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曼
牛奶一般的雾霭渐渐散去
黛色山脉呈现出来
它的轮廓有种童话般的优美与冷峻
山风提着裙角
从窗外蹑手蹑脚地经过
阳光给我的身体镀上了一层金黄
因为一夜安恬的睡眠
万物重获生机,有了更加新鲜的面容
空气里溢满了花香 虫鸣 叶绿素与氧离子
集市上 货郎的叫卖声渐次亲近
我常常这样聆听着
怀抱敬畏和感恩之心
因此获得了片刻的宁静
在吉县 山西与陕西打了个照面
秋风刮过 两岸群山陷入了苍茫
一条黄河的支流从这里取道
湍急的水流被一只巨大的壶口接住
它发出让天地心惊的怒吼
看吧 这一生它多么匆忙
诞生于青藏高原 穿越北方九省
在吉县被短暂地困住之后 又奔向远方
——那么多的人畜 土地 禾苗需要它的灌溉
它流经的地方 牛羊肥美
青稞与小麦纷纷垂下了头颅
苹果与大枣在枝头涨红了脸
人们掏出内心的喜悦 交换甜蜜
这个上午 见惯了众生百相的游客
却迷失在一位老人深情的唱腔里
他身着大红色的衣裳 扎白头巾
快活地手舞足蹈着
阳光打在他皱褶横生的脸上
而黄河 在身后为他伴奏
多像一对默契十足的兄弟: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
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条船?——”
下午四五点钟的光线洒在庙宇的塔尖上
如灵性的昭示 香客鱼贯而来
商人 政客 职员 乞丐 浪荡子
无不垂下了内心的头颅
每一座庙宇都有来历 每一位神都有渊源
——又隐隐与皇权有着干系
现实与虚构孰轻孰重?
你不用分清,只需把信仰准备好
一种隐秘的肃穆的秩序会指导着你的言行
高于庙宇的 是山上的浮云
它们洁白 随性飘荡
不厚此薄彼 在夕阳下山以前
依次路过庙宇 民居 河流 杨树
把五台山的秋色打扮成一幅水彩画
主人云游去了
我们循序参观他的院子
堂屋 天井 书房 阁楼 卧室
无处不在的 草木灰的气息
主人写得一手好书法
把圣人的训诫刻在木质的门廊上
清秀的字体依稀可辨
我们进一级门廊 就受一次训诫
不断有人低眉进来 躬身出去
——唉 时世稀落了
只好来这里安放虔诚
门楣把喧嚣挡在外面
老井里泛着幽深的光
有时候一阵风吹过来
竹林摇晃着 发出沙沙的声响
院里草木皆兵
在时间的回廊处
一抹妇人凄怨的眼神投来
闯入者打了一个寒噤
与门口的千年古树道一声珍重
转身投入市井
一个人上山 下山
途中遇到一截河流
脚步就定住了
把肉身卸下来
暂时交给一块石头安放
多么好
它还没有拖着沉重的身躯
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在它的上游
也没有遍布着发电站 造纸厂
水草 鱼虾 鹅卵石都在
旧时光重又回来
下午四点钟的光线漫过来
万物恩慈而有序
白云投影在林中庙宇的塔尖上
秋风的手揪着杨树的叶子
扯下一地的黄金
它们一起构成了这个下午
供你铭记和遗忘
这里被雨水遗忘了
一年中最常见的是明晃晃的日头
人们用双手从地里刨食
玉米 高粱 莜麦 马铃薯
他们能把面食做出三十六种花样
男人们有的是力气 守着一座叫做希望的山
一锹一锹地往外挖 流的汗比喝的水多
那些矿产都被运往了山外
他们自己很久才洗一次澡
我乘车经过这里时
天空正被一场浓厚的雾霭笼罩
女人和孩子们的脸很黑
笑起来的时候 牙齿很洁白
公路外面 贫瘠的山坡上开着灿烂的花
每当被世俗的虫子啃噬
一个声音就跳出来提醒:
——往开阔处去
那里有高山 草甸 五色云彩
无限的蓝
一条大河日夜奔流不息
胸怀像日月一样光洁
为此你前行 一路上遇到了
乞丐 骗子 修行者和隐士
与他们互为倒影
