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剧距离《星星》有多远

文 /路 鹃

春潮汹涌的韩流从来都不缺少新鲜名片，从《拥日之月》、《屋塔房王世子》、《绅士的品格》，到《仁显王后的男人》、《请回答1997》、《听见你的声音》，整整轰炸了2013一整年，哪知年底还能刷出珠峰新高度，《来自星星的你》（以下简称《星星》）的爆炸性热播成为现象级话题，PPS和爱奇艺网站首次实行双平台播放，创下了引进韩剧以来的累计网站最大播放量25亿，有剧迷称“将电脑屏幕上的播放进度条首尾相接，可以环绕地球6圈。”这部篇幅不长的爱情偶像剧让人如此耽溺、欲罢不能，直至剧终，剧迷沸腾的热情依然不能冷却，活在一个鲜艳的爱情故事中，已经将那些与生俱来的渴望叠加和放大成真实人生的一个部分。

《星星》一改传统爱情偶像剧推动剧情发展的滥俗套路——失忆、绝症、车祸，不再以煽情、泪水烘托气氛，突破了灰姑娘、玻璃鞋的故事模式，剧情紧凑、将爱情、浪漫、悬疑、喜剧等类型元素熔于一炉，赋予观众饱满的观看体验，同时台词幽默，剪接紧凑。男女主人公角色设定虽然出于市场成熟运作的精密测算，产自俊男靓女的流水线，类型有雷同之处，但人物性格充满个性魅力，形象丰满，在炫目的偶像光环下也有缺憾和弱点，因而更为真实。编剧对演艺圈生态和日常生活的描写异常准确，尤其是细节的构建和情感的渐进步骤上，《星星》秉承了韩剧细腻自然的处理方式，为观众接受极端化的戏剧情境做了充分铺垫，为外星人、科幻超能力这样离奇的情节与日常生活的无缝接合披上了一层逻辑的外衣。

这与韩剧具有独特的编剧体系有很大关系，编剧在一剧中的重要位置毋庸置疑，从前期的剧本策划确定选题、完成大纲，中期的制订计划方案、编写剧本，后期的随机调整修订、完成剧本，到参与选角、定名称、剧本练习等，编剧的作用贯穿始终，一些久负盛名的大编剧甚至有权自行决定符合心意的演员包括合作的导演。这既保证了编剧风格的完整性，也能在工业化的运作体系中突围出多样化的个性。韩剧编剧大多为女性，对于故事脉络的把握更能贴合以女性为主要收视人群的心理需求，让观众极易产生情感上的共鸣。

再神作的剧本，再神通如电的导演，都离不开演员的“二次创作”。全智贤暌违电视荧屏14年的出山之作，回归了她的成名作《我的野蛮女友》的标志性表演，更为圆融、强大，将“女神”风采与“女神经病”的自如切换拿捏精确又自然，使这个角色真实、可信而立体，个人的偶像魅力与角色特点水乳交融，实现了双重增值。金秀贤所扮演的男主角，是一个集财富、智慧、深情、超能力于一身，一言概之，是女性对于情感对象终极想象的化身，由于演员对角色的精确把握和出色演绎，使这种韩剧老套的形象变得可信、直接、令观众着迷。这是韩剧工业化制作体系精密计算和投放的结果，比如在前期选角就注重调查观众的取向和爱好，拍摄过程中又随时根据观众反应进行调整，根据演员个人特点深度打磨角色，让观众人戏不分，深度代入。

尤为令人称道的是，近年来韩剧类型化运作成熟，创作自由得到鼓励，题材跨度也越来越大，青春励志、职业悬疑、谍战警匪、虚构穿越等无所不有，力图在求新求变中成长。以爱情偶像剧为例，涉及到的题材就有巫蛊（《拥抱太阳的月亮》）、穿越（《仁显皇后的男人》）、皇室（《宫》）、鬼神（《主君的太阳》）、侦探加特异能力（《听见你的声音》）等，《星星》更是将经过市场验证的卖座元素兼容打包。但是题材的离奇和广泛并没有令观众产生架空感，其要旨就在于细节中对于日常生活的强调，这可以视为韩剧的核心价值观，更在细节中不厌其烦地表现传统的伦理观、仪式观以及爱情至上、家庭为重的价值观，润物无声地渗透到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甚至一个器物的摆放上。观众在对这些细节认可的同时，也顺理成章接受了其后的文化诉求。韩流的风靡，使韩国泡菜、服饰、娱乐产业随之行销世界，不能说没有韩剧潜移默化的推广之功。

