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丽生
因为别人乱搞事,又掺入些情事,弄成他摊上了臭事,四处都风传他被府城市电视台炒了!而作为当事人,柴稙还在上海,根本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一怒之下就自称是碰上了鸟事。他还不到三十岁,年轻气盛,不知世态炎凉、江湖险恶、前程艰辛,自以为曾经是从县到市的潮汕话首席男主播,当了市台总编办主任,怎么也算是个专业人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坚决不服软不求情,也不去搞清这鸟事的真相,腰杆子一挺头一扬,就直接打到省会去闯荡了。大概是应了否极泰来的说法,他到省会跌跌撞撞了一段时间,走了个狗屎运。省电视二台刚好开办潮汕话栏目,他被迫动用老关系,谋到了配音兼编辑的工作,名分是相对固定临时工。
事物往往一分为二,有利有弊,美中不足。省二台人才济济,柴稙去上班之后,基本没人把他认真当作一回事,与在府城被人众星捧月的盛况相比,落差很大,让他尝到了事与愿违的郁闷。幸好,正如父亲为他起名“稙”,希望他像谷物早熟那样,他心态老成宽和,没有多久就把郁闷抛诸脑后。后来,他利用业余时间上职大,学了戏剧专业,根据学习心得结合实践体会,弄了一套疑似山寨版的理论:认为社会是个大舞台,各个社会都是历史长剧中的一场戏,社会之间只有开头、发展、高潮之别,历史永远不会闭幕……每个思维正常的人都想争取在社会舞台上扮演重要的角色,真正称得上社会以至历史主角的却没有几个……帝王将相也不一定是绝对主角,他们不外乎各种集团权益角逐、调和、均衡的产物和代言人,他们所扮演一时一局的主角只是相对的,他们也有力不从心无可奈何的时候,常要和稀泥抹抹补补,潮汕话叫做“拿把大墙拊(扇灰工具)到处拊”……绝大多数人,哪怕省长、市长、县长包括电视台台长,无非是社会历史的配角,为人跑跑龙套而已……普通干部、职员、老百姓只是群众演员甲乙丙丁,想要在社会上按自己的意愿干事,俨然螳臂当车自不量力,蚍蜉撼树痴心妄想……地位往往与演技成正比,富贵者演砸了就退出舞台变成群众演员甚至被赶出剧组,贫贱者演好了也会受喝彩逐步增加戏份。他认为自己还停留在普通人阶段,演技没有达到职业化境界专业化水平,像潮汕话说的“驼背翻跟斗——累了还难看”,不会引人注目。正因如此,他信奉潮汕话“烦恼是多,雨落会晴”的说法,索性来点阿Q精神,身陷背运,反而猪八戒梦里娶媳妇儿——尽往好处想,认为万事开头难,苦尽甘自来。现在这份工,虽然名分有些尴尬,但蕴含着利好机遇,要把它当成难得的人生历练。不是有短信这么说嘛,同样的事情,认真干就会成为行家,重复干就会成为专家,长期干就会成为名家。我把相对固定临时工干好,哪天领导开恩,说不定就把我当作什么家,给转正入编了。自己就是从一个农村孩子当了县台市台的首席男主播,一步步干到市台总编办主任的。何况省二台待遇好,即使相对固定临时工,收入也比在市台时还要高,蛮可以让老婆孩子过好日子,一旦转正入编,那就更是鸟枪换炮了。他空闲下来,就在城中村租来的蜗居里做大梦,憧憬未来的幸福生活。
心中有了希望就有动力。柴稙拼命为转正入编努力奋斗,达到了心无旁骛的状态,什么苦累全然不顾。时间也就如一起玩泥沙长大的律师“老亚王”所说那样,像“冬瓜跌落池”咚的一声就过去。
转眼到省会就半年多了,柴稙记得相当清楚,12月28日下午,家乡举行广梅汕铁路和汕头海湾大桥通车典礼,他正在编记者从现场传回来的新闻,要赶在晚上播出。突然手机响了,屏幕跳出“穆晓兰”三个字,是老婆打来的。他近一个月没回去了,以为她是要追他回去履行丈夫职责,便热乎乎说:亲爱的,想我了?她在那边却冷冰冰像发电报:你回来,今天!他当她是太久没亲热,寂寞难耐,赶紧赔笑脸说:理解,理解,我早准备好了,31号回去,还多请了几天假,一定赶回去和你和我们儿子,一起欢欢喜喜过元旦迎新年,还有呢……把所欠的功课全给你补上,让你日日会莺歌,阵阵如燕舞,舒服得花枝乱颤,欢叫不停!她依然冷冰冰像发电报:回来,就今天!柴稙依然没有多想,认定老婆是向他撒娇卖弄风情,笑呵呵说:好了好了,别闹了,我正忙着赶编今晚要播出的节目,穆儿在幼儿园乖吧?
穆晓兰是独女,生下儿子的时候,为了兼顾穆家的感受,感谢穆家为柴家传续香火做出的贡献,柴稙主动给儿子起名柴穆儿,平常只叫穆儿。岳父岳母觉得他很善解人意,乐得坐享其成,干脆让外孙只叫阿公阿嫲(婆),不叫外公外嫲。
电话那头,穆晓兰并不领情,稍加静默,放弃发电报的方式,大发雌威咆哮道:不管木耳还是香菇,以后都跟你没关系,你给我听好了,今天你不回来,一切后果自负!柴稙这才发觉情势不对,这个平常温文尔雅的女人居然河东狮吼,好像是她的本家穆桂英挂帅大战番邦,不知要耍什么把戏?他一时被激得热血上头,发怒道:你怎么回事,想干什么?臭姿娘!她一听,又咆哮道:你说我是臭姿娘,今天我就臭到底了,我要跟你离婚,协议我先写,你回来就去办手续!
这臭姿娘,难道不是耍把戏,而是要演真戏?柴稙怎么想也想不到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导致到要离婚的地步,底气瞬间直线上升,掷地有声说:我做错了什么,我有对不起你吗?穆晓兰“呃呃”了几声,一时没有作答,明显是心虚,冷场了一会儿才说:你……你没错,你没……对不起我。他就重复追问:那为什么,为什么?潜台词是说,你提出离婚是不是自己有问题?仅仅一小会儿,她似乎已经复原,斩钉截铁说:不为什么,也没有那么多什么,你不用再啰嗦!说罢,意犹未尽,又“嗯哼”两下清清嗓子,绝情嚷道:无可挽回了,你回来一切就全都明白!并随手挂断了电话。
柴稙气急败坏,立刻拨回去。反复几次,都是服务台小姐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经关机。很显然,穆晓兰是有预谋的,把脸皮撕破,把该说的话说出来了,就马上撤出战场,不再与他纠缠,免得多费口舌扰乱了原定的“作战计划”。
看来,这臭姿娘平常喜欢读古代兵法和现代战例,还是蛮有成效的,不然,怎么会有如此干练的作风和做法?柴稙不由苦苦寻思:现在综合考究起来,她应该属于闷骚型,一旦发作,就是老房子着火——没得救!可究竟是什么拨动了她的闷骚神经,让她一意孤行要离婚呢?他把与她从认识到结婚的前前后后,篦发般梳理了一遍,确认自己并没有什么毛病足以让她非决裂不可;又把所知的她周围的熟人尤其男人,拉网式细筛了几次,也未发现能够充当这种诱因的可疑对象。他只好自怨自艾,把这一切自咎于平时对她太过信任,从未对她起过疑心,没有关注她的苗头性倾向,没有留意她社交上的蛛丝马迹。胡思乱想一通,丝毫没有突破性的进展,柴稙狠狠揪了揪“陆军头”,使劲搓搓脸。揪着搓着,竟然想起了父亲的许多话来。
当年,柴稙和穆晓兰搞对象搞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回家告诉父母,说他可能得准备结婚了。父母对儿子要成家立业,他们的角色将要转型升级,很快会变成家公家婆乃至爷爷奶奶,自然喜在心头;但又觉得真的是儿大不由娘,搞对象从不说起,快结婚了才像例行公事通报一声,有些愤愤然。他爸柴银波性子急,忍不住先开了口:我们连对方姓甚名谁、何方人氏、高矮胖瘦,通通不知道,要我们怎么给你说呢?他不以为然说:以前还没有确定,不好告诉你们,现在搞定了,不就来报告了嘛!顺口就把穆晓兰的基本情况,简要说了一下。一听女方同在电视台当记者,是外省的干部子女,他父母便相互对视,皱了皱眉头,还是父亲开的口:外省仔跟我们潮汕人不一样,尤其是姿娘,我们这里常常说,外省姿娘最枭情绝义,娶了外省姿娘,以后你就知道惨了!父亲停下来想了想,劝道:儿啊,我们普通农村人家惹不起,外省姿娘还是算了,另找个潮汕姿娘吧!他一下子急了,脸红耳赤说:已……经不能算了!父母是过来人,马上明白,这是农村人说的“未曾割稻先间种番薯”,城里人则说是“没敲钟就进饭堂”、“无证驾驶”。父母又对视了一下,他妈姚鸾姗表情怪怪地问:是生米煮成熟饭了?他说:不止这样,是珠胎暗结。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这么说太隐晦,怕父母听不太明白,随即补充道:“中央有人”了!许多潮汕人喜欢把怀孕说成是“中央有人”,柴银波明白这话的意思,无可奈何说:那就赶快办了,免得到时结婚生仔两宗喜酒一起请,让亲戚邻居戳背脊,笑掉牙!
现在穆晓兰突然提出离婚,柴稙猝不及防,觉得真的被他爸言中,的确“知道惨了”,不由感慨“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话的灵验,对父亲肃然起敬:他确实吃盐比我吃的米多,过桥比我走的路长,几年前就把我这个下场料到了,叫人不得不五体投地啊,不,男人是六体投地!他就这个德行,喜欢苦中作乐。律师“老亚王”曾经说他:苦中作乐是你的优点,又是你的缺点,会让人误认为你父母造人时少出了一把力,把你弄成“九成火”,脑子少根筋。他却自嘲自解道:人生总会有不得意甚至倒霉的时候,不来点阿Q精神,聊以自慰,日子还怎么过?
眼下碰到的可不是一般的问题,而是妻离子散,人生的大不幸!面对严峻而残酷的事态,柴稙不好苦中作乐了,自省自警道:这回再多么阿Q,也是梁山泊军师——吴(无)用,而且会被人当成了缩头乌龟,省长说“不出事才是有本事,能摆平才是有水平”,我必须打起精神,拿出自己的高水平本事,好好搞定这件事!
经过一番思谋,柴稙毅然决定,当天就提前探亲。他编了理由,向领导请了假,匆匆赶到天河汽车客运站,坐晚上九点的夜班车回府城。
路上近七小时的车程,柴稙都合着眼,但没有入睡,一直在琢磨回去后的行动细节。越琢磨越铁下心要做一回福尔摩斯,打算像鬼子进村那样,悄悄的打枪的不要,人不知鬼不觉地先把穆晓兰提出离婚的底细摸清,再来酌情应对。
凌晨四点左右回到府城的家,柴稙蹑手蹑脚摸到门口,轻轻开门,看是否能捉奸在床?谁知,家里空无一人,连穆儿也不知去向,桌椅板凳床铺地板都是厚厚的灰尘,随处可以用手指写字作画。看样子,这房子已经好久没有人来过。他大大吃了一惊,不觉吓出冷汗来:哇,是蓄谋已久了!以前她值夜班,曾住在台里的休息室,带着穆儿是不许住的,哪会到什么地方去呢?想破了脑袋,还是没有答案。他觉得既然如此,就先不想吧!刚冷静下来,却发觉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只好关了门,折回汽车站,到夜糜(粥)摊平息肠胃的造反。
潮汕地区“食夜糜”之风,远盛于省会的“饮早茶”。到了夜里,街头巷尾到处摆满摊档,灯火通明,各种富有潮汕特色的卤味、腌品、鱼饭、小食、生猛海鲜、应时小炒,数十以至上百种,琳琅满目,漫空飘香,让人垂涎欲滴。在府城市,汽车站既是交通枢纽又在市中心,夜糜摊最多,其中数“光头老二”最旺最有名,通宵达旦食客络绎不绝。
柴稙郁郁寡欢来到“光头老二”档口,好不容易占据了一张小方桌,扯着嗓子喊服务员来点菜。一个丰满姿娘,应声晃着肥臀一步一颤过来。他用潮汕话点了三个菜,她每听到一个菜名就“嗯哼”一下,“唰唰”写在菜单上,末了职业性客气地问:您还需要什么吗?听她讲的是普通话,知道她潮汕话只懂听不懂讲,是个外省姿娘,他就油然想起父亲说的“外省姿娘最枭情绝义”那句话,偏执地认为她和穆晓兰是一路货色,刚才“嗯哼嗯哼”和扭动肥臀是企图勾引男人!这种想法,的确充斥着阿Q的遗风。他联想起阿Q一见到尼姑就臆想她会偷菜园与和尚的萝卜填自己的坑,瞬间就穿越到坊间“用黄瓜解决下面问题”的传说,决定要戏弄她一下,便改用普通话说:要根黄瓜!她笑笑说:黄瓜没了。他不动声色问:这么快就被你用完了?她可能是个二货,原本可以说点黄瓜的客人多所以用完了,却傻呼呼往他设定的陷阱跳,脸红红顺着语境说:我一般是不用黄瓜的!周围的人都哈哈笑起来。他自以为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就把她干了,心里自鸣得意。只消片刻,他又谴责自己可耻,居然拿一个无辜者来发泄自己的苦闷!
心里纠结,越发无聊。为了打发时光,柴稙竟学起了自己村里一个老光棍的做法,朗声喊道:服务员,打半斤米酒!丰满姿娘用一个大碗把酒盛来。他趁人不注意,用一个同样的大碗到水龙头盛了同量的水,当着丰满姿娘倒进了酒缸,说:半斤太多了,三两就行。她重新打了三两,他端着故意左看右看,说:三两这么少啊?那还是要半斤吧!又把酒倒回酒缸去,她又重新打了半斤,随口嘟囔道:想好好再说,老变来变去,不买就算了!这正中他的下怀,表面却装作很生气:喂,买卖自由,什么态度嘛,顾客是上帝,你就用这态度对待上帝?接着,貌似恍然大悟道:哦,《圣经》不让喝酒,上帝今天不喝了!顺手把酒再次倒回去。这么一倒腾,原来那半斤酒就不用花钱了。他窃窃自喜,回到餐桌,继续学那老光棍的做法,一只脚抬起来搭在椅子上,从随身带的提包里拿出一顶滑雪帽扣到弯起的膝盖上,一只手拿个空碗靠在帽子旁边,另一只手端起盛酒的碗“当”的一声碰了一下,嘴里念念有词:来来,别客气,多喝点!自己“嗻”的一声喝了一口。旁人误以为他在向朋友劝酒,纷纷扭过头来看,见他是这样的举止,又露出异样的目光。熬到天放亮,他买完单,多拿出十块钱拍在收银台上,打着酒嗝说:嗯……酒钱!丰满姿娘莫名其妙,看看周围没人注意,闪电般把钱塞进了文胸,冲着他离去的背影低声说:可能是失恋了,要么就是傻逼,不要白不要!