分别的时候在心里道一声山高水长
贴一张封条
只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开启
而一些细节昭示了你流水一样的命运
去一个地方 把灵魂暂时安放
肉身继续回到城市接受给养
逃不脱的怪圈 有生之年
那声音会不时地跳出来蛊惑道:
往开阔处去
植物们没有规则生长的样子
腰肢柔软
穗子饱满
绿色衣裙随风摇曳的样子
美好又撩人
我有了与之亲近的念头
忍不住弯腰 嗅一嗅
顿时天空都绿了
一只灰喜鹊 泊在我前面
拉下一泡白色粪便
兀自离去
生命有大自在
喜悦 宁静 无拘
在这个午后 被我撞见
爱着月色
上苍便赐了这一地清霜予我
爱着静谧
便令草木退隐城外
让琥珀色的露降临
远处 光华的戏台搭建起来了
生末净旦丑 轮番上阵
水蛇腰与昆仑腔 各领风骚
这人生的路漫长 却寂寥
还有戏要演 还有风景可看
我有微醺的心情
你有棱角分明的眉眼
小哥哥 且干了这一杯
让笑谈都付诸明月与流水中
桃红柳绿 孤帆远渡
一只仙鹤 驮着白云向银河遨游
天门没有中断
风流已被风吹雨打去
透过飞翘的檐角
我从五楼俯瞰下去
密集的现代建筑如灰色雾霭般包抄过来
长江远且瘦 只剩下一条细带
这不是李白的黄鹤楼
也不是崔颢的
只有风 空荡荡地吹过来
世俗的热浪 兴冲冲地扑过来
每天我经过这里
——从黄孝河路十九号开始
从树木投下的浓厚阴影里
在初夏 风把香樟的气息送出很远
经过一座茶楼
女店员有着植物一样安详的表情
透明幽深的落地窗
仿佛在对着光阴叙说:
请慢一点
再慢一点吧
路过一家新华书店
推门进去
迎面会遇到穿旗袍的张爱玲
叛逆清秀的萧红
和以流浪为宿命的三毛
她们的衣香鬓影 巧笑嗔怨
隔着一个时代
依然美得不可救药
在尽头 是陈记中医按摩店
绿字白底的招牌
清新得像雨后的草药
一个老男人 常坐在门口抽烟
想到祖传的技艺在他这里就要没落了
又狠狠地抽上一口
某一天
它们果然集体消失
一些新兴的事物同时出现
——以迅猛 嘈杂的面目
风把喧嚣送出很远
是半人高的蒿草
响亮的蝉鸣
是泛着洗涤剂的发绿的池塘
池塘里漂浮的死鱼
是三婶的风湿性关节炎
大伯掉下脚手架落在病床上的呻吟
是门前一棵栀子花
白了又萎黄
有限的芬芳被无限的空旷稀释
是雨打红薯秧子的寂静
野猪半夜下山觅食
山坡上的稻草人终年站立
被麻雀取笑
孩子们不说话
望着父母外出时走过的那条土路
眼睛里的寂寞是后院里的老井
长出厚重的青苔
我去过各种各样的小镇
人声鼎沸的小镇
人迹罕至的小镇
却只把一个叫做横车的小镇
埋在心底
春天一到 只要亲人还在
田埂上成片的油菜花依然开放
只要连绵的丘陵 还在把黛色送往远方
老电影院被拆除了
只要桂花还一年一年地香着
主人的房子空了
窗棂上结满了蛛网
只要萝卜和青菜依然长在地里
等待一场白雪的覆盖
只要炊烟照常升起
母亲还站在门口眺望
我就要一直这样隐秘地热爱下去
那些
叫不出名字的花枝
摇曳在北方的荒丘
或者南方的峭壁上
遗世独立
令我联想到仓促而寂寥的一生
要忍住风刀
忍住霜剑
忍住疼
忍住呐喊
忍住忽视与悲凉
对万物颔首 微笑
收藏阳光和雨露
博得一个贤惠的名声
只为 在来年秋天绽放
为陌生的旅人送去惊鸿一瞥
复归凋零
在九月的乡下
在月光如银的夜晚
虫子们会从四面八方聚集起来
举行一场盛大的合奏
唧唧——唧唧——
无边地响亮与齐整
声音自柴草垛 灶台边 窗台下传来……
也从遥远的山冈传来
从收割过后空旷的田野里传来
从盛大的黑暗中传来
这声音足以把秋风啼冷
把草尖上的露珠啼落
把月亮的光华掩盖
透露出决绝的 赴死的心……
卑微的虫子啊
一生中会有这么一场合唱
来证明自己生之响亮 生之阔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