黑眼睛呵,/请你不要对我张望;/你若是真的爱着煤油、汽油,/我们欢迎你来到炼油厂”(《黑眼睛》)。如果没有对于石油行业的认识与热爱,就不会有这样的人物描写。诗人对于日常生活也有自己的观察:“姑娘撒手跳下地,/笑着跑回麦地边。/正是杏花二月天,/遍地麦苗像绿毡。/司机张眼望麦地,/一只蝴蝶光闪闪。”(《正是杏花二月天》)姑娘是要送信给她的心上人,但又不太好意思,因为中国的民族传统与那样一个特殊的时代,谈恋爱也只能是在私密中进行,虽然此处的表现手法比较平板。对于玉门的自然风景,诗人也有自己的发现:“吉兰泰是我们的聚宝盆,/白盐成山用也用不尽。/骆驼牛羊遍沙滩,/皮子轻暖羊毛像白云。”(《阿拉善牧歌》)虽然可能有一点美化,但独特的边地风情还是呈现在了我们的面前。诗人对那些由战斗生活转入石油生产的干部的心理矛盾,也作了实实在在的表达,显得真实可信。“我刚刚来到油矿”,发现厂长是“我们过去的团长”,“看样子他还没有把战斗的生活遗忘”,“新的职业并没有改变他的性格”。为什么“上下班他从来不坐公共汽车”?主人公是这样回答的:“‘整天坐办公室没有一点活动机会,/搞工业也需要身体强壮;/况且,敌人还没有完全消灭,/说不定哪一天又要穿起军装。’”(《厂长》)主人公把过去的战斗生活与眼前的工业建设联系起来,面对新的环境以身作则,不抱怨、不放弃,这样一种人格得到了诗人的高度肯定。总体上来说,诗人对于石油基地玉门的生产和生活的表现是多姿多彩的,工人们的内心世界丰富自足并且得到了生动形象的表现。李季“石油诗”读来并不枯燥乏味,反而散发出一种令人羡慕的生活情趣。诗人的海防题材诗和国际题材诗与石油诗一样,都是建立在生活观察与体验基础之上的,他超越了自己的传统领域,开拓了诗歌的表现领域,是一个诗人勇于进取与探索新事物的表现。有的诗人只有一个创作阶段,有的诗人有着多个创作阶段,显然李季属于后一种。在当代诗人中,李季的创作数量巨大,只是诗体不是很丰富,语言上没有很大的变化,虽然诗的质量在那个时代来说一直都得到了保持。基于民歌的传统,基于大众化的要求,其诗歌的总体形态也只能是如此。
第三,其诗歌的感情真挚而丰富,与那个时代生活的发展同步。在长篇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中,李季将真挚而丰富的情感融入对人物的刻画和环境的描绘之中。“一颗脑袋像个山药蛋,/两颗鼠眼笑成一条线。//张开嘴了见大黄牙,/顺手把香香捏了一把”。诗人通过“山药蛋”、“鼠眼”、“大黄牙”等意象,对那个令人憎恶的恶霸形象进行了尖锐的嘲讽与批判。“打开寨子分粮食,/土地牛羊分个光。//少先队来赤卫军,/净是些十八九的年轻人。//女人们走路一阵风,/长头发剪成短缨缨。”“开罢会来鸡子叫,/十几里路往回跑。//白天放羊一整天,/黑夜不眨一眨眼。//身子劳碌精神好,/闹革命的心劲高又高。”诗人以这样的诗句,把风风火火的土地革命展现了出来,无论小孩、大人、男人、女人,他们对于革命的态度,通过几个短词组“走路一阵风”、“剪成短缨缨”、“心劲高又高”就表现出来了。这些诗句不仅描绘了人民的热情高涨,也表达了自己的鼓励和支持,表明诗人的心情已经与人民群众的心情相通,并且真诚而热烈。诗人时时不能忘怀作为一名战士的责任,“为了保卫社会主义好光景,/昼夜练兵不放松。//跃进大军行列里,/‘八一’帽徽分外红。//工厂、农场一齐办,/哪里有困难就去支援。”(《寄战士》)这样的内容符合诗人所处的那个时代,一心一意建设自己的国家,只不过有一点急躁情绪。在他的诗歌中,随处可见高昂的战斗激情,以及对祖国炙热的情感。“我站在昆仑山上,/遥望愤怒的黄河长江;/江河像两条钢铁的臂膀,/随时准备把侵略者埋葬在海洋。”(《昆仑山放歌》)诗人站到山顶,在感慨赞美祖国大好河山之际,仍不忘要做国家的守护者,要保卫祖国的每一寸土地。在那样一种仰视的崇敬里,蕴含着抒情主人公无限的斗志。诗人革命的激情也更多地融汇在对社会主义工业建设的赞颂中,如“满眼井架数不尽,/菜花黄处皆油井。/铝盔银光映翠竹,/井架顶上旗帜红”(《访南充》)。虽然有一点打油诗的影子,但我们不能否认其真情实意,当年所谓的石油会战就是如此的热火朝天。“干革命就像驾驶逆水船,/永远鼓劲分秒勿休闲。/只要活着还有一口气,/我们呵,我们永远是青年!”(《那时候在太行山——京太线车中一夕谈》)想起从前在太行山上的岁月,诗人还是无限的豪情,在与战友的对话中,表达了继续战斗的人生理想。在《高山运河颂》中,诗人把长征那不畏艰险的斗志与高山之中建设水电站的险恶联系起来,碰撞出了气势磅礴的“战歌”。“雾上白云云上山,/万丈轻纱绕山间。/千年冰雪遮山顶,/我们还在雪上边。