柴稙慢悠悠晃荡到父母的住处,柴银波见他一副落拓样,黑着脸喝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也不先打个电话,为什么弄成这副鸟样?姚鸾姗瞪了柴银波一眼,说:孩子一进来就吓吓咤咤,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并快手快脚给他倒来一杯温开水。他喝了两口,一屁股坐进沙发,揪揪“陆军头”搓搓脸,择要说了穆晓兰要离婚的事。姚鸾姗听了就像捅破了泪泉,急忙从盒子里抽出纸巾来抹抹眼,连声悲切说:积恶啊,积恶!你上世人究竟做了什么,老天爷怎么老跟你过不去,衰运一个接着一个?柴银波以为搞得这种地步,做妈的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先对姚鸾姗吼道:以前我就说,外省姿娘最枭情绝义,不同意他与她结婚,你却拼命帮他说话,现在要离婚了,你又哭父哭母,你这姿娘真没鸟用!又对柴稙吼道:是你“引鸟入屁眼——自找衰事”,离就跟她离,就当作送衰神,赚个清闲!他被鸟得发懵,一时想不出有力的话来解辩,索性用粗话顶过去:反正是你鸟出来的,还有什么要鸟,你尽管鸟吧!
柴银波顿时语塞,心想子不教父之过,儿子落到这个样子,说明作为父亲没有管教好,鸟来鸟去,最后等于是鸟了自己,也鸟不出什么名堂来。不由长长叹了口气,对柴稙说:唉,全被古人说中了,“娶个好姿娘旺三代,娶个孬姿娘衰六世”啊!这样吧,你先去找那臭姿娘,问清究竟怎么回事,不要鸟被人割去了还不知道丢在哪里!
听从父亲的教导,柴稙马不停蹄地跑遍了想得到的地方,问遍了所有可能知情的熟人,第三天终于在凤山脚下新建的小区找到了穆晓兰的住处,一套位于三楼的房子。
那时正是午饭时间,柴稙先躲在便于观察的上四楼楼梯的拐角,看见穆晓兰开门下楼倒垃圾,就想乘虚入屋等她回来。可刚下到房前,却见客厅里有个背对门口的中老年男人,正“呃呃”打着饱嗝,看那身材听那声音,很像分管文广新部门的牛副市长!他不禁打了个冷颤:好险啊,这家伙是市委书记的死党,横得全市出了名,大家当面都称他牛市,背后大多叫他牛头,有的骂他牛卵,如果冒冒失失闯进去,撞破了他们的好事,那就坏了!他吓得把抬起来要进门的脚赶紧缩回来,转身悄悄尾随穆晓兰下楼去。到了一楼,他才回过神来,在心里骂道:匍母,穆晓兰是我的老婆,他搞我的老婆,是见不了光的,我怕他什么?他给我戴绿帽,我应该捉奸摘他的官帽才对呀!可冷静一想,柴稙又犹豫了:抓贼抓脏,捉奸捉双,我没有把他们捉奸在床,他可以说是关心下属上门走访,能拿他怎么办?冤有头债有主,我应该先搞定自己的老婆才是!
柴稙打定主意,便在一楼门内的旮旯躲好,等穆晓兰倒完垃圾回来,攻其不备,像警察抓小偷那样,一下把她的一只手扭到背后。穆晓兰扭头看清是他,已张大的嘴巴就没有乱喊,只是冷冰冰命令他:把手放开,不然,我要告你侵犯人身自由!见他松了手,她车转身来,把垃圾桶砸了过去,激动说:前几天,我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你再说什么也是枉然,我就是要跟你离,坚决离!他躲避不及,鼻子被砸得血流如注,正像潮汕话说的“鼻孔贴对联”,赶紧用一只手去接血一只手去捂鼻子,断断续续嚷道:真是……外省姿娘最枭情绝义,你这臭姿娘……偷人……还敢打人?这是……淫妇弑杀亲夫!
嚷声惊动了三楼房里疑似牛市的人,便乒乒乓乓跑下来,到了二楼下一楼的楼梯拐角,正和穆晓兰打了照面,她使了使眼色,他又乒乒乓乓越过三楼往上面跑去。估计他隐藏好了,她便底气十足地对柴稙说:你这是造谣污蔑,血口喷人,说我偷人,那你跟我上去捉奸啊!一边说一边揪住他的领口往上走。他仍保持一只手接血一只手捂鼻子的姿势,被她拉着进了房。等她撒了手,他赶紧从茶几上拿来纸巾擦掉手上和脸上的血,再拿两片纸巾卷成条状分别塞进两个鼻孔,“鼻孔贴对联”又旧貌换新颜了。她一看,撇撇嘴说:真是猪鼻子插葱——装象!他没心情欣赏她的妙语连珠,也顾不上自己究竟是猪还是象,急忙到各个房间东瞄瞄西望望,试图找出那个疑似牛市的人。那人早已逃之夭夭,哪还会有什么人影?见他傻了眼干着急,她便找出事先写好的离婚协议书,不无得意说:别枉费心机了,这个你拿回去看看,明天到街道签字办理手续!
眼见离婚犹如天要下雨,无可逆转,柴稙有气没处出,又跺脚又振臂,说:离就离,你这臭姿娘!说罢,抹抹脸捋捋“陆军头”,一副义无反顾的神情,迈着戏台上的阔步,离开那令他蒙羞受辱之地。
办了离婚手续,柴稙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在一起四年多了,哪怕一条小猫小狗养了这么长时间也是难以割舍的,何况是与自己耳鬓厮磨的妻子,还生育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哪能说散就散,没有半点留恋?他对儿子穆儿,更是一往情深。一般来说,儿子像母亲,女儿像父亲。穆儿却长得像父亲多些,也留“陆军头”,活脱脱是个萌版的柴稙,而且非常健康活泼,父子凑在一块俨然大小两棵蒜,让他喜欢得不得了。按出生时间推算,穆晓兰婚前“中央有人”是装的,穆儿应该是去旅行结婚,身心状态俱佳那几天怀上的。
那时旅行结婚,在府城还是新鲜事,被认为是有钱有势的人家才能去。柴稙和穆晓兰能去旅行结婚,很以为自豪,头几天格外兴奋,夜夜缠绵不已,日日酣畅淋漓,怀孕可能性较大,质量也比较好。
他们准备用二十天,走完府城—广州—武汉—北京—山海关—大连—青岛—上海—杭州—厦门—府城的旅程,一路上风景迷人,床第欢愉,时间过得飞快。第五天到了山海关,两人正在老龙头照相,柴稙的手机突然响了,分管他的副台长杨俊光在话筒里问:现在到哪里了,能不能回来一下?他听了不是很爽,但没表现出来,打哈哈道:杨头,我好不容易才结一次婚!话刚出口,就觉得这么说不妥,马上自我纠正道:哦,不,是第一次结婚,蜜月刚开始,就要我回去,岂不是半途而废?杨俊光开玩笑说:你小子,还想结几次,婚能多结的吗?你是不是尝到甜头,搞昏头了?他想想,领导这个时候打电话肯定有事,便正经问道:杨头,有急事吗?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有事,但也不是特别急,如果一时回不来,那就……嗯……再说吧!
柴稙刚做新郎,夜夜入洞房,已够耗精费神的了,哪还去仔细品味与杨俊光通的话?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时随口说了“第一次结婚”和“半途而废”,潮汕话叫做“孬头彩”,是不祥之兆。看来,被炒鱿鱼、被离婚这一系列人生败笔,度蜜月就已埋下了伏笔。
他们到了青岛,杨俊光又打来电话:柴稙,你还是先回来吧!他这下警觉了,小心翼翼问:杨台,真的有急事,有大事?杨俊光审慎说:是有点急,应该不算大事,电话里不好说,你先回来,把事情说清楚了再出去,假期给你顺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不便再刨根问底,只好向穆晓兰简要说明情况,急忙买了机票往回赶。
出来这段时间,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偷鸡摸狗,可以放开手脚寻欢作乐,尤其柴稙年轻力壮,十分积极肯干,穆晓兰几乎是晚晚尽兴。在如此受用的关头,却要中断而归,她老大不乐意,去机场的路上一直在发牢骚,坐到机上座位时,愤愤责问他:你是不是在外面干了什么坏事?他笑笑说:没有啊,有你就够了,我还用去外面干坏事?她不信,瞪着他说:没有?没有,正在度蜜月,领导怎么会一再追你回去?他支支吾吾道:我也搞不清楚,问了他也不说,只好回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杨头说了,把事情说清楚了还可以再出来,给我们顺延补假。她一脸不屑,“哼”了一声说:真不知道你长的是什么脑袋?人家都说,现在有四大傻,第一傻就是把领导说的当真话,我看你就是个第一傻,居然还相信杨俊光这混蛋的话!以前她说起杨俊光,左一个杨台右一个杨头,蛮热乎的,今天却骂他是混蛋,柴稙顿生纳闷,故作怕事的样子说:隔墙有耳,我们只就事论事,不要背后骂领导,万一传到他耳里,可就麻烦了!她不以为然说:怕个鬼啊,这混蛋是个什么东西?他能不怕我就不错了!这话中有话,让柴稙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她跟杨……?他不敢往“有一腿”这类敏感字眼上去想,眼盯盯看着她。她却摆摆手,大大咧咧说:算了,不跟你讲这些,哪天心情好了再说!如此欲语还休,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柴稙已经发潮的心又被泼了一桶冷水,情绪直线低落。
上午回到府城,柴稙下午就到台里去。杨俊光在办公室见了他,先冲功夫茶给他喝,随随和和问了一些路上见闻,茶过几巡,才切入正题:你是不是为市委组织部翻录过教育片?他一听就松了口气,爽快说:原来是这个事呀,有有有!杨俊光启发道:做得怎么样啊?他觉得,此时不插播广告更待何时,立刻表功道:那时,事情来得急,前后才给三天时间,我们加班加点连轴转,按时完成任务,已经个把月了,组织部从没有说过什么。杨俊光继续启发道:你仔细想想,当中有没有什么问题?他往下一想,真的想起个问题来,组织部拨的专款用剩了一点,放在总编办的小金库。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貌似恍然大悟说:领导果真厉害,一点都瞒不过,有个尾数八百多块,以为钱不多,就打了埋伏,准备用作集体的福利,虽然没向台领导汇报,不过我没有私吞,也没有私分!说完,毕恭毕敬等候领导发话。杨俊光微微摇头,目光如炬看着他说: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
谈话出现冷场,柴稙搜遍脑里所有内存,愣是查找不到其它问题,为难地说:怎么也想不起来,应该没有。杨俊光似乎也不想难为他,舒缓语气说:这样吧,你刚旅行回来,舟车劳顿,又在新婚兴奋期,先回去休息休息,更深人静时再想想,然后,把这件事的前后原原本本写个汇报材料。
告别杨俊光出来,柴稙一路犹如腾云驾雾,深一脚浅一脚,碰到熟人也不打招呼。不一会儿工夫,整个府城市电视台却传开了:柴稙出事了,刚刚被领导找去问话。有的还做了文学深加工,煞有介事说:柴稙新婚之夜,发现老婆不是处女,查来查去,查出是杨头开的处,现在找杨头算账来了!有的则俨然社情专家,抽丝剥茧分析道:大凡这种风流鸟事,都要大打出手,柴稙是受害者,有理的一方,应该理直气壮昂首挺胸,怎么会低眉下眼垂头丧气呢?可能杨头是知情者,或者中间人,他来找杨头对质!幸好,这些都说在他身后,否则,不气得吐血也会急性哮喘。
回到家里,穆晓兰穿着性感睡衣窝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不闻不问,倒是柴稙主动对她说:没事没事,只是了解一下前段翻录教育片的事!见厨房冷锅冷灶,还没做饭,他不由想起父亲以前的话,哀叹了一声:怪不得好多人把父亲叫做老政府,老政府就是比新政府有经验,爸爸说我“娶了外省姿娘以后就知道惨了”,的确如此,外省姿娘贪懒不爱做家务,假如换成潮汕姿娘,这时候回到家,肯定菜香饭热,把我当作老爷来伺候,没办法,造成现在的情况,就像老政府说的,是我“引鸟入屁眼——自找衰事”!发过牢骚,他扎起围裙戴上袖套,轻车熟路做起饭来。吃过晚饭,他洗好餐具,打扫好卫生,才猫到书房去写材料。
当时,柴稙接下任务,觉得难度蛮大,三天内要翻录长达二百多小时的教育片,三天不吃不喝不拉不睡也就七十二小时,必须多机对接连轴转,台里没有这么多设备,只能交给专业公司干。他知道组织部掌握着全市干部的予夺大权,不敢半点怠慢,马上启动关系,把整个府城可能承接的公司筛了一遍,从中选定了实力强、声誉好、价格适中的韩江公司。 公司老总沈子政以及“老亚王”,从小学到中学和他是同班同学,三人都很活跃,会唱会跳,被人起外号叫做“三只鸟”。“老亚王”原叫王波,开始学英语的时候,柴稙和沈子正就学外国人的习惯,倒过来叫他波王,有时叫有容(奶大)。王波当了律师后,让他俩叫他律师王,他俩则认为他办公室在崂垭邨,一致以职业加上崂垭的谐音叫他“老亚王”(潮汕话指最能言善辩的人,律师多是“老亚王”)。柴稙找韩江公司谈翻录教育片的事,沈子正说:你我都是“三只鸟”,完全可以摊开来说,也可以叫另一只鸟“老亚王”来办个法律上的手续,一句话,就是丰乳霜广告——没什么大不了的!商定各种事项后,真的就叫“老亚王”来帮搞了个协议,柴稙还一再叮嘱:一定要用质量好的全新带子!沈子政“嘭嘭”拍响胸脯说:当着“老亚王”保证,我的名字就是终身有效广告,不论是站是坐还是躺着,都是名副其实的身子正,身正影不斜,老同学,生意给了我,把心放在肚里好了!临走还学了个影视人物动作,抬起两个指头向柴稙敬了个流里流气的礼!第三天一早,沈子政就来交货,柴稙马上召集总编办可以调动的人,用了二十几部放像机,对一百多盒录像带认真审查一遍,确定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了才送交组织部。
思路一理清,下笔犹有神。柴稙当晚把事情的经过洋洋洒洒写了十页纸,早上起来又反复修改校对,上班就拿去交给杨俊光。杨俊光看了一遍,有些夸张地说:哇,才子就是才子,写得很有文采嘛,看起来,不是虚构胜似虚构,不是小说胜似小说,你以后可以当作家了!没事了,回去继续你蜜月的干活,要注意方式方法哦,千万别把某个零部件给弄坏了!