一部成功的剧只在一两个环节上做到出色，还称不上人人称道的神剧。《星星》则是在各个环节都极尽用心服务于完美的视效，片中表现时间暂停的CG特效与《骇客帝国》同一个级别，多机位的设置则提供了丰富、饱满的镜头表现力，因而产生了如同电影大片一般的画面质感。片尾的彩蛋、闪回和倒叙的叙事方式，都突破了电视剧常规的创作手法，片中不时穿插的采访环节，类似“打破第四面墙”，直接把观众拉入与角色互动，产生了奇妙的观影感受。精良的制作得益于资本投入的有力支持，在本剧服化道上体现尤其充分，为了贴近人物身份设定，制作组投入10亿韩元打造男女主人公的豪宅，装饰细节分毫不爽，演员繁多的服装、造型投入更创造了韩剧记录。间接带动了电视剧周边产品的旺销，剧中人物使用的服饰、用品、书籍在淘宝、实体店都成为热销产品，也为韩剧及其背后的韩流文化树立了文化自尊心的强势符号。相比之下，国内影视剧由于制作体系不规范，往往一部剧的投资，演员的片酬就占据了一大块，在其他环节和后期制作上的投入就捉襟见肘，导致国产剧的制作粗糙简陋、细节上经不起推敲。

《星星》的成功，让韩剧开放的制播模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早期韩剧受日剧影响采用制播一体的方式，即电视剧的制作与播出都由电视台完成，随着韩剧产业化的加深，独立的电视剧制作公司及演员艺人所属的娱乐公司作为电视剧制作和参与主体在电视剧的制播模式中发挥了更多的作用，更为灵活和市场化的运作也有利于盘活整个产业的发展。其中最主要的转变就是边拍边播、集制作人及导演于一身，同时负责艺术创作及全剧的管理运作和营销。这其中，除了编剧全程参与制作，观众意见反馈亦能决定剧情走向。

在韩国，热门剧集都少不了自己的官方网站，在播放前期，编剧会把写好的部分剧本放在网上观看网友留言并参与互动探讨剧情，一开始就紧抓观众的心；播放中期，观众们对剧情发展的期待以及剧中人物命运的关注也会影响编剧；至于万众期待的大结局，“民心所向”也往往会成为参考的因素之一。这种边拍边播的模式也为观众留出了充分的参与空间，成就了韩剧把握观众心理的独门秘籍，《星星》就是预先拍好5集，一边播出一边关注观众反馈，以便适时调整剧情，比如前几集中男主角金秀贤大多穿高领毛衣，网络投票意见，观众更接受他穿低领露出性感锁骨，本剧后半部分就做了调整；网络反馈观众最期待男女主角的爱情戏桥段，编剧据此增加了相关戏份；最令万众期待的本剧结尾，播出前就成为各国剧迷竞猜的热门话题，先后产生了悲剧分开、结婚生子、男主角消失、女主角失忆等几种结尾，正式播出的结尾也表明编剧在观众主要的几种意见之间做了平衡和调整。互联网时代受众的媒介应用都是利用碎片时间进行，为了方便观众在候车、喝咖啡、吃饭时观剧，《星星》平均每场戏时长为4.3分钟，碎片化的剧情设计便于观看，让观众不易产生冗长之感。观众已经成为主动的信息索取者和艺术创意的提供者，因而也培养了观剧的忠诚度，形成了积极互动的良性循环。当然这种模式也有显而易见的弊端，那就是过分迎合观众而导致逻辑、常识上的硬伤，打乱剧作固有的节奏，但是针对国剧目前先制后播、不重视市场效应的积弊，这一点还是有着充分的借鉴意义。

1998年韩国政府将文化产业列为21世纪国家经济战略支柱产业，提出“韩国文化世界化”的口号，政府通过立法、政策鼓励等全力辅助韩国文化产业的发展，对韩剧设置各种保护壁垒，同时积极推动韩剧进入其他国家的播放平台。宽松的制作环境造就了韩剧今日的强大繁荣，从最初深受日剧影响，到类型化、风格化发展堪称亚洲翘楚，使“韩流”输出的软实力文化品牌席卷世界，屡屡掀起收视狂潮。对于同样致力于以创意文化产业提升软实力的中国来说，韩剧的成功值得思考和借鉴。很多业内人士都认为，韩剧在文化品位上要高过国剧一筹。著名导演尤小刚将韩剧的基本模式界定为：“日本的故事结构+中国的儒家文化底蕴+人造的俊男美女+先进的技术成就”，韩剧在表达中国儒家文化底蕴上确实有独家法门，遗憾的是，这种国人引以为傲的儒家文化传统在我国社会“现代化”转型中，曾一度矫枉过正地在现实中被抛弃，那些为人们圆传统道德之梦的中国电视剧，并不能充分满足社会公众对传统伦理道德的想象性追忆。

