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重 木
洗完澡,长泽围着浴巾无精打采地走进卧室。他把窗户打开,外边没有一丝风,仿佛一切都凝固很久了。从这里望出去,整个城市就好像一块劣质的葡萄干面包一样,那些晦暗的灯光都是硬邦邦的葡萄干。他一口喝完洗澡前放在书桌上的可乐,凉凉的,很舒服。他半躺在床上,拿过卡在床上的蓝色笔记本,继续看。
一开始看的时候长泽只是随便地翻翻,当他看完笔记本前几页上的内容之后,他便意识到这本笔记本里写的东西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无聊,恰恰相反,这其中的内容让这些日子觉得无聊的长泽感到兴奋。当他意识到自己拿在手里的是一个人的日记本的时候,这样的一种兴奋里便自然而然地混合进某种偷窥的欲望。但让长泽觉得有些遗憾的是,他并不认识这笔记本的主人。
在笔记本姓名栏中,只写了一个Z,其他的地址电话却很认真地填写了。长泽翻了个身,左手臂长时间撑着开始酸痛和麻痹。他打开电风扇,屋子里有些闷热。
对于看这本日记,长泽心里是充满兴奋的,因为窥探别人隐私的想法,谁不喜欢呢?就好像希区柯克那部电影里的男人,整天拿着望远镜从窗子里窥视邻居的生活,和他相比,自己就太善良了。长泽觉得日记本不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是自己捡到的。自己是被拉进这件事中,完全是不自愿的。
长泽不知道自己干什么一直就缠着这些事情,他已经看了五六页。下午的时候,当他想通这些,觉得心里就舒坦多了。否则就是去超市买矿泉水的时候都会想着这事,比想到果果的次数还多。
他躺在沙发里反反复复地看着这蓝色的笔记本,一开始他觉得本子的主人会是男生。但当他看完第一篇日记的时候,他就意识到本子的主人是个女孩。因为她用了一两千字在写自己对一个男生的回忆,其中的爱慕之情流露于笔尖。当然也有可能本子的主人就是男生,是同志,但是在第四篇日记里,Z写到月经,所以就肯定她是个女生了。
确定她是女生后,长泽希望能从日记里找到关于她年龄的只言片语,但遗憾地是,在长泽看的这几篇里都没提到年龄的事情。只是会时不时地提到她在高中和大学里的事情,但从后面一篇写家庭的日记来看,她不可能还是读书的女生,应该是已经结婚成家的女人了。确定这些,尤其是当长泽意识到本子的主人是个已经结婚的女人时,他在心里自然而然地想到那些情色的东西:像她会不会写和丈夫的性生活;或是一些私密的女人的心事。但他最终还是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结了婚女人的日记,甚至有可能那个神秘的她是个半百的老女人。像现在这样年轻女孩子,谁还会有写日记这样的习惯?
从吃完午饭在客厅里闲转到躺在沙发里端详着这本日记,长泽的一个下午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这几乎是他这一个多月里每一天的生活写照。自从因为不满工作室对自己才华的视而不见而辞职之后,长泽一直都处在找工作和无所事事闲在家里的状况里。辞职之后,他投了几份简历到几家公司和一些工作室,但都是久久没有任何回音。长泽就待在家里,也不愿意出门,上上网,看电影和打游戏,实在厌烦这些之后也会看一看有关设计的那些最新杂志。其间有一家小型的私人工作室联系上他,通知他在本月5号去面试,但那一天不知怎么的,长泽感觉全身都无精打采,提不起神,心情郁郁寡欢,最后就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去面试。
母亲打来电话的时候,依旧会和以往一样问他工作的事情。长泽并没告诉母亲自己已经辞职的事情,也就按照以往那样回答她,说:“都挺好的,你别担心!”