柴稙回去,确实是继续蜜月的干活,但没有离开府城。一来经这么中间插了一杠子,有点索然无味,一时提不起再去旅行的兴致;二来呢想原地静候音讯,看看台里以至组织部有什么说法,还用不用补充情况,怕出去了又被中途追回来,弄得多花钱又坏了心情。
近一个月过去,柴稙打听了几次,杨俊光每次总是不温不火说:没什么消息。他以为真的没事了,就开始盘算是否再去旅行。就在这时,穆晓兰接到家里的紧急电话,她妈一惊一乍说:快回来,不然可能就见不到你爸了!经过好几个来回才搞清楚,她爸查出得了肺癌,正送往上海大医院治疗。她是独女,也没有别的亲人可以帮忙,关键时刻必须回到父母身边尽孝。她哭哭啼啼叫上柴稙火烧火燎赶去上海,马上安排他爸手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柴稙莫可奈何,自己骂自己:匍母,正在行衰运又来了个厄运。
穆晓兰她爸是货真价实的北方大汉,一米八几,两百多斤。她妈小巧玲珑,站在她爸身边就像电池挨着电筒,让她妈服侍他爸,那才真的叫“蚍蜉撼树谈何易”!而穆晓兰身为女儿,又怀孕在身,有诸多不便。俗话说,女婿当半子。在这种情况下,柴稙责无旁贷,只能当成整个儿子来用,马上打电话向台里请了一个月的假。
真的是祸不单行。柴稙在上海干了二十多天给岳父擦身、洗澡、接尿、换衣服等苦累脏活,他下面的女将洪彤童突然来电话,对他说:柴主,不好了!他厌烦这时如此说话,忿忿说:现在我当然不好,都苦得快成长工了,还财个屁主?下面的人平常都把他柴主任简称为柴主,利用谐音暗喻他在总编办当老板是财主。洪彤童还是习惯性说:柴主,不是跟你开玩笑,真的是大事不好了!知道她一贯对他忠心耿耿,在他面前从不随便开玩笑,就反问她:总编办巴掌大的地方,没钱没势,我出门还好好的,刚离开这点点时间,能有什么大事?洪彤童尽量控制住情绪,平心静气向他讲了台里的传闻。他听了,像鞭炮一点就炸:匍母,炒掉我的主任,凭什么?嗳!他们干的是人事吗?
柴稙本想跟穆晓兰交代一下,立刻回府城找台里理论,怎奈他岳父病情突然恶化,科室的正副主任全来抢救了,他屁都不敢放。一连几天,他岳父的病情只有加重没有好转,医院下了病危通知,要家属赶快准备后事。他想,还有什么比救人重要的,那破主任炒就炒了,索性再请一个月的假。
柴稙不想直接面对杨俊光,怕说激动了会鸟他,就让洪彤童去帮请假。杨俊光听了表情气象万千,“哼”了一声,不友好说:怎么叫你来请假,你是他什么人?还意味深长地瞟了她一下,她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他却意犹未尽,说:他是闹情绪吧?要闹,找别人去,跟我有什么鸟关系?请一个月假都不跟我说,你叫他给我打电话!
岳父的病情时好时坏,柴稙续假又快到期的时候,医院第三次下了病危通知,他没办法,只好自己打电话给杨俊光:杨台,我岳父又下病危通知了,我实在没办法回去,再给我续一个月假吧,穆晓兰已经向新闻部请了假,回头再好好谢谢您!杨俊光犹豫了一下,为难说:才子,不是我有意和你过不去,你已经第三次请一个月长假了,每次都不写报告,没凭没据,我怎么跟一把手汇报跟同志们解释?这样吧,在你岳父病情稳定的时候,回来一趟,补写三个请假报告,给我批个字,要不然,按台里的规定,三个月无故不上班是要开除的,那样,多不好啊,是不是?
作为有单位的人,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何况领导讲的是实话,不照办还能怎么样?柴稙过了几天,见岳父的病情有了好转,便买了些上海特产,急急忙忙回到府城,连同三份请假报告,一并送到杨俊光家里。杨俊光看了看,说:报告放在这里,东西你拿回去。领导都是这样,东西不管好坏总会推辞一下,但并不真的要退还。这一点他还是清楚的,至于是否要让领导当面批请假报告,却不甚了了,便堆起笑容说:杨台,给您添了好多麻烦,真不知怎么感谢才好,只能先略为表示表示!杨俊光笑笑不语,他以为是默许了,又说:那是不是把报告批了,让我拿回去?杨俊光稍事斟酌,说:不用,你拿去干啥?我批了会交给台里备案。他虽然当了几年总编办主任,但那是科级部门的头,还不算真正的领导,不太懂为官之道,参不透杨台话里的玄机,觉得他说的尽在情理之中,就傻乎乎走了。
回到上海不久,洪彤童又给柴稙打来电话:柴主,你上当了!她一直对他有爱慕之心,不时眉目传情,还曾经主动投怀送抱,弄得他底线差点就崩溃了。他凭直觉认为她不会拿这种话戏弄他,便急切问道:谁忽悠我了,忽悠什么事?她嗔怪道:你真的还不知道,脖子上长的是什么脑啊?听她这话,是揶揄他长着猪脑,他也一语双关说:跟你一样的脑!意思是说,你人脑我就人脑,你说我猪脑你也猪脑。她“哼”了一下说:大事临头了,你还不知死,居然还有心情耍笑?他隐约感觉不太对路,讪讪说:匍母,真的有事?她生气道:我妈都跟你妈差不多了,你要匍,回去匍你妈吧!自知漏嘴失言,他嘿嘿说:这纯属口头话 ,没有特指意思!顿了顿,讨好道:对不住,对不住!言归正传,究竟怎么了?
原来,柴稙递了请假报告两天后,杨俊光在上面批了同意,顺手签上当天的年月日。交给台办公室,被发现报告是补写的,一推算,柴稙已有三个多月没上班了,正副主任便一起拿去向台长汇报。台长正为广告大幅滑坡、效益直线下跌大伤脑筋,心情很糟糕,听了情况不耐烦说:你们办公室认为应该怎么处理?主任向副主任使使眼色,副主任心领神会,咬文嚼字说:要么辞职,要么劝退,要么除名。台长明白这是下井投石,对他们“同根相煎”感到心寒,厉声说:辞职、劝退、除名,岂不是像鸡巴、阳具、男根都一个鸟样!三种说法,同一个结果——让他走人?眼见阴招就要败露,主任故意把台长的反问当作肯定,乘势附和道:对对对,就这么个理,还是领导高,高!主任说顺了嘴,还顺手竖起一个拇指,让人联想起《地道战》中说“高,高家庄的高,实在高”那个伪军司令的嘴脸。台长挥挥手说:行了行了,你们回去再研究研究,成熟了写个书面意见,交台长办公会讨论!台长以为这么说了,他们会知难收手。谁知这两个家伙,误以为台长采纳或者默许了他们的高见,加之本性喜欢多嘴,回到办公室就把柴稙要辞职、劝退、除名的消息放出去,搞得台里人尽皆知,以讹传讹,越传越玄。
听洪彤童绘声绘色讲完,柴稙深感事态严重,已经被炒了主任又要被清出电视台,后果真的是“老婆跌落水——妻(凄)凉”!他现出了要跪的行状,有了想哭的念头,幸亏有另一个“柴稙”在耳旁反复提醒: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才挺住,没有下跪没有哭,悲叹道:我不知倒了什么霉,弄得厄运连连,真是船漏偏遇顶头风啊!洪彤童见他好久没有动静,以为被吓傻了,便在电话里急切喊道:柴主,柴主,怎么了?千万不要想不开啊!要帮什么忙,你尽管说,只要我有的,我能做到的,我都在所不辞!他被这话说得心里热乎乎的,鼻子一酸,掉下了滚烫的泪珠,欣慰以为,这应该算是有个红颜知己,世上“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多了去,如果能和她做夫妻肯定别有一番滋味。他想入非非一番,清清嗓子说:日久见人心哪!但又觉得还没和她有过线的亲密,不能说日久,要是她听歪了,或者被人偷听了都不好,急忙另说一句:路遥知马力,事久见人心!她把“事”字当成是“使”字,便将了他一军:你是想骑牛又使马?那不行,除非你没骑牛了,才能来使马!明白她在使计试探,他赶紧把话兜回来:我本来没想过要使马,既然你有积极性主动性,那就借你这匹好马使一使吧,请你帮我留心看看,究竟最后对我是除名,还是劝退,或者要我辞职?她反应过度,一惊一乍道:你想告他们?对了,到这一步了还怕个鬼!接着又献计献策:要告,可以分两步走,先向市人事仲裁委申请仲裁,不行了,再向法院起诉。这下轮到他惊咋了,觉得她并不是平时印象中那么简单,便稍加夸张说:哇,真的令人刮目相看啊,你想得很周到,有思路,有套路,我会好好考虑!
洪彤童的交谈,一时抚慰了柴稙的苦楚,却无法解除他将要经受的苦难。处理的传闻一旦坐实,台里就会对他断粮,这意味着他将会成为无业者,步入无薪阶层。目前除去给岳父治病花的钱,银行还有些存款,短时间应该温饱无忧,但还很多地方要花钱,怎么苦撑也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穷困潦倒,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现在老婆岳父岳母整天愁眉苦脸,纵然满肚子苦水也不敢在他们面前露出半滴。当他想到几个月后孩子就要出生,自己就要荣升为父亲,更是杂念纷呈,喃喃自语道:孩子啊,爸爸对不起你呀,你还在爸爸骨髓里的时候,爸爸曾经很风光,你要出生了,爸爸却要落泊了!由要为人父又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他们曾经对自己的劝告,想到他们还在农村,巴望他经济上给予帮补……剧烈的伤感,犹如汹涌的波涛震荡着他的心扉!
穆晓兰一直沉浸在对父亲病情的忧愁中,对柴稙遭受的打击和困惑毫无察觉,后来是她新闻部的同事在电话中无意间讲起了有关柴稙的传闻,她很生他的气,对他的倒霉有说不清的看法,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目的,竟对他说:你丢了岗位,归根到底是因我爸生病而起,算我欠你的,以后有机会一定偿还!他顿时愕然,这说的还是夫妻之间的话吗?
穆晓兰可能脑子有点搭错线,言行无常,罔顾信用。她爸病情好转之后,甜言蜜语感谢柴稙所付出的辛劳,信誓旦旦表示要和他同忧戚共患难!想不到,和和美美过了几年,在他前途重燃希望星火之时,她竟然绝情地闹离婚,让他陷入了妻离子散的尴尬困境。他越想越恼恨:匍母,这几年我当牛做马装孙子,她却家外有家,跟别人乱搞,给我戴绿帽,要是养小白脸,可能比我年轻英俊,没想到是找了个大我二十来岁的,别人会误以为我下面的武功还不如老人,这让我更加没脸面见人!愤怒令他几乎丧失理智,思绪就像过山车那样疯狂翻转,把他推进了往事的漩涡。
把岳父岳母从上海送往山东老家安顿好,为了保胎,柴稙帮穆晓兰请了待产假,让她留下来和父母一起住,相互有个照应。他形单影只回到府城,窝在家里睡大觉。年轻体健,两天就恢复过来。一有了精神,“思淫欲”的念头便犹如施了化肥的野草窜窜狂长!他这才想起,几个月来为了照顾岳父,日夜不分,生活无序,没时间没机会没心思和老婆亲热,脑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了“吊干狗肉,大肚女人”这句潮汕俗语。他想,难道睡大肚女人,真的就像吃吊干狗肉,别有一番滋味?公职人员只准生一胎,老婆只能当一次大肚女人,现在不品尝,以后就很难有机会了,但老婆在山东,鞭长莫及。无奈之下,只好决定去吃点吊干狗肉,聊以代替。他知道中山路有家狗肉店,看看窗外天色已是黄昏,就匆匆出门往那边走。快到狗肉店时,洪彤童打来电话,得知他一个人要去吃狗肉,便毛遂自荐过来陪他。他不禁一阵窃喜:她这时候主动送上门来,虽然不是大肚女人,但和狗肉凑到一起,就很有点鱼与熊掌兼得的意思。他不假思索,欣然应允,而且加快脚步去占位点菜,等她一到马上开吃。
潮汕狗肉有许多做法,每一种都充分体现潮菜粗料细做、花样翻新的烹调理念。这家店的狗肉,先用多味中药外加八角、肉桂、柑皮等佐料煮熟吊干,客人点多少切多少,用锅盛上原汤文火加热,再配以鱼露与辣椒酱调成的蘸料,口感味道无与伦比,美誉远播全球。许多海外潮人回乡都要来一饱口福,有的还打包,带回去给亲朋好友分享。一进入秋季,该店就整治齐备开张,食客济济一堂,日日火爆!