/工作在山住在山,/夏热秋凉不下山。/山脚抬头看山顶,/我们就像活神仙。”(《给一个地质勘探队员》)这样的诗句,我们似乎很难说它就是新诗,其实与中国古代律诗没有多少区别。这里对工作小场景的描写,轻松而幽默,充满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向往,放在那个年代的古体诗中也是上品。在《“和歌”三篇》中,诗人由情而发,即景抒情,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激情被融化为默默的温情,“脸赛四月樱花烧,难忘八百零八桥。”诗人讲真话抒真情,所有的诗作都是以自我的感觉为基础,虽然有的时候也考虑到政治的要求,但基本上没有什么虚情假意的内容,更没有昧着良心来说话,为了某种政治目的而说话,因为这样的人生方式与李季求真务实的性格并不相符合。
然而,我们也不能说李季的诗在思想上有什么独创性,他没有自己的哲学思想与社会思想,他也没有反叛社会与传统的思想;在那样一个时代,他作为时代的一分子,将自我融入时代环境之中,表现人民群众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抒发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以自己的热情点燃时代的亮色,就已经不错了。
李季诗歌在艺术上也具有鲜明的特点,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采取一种直线叙事与直抒胸臆的艺术表达方式。在他的长篇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杨高传》中,具有明显而丰富的叙事性,在他的抒情短诗中也有多种多样的叙事元素。在《海防有个小姑娘》这首诗中,诗人首先讲述了小姑娘悲惨的身世,“妈妈被美国飞机炸死了,/愤怒的爸爸牺牲在战场上。”“可怜的弟弟哭又叫,/累病死在山岗上。”后来,小姑娘向北方寻找游击队,并且得到了他们的帮助,于是“白天生活在欢乐里,/睡梦中心儿展翅回南方”。最后表达了诗人的祝福和希望,“你们美丽的祖国一定要统一,/三千万人民的愿望谁也不能阻挡!”这个故事本身也是动人心魄的,一个出身于苦难中的小女孩,她的命运自然是让人同情的。李季许多诗就是讲一个故事,它并没有多少曲折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深刻的意蕴,故事完了全诗也就结束了。这样一种传统诗歌的叙述方式,便于人民大众的审美接受,在那个时代产生了良好的效果。然而,诗体与其他文体毕竟有所不同,因此,诗人在许多时候也总是埋下一些伏笔,从而引发读者的一些猜想:“上下班他从来不坐公共汽车,/这原因就像一个难猜的谜语一样。”(《厂长》)“‘他是你的什么人?’/司机看着姑娘的脸。/姑娘撒手跳下地,/笑着跑回麦地边。”(《正是杏花二月天》)诗人在叙事中设置一些扣子,提出问题并不回答,但是,其结论却是早在读者的猜想之中的。李季诗歌也有他的小技巧,他是尽量把诗写得美一些、有味道一些,因此在许多诗歌中有一种隐性的叙事:看似写景抒情,却隐含着相当的叙事性。如在《菜花香里访南充》中,首先我们闻到了“芳香”,听到了声音,其次,抒情主人公与龙女一起登上山顶,放眼领略锦绣江山和无数井架,最后,诗人看到了“井架顶上旗帜红”和“人向红旗指处冲”。诗人赞叹祖国的大好河山,为人民努力建设家园而感动,不由发出了这样的赞美:“上游山水上游人,/不负川中好名声!”不过,直抒胸臆与直接叙事是李季诗歌的基本表达方式,在他的诗里基本不存在所谓的暗示与象征,没有所谓的现代性特征。而所谓的“大众化”、“群众化”、“民间化”的时代性诗歌要求,作为共产党树立的优秀诗人,后期的李季不可能超越它们。
第二,以陕北民歌“信天游”为基础而形成的诗歌体式。为了积极响应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号召,诗人着力表现劳动人民的艰苦斗争和生产生活,在诗歌形式上也进行了多种多样的创新,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向民歌学习,语言风格也向民歌靠近。李季既有长篇叙事诗,如《王贵与李香香》、《杨高传》,也有自由体叙事短诗如《厂长》、《正是杏花二月天》,还有自由体抒情短诗如《这儿永远是春天》,也有仿古体的五言诗或七言诗如《致天山》、《访南充》。李季在访日期间,还仿日本“和歌”形式创作了《“和歌”三篇》。可见,他一直在对诗歌形式进行着不懈的追求。