母亲听到这话也就不会再继续追问了,于是话题就会从工作转到他感情生活上。这几乎就是这两年来母亲与他谈起过最多的话题,每一次回家,隔三差五的电话里,母亲总会问他感情的事情。她常常提起长泽一个高中同学的例子反驳他:“人家和你一样大,从学校出来第一年就结婚了,现在孩子都能说话叫人了。”当然,除了这件事,母亲经常提起的还有长泽的几个堂兄弟姐妹,其中有两个比他小两三岁,但也都在去年和今年结了婚,其中一个在今年还生了一个女儿。母亲看着别人家都抱上孙子孙女,心里痒得不行。
“你就不能自己找点乐子?和爸爸一起出去旅游转转不是挺好的吗?”长泽对母亲说。他希望母亲能培养些长久的爱好,以此来转移她在自己身上一刻不停的目光。
“和你爸能有什么好地方去?”长泽的母亲看着坐在身旁读报纸的丈夫,笑着说。
长泽的父亲对于他什么时候结婚的事情一直不过分多问,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孩子都大了,成人了,这些事还用你操心”?长泽时常会私下打电话给父亲,让他平日里劝劝母亲不要这样紧紧地追着自己。他告诉父亲,自己想先有一份安定的工作之后再考虑结婚的事情。父亲觉得他这个想法是对的:“男人嘛,总是要先立业再成家的!”
他问起长泽一直在做的那家工作室。
长泽如实地告诉他自己已经辞职了。
“在里面做很累?”父亲问。
“不是,”长泽说,“并不是很辛苦,但是在里面做没出头之日。里面资格深的设计师总是防着新人,让我们做的也都是画图的活。我从进去到现在已经画了三年的图了,期间几次老板都想让我接活,但那个设计师总是百般阻挠。几个项目虽然是我设计的,最后成果和分红都被设计师拿走了。”
即使到现在说起这件事情,长泽都依旧是满肚子的火。在吃了这个哑巴亏的那天晚上,他打电话约乔治出来喝酒。在饭桌上把一肚子的气和不满都吐了出来,乔治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就一个劲地点头,心不在焉。和乔治吃完饭,他打电话给果果,她还在加班,说要到晚上十点。长泽于是无聊地在灯火辉煌的市中心闲逛。路上人流拥挤,似乎整个城市此刻都充满了人,没有一个地方是没人的。长泽嘴里含着烟,双手插在口袋里,闷闷不乐地逆人流而上。在走回租房的路上,他觉得悲伤而感到孤独,原本想打电话给果果,但他觉得就是果果也不可能为自己驱赶走此刻的这些。他发了条信息给她,说自己想早点休息,就不用来了。
租房周围的路上并没多少人。道路两旁三分之一的路灯都是坏的,十一月的夜晚,香樟树却依旧茂盛,投下巨大的阴影。道路的一边是低矮简陋的多层楼房,一些楼的外表面瓷砖都掉光了,爬山虎干枯的藤蔓依附在赤裸裸的砖头上,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楼房里时不时传来高声说话和笑声,还有一些争吵声。一个老太婆坐在一棵落光叶子的梧桐树下,好像一尊雕像般吓了长泽一跳。
在这条路往北去的那一块,时常有几个女人站在那里,穿着性感时尚。有些女人在玩手机,手机屏幕的白光照在她浓妆艳抹的脸上,有些瘆人。还有几个女人抽着烟,冷眼望着走过的长泽,其中一个女人似乎说了什么。长泽并未理睬,走进61号巷子,从裤子口袋里掏钥匙开门。右手边那家的狗又开始狂吠。长泽已经在这里住两年了,那只狗始终还是冲着他叫。
他鞋子也没脱就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什么事也不想。冷风从窗子里刮进来,墙上贴着的电影海报发出冷硬的响声。在那些日子长泽觉得每一天心里都憋屈的难受,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坐在卧室里看外边渐渐暗下来的天,心情就无比的难过。和果果做爱,匆匆潦草地就结束了,然后一言不发的面对着墙壁……这样的多愁善感纠缠着他一段时间,即使乔治过生日那天他也还被这些情绪困扰着,但他谁都没说,即使是果果。而蓝色笔记本也就是在他离开乔治生日宴会的那天晚上一个人回家时捡到的。