洪彤童坐下来,做了长长的深呼吸,兴致大发说:哇,好香啊,一踏进店里,我的口水就要流了!两人大快朵颐一场,还喝了两斤白酒,脸上都像煮熟了的螃蟹。酒能乱性,一点都不假。他们酒足饭饱之后,眼睛就迷离起来,相互含情脉脉对视。她摸了摸他的手,目光射出丰富的信息。刹那间,他仿佛有股电流通过,胸口怦怦跳个不停,下面跟着快速反应,就像有了座韩江边的宝塔。他迷迷糊糊以为是尿急,拔腿要去洗手间,怎奈不胜酒力,一步一个踉跄。她急忙跟上去搀扶他:柴主,柴主,慢点,慢点!他舌头不听使唤,结结巴巴说:我已削官为民……不……是革职无业了,柴个屁主……什么屁都不是!到了洗手间,他一屁股坐到马桶盖上,“嘭”的一声把门关上,嘴里大喊道:司机,开……开车!她记得他以前坐车都这个样,一关车门就催司机开车,知道他已经醉得不行了,赶紧买了单,开车送他回家。车到西湖边林荫道,他真的尿急了,一手抓住车门把,一手拍打座椅说:停……停车,我要……拉尿,不然鸟……泡就涨破了!她把车靠边停下,等了半天,见他靠在一棵小树上老不回来,下车一看,他把腰带箍在小树上睡着了。好不容易把他送到家门口,他醉眼蒙眬看了看,对她说:小姐,你们这家酒店好高……级,包厢还装了不锈钢门,我去拉泡尿就自动关了……看起来“火烧猪头——熟面熟面(脸熟)”,我好像以前经常来……呃,开……开门!见他这么胡言乱语,她只好去他裤兜摸钥匙。她一摸,就碰到了耸立的宝塔,不由一阵春心荡漾。他被挠痒了,“嘎嘎”发笑,进了门又说:你们酒店服务很到位……有创新,还增设了……帮挠痒项目,给予口头……一次。话还没说完,就躺到沙发上睡了。她用毛巾蘸了热水,给他擦脸擦脖子擦胸口擦手,想帮他醒醒酒。结果,敷了热水,反而加剧了酒劲。他胡乱拉了她一把,她就顺势扑在他身上,纤纤玉手伸下去上演了一出克林顿拉链门,尝试着要进行深入互动。他被吓清醒过来,在充分动之以情的状态下,坚持对她晓之以理:我……我有……老婆了,如果我没……有,就……可以!她依然不管不顾扑着,滚烫的红唇从他的嘴巴吻到了胸口。他“呵呵”大口喘气,手脚稍稍放松,差点就被她占据了宝塔。他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神力,突然迅速完成换位的连贯动作,翻身得解放,变成了秀才郎骑白马。这时身下的白马,满园春色关不住,千等意人采花来。而他,蠢蠢欲动,犹有一竿插到底的企图,不忍就此无所作为,便俯下身去吻她的额头、脸颊、鼻尖、嘴唇,正要往下推进时,脑里“咯噔”了一下,猛然幡醒:再往下就是禁区了,千万不可冲动,一冲动就会酿成千古恨!他立刻中止一切向纵深发展的行动。一场意外事故,顿时变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他赶紧穿好衣服,到客厅沙发上坐着,点燃一支烟狠狠长吸一口,香烟像导火索“嗞嗞”燃烧,却不见冒烟。再吸一次,竟噼里啪啦放了一串响屁,烟雾才随声从裤脚飘了出来,看上去很像摩托车的两条排气管。他的私心邪念,仿佛也随之飘到了九霄云外。她穿戴齐整出来,脸上气象幻变,骂了一声“没鸟用”就走了。他追到门口,见她小跑走远了,唉声叹气摇摇头,关好门坐回沙发继续抽烟,边抽边揪“陆军头”。
说来也怪,这么一揪,阿Q精神又占据了脑里的制高点。柴稙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被革职无业,或许就像塞翁那样,也有一群马正在等着,干脆乘此机会,离开府城这鸟泡大的地方,到省会去博一博,那里层次高、地方大、机会多,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游,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发展!
现实往往比理想差一步,柴稙到了省会的感受,却是差了一大步。原先他把丢职当作了风吹帽,以为凭着是府城电视台首席男主播这块金招牌,当了几年总编办主任又有组织策划协调经验,能说能写也能干,加之形象阳光有亲和力,找份工作应该不成问题,但落到现实,却频频碰壁。这才发觉,原来天太高了,鸟飞累了没处歇脚,海太阔了,鱼怎么拼命也难游到边,况且前面衰运的余波未了,他的心很受伤。撞彩在省二台谋了一份相对固定临时工,静下来舔伤,可正当有了转正入编的希望,却又突遭婚变,这无异于给他受伤的心又狠狠捅了一刀!面对残酷的事实,他慨叹不已:我出门在外奔波劳累,都是为了生活,为了老婆孩子幸福,我容易吗?
省会是国际大都市,有任市长普通话讲不好,把它说成是“国际大堆屎”,大官大腕大款比比皆是,上厕所一不小心就会尿到好几个,大宾馆豪华酒店比公厕还要多,很多人在里面吃喝玩乐。柴稙初到省会,有段时间却是肚里填了个碗仔面就去吃闭门羹,吃完闭门羹再回来填个碗仔面。路过宾馆酒店,他就暗下决心,哪天我发达了,一定要找家最好的大干一餐。一开始,以为影视行业复杂,台上演戏台下也演戏,他想借再就业的机会跳出旧圈子,另辟新职场。没承想,用人单位了解了他的经历后,大都劝他别浪费了专业,还是干回老本行好,他才想起要找影视界的熟人。省二台台长吴友良是揭阳人,以前因公打过几次交道,相互印象不错。看准星期一上午吴友良例牌召开台务会的时机,他找到省二台,向吴友良如实数说了自己的遭遇。因顾及到都是潮汕老乡,也了解他的业务能力,吴友良动了恻隐之心,照顾他到新办的潮汕话栏目打临工,每月两千块,是当时省会的中下工资水平,但比在府城当总编办主任还多。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赶紧打电话向穆晓兰报喜。她貌似“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冷不热说:那你就干了。没有得到预期的赞许或鼓励,他心情有些不爽,但考虑到她快生了不能激怒,怕动了胎气,也猜想她可能是对将要长期两地分居发愁,就不与她计较。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柴稙马上寄了一千二百块给穆晓兰,叮嘱她要加强营养,把身体养好,生孩子才有劲,少些折腾,还豪气地表示,以后每月会多寄一点。
临时工基本属于三等公民,栏目组有什么苦累活都推给柴稙。尽管同台不同酬,甚至多劳少得,他都想尽办法去干好,争取给大家留下好印象,再忙再累也不敢吭声。到了穆晓兰预产期的前一个星期,他去向台长请假。吴友良正忙着改材料,头也没抬,随口问:不是才来没多久嘛,怎么就要请假了?以为吴友良在责怪,他不敢多加说明。见他闷头闷脑,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吴友良接着说:这个材料要报省广电厅和省委宣传部,催得比较急,如果没有别的事,那就暂时这样吧。他唯唯诺诺道:那你忙,你忙!诚惶诚恐退了出来。
刚离开吴友良办公室,穆晓兰就打来电话:柴稙,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别人的呀,你怎么还不回来?生孩子是家庭的大事喜事,她这么说他,完全情有可原。他不做任何辩解,忙不迭说:好好,晚上我就坐夜班车回去!说完才想起还没请成假,只好硬着头皮折回去,战战兢兢说:台长,没办法,还得打扰你!吴友良听他说明了请假的原因,深有感触道:俗话说得对,什么都可以等,生死无法等!就随手拿起笔批了他的假。
赶回府城已经天亮,恰巧穆晓兰开始出现产前阵痛,柴稙水没喝饭没吃,就马不停蹄把她送进了医院。第二天,儿子顺利出生。他用心服侍母子,给儿子起了个能讨妈妈外公外婆喜欢的名字叫柴穆儿,表明两姓共有,穆家香火也有人传承。穆儿三岁之前,柴家穆家都沉浸在幸福欢乐之中,穆儿幼儿园上了一学期快过元旦时,夫妻这才反目成仇。
穆晓兰闹离婚前夕,省二台腾出一个空编,要从到台超过三年的临时工择优入编。初选入围的人中,柴稙台龄最长,有四年;学历最高,他利用这四年已读完职大本科,取得戏剧专业毕业证书;业务最熟,他十八岁开始担纲县台市台的首席男主播,二十五岁提为市台总编办主任,采访、写稿、编辑、播出样样拿得起;表现最好,什么苦累活都干,从不偷懒发牢骚。有了这四个最,台长又是老乡,得知启动入编的消息,他几次去找吴友良探口风,吴友良都明确表态应该首选他。他以为这是自己裤裆里摸鸟——稳抓稳拿的事,暗自庆幸就要熬出头了!一旦如愿以偿,那就将印证了他的能力与价值,一洗被市台免官革职之耻。他本想在这紧要关头多点好表现,争取顺利转正入编,可穆晓兰却打来电话,逼着他提前回府城。
办完离婚,柴稙回了父母家一趟。看他垂头丧气的鸟样,柴银波不知说他什么好,苦着脸说:老人讲,姿娘就像泥鳅,捧得捏不得,捧着她不跑,捏了她反而会溜掉,你一直把穆晓兰小心翼翼捧着,结果还是跑了!他深有感触道:穆晓兰不是泥鳅,是水鸡(青蛙),捏得捧不得,捧着她就跑了,都是我的错,怪我没有捏好。他边说,边做了个使劲捏的动作,把穆晓兰当成手心的水鸡,想狠狠捏紧捻死。
经这一折腾,柴稙没心思没时间顾及转正入编的事。当官在于活动。由于他没有继续活动,结果事情大翻盘,职位被别人活动去了。他是煮熟的鸭子飞了,夹到嘴边的肉掉了,错过了一次东山再起的好机会,成了耿耿于怀的心病!他多次为此唏嘘:这是真正的鸡飞蛋打!并为能想到这么个形容词,大发感慨:完全正确,她婚前先被别人开了处,婚后又和人乱搞,就是彻头彻尾的一个鸡,我现在妻离子散,就是鸡飞蛋打,她鸡飞了,把我的蛋也打了——转正入编没了,特别是儿子散了,比打我的蛋还要命啊!
在街道分割离婚权益时,穆晓兰坚持穆儿要归她。他坚决不干,却不知道怎么争,就悄悄出来打电话请教律师“老亚王”。“老亚王”说:按照法律,母亲对幼儿有优先抚养权,你很难争得过她。他想起了网上疯传“尽人事,随天命”的话,认为自己“尽人事”了,但回天无力,又不甘心“随天命”,只好暗自喟叹: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法律无情,我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是我的亲生儿子,一张离婚证就生生把亲父子隔离开来,以后他妈改嫁了别人,他还得叫那个王八蛋父亲,我的亲生儿子就变成了王八蛋的儿子,连我也稍带变成了王八蛋,这跟要我绝后、挖我祖坟有什么区别啊?他的心仿佛被割了一刀又一刀,鲜血汩汩外流。有相当一段时间,他就像换了另外一个人,常常无端发愣,忘记了正在干的事,甚至手上拿的东西掉了也不知道。
由于胸中一口恶气久久难以下咽,柴稙就超前出现了爱回忆的状态:想当初,老子作为首席男主播,在府城不知迷倒多少雅姿娘仔(美少女),如果男人也可以叫万人迷的话,用万人迷来形容我当时的盛况一点都不为过,每天一走出电视台的大门,总有一大堆雅姿娘仔在等着我,有的给我送鲜花,有的给我送潮绣手帕,有的给我送红桃粿、束沙、豆条、米润、乒乓粿等潮汕著名物食,求我签名合影留念,有个非常性感的雅姿娘仔,让我在她的大腿手臂都签了名,还说下次请我吃饭,给她胸脯上也签个名!这是潮汕姿娘中的奇葩,潮汕姿娘以妇道妇德闻名于世,一般不敢如此大胆开放。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府城许多非屌丝的雅姿娘仔,都纷纷想要嫁给他。拿这些来与被穆晓兰甩了作对比,他总要骂骂咧咧:匍母,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戏入到我的人生也太古怪了,我在影视界干了那么久,职大又读了戏剧专业,可说是个弄戏的,可偏偏就在人生大事上被戏弄了!
鉴于人生四大幸事中,洞房花烛夜排在金榜题名时之前,柴稙固执认为,人生大事莫过于婚恋。个人婚恋有关的事,他都记忆犹新,一触及和穆晓兰的婚恋,就不由自主地扯出了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殷飞鹏做媒的事。
1994年中秋那天,殷飞鹏打来电话,亲切说:才子,今天过节怎么安排?市委宣传部的二号人物来过问下属单位干部的过节情况,这很让柴稙受宠若惊,随即现出潮汕俗话“鸟泡当作布袋背”所描绘的行状,诚惶诚恐道:殷……殷部,你好,没什么……特别安排,还是像往常一样回家和父母一起过,谢谢殷部关心,领导亲自打电话有什么指示?殷部在北方当过十来年兵,喜欢在普通话潮汕话之间穿越驰骋,心想:曾听说这小子比较傲,见他现在的口气,还是相当殷勤的,不过老叫我殷部,说成普通话跟阴部完全同音,听起来好像我是个鸟部长,估计他应该是无意的,只是按照潮汕习俗随大流叫叫而已,但作为顶头上级领导不能太便宜他,必须杀他一下威风,让他今后乖乖听我的话!因而故意拖延,不回他的话。见电话那头静默,柴稙就紧张起来,想了想,豁然顿悟,把“常务副部长”做了简化技术处理,忙不迭改口说:殷常,我这把臭嘴不会说话,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殷部听了还是不高兴,用普通话带怒说:只听说大肠小肠盲肠,头一次听说有阴肠,究竟是说我畸形有阴肠,还是咒我是地府阴场?一看马屁拍在马腿上,他吓得差点尿裤,赶紧解释道:对不起,对不起,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殷部窃窃自喜,知道达到预期目的,见好就收,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弯,相当随和说:呵呵,没关系,谅你也不敢有那个意思,嗳,是不是?嗯,我们是一个战线上的,职务虽然有点差别,但说穿了是同事,可以做朋友嘛,我在部队有位揭阳人老首长说过一句名言“关系是短暂的,友谊才会久长”,不要动不动就领导领导的,那样显得生分,而且你说“阴部关心”,听起来好像是我要鸟你?以后就叫我老殷吧!今晚你跟父母请个假,跟我到朋友家去吃饭赏月,那里地头好,环境美,别有一番情趣。柴稙一听要叫他老殷,潮汕话跟老鹰同音,老鹰经常叼鸡,被当作害鸟,就忍不住偷偷笑,嘻嘻说:我不敢那样叫,还是叫领导好,就听领导调遣吧!