成果最为突出的就是早期对于陕北民歌“信天游”的学习和借鉴。“信天游”以比兴见长,具有很强的音乐性,李季在此基础上又有所创新。其一,李季继承了两句一节表达一个意思的方式,但有时也以数节才表示一个完整的意思,有所扩大与发展。而之所以如此,诗人自然有自己的打算:有的是因为人物对话的限制,“‘你要杀要剐由你挑,/你的鬼心眼我知道://硬办法不成软办法来,/想叫我顺了你把良心坏。//趁早收起你那鬼算盘,/想叫我当狗难上难。’”有的则是为了强化渲染相关主题,“太阳落山红艳艳,/香香担水上井畔。//井里打水绳绳短,/香香弯腰气直喘。”作为民歌的“信天游”毕竟比较简单,因为只是三边地区供人歌唱的一种形式,也很少有长篇作品产生;李季借鉴过来是要表现一段革命历史的变动,要涉及到许多的人物与故事,如果没有扩展与变化的话,也许就难于胜任这样的题材与主题。其二,继承并拓展了只是开首用比兴的传统,在每一节与每一部分的开头都用了比兴,这就扩大了信天游形体的容量:“山丹丹开花红姣姣,/香香人材长得好。//一对大眼水汪汪,/就像那露水珠在草上淌。”也许这只是原始的信天游体。为了交代时代背景和叙事扩容的需要,诗人打破了从前的比兴惯例:“公元一九三○年,/有一件伤心事出在三边。//人人都说三边有三宝,/穷人多来富人少;//一眼望不尽的老黄沙,/哪块地不属财主家?”在这里没有什么比兴,一切都是叙事的展示,每一行都有具体的内容,与原始的“信天游”拉开了距离,这就体现了诗人的创造性。从诗体形式来说,李季的诗歌体式并不是很丰富,主要是半格律体与古诗体,但它们都以民歌特别是陕北民歌为基础,一问一答,两人对话,故事展开,以人物为对象,这样的特点都与此有关。
第三,重章叠句,反反复复的句式。自《诗经》开始,重章叠句就作为一种常见手法,被历代诗人所重视。李季以自己的诗歌作品,让此种形式技巧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所谓重章叠句,就是相同的诗句反反复复,以形成一种循环往复的艺术结构。《在我们居住的地方》全诗8段,共分为4个部分,每个部分均以“在我们居住的……”开始,以“哪里是……”续接(只有最后一部分是“这是……”),从而让全诗产生一种回环往复之美,一种悠远深长的意味。而之所以如此,有的是为了突出主题,如《东南西北任我闯》,前后两段,整齐对仗,一个“从前”,一个“现在”,不变的是“哪管它”和“不怕它”。有的则是为了渲染气氛,强化感情,“不是因为那……不是因为那……在这里,我看到了……看到了……”(《俄斯特拉法》)这样的诗句,就像春风拂面,让我们沉浸在美好之中而不能自拔。重章叠句在他的手中已不只是一种手法,而成为了他所独有的艺术表达方式。这样的句式还不是由一般的排比所构成,因为每一句都是同样的句式才是排比,而他的诗里每一句同样的反复,则比较少见。反复也会有一个间隔,也会有一些变化,也会有一些递进,也会有一些突起,这就体现了他的创造。
第四,凝练质朴的诗歌语言。“脸儿红似石榴花:/‘谁要你臭钱干什么!’//‘死丫头你不要不识好,/惹恼了二爷你受不了!’”(《王贵与李香香》)在李季的诗歌作品中,无论是叙事语言还是人物的语言,都平白如话,通俗易懂。“快收割,快打场,/要让丰收/年年出现在我们的土地上。”(《秋收小唱》)在这个反复出现的段落里,其语言似劳动的号子,又似丰收的祷告,充满着人民群众对于未来生活的希望。“川中喜讯春日来,/天山捷音秋风传。/石油歌者喜欲狂,/挥笔写诗寄天山。/千里寄诗表情意,/只字片语岂尽言;/愿在明春花开时,/天山脚下献新篇。”(《致天山》)在这里,诗人以一种私人化的抒情,代广大石油工作者立言,传达的不只是一名知识分子的“喜欲狂”,更是无数建设者对于“第二故乡”天山的深情。这里的语言生活化、口语化、精致化,但不是那种散乱的、粗糙的语言,而是一种凝练的、质朴的语言。语言成就最高的,还是长诗《王贵与李香香》:“马蹄落地嚓嚓响,/长枪,短枪,红缨枪”、“满天的星星没月亮/小心踏在狗身上!”“铜箩里筛面落面箱,/王贵的命儿在我手上。”这样的语言俯拾皆是,既体现了深厚的民间意味,也表现了诗人对语言的选择性,表现了民间语言的创造力。诗歌语言具有多种多样的风格,李太白的语言华丽夸张,杜工部的语言沉郁顿挫,白居易的语言老妪能解,李贺的语言艰深晦涩,但它们都不失为诗的美妙。李季诗歌的语言平白晓畅,自然天成,没有任何做作的成分,说明他的诗歌出自于人民的当下生活,表现的是人民当下的情感,没有必要另选一种语言表达方式,用他们生活里的语言,并且是以陕北民间的语言为基础,即使有一些方言土语也没有很大的关系。这样的美学追求,谁能说没有可贵之处呢?