长泽在早上看了一本侦探小说,但看到一半他就猜到了凶手是谁。这让他有些恼怒,因为在网上很多平日里他很相信的编辑和作家都在推荐这本书,甚至有人说这是近十年来欧美最好,最精彩的侦探小说,但书的故事老套而毫无新意。他把书丢在书架的最底层角落里,以后是不会再打开它了。
他躺在沙发上看日记本,他已经看完去年6月的那几篇了。在六月的九篇中,最后两篇的时间相差半个月。而通过这几篇,长泽也发现,其中有四篇日记的形式是书信体。日记的主人或许一直在想象着自己是在给某个人写信,而根据六月的两篇可以得知那个人就是日记主人高中至大学的同学,一个男生。
在其中6月12日的那一篇,日记主人写道:
从书店回来,路上遇见一个看到女孩就脱裤子的露阴癖。几个行人要上去打他,他被吓得裤子也没穿就往巷子里跑,中途还被裤子绊倒几次。买了一本爱丽丝·门罗的《公开的秘密》和一个叫托尼·朱特作家的《记忆小屋》。在书店翻了翻后者,还挺喜欢的,写的是作者生病后回忆童年时的生活,我很喜欢。我很喜欢描写记忆的小说,尤其是那一种描写曾经的,过去的,已经流逝的生活。就好像我以前总是喜欢看的那本厚厚的《追忆似水流年》一样。你并不知道,班上的同学都觉得我是个怪癖的女生,看这些晦涩的书。现在想起来,虽然觉得当时幼稚,但是那样的心情确实是能理解的,而如今再回忆起来,觉得羞愧但是却在心底暗暗的自豪……但你对此一直都一无所知。
12日这一天的日记就这么一段。从这段中长泽获得了足够的拼图碎片来补充自己当下在建构的关于日记主人的图景。他不知道该如何想象一个已婚的女人在家里看普鲁斯特的小说。他从未见过果果看书,即使看也是新一期的服装杂志和一些笑话集。
整个下午他都在认真地看这本日记本,他渐渐意识到在这本陌生女人的日记本中隐藏着一个秘密。或许就连日记本主人自己都不会知道,但在这些天接连不断地看之后,长泽发现了。
在那些用书信体写成的日记里,一个男生的形象渐渐的明了。整本日记中,有几十篇都是以书信的形式写给那个男生的,但是却都从来没有寄出过。日记本的主人把这个自己暗恋了那么多年的男人作为一个遥不可及的对话对象,把每一天琐碎的心情都巨细无遗地讲述给他听。他被日记本女主人细腻而漫长的暗恋所感动。
……当然,对于你的近况我一无所知。最近一次得知你的消息还是在和宋杰聊天时听说的。你还记得宋杰吗?当时环艺的学生。我和他其实并不是很熟悉,认识是因为都有一个共同的朋友。他告诉我你在一家服装店工作,说是副总经理。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我为你高兴,显然你现在正在朝着你大学时的愿望靠近。有时候,在晚上睡觉之前,我会想象你此刻的样子,因为没有一张你的相片,我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忘了你的模样。但是却又不会忘记,我会一遍遍地在脑海里想象你;这样的想法会让我意识到和你距离的遥远,无论是实际的空间距离还是心理距离……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对我有过任何感觉,其实,如果不是我通过别人要了你的联系方式,你是不可能知道我是谁的。这并不是什么遗憾,但是心里却总是觉得缺了一块,或许是遗憾或许是当时遗留下来的痛苦。
这些感人的表白让人难以置信。自从和果果分手——或许是在这更早之前——长泽就真正地相信过有爱情这么一回事,虽然在和那些女生交往的时候,他会说许多甜言蜜语,但是在他无人可知的心底,他从来不觉得在这个年代的现实里会有那些像小说一样的爱情故事。他知道这是太过消极的想法,但就好像所有人都不得不相信地球围绕着太阳转这个现实一样,长泽始终悲观地坚信着这个真理。在一个个女友先后抱怨他太冷淡而分手之后,他放弃了继续追问。