当天傍晚,殷部到电视台门口来接,柴稙习惯性拉开后座车门坐到主宾位上,见是殷部开的车,就想起礼仪课上“主人开车主宾要坐副驾驶位”的说法,屁股犹如坐到烧红的铁板,“腾”的一下就退了出来,手忙脚乱拉开前门坐到副驾驶位上,尴尬说:不好意思,劳动领导亲自开车,我真不知道怎么表示才好,只能像俗话说的“鸟泡当作布袋背”了!殷部霎时满脸怒云翻滚,心想他真的是一把鸟嘴,怎么能这样说话,这岂不是把我当作鸟泡了吗?就冷冷说:你说来说去,总离不开裤裆里的东西,就不会换换思路改个说法?弄得他一路忙不迭赔笑脸道不是。
车行不久,来到通往韩江边的一个路口,路尽头有座单门独院的西式建筑,与隔江的宝塔形成中西映照。柴稙不由疑窦丛生,自言自语道:这不是教堂吗,要来这里做什么?殷部听了,不屑说:媒体本来是消息灵通无所不知,亏你还是电视台的总编办主任,居然连这是个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这是全府城最大富人的私人别墅!他“嘿嘿”自嘲自解道:我多次经过这里,见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只露出上面几个洋葱头,一直以为是座豪华教堂,真的是孤陋寡闻!殷部得意说:这座别墅是模仿俄罗斯的什么大教堂建的,上面几个洋葱头叫做穹顶!
说话间,车已到别墅跟前,柴稙一看,高高的围墙根有大大的水渠,堪比北京故宫的护城河,大门口只有桥墩不见桥,不禁感叹道:屋主估计是毛著学得好,不仅高筑墙还深挖沟,看起来就像固若金汤的堡垒!殷部嫌他少见多怪,嗤之以鼻道:应该说是像座城堡,这块地形若宝瓶,风水先生说是“金樽献瑞”,瓶底凸到江里,瓶口连着岸边,结合部被挖通连接江面,使整个别墅区变成一个江中岛,总面积近六平方公里,相当于两个多汕头老特区,有人看不惯,就用《智取威虎山》的对话说,别说是“金樽献瑞”,即使是“天王盖地虎”,对岸有“宝塔镇河妖”,是成不了气候的!殷部如数家珍,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柴稙奉承道:还是领导眼光厉害,可以看出是宝瓶金樽,我看了却像个布袋,这就是差别啊!因为他刚才讲过“鸟泡当作布袋背”,那么,说像布袋,就犹如说是像鸟泡,也等于说是像阴部。殷部讨厌他老把鸟挂在嘴巴上,是名符其实的潮汕话说的“鸟泡嘴”,就没理他,自顾把头伸出车外,唿哨一声,喝道:开门,跟你老板通报一声,我们到了!随即就听得一阵“轰轰”机械声响,大门沉闷打开,同时门下方缓缓伸出一座桥来。柴稙骇然不已,举目望去,大门上方有“清风水榭”四个浮雕大字,心里暗自嘀咕: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家?居然装了如此神秘的机关,完全可以叫做土豪城!
车进大门,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一群身穿疑似日本军装的保安,分列两边虎视眈眈,还有一群狼狗张牙舞爪扑到车边来,吐出红红的舌头,似乎随时准备咬人。柴稙大惊失色,条件反射做出抱头鼠窜的姿势。殷部怒从心头起,咬牙切齿骂道:匍母,果真主富仆大,狗仗人势!才子,隔着车窗,怕个鸟啊,坐好坐好!
虽然已叫保安通报了,但到了主楼,并未见有人来迎接,殷部好生恼火,因怕在部属面前丢脸不便发作,只好强作欢颜,带着柴稙径自走进客厅去。厅里坐了几个人,一个六七十岁脑大肠肥的男人站了起来,装模作样拍拍巴掌说:欢迎欢迎,欢迎殷部光临!潮汕是亚热带海洋性气候,中秋依然十分炎热,这人袒胸露肚穿一件短袖衬衫,肥硕的脖子上戴着一条像牛绳般的金项链,链上挂着一块比孩子的长命锁还要大的金牌,十个手指有七八个戴着镶了宝石的金戒指,右拇指套着个玉扳指,左手腕戴着块金表,在灯光的照耀下,浑身金光闪闪。柴稙心里嘀咕道:想不到有人会这么打扮,可能是要营造珠光宝气的气派,显示家底富足,完全是个暴发户土豪形象,如果真要炫富,干脆挂几个银行卡,上面标明金额,让人家一看就知道有多少身家,岂不更直接更省事?殷部看出他有所鄙夷,为避免冷场,便居中作了介绍:这位是谢添财谢老板,我们府城首屈一指的大富人!这位相信不用我介绍都认识,以前每晚都在电视上,是我们府城电视台大名鼎鼎的首席男主播!谢老板呵呵说:知道,他鼎鼎大名,猪猫鸡狗都知道,来,坐坐!又向厅后喊道:细妹,来冲茶!一个亭亭玉立的姿娘仔,应声从里屋款款出来。谢老板得意洋洋介绍道:这是我小女儿香云!细妹,叫殷部,这位你应该认识,就是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鼎鼎大名的首席男主播!转头问殷部:哎,叫柴什么?没等殷部回答,谢香云抢先说:柴稙,大家私下叫他柴逼!潮汕话柴逼与柴稙谐音,是木头女阴的意思。谢老板为了不让人以为他女儿多嘴多舌没教养,赶紧插播广告:我细妹从小记性好,反应特别快,又特别能干,茶也冲得特别好!说话间,伸出右手表示有请:来来,喝茶,看看她的茶艺是不是不一般?他自己率先端起功夫茶,一边喝一边继续做广告:我细妹,现在是我的副总,专管玉器这一块,已成了业界名声好大的人物,在全潮汕、全省以至全中国,一提起谢香云,懂玩的,哦,不是懂玩她的,是懂玉玩玉的,一个个都伸出大拇指!听父亲这么说,谢香云满脸绯红,父亲话音未落,又抢着说:我爸,不单是大老板,还是大话家,一说起来就“滚滚长江东逝水”,别人是浪花卷起千堆雪,他是浪话带出千堆屎,别听他乱说!
吃饭时,满桌豪华昂贵菜式,燕翅鲍自不用说,还有珍稀野味。酒在餐厅四周的柜子摆得琳琅满目,什么理察、路易十三、杯莫停、皇家礼炮、迈高、轩尼诗,任人随意挑选。柴稙在市电视台这么多年,吃请应接无暇,算是见过世面的了,这顿饭还是着实让他大开了眼界,甚至可以说是大跌眼镜,但对这家人并不太感冒,也不去细看谢香云的花容月貌。临别前,谢添财拉殷部到里屋去密谈。
回来路上,殷部问柴稙:怎么样,第一感觉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问话,他懵懵懂懂反问道:嗳,什么感觉?殷部被激怒了:匍母,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事,居然还反问我是什么感觉,当然是对谢总,对他女儿的感觉啰!难道要问你对酒菜的评价?他惊慌失措说:你只说要我来吃饭赏月,没跟我说别的呀?殷部只好道出了原委,说谢香云经常看柴稙播的节目,对他有了那点意思,就怂恿父亲去找殷部拉纤保媒。他终于解开了心结,知道这是一顿另类的鸿门宴,古话叫做欲取之必先予之,思想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我现在年轻力壮,和她这样出身的人结婚,好像是要傍大款,会遭人戳背脊,俗话说“众人嘴毒过蛇”,早晚会被唱衰弄倒霉的……还不如去找个家教好的,她会把我当成老爷来伺候,她家里人也不敢看轻我,哪天我再有点进步,也不会被人说是靠妻家财弄来的……男人事业第一,要敢打拼,不能被人当作好吃软饭,不然就成了软壳虾软壳蟹,任人捏来捻去。他越想越激动,禁不住脱口说:不,是缩头乌龟!殷部以为他想通了,下定决心要干,就接过他的话说:对,不是缩头乌龟!跟富家女谈婚论嫁,也是你情我愿,怎能是缩头乌龟呢?他知道殷部误会了,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说我不当缩头乌龟!殷部气愤骂道:匍母,你是不是被门夹到,脑坏了?有这样的欢喜事,应该赶快接过来,也像你说的“鸟泡当作布袋背”,你居然偏偏不喜欢!他被唬住了,结结巴巴说:我……我还从未娶过老婆,哦,不不,是……未谈过对象,让我再……想想。
柴稙一直拖着不向殷部表明想出的结果,但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得沸沸扬扬。律师“老亚王”也跑来求证虚实,他自豪说:有这回事,是我不鸟她!后来他找了穆晓兰这个普通干部的女儿,结果却与他的初衷相去甚远。他为她和她家做了重大牺牲,她不知恩图报,反而给他戴绿帽,还把他蹬了!想到这些,他气不打一处出,认为当初还不如娶谢香云好,她是土生土长的府城人,从小受到潮汕传统美德的熏陶,起码家庭稳定宽裕,省了好多事,她只是好说话一点,但很能干,长得比穆晓兰还高挑还带劲,说不定现在过得很幸福。当时他就像俗话说的“给鬼匍着”,鬼迷心窍,不听父母的劝告,说什么也要娶穆晓兰,觉得她是大学生,又是电视台的记者,娶了有脸面。更重要是,她的床上功夫让他像抽鸦片上了瘾。他曾经冷静反省,她之所以功夫那么好,明摆着,那是因为临床经验丰富!自己色令智昏,不单没发觉其中的问题,反而当成是她的迷人之处。反省使他顿悟过来,把一切归咎于自己缺乏临床经验,归咎于误上了她的贼床!
柴稙不鸟谢香云的消息传开后,穆晓兰瞄准下班时间,先在电视台大楼门口候着,等他下来就装作偶然碰上,迎上去问他:听说你最近干了件大快人心的事情?他觉得大庭广众,人多嘴杂,不好说话,便跟她边走边聊。她一路大灌迷魂汤,说他是真正的男子汉,不畏权钱威逼利诱,敢于不与大官介绍的富家女谈婚论嫁,这就叫做威武不屈、富贵不淫、贫贱不移!他被灌得晕晕乎乎,深感说话投机千句少,不知不觉就来到她宿舍门前,这次他没有进去。过了几天,她旧技重演,再次引他来到宿舍门前,他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跟她进去了……结果就上了她的贼床,任由她兴风作浪。他是如假包换的处男,很留意她是不是处女?但他发现,并没有传说中处女膜弄破会“噗”的一声响,也没有鲜血四溅的景观,就怀疑她被人喝了“头啖汤”。潮汕人最忌恨这种事,他如鲠在喉,却讳莫如深,黯然神伤:唉,这就是俗话说的“被老鼠咬到鸟——痛了不好说”!因是初尝床第之欢,欲罢不能,而且过了不久,她不时作呕,貌似妊娠反应,只好差强人意继续坚持深入互动。开始是不想下床,后来是下不来床,直至离了婚才没有再上她的床。
穆晓兰的事与谢香云的事比对起来,可说是,喜欢的偏偏不欢喜,欢喜的偏偏不喜欢!柴稙不由长吁短叹:这叫什么事,接连被人调戏,被命运调戏,说穿了是始乱终弃!唉,这臭姿娘既然已经改换门庭,就不要再去想她了,现在最牵挂的是儿子,如果跟他妈去改嫁,就成了被人嘲笑的“拖油瓶仔”,这多没面子,儿子要经受多么痛苦的心灵煎熬啊?为了儿子,他发誓:面对一连串的变故,决不能趴下去,让人看扁了,必须振作起来,攒足实力去争儿子,一定要让穆儿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
潮汕人保持着优秀传统文化,有独到韵味的潮静心反思摊上这种人生败笔的原因。有一天终于“梦已醒来,人不傻了”,认为当初确实是自己色令智昏,选人不慎,但牛市在中间插了一杠子,才是导致家庭破裂、妻离子散的关键所在,牛市是罪魁祸首,是不共戴天的情敌!他把报牛市“一杠子”之仇摆上了重要日程,并从日程的“日”字得到启发与智慧,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给牛市中间插他妈的一杠子!他刚刚有了这个主意,启发与智慧又进一步转型升级:不要插他妈,应该插他孩子的妈,哦,也不行,牛市年纪都那么大了,他孩子的妈肯定也垂垂老矣,要插就插他的孩子,假如他有女孩子,我就给她在中间插上一杠子,他搞我女人我就搞他女儿,这才是高招、妙招、绝招,一招致敌于死地!不过,自我欣赏一会儿,他又犹豫了,恨自己实力不够,跟牛市较量悬殊太大,胳膊拧不过大腿,一个无业人员只有在某方面形成绝对优势,才有可能扳倒一个大权在握的副市长!想来想去,脑海里蹦出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话,他认为有仇不报更是非君子不丈夫,决定还是到省会谋发展,等待积蓄足够实力,最好能搭上个把高层人物,选择有利时机,再报牛市这“一杠子”之仇!