以着眼于表现家庭生活的家庭伦理剧为例，韩剧中社会背景是缺席的，更近乎封闭式或半封闭式的叙事。主要着力表现家庭内部夫妻之间、兄弟姐妹之间、父母儿女之间、婆媳之间、邻里之间的“茶杯里的风暴”，在生活的繁杂琐碎中显现出丰富的人情味和巨大的亲和力，加上特有的韩式幽默，现实的底色是明亮的、喜悦的，充分满足了观众与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的持久体验。

《爱情是什么》中，随着知恩和大发谈恋爱到结婚到生孩子，故事似乎就结束了，但观众感觉余音袅袅。一切那么平静，又似乎有点波澜。《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曾被票选为“十全十美的电视剧”，被誉为可以携带到荒岛上的最佳剧集。80多集的篇幅，讲述的是澡堂老板福童一家三代在生活中的问题，成为当今韩国家庭长辈与儿女、男人和女人在生活习惯、价值取向、行为观念等方面差异性的图解版，透射出传统家庭在韩国社会中的位置和重要性。即使是《星星》这样看似不接地气的浪漫偶像剧，家庭的价值依然占着绝对的权重，女主角千颂伊虽贵为国民天后，因为童年起家庭破碎的阴影，对于感情的期待是能长长久久过一辈子，平淡、温馨的家庭生活也是外星人都敏俊极为珍视和渴望的瞬间。

相比之下，中国电视剧则是以家庭为小镜子，折射出社会这个大家庭，奇情化的呈现中，底色是阴冷的、生硬的，充满了不动声色的冷暴力，个体在其中几乎都是被打击、被毁灭和被消解的命运。这样的创作思路固然充满了现实感，却无法满足观众在其中追忆传统伦理道德和家庭魅力的诉求，更无法紧跟当下观众希冀在影视剧中得到休闲和放松的观影动机。事实上，电视剧的主要收视群体——家庭主妇们，是不会厌烦那些具有真实美感的琐碎和家长里短的。只有剖析出平凡生活中的诗意，才能站上文化品位的制高点。

韩国的电视剧大都以普通家庭的生活为描述对象，用细腻而朴素的手法温和地再现韩国的家庭形态。因为过滤了社会背景的叙述，这就决定了韩国家庭剧的矛盾冲突必然也是家庭内部的矛盾冲突。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从性格特征、兴趣爱好到身份地位、观念信仰乃至心理状态、价值追求等方方面面的差异，家庭风波的产生与解决构成了戏剧的张力。这也决定了韩剧中的冲突是和风细雨并充满趣味性的，作品常常回避重大问题，而偏重娱乐性，形式上突出其喜剧特征。韩剧在这方面的探索已居于世界前沿，其中体现出的审美趣味是蕴藉含蓄而富有文化内涵的。戏剧冲突的和缓趣致，决定了情节的推进亦不以曲折复杂的剧情为主导，重在细致、细微、细腻地刻画亲情、爱情，娓娓道来，不温不火。如《爱情是什么》中，知恩和大发的婚礼就占去了四集多的篇幅，但丝毫不觉拖沓、枯燥，其中表达出的情感动人而有韵味，因为家庭中多的不是故事而是情感。自然，发生在这样背景下的爱情也是家庭化的，没有不切实际的浪漫，也没有跌宕起伏的“洒狗血”情节，依托于一箪食一豆羹的日常生活，再不可思议的情感都显得顺理成章，韩剧甚少笔墨描写边缘状态和另类情感，涉及的伦理问题并不多，同样，《星星》虽然兼祧若干种类型元素，在爱情主线外设置了一条凶杀戏的脉络，但爱情戏仍然承担了主要叙事任务，凶杀戏则充当了爱情戏的助推器。编剧将大量笔墨用来铺设男女主人公的情感发展，通过充满喜感的日常化细节，使两个并不日常的人的爱情呈现得可信、坚实、打动人心。