傍晚降临的时候,他完全忘记了吃饭这事。期间接了两次乔治的电话,但他都说自己有事在忙而匆匆地挂断了。在昏暗的光线中,他把日记本放在自己胸膛上,在心中回味着她所说的:
爱情的本质估计就是不可得。我在前些时间看塞林格小说的时候,看到这样一句描写爱情的话,他说“爱是一只伸出又缩回的手。”我觉得说得太好了,就是这样。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有如此才情和对那一段暗恋的久久不忘?长泽觉得这就好像一阵温柔的风吹进自己这些日子阴郁憋屈的内心世界,那些雾霾久久不散,但他此刻也觉得无所谓了。
在乔治生日聚会上,朋友们喝得东倒西歪,却叫嚷着要去唱歌。乔治满脸通红,豪爽地答应。在众人拥挤着走出酒店的时候,长泽溜了出来。他穿过一条巷子,走到另外一条街。此刻已经过了九点半,因为下雨的缘故路上并没多少行人。阴凉的小雨浇在他身上,驱走一半的酒气和昏沉。他把外套拎在手里,沿着人行道慢悠悠地往公交站台走。经过他租房的地方还有一路公交车。
车站只有他一人,他坐在脏兮兮的铁凳上,头脑处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眼前的树与经过的汽车都发生了奇怪的翻转和变形,路似乎翘了起来,脚底也软绵绵的,似乎踩在棉花上。等了近二十分钟车才来,他扶着栏杆走进车里。车上没几个人,他坐到最后一排。一开始他并没看见车座下面的那本蓝色笔记本。车里昏暗,他以为是乘客丢的垃圾袋。
长泽昏昏沉沉地倒在僵硬的公交车椅子上,他歪着身子捡起那让他看着不舒服的东西。就着窗外的路灯,他看到那是个蓝色的笔记本。他把本子放在外套上,歪着脑袋昏昏欲睡。
吃饭的时候他都一个人在喝闷酒。酒桌上其他人大笑着劝酒,也有在讲工作的事情或是女人的事情。其中一个矮瘦的男人猥琐地说,这一个又怀上了!他指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女朋友哈哈大笑。其他人听了都起哄端着酒杯劝他喝酒。
第二天他睡到上午十一点才被明亮刺眼的阳光照醒。他感到头痛欲裂,喉咙干涩。在床上辗转,不知道这一天该做什么。
乔治在月底去长泽住处找他的时候,长泽穿着睡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整个屋子里家具寥寥,最开始他和长泽来这里看的时候屋子里就一张床和一个坏掉的衣柜,像如今的桌子和一些柜子都是长泽自己后来置办的。乔治第一眼没看好这个地方,离市中心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并且环境和其他方面都不如人意,他建议长泽再到其他地方找找。但长泽告诉他,这是自己半个月里唯一找到有一定面积且价格合理的房子。
“你也知道现在租房子有多么不容易!”长泽说,“更别提买房子这事了,如果就我以我一人的力量,大半辈子都买不起!”
乔治在一旁无语,因为他的父母已经给他买了一套房子。
长泽并不是个思想激进或是对于社会状况感兴趣的人,但是当他离开大学走到社会上,却不得不面对这些嘈杂纷呈的事情。母亲从他大学开始就担心儿子以后房子的问题。对于父母大半辈子为自己的奔波劳累已经让他觉得十分的羞愧了,若如今再因为自己房子问题而让父母夜不能寐,他心里怎么也过不去。所以每次电话里,他都是报喜不报忧,母亲也知道,依旧一遍遍地叮嘱他不要累了自己。
乔治坐在椅子里看着长泽,有些恼火地问:“你这几天都在家里干什么?每次接电话都说有事情!”
“没什么事情……”长泽说,他把笔记本塞到沙发垫下面,“你对象看得怎么样?”
“她父母狮子大开口,要十八万。真他妈以为老子家是开银行的!”乔治骂道,“她妈妈还要我们家这边买车。反正都是钱的事情。”
“都是钱的事情!”