开始第二次转战省会,柴稙先去找了吴友良,要求继续在省二台干。吴友良笑笑鸟了他:匍母,是你“好好鸟捏出血”,自毁前程,本来很有希望转正入编,到了关键时刻你却走了,其他人活动得很厉害,托了很多关系来说情,我没法一手遮天,顶不住各方面的压力,你要理解啊!说得他战战兢兢的,以为没戏了。但吴友良可怜他的遭遇,产生了戏剧性变化,竟调转话头,慨然答应了他。
日复一日重复原来的工作,柴稙人在省会心系府城,老惦记着儿子,算准儿子在家,就打电话回去,穆儿说:爸爸,妈妈说你去省会赚钱,省会的钱是不是很多很多,你赚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你是不是忘记我了?我很想你哦!他听三岁多的孩子这么说,喉咙就哽咽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噙着语、潮剧、潮乐、潮菜、功夫茶等标志性符号,被称作中国第五十七个民族。潮汕人家庭观念最强,离婚率最低,普遍认为离婚不光彩,是另类。柴稙忙完离婚,不好意思出去见人,在家呆了个把月,泪花说:穆儿,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是你的亲生父亲,怎么会忘记你呢,我也很想你,但现在我……还不能回去,等我赚了很多很多钱就回去看你,你在幼儿园要争做好孩子拿红花,在家要听……话!穆儿天真说:爸爸,我是男子汉了,我不哭,但看到别人的爸爸来接小朋友,我就想哭……爸爸,这个周末你骑摩托来接我,我最想坐你骑的摩托了,好多小朋友都是爸爸骑着摩托来接的!父母离异,最苦了无辜的孩子。穆儿的话,让他泣不成声,好长一段时间都在回忆品味,每回味一次就哭一次,像个多愁善感的怨妇。
饱受思儿愁绪的折磨,柴稙对什么老提不起神来,渐渐就觉得在省二台没什么劲儿,虽然位置还好、工资不少,但没什么实权,长久下去,不知“一杠子”之仇何时能报,尤其是要看穆儿特别难搞,因而情绪出现波动,动了跳槽的心思。正在苦苦寻找机会之际,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姐夫江伟强在汕头的公司生意做大,在府城建一个出口加工厂,打电话让他回去帮建厂管厂。他认为这是个赚钱积蓄实力的好机会,有钱能使鬼推磨,而且也方便去看穆儿,就毫不犹豫办了离职手续,收拾好行李,急忙打道回府。
回到府城,正是下午放学时间,柴稙就直接去了穆儿上的幼儿园。在门口左等右等,所有的小朋友都走光了,还没见到穆儿。他以为是被穆晓兰提前接回去了,赶紧打了原来家里的电话。穆晓兰告诉他,穆儿发烧在家。他要去看穆儿,她说: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你再来我家不好!他怒不可遏,很像男人地咆哮道:我是穆儿的亲生父亲,有探视权,怎么不能去?离婚协议商定,他每月承担抚养费一千元,可以看穆儿两次。她一时语塞,沉默了一会儿说:穆儿现在需要休息静养,你不要过来了,我把电话给他,你跟他说说话就可以了。穆儿在电话里用虚弱的声音激动说:爸爸,你这么久不来看我,我好想你喔,我要你现在就过来看我!他说:好好好好!穆晓兰一把抢过电话,先告诉穆儿,现在天晚了,要乖乖睡觉,然后对柴稙说:要看,等穆儿好了再说!不容分说,就把电话扣了。他第二天上午过去,门却锁着,敲了半天,喊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动静。拨了电话,服务台小姐则说该机已经停止使用,打了手机则说该机已经关机,跑到幼儿园,老师说穆儿这星期请假了。他听了当场就悲声抽泣,弄得老师阿姨们都来劝他哄他。穆儿的班主任不知其中的曲直,又是个“姿娘牯”女汉子,口气相当火爆说:只是请了个假,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哭什么哭,摸摸下面看看还是不是男人?他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时惊慌失措,竟顺着她的语境往裤裆摸了摸,明显证实那东西还在时,发现自己这个动作实在是不靠谱,手像触电似的拿开来,同时感到被这样奚落很没面子,一下子激起了男子汉气概,气汹汹说:你管小孩就管小孩,管我下面干什么,我下面有没有那东西关你屁事?有,也轮不到你用,没有你,那东西照样有用!班主任毕竟才二十来岁,被抢白了一番,霎时脸就红了,但毫不示弱,大声反驳道:小孩发烧在家,你反倒跑到幼儿园来,还哭哭啼啼,真是莫名其妙,回家去看不就得了!这下轮到他尴尬了,总不好直言不讳告诉她自己离婚了,只好怏怏不乐走了,从此再也没见过穆儿。由此又增添了他对牛市的愤恨,加剧了他报仇雪恨的念头。
江伟强的工厂正处于初创阶段,鸟事多过牛毛,柴稙疲于奔波忙工作,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江伟强觉得作为姐夫有责任关心他的个人问题,就抓准他心情好转的时机劝他: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能弄成男子汉大豆腐,既然离了就离了,再去另娶一个嘛!这话好像人体的敏感部位,一抓就痒,一摁就痛,让他脑海里掀起了阵阵波澜,蛰伏已久的性意识闻风而动,那次差点被洪彤童占据了宝塔的场面,随之频仍叠现。他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洪彤童说:都过去一年多了,我已经结婚了。他无奈叹道:唉,世事无常,又被生活被命运调戏了,再下去就可能要被强奸了!
郁郁闷闷过了几年,入夏的一天,穆晓兰突然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吼道:柴稙,你把穆儿弄到哪里去?他一下就懵了,嚅嚅喏喏说:讲道理好不好,你已经几年不让我见他了,现在反而来问我,这是什么逻辑啊?她没有减弱半点嚣张气焰,蛮横地说:肯定是被你藏起来了,你天天处心积虑诱骗他,跟他卖弄亲情,弄得他老吵着要亲生父亲,不是你弄走了就是他去找你了,马上给我交回来!这时,柴稙紧张起来了,没好气说:乱喊乱叫做什么,吵鸡巴火能把穆儿吵回来吗?你冷静想想,他会去哪里了?我真的没接走他,他也没来找我!一个八岁孩子突然不见了,着实让人吓个半死,他放下手头的事情马上去找人。
经过一番打听终于搞清情况,穆儿那天和班里的同学吵架,同学骂他“无父仔”!在潮汕,这样骂很恶毒,等于说是野种。穆儿气不过,愤愤说:我有父,我爸叫柴稙,是电视台的主播!同学说:耶,不知羞,脸皮厚过城墙,是主播,怎么从来没在电视上看见他?穆儿自豪地说:他现在到省会赚大钱了!同学说:哪,你去找来给我看看!穆儿只是个读二年级的孩子,遇到同学的激将法没能把持住,脑里要去找父亲的念头随即不断放大,不吭不哼扭头就走了。同学们一哄而散,都没留意他的去向。
后来才知道,穆儿放学路过府城汽车站,见川流不息的大巴中有一辆要去省会,就趁司乘人员不备混上车,藏在最后一排座椅下面。中途车到鲘门服务区休息,穆儿怕走丢了不敢下车,尿憋得厉害,就偷偷用塑料袋拉了,绑紧塞在旁边。到了省汽车总站,天蒙蒙亮。这一带是“惠来帮”的地盘,下了车,就有个操惠来口音的中年妇女来拉他:阿弟,阿弟,来食糜(粥),来食糜!他小小年纪第一次离家出门,听到潮汕话的热情招呼格外亲切,心里暖暖的,这时也才想起从昨晚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肚子饿得咕咕叫,就抬脚要跟那中年妇女走,但怕行差踏错,他试探着问:你请我食糜吗?中年妇女霎时变了另一副嘴脸说:想得美,天下有这样的好事,你招呼我去!穆儿是个鬼精仔,发觉这女人不怀好意,想起了以前父母交代他出门要提防坏人的话,马上调转话头说:我知道你不会白请,我才这样问你嘛,我爸爸妈妈就在那边,如果要食糜,等我爸爸妈妈来了再一起去!说罢转身向车站出口的人群跑去,边跑边喊“爸爸,妈妈!”那中年妇女以为他后边真的还有大人,只好另去拉客。
发现那中年妇女走开了,穆儿才停下来,抚抚胸口喘气,自言自语道:臭姿娘,想骗老子,你以为老子好骗啊?他揪揪“陆军头”,认真思考如何去找爸爸?记得分别之时,爸爸要他记住一个手机号码,现在却老想不起来,但还知道工作单位。正好有个交警在路边执勤,他一下想起了“有事找警察”的话,就跑过去问路。警察见他小小年纪独自出门,很耐心告诉他:沿着这条环市路向左边走,看见电视塔就是,省一台、二台都在那里。
忍受饥肠辘辘,艰难走了一会儿,视线中左侧出现一个电视塔,穆儿高兴得跳了起来,冲着前方喊道:爸爸,爸爸,我来了!走了几步又喊:爸爸,爸爸,你的亲生儿子来找你了!接着,喃喃道:我八岁了,我很乖,我能一个人到省会来。一个八岁孩子独自混上车,经过五百公里的长途跋涉,跑到省会来寻找亲生父亲,的确不简单,也很令人揪心。
兴高采烈来到电视塔下一栋大楼,门口牌子上写的却是市电视台,穆儿一下像打了霜的菜苗萎下身去,泪珠涌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他强忍着不让它往下掉。人不在常态,困倦不知不觉就漫遍全身,他一脚深一脚浅走回环市路高架桥底下,放下背上的书包靠在桥墩眯眼睡了。朦朦眬眬中正在吃最喜欢的牛肉丸,忽然听到了像牛叫的吼声:起身,起身!他睁开眼睛一看,跟前站着两个戴红袖圈的大汉,用粤式普通话对他说:小家伙,你一大早躺在这里睏大觉,想逃学吧?后来看到他校服上有校徽校名,浑身弄得脏兮兮,知道他是从府城来的,其中一个又说:哦,还是个小盲流,走走,跟我们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穆儿拉去收容所。
柴稙赶到省会,刚好与穆儿被拉去收容所的时间错开了。他像无头苍蝇乱跑乱窜,哪里还能找到穆儿?几天后,正急得束手无策的时候,穆晓兰打了他的手机,说穆儿已被省会民政局送回府城了。他悲喜交加,对着电话哽咽抽泣起来。她挖苦道:隔了几年,你的衰样半点也没改变!随即把电话挂了,让他一时不知道还要不要哭,自我谴责道:怎么就管不住那几滴泪水?受到多重的刺激,他乘势总结了过去的经验教训,认为自己一会儿硬一会儿软,一会儿是男人一会儿像女人,性格决定命运,难怪会有喜剧又有悲剧,不痛改前非,怎能去搞他女儿报“一杠子”之仇?
一晃七年过去,柴稙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了!他改掉了以前飘忽不定的脾性特别是爱哭鼻子的毛病,扎扎实实为他姐夫管厂。进进出出都有人毕恭毕敬叫他柴总,让他又找回了当领导演主角的感觉,越干越欢,厂越做越大。鉴于他表现出色,又是至亲,江伟强奖给了他百分之十的股份。他用赚来的钱,在家乡大路边买了一百多亩地,沿路盖了一排铺面,租给人卖不锈钢制品,仅此一项每月就可以收租金二十多万,一年差不多三百万。在铺面后边,他盖了一栋三层单门独院前后花园的小别墅,让父母搬进去享受。办房产证时,他犹豫了一下,在业主一栏填写了儿子的姓名,自叹一声说:离婚十多年来,我没很好对他尽到父亲的职责,就把这栋房子留给他当作补偿吧!
写下姓名刹那间,柴稙的心一阵颤抖,不由又念叨穆儿:应该是个翩翩少年了,究竟长得怎么样了,是不是还长得像我啊?有没有想你的亲生父亲呢?唉,我现在有车有房有钱,早已跳出穷人的圈子进入富人的行列,吃的用的什么都不缺,只差了亲生儿子在身边!感慨了一番,他的脑细胞出现多动症,一时找儿子的念头充满了头脑,就去向江伟强辞职:姐夫,你去找人来接替厂长吧,我想再到省会去。江伟强清楚他一贯思想不稳定,智商情商具有多重性,时而聪明时而愚蠢,常常干些出人意料的事,就借他职大的专业揶揄道:你读了大书,学过戏剧,你懂的,正戏好好的不演,偏偏要去演苦戏,这又何必呢?难道是对曲折动荡的生活有特别的兴趣?他知道姐夫喜欢看戏,抓住机会在卖弄戏迷的本事,但姐夫有恩于他,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全仗姐夫的关照,不好戳穿姐夫的把戏。为了找儿子,他决定先装装孙子,谦恭解释道:我听明雄说,穆儿最近跟他妈搬到省会去,正准备考高中,十来年不见了,我想去找找他。
明雄是江伟强的儿子柴稙的外甥,年龄与穆儿相同,小学曾和穆儿同班同桌,上完五年级之后,穆儿跟着他妈常搬家,不常见面,只是时不时发发短信上上QQ,穆儿有什么事会和明雄说,但从没说自己的住址。
江伟强曾听儿子偶尔说起,很自信对柴稙说:情况我知道,穆儿你十来年没见了,过去看不出你当作是一回事,怎么现在就着急了?说不定他已经成了别人的儿子,早把你忘了,不愿意跟你,即使找回来也不见得会和你亲近。江伟强顿了顿,若有所思说:如果想儿子,就去另娶老婆再生一个,岂不是更好?他苦笑一下说:我总觉得,再和别人生孩子,对不起穆儿,还是想等穆晓兰带着儿子回来!江伟强不客气地说:这样的姿娘,还想她能回心转意?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他颇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儿,自信地说:我有预感,她早晚会带着穆儿回来的!江伟强拿他没办法,只好愤愤告诫他:话给你说到这个份上了,爱信不信,自己好好琢磨吧!他愣愣地看着江伟强想,你只是个洗脚上田的老农暴发户,懂个鸟?没法跟你谈感情上的事,你有钱天天做新郎夜夜入洞房,迟早会惹来麻烦,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江伟强只当他是犯傻,不再和他争论,任由他去了。
第三次来到省会,柴稙寄宿在同乡林九日家。林九日平常喜欢高调吹牛逼乱扯蛋,被人叫做大话家。久别重逢,林九日更是大话连篇,牛逼一吹,就吹到男欢女爱、婚姻家庭的事情,蛋一乱扯,就扯出了柴稙此次为何要来省会的问题。柴稙难以回避,又话赶话正说到兴奋点上,就索性把自己被罢官、革职、离婚一系列人生的败笔择要说了。林九日虽然颇为同情,但又觉得也有他不少的失误,就直捅捅说:听起来惨是惨,不过,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你的情况正好应了俗话说的,“好好鸟捏出血”!这是继吴友良之后又有人这么说他,他愤愤反驳道:我是被迫受害的,怎么是自己“好好鸟捏出血”?林九日还真有大话家的本事,一下子就抓住要害来点评:你夫妻间的鸟事就不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换换口味也好嘛!我只说你被罢官、革职的事,既然是翻录教育片引发的,你为什么不去问明到底出的是什么问题,够不够上这么处理呢?还有,免去总编办主任以及辞职、辞退、除名,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你却听到风就是雨,自从结婚、岳父生病接连请假之后,就再也不到单位去,这不是你的问题能是谁的问题?涉及到人事问题是很严肃很严谨的,一般都会正式行文,有的还要给当事人一份,你没见到文件,有两种可能,一办文不规范,二并没有行文,如此看来,说不定你的编制还在电视台,大名还在台里的员工花名册上呢!真是一语唤醒梦中人,听了林九日的话,他如梦初醒:确实是这个理,造成如此尴尬状况,确实是有我的原因和责任,说千道万,是我傻逼,连这点事都不懂,一定得设法把问题搞清楚。这事对他刺激很大,让他联想很多,人睡到床上一直辗转反侧,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了。