李季以《王贵与李香香》而赢得当时文艺界的广泛赞誉,从此之后他笔耕不辍,不仅继续着长篇叙事诗的写作,发表了《生活之歌》、《杨高传》等众多杰出作品,创造性地运用与发展了群众喜闻乐见的民歌形式,而且随着转向石油建设,他不断地开拓新的题材,创作出大批石油题材诗歌,扩展了当代新诗的表现范围。更难能可贵的是,李季在反映大时代、大环境的同时,坚持了自我抒情的基本精神,有的时候也敢于发出自己的声音,既表现了时代的精神,也有可贵的艺术价值。李季诗歌与那个时代的“颂歌”和“战歌”是相通的,但是,他创造了多种多样的诗歌形式,以真挚的、朴素的语言来表现丰富的思想与情感,开创了中国当代诗歌发展的新道路。正如贺敬之所说:“它(李季的诗歌)清晰地划出了一个质朴的农民的儿子,怎样成长为优秀的革命诗人和战士的前进道路。它是时代的记录,是岁月的航标。它使我们重温革命战争时期和社会主义创业时期的战斗历程,使我们的心和着诗句的节拍重又感到历史脉搏的跳动。”(《李季文集·第一卷·序》)这正是他的优势,也是其诗的历史与艺术价值之所在。在艺术上,李季最引人关注的还是从“信天游”派生出来的两行体,对于自中国古代诗歌开始的比兴手法运用得十分到位,一问一答,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对话,连环而下形成循环往复的艺术结构,开创了一种新的诗歌体式。同时,其诗多半有一个故事,涉及到的人物不多,对于人物的心理之表现十分传神,读起来很有味道,许多时候引人入胜。令人欣喜的是,他的诗涉及到了从土地革命到六七十年代中国南北东西形形色色的人物,几乎每首诗都标明了写作的时间与地点,让我们看到在中国各地区各民族的人物形象及其精神面目,自然可以进入当代中国的历史。这些人物所生活的地方,开拓了诗歌的地理时空,正如其有首诗标题所示“东南西北任我闯”,对于地理时空的探索与其人生经历、诗艺探索相关联。从陕北到北京,从玉门到天山,从中原到海南,从黄河到长江,从中国到日本,总体上说其诗的空间感是相当强的。更为重要的是,大众化、群众化、与生活取同一步调、将自我的真情与时代相结合等写作倾向,呈现了时代的真实,而以两行体为基础的诗体形式、循环往复的艺术结构、自然明快的语言,达到了很高的诗艺境界,所以李季及其诗歌必须引起后来者的高度重视。
然而,我们也不能否定其诗的缺陷,有的时候也是致命的:第一,对于西方诗歌的不熟悉,导致其诗现代性的严重缺失。北方民歌有自己的特点,但毕竟过于简要与单薄,对于时代社会生活的表现力也是有限的。如果诗人能够将这个传统与西方的诗歌传统相结合,可以肯定其诗会更上层楼。第二,他对于时代精神的传达,符合那个时代的要求,并且形成了自己的特点,与闻捷等诗人比起来,虽没有那么曲折与美妙,然而也具有动人与闪光之处。但是,如果更有自己的独立思想,特别是对于现实的批判性,对于问题的看法就会更深刻、更独到。我们现在来看他的诗歌,除了《王贵与李香香》之外,几乎没有自己的思想,只是有自己的感情。当然,我们对于前人的要求也不可太高,联系到他那个时代的环境与社会的语境,其诗仍然有重要的思想与艺术价值。第三,有的诗政治色彩过于浓厚,并且也很抽象,具有概念化与空洞化的倾向,如《寄战士》、《那时候在太行山》、《这儿永远是春天》这样的作品,没有想象、没有个性,与那个时代的标语口号没有很大的区别。我们没有必要为贤者讳,他本身是一位贤者,指出他的问题是为了当代中国诗歌创作思想艺术水平的更上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