“我妈现在在家里天天念我,说我没在大学里找女朋友,那能省花不少钱。就像李宏安,你知道么?他谈的就是人文学院的一个女生,毕业之后就立即结婚了,他没花一分钱。人家女生就他不嫁!早知道这样,当时就和小乔在一起好了。”
长泽想起乔治和小乔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不由的笑了。
“你呢?”
“我什么?”
“你不结婚啊?你准备怎么办?”
“能怎么办?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长泽说。
乔治从桌子上摸了个苹果,一口咬下去。
“现在的世界真不是人过的,”乔治突然说。
长泽意识到乔治确实被这一次相亲女方家的狮子大开口惹怒了,平日里他虽然有些吊儿郎当但也不会说出这些话。如今这些年轻人的尴尬和困境,就像乔治所说的,他们一毕业,扑面而来的就是结婚或是房子这样现实的事情,无论是因为父母还是其他,他们都被驱赶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国家富了,我们却完蛋了!”乔治竟然能说出这句话,长泽有些吃惊。
当义愤填膺或是气红了脸说完这些之后,乔治依旧和往常那样告别离开。改变并不存在这些抱怨中,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无能为力。
长泽看着他坐车离开,返回小区的时候,天色昏黄,满世界都是灰暗而压抑的气氛。乔治所说的那些让他久久不能忘掉,盘旋在他心头。他在楼下抽了支烟,沿着花坛来回地走。流浪猫在灌木丛中闪现,一眨眼便又消失不见了。这样的时刻让长泽感到难受,或许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乔治的那些话。
他猛吸几口抽完烟,走进黑魆魆的楼道。
他靠着墙看着7月30号的日记,从这里长泽才知道日记本的主人在一家公司上班,每天朝九晚五,严格地遵循着生活作息表。
下班后就沿着平日里无数次走过的第三大道回家,下午下的雨停了之后西方的天幕出现淡紫色与金黄色的晚霞,很漂亮,心情也随着好了一些。每次下班总是不愿意再张口说话,虽然在上班期间并不需要说多少话,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说话。有时候这一直会持续到吃晚饭的时候,厚冶在餐桌上说些什么我就点头或者就嗯一声。他时常会因此就停下正在说的话题,继续吃饭。他估计是觉得我对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但并不是,我只是不想说话而已。一些时候为了让他愿意继续说下去,我会装做很感兴趣,中途也会问几个问题,这样他就愿意继续说下去。从吃晚餐到最后上床休息,身心俱疲,好像跑完了糟糕的马拉松一般。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些事,我知道他只会觉得这又是我一个让人厌烦的怪癖而已。所以我也就不去自找难看了。
长泽被她这些敏感的话语所打动,在心里泛起一波波难以平息的涟漪。
他意识到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对一个女人产生过这样如此细腻而震撼人心的感觉。这或许是某种遗憾,但他此刻也在心底幽暗而隐秘地渴望,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对某个人产生这样的感觉。铺天盖地般而来,山呼海啸般回响。
渐渐地,他开始有意识地把自己曾经谈过的那些女友从自己的感情记录里删除。他甚至感到一些羞耻和难堪,因为曾经的自己对于感情竟是如此的随意和草草了事。想到这一点,长泽不由得有些不自在。爱也是一种需要教授和学习的能力。
此刻,长泽坐在落满树叶的长椅里,有些不安。椅子原本的木质已经因为雨水和暴晒而变得破损与陈旧。没有几人真的会坐到这个椅子上休息或是停留,行人匆忙,根本没心情停在这里。长泽把从不远处报刊亭那里买来的报纸放在腿上,目光始终都在前面的小区入口处流连。他有些后悔,几次想过离开,但最终都被一股强大的自我说服力留了下来,他觉得经过一个星期的深思熟虑,不会出什么问题。但依旧,那一股陌名的感觉始终混杂在这些明确的感觉中,时不时地感染着他。
他觉得放在衣服里的笔记本搁在自己的胸膛。他一直小心翼翼的把它藏在衣服里,就好像如果放在外边会被别人认出来这不是自己的东西一样。他感到那种似乎是偷了别人东西的负罪与愧疚感在这一路上变得越来越明显。在公交车里,他靠着车窗户,脑海里依旧盘旋着她的声音。长泽极力地渴望能从那短暂而充满疑惑的声音里听出些什么,找到自己从她的日记本中所获得的那一种感觉。