翌日中午起来,由于长途跋涉舟车劳顿,熬夜失眠上火,柴稙病了,浑身发烧乏力,喉咙咽口水都非常痛,说话只见嘴巴在动,有嚇嚇哈哈的响声,别人很难搞清他在说什么。林九日看他的情状好像无声电影中的人物,十分滑稽,就施展大话家的本事调侃他:匍母,你究竟干了什么鸟事,一夜之间居然变成只番鸭,又像条眼镜蛇,好在我懂得看口型,不然,老嚇嚇哈哈,谁知道你在说什么鸟话!骂归骂,林九日还是迅速动用关系,把他送到省人民医院耳鼻喉科急诊。
科主任也是府城人,有老乡林九日来说情,科室又要分担医院的创收任务,还听说柴稙是条可宰的肥猪,便热情安排他住院。说是喉咙有不明物,需要仔细检查观察,特意让一个同是府城老乡的年轻女医生来负责。女医生长得白白嫩嫩,书上叫做肤如凝脂。他觉得像刚出水的嫩藕,而且有些眼熟,一见心里就怦怦乱跳,似乎是像哪个老熟人,或者上辈子就是亲人。经过狂轰滥炸打针吃药,第二天身体明显好转,他便与她瞎扯套近乎。女医生说她从小看他的节目长大,也正由于这个原因,才养成了收看新闻联播的习惯。曾经迷恋的偶像,现在成了自己医治的对象,她几乎像潮汕话说的“欢喜到奶痛”,不由关心起他的工作来,认为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完全是人才浪费,应该帮他干回老本行,便试探性问他:你这样四处打游击,难道不想改变?他稍加思索说:已经十来年过去,习惯了。她说:你是无脸当作死(死要面子),哪有懂专业不想搞专业的,里面肯定有什么原因?她一语中的,正好戳到了他的痛穴。他闷了好一会儿,才没什么底气说:人吊死在一棵树上不好,多干几种工作,既可以开开眼界,又不会感到无聊,就像老吃鲍鱼换个口味吃点番薯也挺好的。
女医生认为柴稙本质上还是酸文人,有想法不直说。她不知道他已是年收入上百万的富豪,很同情他作为一个男主播漂在省会的遭遇,虽然不苟同他的奇谈怪论,但还是想帮他重操旧业,让他发挥已有的专长,便私下打电话去找她爸爸。过了两天,她跟他说:我看,你病好了还是回府城去上班吧。他有些莫名其妙,看了看她说:你拿我开玩笑吧,我已经辞职没单位了,回府城去哪里上班?她一脸正色说:我是随便开玩笑的人吗?你去电视台上班啊!他认为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怪事年年有,没有一年怪相同”,纯属一厢情愿异想天开,“扑哧”一下笑了:我离开电视台那么多年,可能连档案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怎么还能回去上班?她自信坚定地说:让你回去你就回去,保证有你班上,其它的你不用管!他心想这个女医生可不能小看,抓了抓“陆军头”又揉揉眼睛,灵机一动,对自己说,何不顺藤摸瓜,借助她搞清台里究竟是怎样处理我?就装作大惑不解道:你是什么人,这么大的口气,这么大的本事,那你说说,台里原先是怎么处理我的?女医生心想,这家伙什么玩意,都几天了,居然还不知道我是谁?就撇开他后面的问题不顾,气嘟嘟说:我是谁,我的胸卡上写得清清楚楚,还要问我?他不由瞟了瞟她的胸前,看清姓名后,心头不禁一震:啊,牛岚?难道她是副市长老牛的女儿,不然怎么有这样大的能耐?女儿一般都像父亲,怪不得有点眼熟!我这么久都在找机会报“一杠子”之仇,想不到近在眼前的可能就是老牛的女儿,啊哈,真是苍天有眼,老牛啊,果真是你女儿的话,那就有你好看的时候!他故用同音混淆字眼,坏坏调侃道:哇,好名字,好名字!一般讲,牛栏是柴的,你这个名字就该配我这个姓,柴牛栏,恰恰好关牛!她反唇相讥道:柴是木头,主播说穿了是大炮嘴,柴和主播合起来就等于是木头大炮,你这木头大炮,要小心打哑炮,炸坏炮膛哦!他忽然进入敏捷状态,很快反击道:你才是木头大炮哩,刚才大炮扯得那么响,问你点事却不回答,我看呐,前面说的是放空炮,现在是打哑炮了!她示意他别说话,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凝神屏气盯着他左看看右看看,一惊一乍说:哎,越看越像,差别的只是旧款新款!她说得玄乎其玄,让他如坠九霄云雾,飘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觉得她好像是在说穆儿,可她怎么会见到穆儿呢?他跟着兴奋起来,认为她这些话也许正好从旁印证,穆儿真的跟穆晓兰已到了省会,不过,不好太直接问她,应该设法引蛇出洞,让她主动说。为了找儿子决定继续装孙子,他装作若无其事,开玩笑说:喂,眼勾勾看我做什么,不会是把我当成某种需求的替代品吧?可不要打什么坏主意哦!她“哼”了一声说:我看你是“精神”倒过来“神经”,要是乱扯淡,我没有时间!他接过话茬说:时间不是问题。她不假思索应声道:只听说年龄不是问题,哪有你这么说的?见她慢慢上了圈套,他笑呵呵说:看看,这话说明,你也往那个上面动心思了,这就对嘛,年龄归根结底就是时间,是时间的计量单位,所以嘛,你我时间和年龄都没有问题!她一时难以应对,就调转话头:别胡搅蛮缠,我是和你说正经事,前几天,有个学生来就诊,真的好奇怪,不仅跟你病情一模一样,而且长得也一模一样,看起来不外……大号小号而已。她斟酌一下,没有再用新旧款,换了新说法。他窃窃自喜,差点就要说那是我正宗的亲生儿子,却故作吃惊的样子说:哦,竟然有这种事,说得我都想见见了,你知不知道他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她天性乐于助人,觉得既然是自己起了头,那还是“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吧,马上从电脑上查出来告诉他:是明德中学,叫穆初。她稍加思索,摇摇头说:你姓柴,他姓穆,“番薯藤接稻谷草”也搭不上关系呀!他心想,你懂个鸟,如果他妈姓穆,他跟妈妈姓,不就可能跟我有关系了,而且极有可能是穆儿被改了姓名。他脑里一下变成了“联想”加“奔腾”的神配置,埋怨穆晓兰二货,居然只标明孩子是她单方出品,没有我播种你那块地能平白无故长出庄稼来?穆初,虽一语双关,有“穆出”和“木(柴)出”两重意思,但又与“莫出”、“沐初”同音或者谐音,如果被听成莫出,哪是要他不出生呢还是要他不出人头地?如果被听成沐初,潮汕话“初”与“腥”同音,哪是要他沐浴着腥味成长呢还是要他莫沾腥味,男人不沾腥,那还是男人吗?唉,不管那么多了,有穆儿的点滴消息就是好事,明德中学就在环市路,与省二台紧挨着,赶紧出院去找他!想到这儿,他的心情差点“死机”:按理说,她提供了这么有价值的线索,不表示感谢则显得没修养,要是感谢了却等于是主动暴露身份,下一步就不好再和她周旋;更纠结的是,她相貌像牛市,品行却相差很远,是个蛮好的姿娘,要把对牛市的怨恨撒在她身上还真难以下手。这时,他脑里出现混闪,不停晃着牛市在穆晓兰房里的背影,想法顷刻被颠覆了:好不容易才有了报复的机会,一定要像毛主席说的“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他搞我的老婆那是别人的女儿,我要搞他的虽是别人的老婆,但却是他自己的女儿,如果得逞,我比他划算,让他像俗话说的“被老鼠咬到鸟——痛了不好说”!
一打定主意,柴稙就办了出院手续,采取双管齐下两条腿走路的方法,展开阶段性整体策略。首先去明德中学蹲守学生上学放学,看看能否从中认出穆儿。一连几天,都是趁兴而去败兴而归,估计再下去恐怕还是这种情况的不断复制,他决定暂停,另谋计策,趁此空档去找牛岚。
柴稙打了回马枪,牛岚有些出乎意料,表情复杂说:几天不见,怎么又回来,是不是旧病复发了?他嬉皮笑脸说:讲点好听的好不好?是来看看你,顺便请你吃个饭,聊表对你的谢意。她对他这一招没有思想准备,匆忙之间也找不出有力的理由来谢绝,便沿着他预设的套路往前走,等发现被逼到没法回头时,只好耍赖说:反正我没空,我不去,难道你要抱我去吗?他兴奋不已,表示要抱很容易,并靠近去要抱她。她拼命往边上躲,情急之下骂了他:柴稙,你这柴逼,别人叫你才子,我看你是豺狼,竟敢调戏妇女!他被吓了一跳,但转念一想,打哈哈说:才子不敢当,我们潮汕人认为,才子必须具备二十般才艺,诗词歌赋文、琴棋书画拳、山医问卜讼、嫖赌酒茶烟,我没有那么高的水平,尤其我不赌不嫖,也就是说不调戏妇女,好人一个;豺狼嘛,还不错,柴郎才郎,柴郎才是你的郎。见他信口胡诌,她边躲避他边气呼呼说:还好人呢?你是好淫,说你是我的郎,就是调戏妇女,就是臭不要脸的豺狼,不准调戏妇女!他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有这个不准,就狡辩道:不准调戏妇女,是对解放军的规定,我是老百姓不受它限制,再说你我单身男女的正常交往,不存在谁调戏谁的问题,即使抱就是你所说的调戏,但你未婚,还不是妇女,调戏对象不构成,我呢,也不抱了,我背你去!
情场胜于战场。牛岚一个二十多岁的处女,犹如战场上的新兵,听到枪炮响,看见敌人冲锋,一般都会有惊慌失措的阶段;而柴稙,虽算不上沙场骁将、情场老手,但毕竟已经娶过老婆生过孩子,富有实际临床经验,出的又是无影腿、迷踪拳般的怪招,她哪里还经得起进攻?刚过了几招,她的少女情怀就被撩成了“桃花盛开的地方”,春意盎然,春色迷蒙。当然,还不至于像一般所想象的那样,并没有上演一位男人在那河边画了一个圈的春天故事。她只是半推半就随他去吃了餐饭,看了场惊悚大片,看到恐怖之处一头钻进了他的怀里,被他牵着鼻子正朝着双方合作愉快的方向行走。若再深入发展下去,就有可能导致一方身体凸出变形,未来后果严重,被老牛知道了,肯定大发牛威!
眼看稳操胜券,就要报了老牛“一杠子”之仇,柴稙反而忐忑起来。或许是良心发现,也许本来就是天性善良、宅心仁厚,他不由收紧了出击的手段,放慢了挺进的步伐,把即将打响的炮口调头入库,隔了好几天都不与牛岚联系,又集中时间精力去找穆儿。
清晨上学时间,柴稙早早来到明德中学门口,眼盯盯看着每个经过的男生,有几个似是而非,让他心头一震,又不好上去拦着来问。犹犹豫豫,恍恍惚惚,时间又如“老亚王”所说,像“冬瓜跌落池”咚的一声就过去了。面对已关闭的学校大门,他百感交集,埋头沉思一会儿,忽然灵光一现,思路大开:现在的做法是守株待兔,准确讲是守门待儿,事隔十来年了,儿子怎能像兔子那么巧撞在我的怀里呢?应该调整策略改变方法!下午放学时间,他提前在校门口守候,见到有些貌似的学生,就喊一声“穆儿”。连喊了好多次,有的充耳不闻,有的只扭头来看了一眼,没有一个停下匆匆的脚步。他想了想,又改喊“穆初”,情况依然犹如“老夫妻上床——全是旧套路”,学生走光了仍一无所获。他并没有灰心,接连又去了几天,并扩大了范围,见到稍为有点像的都喊。
第五天早上,柴稙刚到校门,竟发生了神话般的奇迹,见到差点占据了他下面宝塔的洪彤童。她整个像是被打了气,胖得面目皆非,他看了好久才认出来。更令他震惊的是,她居然是嫁给了杨俊光,而杨俊光这些年官运亨通,先调到省广电厅当处长,接着又提了副厅长,捎带也把她变成了六品官太太。她见他诧异得呲牙咧嘴,大大方方说:你走后不久,老杨那口子死了,因为帮你请假一来二去跟他熟了,他人不坏,又穷追滥缠,就嫁给他了,也省去许多奋斗的艰辛,但这比起殷部来根本不算什么。估计他可能还不知情,她又告诉他,殷部后来在谢添财的资助下,当上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就离掉老婆娶了谢香云,现在他们也住在那座土豪别墅,成了真正的官商勾结,谢家正在四处活动,想帮运作他当市长或者省里的厅长。他不听则已,一听则恼恨不已,既恼恨这些年自己离群远俗,孤陋寡闻,无从知道官场社情变化;又恼恨世道无常,把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他对她感叹道:我原来是学戏剧搞影视的,现在也搞不清这排的是什么戏演的是什么剧,书本和老师都说文学艺术来源生活而高于生活,我看哪,生活才最精彩,在生活面前,任何文学艺术都会相形见绌。她打断他的话说:行了行了,就别再怨天尤人了,把自己的事做好才是真的。他认为她头发长见识短,慷慨说:你是妇人之见,作为男人就要像古书说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她想起以前没能和他深入互动的事,再次打断他的话:又不是不认识,当初你要是真的像个男人,我何至于今日?豪言壮语就留到厕所跟自己说吧,还是讲点实际的,孩子找到了没有?他眼盯盯看着她,对她如此熟知一切表示不解。她笑笑说:大惊小怪,你住在林九日家,他是老杨的表弟,我能不知道你来找孩子吗?我女儿也在这所学校读书,我来看看能不能碰见你,顺便送送她上学。他就像在听神话故事,大呼小叫道:你结婚才多少年,女儿就上中学了?她说,是老杨前妻生的。
这次奇遇,给了柴稙巨大的震撼,觉得世事真是不可思议,许多人和事都反转乾坤了!从洪彤童来接送别人的女儿,联想到自己没能接送亲生儿子,给了他心灵好一顿的抽打,强烈加剧了他急切找回穆儿的念头。
当天,柴稙一直没有离开校门,中午就买个盒饭在那里吃。下午放学时,校门一开,有个留“陆军头”的男生匆匆走出来,听他在喊“穆初”,就停下来问:你喊我,什么事?他听了欣喜若狂,想扑过去拥抱的关头,怕有差错,马上睁大眼睛对翩翩少年再认真打量一番,起初并没有牛岚所说的与他是“新款旧款,大号小号”的感觉,与想象中的穆儿相差较大,再细看一会儿,才发觉五官、表情隐隐约约兼容了他与穆晓兰的基因符号,便激动地问:你是穆初,你妈叫穆晓兰,对不对?翩翩少年看了看,反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问?我就是穆初,我妈就叫穆晓兰,熟悉的人都知道,有什么好怀疑吗?他不接这话茬,继续按自己的思路问:你是不是有个老表叫江明雄,你们经常发短信上QQ?翩翩少年没好气说:这是我的私事,你怎么知道,跟你有关系吗?他靠近去,急切补充道:我是明雄的舅舅,是你的亲生父亲!翩翩少年仿佛想起了什么,狐疑看着他:你怎么就成了明雄的舅舅,明雄的舅舅怎么就是我的亲生父亲?这也难怪,穆晓兰十几年没有与柴家来往,肯定不会跟孩子提起与柴家有关的亲戚,他耐心解释道:明雄的妈妈姓柴,是我姐姐,我叫柴稙,所以是明雄的舅舅;你是我的儿子,过去的名字叫柴穆儿,所以你和明雄才是表亲。一番推理演绎,喊醒了翩翩少年的许多记忆,对独自来省会寻找父亲的经历尤为深刻,牢牢记住父亲的名字叫柴稙。触及往事,翩翩少年转瞬间眼眶红了起来,含着泪花哽咽道:我记得我爸爸是叫柴稙,但我很小的时候就没见过爸爸了,有时我想他,根本想不起他的样子。他仿佛看见了孩子从小踽踽独行的惨状,忍不住跟着流泪,边哭边掏出身份证递了过去:孩子,你看看,我就叫柴稙,真的是你爸爸!