中国电视剧在情节和结构上的总体特点是：疾风劲雨式的戏剧冲突，一波三折的情节设置以及严谨紧凑的戏剧结构。中国家庭剧的取材较之韩剧要宽泛和宏大，因此戏剧冲突也远远复杂于韩剧，这种戏剧式的叙事手法讲究“冲突情节”、“冲突力度”、“冲突层次”，讲究场场有“戏”、时时出彩，牢牢锁定观众的眼球。情节设计上讲求短兵相接的激烈冲突。中国社会现实民生的复杂性，使编导者很难用一种轻松的形式加以表现，往往在作品中渲染社会斗争的残酷性和社会生活的复杂性。这种让观众始终维持高度兴奋以及精神紧张的奇情化戏码看多了，容易让人厌倦，也不符合当下消费社会和都市性社会中观众的接受心理。电视剧未必一定要以大家庭、大时代、大社会背景为表现对象，表现当下人的心态的微观视角更能引发观众共鸣，还能拓展电视剧的表现维度。比如热播剧的《小儿难养》、《断奶》等就将叙述对象转向80、90后，小视角、小场景、小人物，小冲突，其中的戏剧张力却十分丰富，成功以小博大。

传统韩剧中人物都非常本色化、生活化，女主内男主外的模式让故事的人物关系趋于稳定状态，牢不可破的家庭人物更主要的是讲述家庭中每个人的位置和责任。韩国家庭剧的男人一般都是以家庭主要经济支柱的形象出现，表现男人下班回家的镜头特别多。家庭剧中，大多数女性角色只有家庭地位，她们是家庭中的母亲或女儿或媳妇或婆婆或奶奶，她们多只有家庭身份，少有社会身份。近几年来，这种模式有所突破，随着韩国社会的转型和经济的发展以及女性主义对韩国文化的影响，韩剧中的女性意识渐趋萌动。另类和个性化的女性形象出现在韩国荧屏中表现出强烈的反叛意识和自强精神，女性形象一直在对逝去文化不自觉地回归和对现代文化不自觉地脱离中发展。韩剧长于以稳定的人物关系和固定的叙事模式，逐渐填充进富于生活质感的故事内容，使人物形象逐渐清晰，人物性格逐渐饱满，进而使主题立意渐趋丰盈。在对人物性格的刻画上，采用毫不隐讳的方法表现自私和缺点，从而让大众获得一种满足，使观众对生活小节上的弱点产生出欣赏地否定的认同态度。这些都令处在东方文化现代化中的人们产生共鸣，表现手法上多种多样，重在通过灵动、鲜活的人物语言来展示人物性格，并且兼顾文学的雅致性和生活的趣味性，含蓄而平实，生动而多变。另一方面，与中国电视剧将问题上交式的处理不同，韩剧重于将责任追究引向追责者本身，运用大量篇幅表现责任者良心发现、痛苦反思以及真诚赎罪的过程，使故事的发展水到渠成。这种严肃的自反意识是来自文化秉性上的血统。

置身于社会纷繁的人际关系中，置身于复杂的家庭关系中，中国电视剧的主要人物总体是沉重的：思想沉重，生活现状沉重。疲于应对的人物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人物性格也呈现出复杂背景下的单一性。剧中的主人公往往就是一个传统美德的“化身”，他们用自己的忍辱负重来化解来自家庭内外的各种矛盾。相反，剧中的其它人物在道德感方面则与主人公形成了较大的反差，因而主人公在家庭成员之间的利益纷争中显得“孤掌难鸣”。这种人物设定沿袭了我国影视文本在人物设置上传统的二元对立模式，即好人与坏人的关系，如果说这种设置模式在三四十年代和建国初期的背景下还有合理之处，那么当今市场化语境下，在电视剧中用道德完人与自私小人相对立的二元对立模式来设计人物显然是不合适的。尽管在剧情结尾处，家庭成员都能以亲情为重化解各种矛盾，大家庭似乎又恢复了和谐，但严格地说，这种违背人物性格的结局多少有点硬加上去的“光明的尾巴”的意味。这种人物的定位和关系的设置，造成了我国电视剧缺乏深厚的儒家传统文化底蕴，因而在这方面与韩剧产生了较大差距。

事实上，面对韩剧在国内成功试水以及庞大的受众市场，国剧的制作公司从未放弃过“摘星”的企图，但是大部分的创作者都将翻拍经典韩剧当成终南捷径，留下一堆天雷滚滚的烂剧不断冲刷观众的底线。要想走得更远，韩剧的那点代乳远远不够，还得动动脑子，从中国的文化历史、人情故事、生命价值多挤些鲜乳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