放下电话,坐在床上,长泽脑海里一片白光。
他一次次地看写在日记本最前面的那几行关于日记本主人的简介,里面有电话,有她的住址和工作的地点。长泽最先想到的是电话号码,通过它至少可以先听一听写下这些日记的女人会有一种怎样的声音。她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也像这些真诚的表白语言一样动人和令人神伤?长泽在脑袋里幻想着自己听到她的声音,在他的梦里,一次次的那个面容模糊的女人开始读这些从没准备寄出去的信。而当他从梦中醒来,看着黑暗里的天花板时,那些声音便消失不见了,而遗留在记忆中的那些也像烟雾般消散不见。
这时候,他就会从床上坐起来,并不开灯,在黑暗里摸索到放在床里面的日记本。抚摸着它的封面,决定在第二天播日记本上的那个号码。
手机里传来“滴滴”的声音,长泽似乎能在其中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窗户外大雨倾盆,已经有很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玻璃上满是雨水裂开的痕迹,一遍遍的消失又一次次的出现。按下接听键的声音,长泽感到自己呼吸突然间断裂了。
电话那头说,你好,哪位?
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轻柔,细腻,充满疑惑和一丝不悦。她又问了一遍,长泽感到自己此刻在窒息,好似落进充满了水的世界一般,无法呼吸。她问了第三遍,长泽挂掉电话。屋子里充满了心脏撞击的声响,混在雨声中,让人不安和激动。
屋子里只有他一人,什么声音也没有。他觉得自己仿佛跨过了一条神秘的线,进入另外一个他完全一无所知的世界。未知和渴望一样令人向往。或许,他觉得,如果自己能见到这个女人,一切就会变得不再一样,至少对于自己来说。或许——长泽幽暗地在心中想,或许自己还能再有一次机会。
道路上依旧还有一些积水。长泽在之前从未来过这个地方,他的活动区域一直都处在自己曾经工作的地方和住的地方之间。对于这个偌大城市的另外区域,他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此刻坐在这里,长泽感到自己就像某个置身事外的人一般,好似不属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感情地看着这些人,似乎一眼就能把他们的所有生活看穿,无论过去的还是未来。
背后的公园里充满风声,古老的树木投下巨大的阴影,遮蔽着坐在其下的长泽。此时是早上9点,这是长泽第二次来这里。
至于看到她之后该怎么办,长泽想过几百种可能,但所有的这些在现实的此刻面前都变得滑稽而可笑。他会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拍电影或是一部小说,而仅仅只是当下,只是自己,其他的一无所有。从日记本中他知晓这个女人的隐秘内心,那些不可告人的感情和秘密,但现实中长泽却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一眼就认出她。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为什么他还要一日又一日的来这里呢?
傍晚躺在床上,窗外昏黄的晚霞落满卧室。在这一片即将消失的晚霞中,他思考着如何能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认出她。日记中没有任何关于她自身外在的描述,但这就是日记的特殊之一,作者并不需要像在高中写作文或是之后大学写论文那样描述详尽。日记是主人内心隐秘的一部分,那些在记忆中被付之于笔下的不可告人之物。它产生于隐私,是记忆的一部分,一种片段或是某种情绪,并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除了写作者自己。那她会是什么样子的女人?
或许第三天自己就能知道。长泽始终坚信,自己会在人群中认出她。原因是什么,即使他自己也说不出来。或许就只是一种感觉,但感觉是否能为认出一个人而提供有效的帮助,或许也只有之后的长泽才知道。这种渴望会在他心中一日日地增长,最终或许会成为他内心隐秘欲望中的一部分,但是有一点却是他自始至终都无法摆脱的,那就是总有一天他该明白自己所处的世界和需要一如既往面对的生活。在那条长凳上,距离遥远,人群涌动,他能看到什么,最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