亲生父子要通过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方式相见相认,的确惨不堪言!翩翩少年看过身份证更加悲戚,哭着说:我是穆儿,以前家里大人是这样叫我的,你真的是我爸?柴稙上去紧紧抱着他哭着说:是呀,对啊,我是你爸,我的儿子!
这像两棵蒜的一大一小“陆军头”抱头忘情哭泣,一些路人便过来围观,指指点点,窃窃私议。柴稙骤感逼仄,赶紧拉起穆儿往旁边的宾馆走。穆儿踉踉跄跄跟着亦步亦趋,边走边嘟嘟囔囔:那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好贵的,我们去那里干嘛?又没有跟我妈妈说,她知道了会骂我的!他刚脱口要说“怎么这样多愁善感,不能男子汉大豆腐”,可猛的一想,这是他妈过去常说我的话,再说孩子长期没有得到父爱,肯定不够刚强、不够阳光,也许还可能是受到我的遗传,我要是这么说他反而弄巧成拙,应该向他传递正能量,培养他的男子汉气概!因而隐瞒了自己发家致富的情况,语重心长说:孩子啊,我们父子久别重逢,是人生的特大喜事,不论多少星的酒店,即使去捡易拉罐矿泉水瓶,或者去打短工卖苦力,今天都得进去吃,家乡老话说,“赚食赚食,赚是为了食,食是为了赚,赚有就要食,食了再去赚”,我们吃了再说!
在酒店点了一桌潮菜,柴稙乘势另起话头说:我们潮汕人被称作是中国第五十七个民族,有独特的文化与品性,仗义好交朋友,特别爱家恋土,喜欢讲潮语、看潮剧、听潮乐、吃潮菜、喝功夫茶,时时处处都显示自己是潮汕人。穆儿见有爱吃的牛肉丸,急不可耐吃了起来,只是“嗯嗯”敷衍,不作正面应答。看着孩子津津有味埋头猛吃的样子,估计家里经济不怎么的,平时少到酒店吃大餐,他不禁一阵心酸,黯然慨叹:找回久别的儿子,是喜剧,但见儿子是这样的状况,说穿了还是悲剧,生活总是喜剧悲剧搅在一起,让人说不清道不明!
吃过饭,柴稙告诉他,在府城给他留了一处房子。穆儿终于说了较长的话:我妈妈说,府城那套房子是爸爸分到的,房产证登记的是爸爸的名,我长大后会转给我,我要那套就行了,不用再给我房子了。几句话,说得柴稙差点找不到北,穆晓兰会把那套房留还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很想再多问几句,穆儿却急着要走,他表示要送穆儿回去。穆儿支支吾吾说,妈妈不准别人去我家。柴稙又问家里还有谁?他说三个人,阿公、妈妈和我。柴稙一直以为穆晓兰改嫁了,现在看样子还没有,但奇怪的是还有一个人没提到,又问他:阿嫲呢?他一听眼眶又红了,边抹眼泪边抽泣说:阿嫲,前几天去世了。柴稙这才明白,原来家里办丧事,怪不得蹲守了几天都没见到他,同时对错过了给前岳母送终感到不是滋味,不由随口“哎呀”了一声说:她身体原来比阿公好,阿公以前得过大病倒还好好的,她反而先走了!接着,一阵唏嘘。穆儿看他这种表情,也附和道:是啊,我也挺纳闷,她最近几年精神总是不太好,有时呢呢喏喏自言自语,有时咿咿呀呀长吁短叹,每天都吃不了什么东西,可能是愁坏饿坏的。柴稙好像是被触动了哪根敏感神经,思想的闸门洞然大开,首先蹦出了“丈母娘疼女婿,疼起来不要命”这句老话,接着又回放起岳母对他好的一连串画面,感触良多,认为老人是不满女儿离婚,牵挂前女婿忧愁而死的,便意味深长说:哦,是这样啊,等扫墓的时候,我去拜祭拜祭她!穆儿少不更事,不明其中奥妙,没有接这个茬,自顾自说:我今年要考高中,功课很紧张,我得赶紧回家复习。看来这孩子还蛮有上进心责任感,柴稙身心漫过一阵欣慰,兀自收起话头,拍拍他的肩膀,学了小品上的话“那是必须的”,深有感触说:考高中,是为考大学打基础,考上好高中,考大学才更有把握,不考上大学就不好找工作,就得去烤红薯、烤羊肉串,成为一般商贩走卒,四处打游击,被生活拿来烤,被社会拿来烤!当年,他高中一毕业就被县电视台招去当主播,没参加高考,学历上吃了亏,幸好第一次到省会闯荡时业余读了职大,才尝到了上大学的甜头。刚刚见面不好跟孩子讲这些,只好说:父亲不会忽悠自己的孩子,请相信我的话,好好备考,争取考个好高中!穆儿含糊其辞,“嗯嗯”两下就走了。
送走穆儿,柴稙才发现,从见面到一起吃饭,已有个把两个小时,穆儿一直都没叫他,别说父亲、爸爸,连叔叔都没叫半声!望着穆儿远去的背影,他感到无比悲哀,但也同情穆儿,毕竟十来年没见面,不免会有心理障碍,必须有个适应过程,要怪就怪悲剧的始作俑者。悲愤之极,脑里又重现了当年在穆晓兰门口看到的疑似牛市的背影。他执拗认为,老牛就是造成他人生悲剧的罪魁祸首!思维随之又跳到牛岚身上,觉得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况且干了牛岚不只是报复,换个角度讲,也是让她舒服!他仿佛有了仗义行侠、惩恶扬善的归属感,决意继续原定的计划。
牛岚因是第一次和外面的男人近距离紧接触,在交往中又发觉柴稙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似乎超凡脱俗,似乎富贵逼人,似乎恣肆不羁,既透出久经波折的沧桑,又不具老于世故的城府,时而还不乏蓄势待发的气概,让人捉摸不透,越琢磨越有味道。几天不见这富有个性的男人,“桃花盛开”的少女情怀,已经不止春意盎然、春色迷蒙,而是春雨绵绵、春水潺潺了,潮湿的心巴望着他快来烘干!这种情感越强烈越让她纠结,虽然老少配、大叔控,已不是什么奇闻怪事,但也并非真的“年龄不是问题”,很可能就因为这一点过不了父母的关。尤其爸爸,貌似开明新潮,但却是对己自由主义对人马列主义,管教孩子很苛刻,肯定不容许女儿和大龄男人好,除非生米煮成熟饭。想到这儿,她豁然顿悟:对啊,我就把生米煮成熟饭,看他还怎么办?
“桃花朵朵开”唱响,屏幕浮现“牛岚”两字,柴稙接通手机,殷勤道:这歌是你本家阿牛的原唱,特意为你下载的!牛岚心思还沉浸在生米煮成熟饭上,一时没作反应。他以为她不感冒,便转换话题,说了句中国式鬼话:吃饭了吗?也许是对这种鬼话的条件反射,她顺着思维惯性说:吃饭?得先煮啊,我要做……他想当然,迫不及待地问:做……爱?被这么一问,她清醒过来,正色道:做什么做?是做饭!他耍起赖来,狡辩道:我还没讲完,你就插嘴,我是说,做爱吃的饭。她冰雪聪明,也用双关语为难他:做爱……吃的饭,你会吗?有胆就来做一做!内心却想,倒要看看你如何把我生米煮成熟饭?他一派迷茫,随口说:现在离吃饭时间还早呢,怎么就要做饭?她自觉好笑,继续拿话耍他:此饭并非彼饭,你过来就知道了。他似乎又听到弦外之音,拿腔捏调道:哦嗬,挺神秘嘛,那我就去探探秘!挂了电话,他顺着自己的语境乱唱起来:有条神秘的小河,一位男人要在那河边画了一个圈……啊,春天的故事!唱到激动之处,竟一改喜欢揪头发的习惯,用手摸摸下面,灵机一动,篡改了鞭打快牛的意思,自话自说:好戏开始了,我要以牛打牛,鞭打小母牛,气死老公牛!他哼着“老鼠爱大米”搀和“羊爱上狼”的杂调,兴冲冲去赴约。
这次,牛岚不约下馆子进影院,而是让柴稙到农业大学旁边的小区。他到那里一看,一个年轻医生竟拥有高大上住宅,就夸张调侃她:哇,你还是个土豪啊?她不理这个茬,正言道:你不是想知道电视台如何处理你吗?这本来跟我没有半毛的关系,但我当是做义工,帮你打听了一下,当时只免了你的总编办主任,并未正式动议辞职、劝退、除名,不过你这么多年不去上班,已经把你空挂了。这个情况大出意料,他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问:哪当时为什么要免我的职,又有那些传闻呢?她告诉他,免职是因为他翻录的教育片用了黄带子,片尾有没覆盖掉的淫秽镜头,至于辞职、劝退、除名的传闻,她托的人还没了解到。在当时形势下,传播淫秽内容是大事件,逃不了要免职,他终于“知道惨了”,而愤慨的是,害他的却是一起玩泥沙长大的所谓“身子正”这个鸟人,自己是代人受过!交友不慎的教训,让他沉痛看到,朋友不是安全套,关键时候不可靠!不由对她讪讪说:如此说来,回去上班,是忽悠我的?她告诉他,原先是不能去上班,但做了工作就可以了,没有忽悠。他要表示感谢,她摇摇手说:不不,我不能贪天之功为己有,要谢就谢你的前妻,都是她找我爸帮了你的忙,说是因她爸生病害你丢了工作,要还你个人情。他一下懵了,惊讶问:你爸?她后悔说漏嘴,没法再隐瞒了,干脆直言不讳告诉他,她就是牛市的独生女儿。他这下更犯糊涂了,狐疑问:你爸,穆晓兰,是……?她表情尴尬说:你懂的,我不说了。
骤然间,柴稙脑袋犹如挨了电棍,“嗡嗡”作响:匍母,这些人,不管是老牛、穆晓兰、洪彤童乃至穆儿和我,都有对立的两面,似乎是道德双重性,又似乎是人格分裂症。老牛一方面给我戴绿帽,一方面又帮我的忙。穆晓兰一方面脱轨,和我闹离婚,一方面又帮我回去电视台上班,还把房子留还我。洪彤童一方面想要幸福的爱情,一方面又拿婚姻换幸福。穆儿,八岁就长途跋涉来省会找我,七年后我反过来到省会找他,见面陌生若路人,而且青春年少的男孩,却不时表露出女孩子的特征。看来,好人有坏的一面,有时会干坏事,坏人有好的一面,有时也会做好事,没有纯粹的好人坏人。周围认识的人中,要算牛岚不太复杂,始终比较乐于助人,但她却是老牛的女儿,可说是苗红根不正。我本来心地善良,是个受害者,现在却恶念膨胀,不去搞清真相,老想着报仇雪恨,猜到牛岚是老牛的女儿,就一直处心积虑要干她,这很可能无端干坏事,变成了为害者。他“唉”的一声长叹,说:这世界太戏剧性了,到处充满悲喜剧,每个人都有悲喜剧。见他这么说,她觉得有点怪怪,瞟了瞟他说:不就是读了职大的戏剧专业,有必要老卖弄你那点专业词汇吗?哪有这么多这个剧那个剧的,现实就是生活,生活就是现实,别搞得那么复杂,反正各种环节都疏通了,爱不爱去电视台上班,随你便,不勉强。
牛岚这些话,无异于又一记电击,柴稙的思路清醒许多,但却更加纠结,仿佛有对立的双方在辩论。正方说:牛岚跟你无冤无仇,又帮你搞清了陈年老账,做通了电视台的工作,让你回去上班,你不能把上辈的仇恨撒在晚辈的身上,对她若是真有爱,就好好去爱,若是不爱,就别去伤害,否则,就是缺德,就是变态!反方说:我落得妻离子散,归根结底是她父亲害的,至少也是因她父亲而起,她父亲搞穆晓兰是我的老婆,又是我岳父母的女儿,如果我搞他女儿,并不是他的老婆,而是别人的老婆——早晚会被人搞去做老婆,穆晓兰和牛岚都有老婆和女儿双重身份,粗看起来,好像是双方扯平了,仔细想想,他占了便宜,我吃了亏,作为正常的男人怎能随便吃亏呢,不算账报复,只能说明你无能!
柴稙揪了揪“陆军头”,开口骂了幻觉的正反方:匍母,都给我住口,再吵下去,你们不神经,我会精神分裂症!不管你们了,十多年都这么过去了,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多年,我还是回到这十多年的状态去吧!这个念头一起,他油然想到父母的情况,对比自己,觉得还是他们好。他们文化没有他高,钱没有他多,想法没有他复杂,不上网,不玩微博微信,生活俭朴简单;但他们正正经经做人,实实在在干事,很容易满足,天天乐呵呵,比他幸福,比他快乐。由此他认为,上辈人以至老祖宗,不一定都消极落后,有好多优良传统很值得学习借鉴。由于涉及追根认祖问题,他又想起自己所学的戏剧专业,归结到底,文学是一切艺术之母,文学是老祖宗,作为学戏剧的应该先学好文学。因此,他平静说:我还是先回去,好好学学文学理论再说!向牛岚说了声“再见”,就像潮汕话说的“款款行”那样,尽量显出好风度,很有派地走了。见他这个行状,牛岚骇然不已,以为是自己哪个环节没掌握好把他说傻了,怕他路上发生不测,慌忙关好门去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