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冬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甘肃兰州 730070)
乾嘉时期艺文幕府从事文事活动,尤其是幕府著书活动是清代文化史上突出的一种现象。清代士人游幕呈现出阶段性特征,据尚小明先生《清代士人游幕表》统计,清代士人游幕曾出现过三次高潮,第一次为康熙十三年(1674)至四十二年(1703),第二次为乾隆四十九年(1784)至道光三年(1823),第三次为道光二十四年(1844)至光绪九年(1883)。第一个高峰出现的原因,是康熙为荡平不稳定因素、巩固中央集权而大动干戈,因此这一时期文人入幕的主要作用是参赞军事、出谋划策,文事活动较少。第三个高峰是在道光至光绪年间,这一时期的大清帝国,内忧外患日益深重,士人们纷纷聚于有势力的地方大员的幕府之中,寻求救国之策与安身之所。因此,这一时期幕府的主要活动为军戎、外交、买办等实务,幕府文人文事活动也相对较少。而乾嘉时期是游幕学人、文人从事学术与文学活动最为兴盛的时期,自乾隆至嘉庆,数十年间出现了一批以主持风雅著称的艺文幕府。这样的学人幕府,汇集了当时大量的学者、诗人,如金农、马曰琯、马曰璐、惠栋、厉鄂、郑燮、全祖望、戴震、王昶、章学诚、邵晋涵、汪中、王念孙、洪亮吉、黄景仁、孙星衍、杨芳灿、凌廷堪、钱大昭、胡虔、沈德鸿、黄文旸、郭麐、钱东、胡森、张彭年、程瑶田、段玉裁、焦循、顾广圻、陈文述、方东树、童槐、仪克中、朱为弼、陈寿祺等,纷纷奔走于这些学人幕府。乾嘉时期的艺文幕府成为文人渊薮,是学者、诗人的聚集地。在艺文幕府的诸多学术活动中,著书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内容,也是清代学术史上很突出的一种现象,因此很有探讨的必要。本文即以卢见曾、朱筠、毕沅、谢启昆、曾燠、阮元等著名的幕府著书活动为例,对这一现象加以说明,以求教于方家。
卢见曾(1690—1768),字抱孙,号澹园,山东德州人,室名雅雨堂,又号卢雅雨、雅雨山人,为乾隆时著名儒臣,官至两淮都转盐运使。著有《雅雨堂诗集》二卷、《文集》四卷、《出塞集》一卷。其幕府“名流毕集,极东南坛坫之盛”,为乾隆时期之名幕。卢见曾幕府的著书活动,启乾嘉汉学之先声。
卢见曾对汉学的张扬与研讨,体现为自乾隆十九年至二十二年所刻之《雅雨堂丛书》。《雅雨堂丛书》又名《雅雨堂藏书》,计有《郑氏周易》《易释文》《周易乾凿度》《李氏易传》《尚书大传》《大戴礼记》《郑司农集》《高氏战国策》《匡谬正俗》《封氏见闻录》《唐摭言》《北梦琐言》《文昌杂录》十三种。这十三种著作,五种为史部、说部,其他均为解经之作,乃这部丛书的核心,也是其学术思想的体现。卢见曾《雅雨堂丛书》的刊刻,实得力于其幕僚,惠栋、沈大成等人功不可没,李斗《扬州画舫录》载:“公两经转运,座中皆天下士……(惠栋)博通今古,与陈祖范、顾栋高同举经学。公重其品,延之为校《乾凿度》《高氏战国策》《郑氏易》《郑司农集》《尚书大传》《李氏易传》《匡谬正俗》《封氏见闻录》《唐摭言》《文昌杂录》《北梦琐言》《感旧集》,辑《山左诗钞》诸书。”戴震、王昶、卢文弨等人亦参与其事。
此外,李斗所言之《感旧集》即卢见曾所刻《渔洋山人感旧集》。乾隆十九年夏,卢见曾又补刻朱彝尊所撰《经义考》一书,至次年竣工。先是,《经义考》成书后,曾刊行一百六十七卷,而宣讲、立学、家学、自序四种以及补遗,因朱彝尊遘疾而未能付梓。后朱彝尊之孙朱稻孙为不坠家学,遂奔走四方以谋求寿之梨枣,以成完秩。卢见曾二任两淮都转盐运使时,朱稻孙奔走其幕府,卢见曾嘱托幕僚江昱、陈章、惠栋、沈大成以及扬州名流马曰琯、马曰璐昆仲相为参校,逾年而成一百三十卷。乾隆二十三年,卢见曾又资助刊刻万斯大遗著《经学五书》(《学礼质疑》《礼记偶笺》《仪礼商》《周官辨非》《学春秋随笔》)和惠栋遗著《周易述》。卢见曾祖籍山东德州,为保存乡邦文献、弘扬地方文化,卢见曾组织幕宾宋弼、董元度、惠栋、沈大成等收集、整理清初至乾隆时期山东籍六百二十名诗人的五千九百余首诗作,厘为六十卷,定名为《国朝山左诗钞》。
朱筠(1729—1781)字美叔,号竹君,又号笥河,顺天大兴(今北京市大兴)人。乾隆十九年进士,官翰林学士。著有《笥河诗文集》二十卷。
朱筠组织幕僚校刻《说文解字》,即是为了推动汉学的发展。他认为读书必先识字,此为治汉学的基础,有感于“士子不识音训”,于是出资购得汲古阁本《说文解字》,延请王念孙等幕宾校正刊行。朱筠幕府著书虽不多,但他对乾嘉学术风气的形成和人才的培养功不可没,如人所言:“先生去任后二十年中,安徽八府有能通声音训诂及讲求经史实学者,类皆先生视学时所拔擢。”
毕沅(1730—1797),字纕蘅,一字湘衡,号秋帆,又号弇山,因从沈德潜学于苏州灵岩山,又自号灵岩山人,镇洋(今江苏太仓)人。著有《灵岩山人诗集》四十卷、《灵岩山人文集》四十卷。毕沅在乾隆朝后期巡抚河南、陕西,总督湖广,期间文士、学者入其幕者不计其数,其幕府学术活动兴盛,一时有“龙门”之目。
毕沅幕府辑刻之《经训堂丛书》或为经训堂藏版,或为灵岩山馆藏版,皆属灵岩山馆刻本,据《陶庐杂录》记载:“毕氏灵岩山馆刻书:《山海经》《夏小正》《老子道德经考异》《墨子》《三辅黄图》《晋书地道记》《太康三年地记》《晋书地理志新补正》《长安志》《关中金石记》《明堂大道录》《易汉学》《说文解字旧音》《经典文字辨正》《书音同义异辨》《乐游联唱集》,十六种。其校正多出洪稚存、孙渊如之手。”洪亮吉曰:“灵岩山馆丛书大类有三:小学家一,地理家二,诸子家三。”《经训堂丛书》均是在幕宾孙星衍、严长明、张埙、钱坫等襄助下完成的。毕沅在湖广总督任上,又主持编有《三楚金石记》三卷,主之者为幕宾严观。
乾隆三十七年(1772),毕沅召集幕僚,对陕西名胜古迹进行考察,以图志的形式详加描绘,著成《关中胜迹图志》。以弘扬陕西一地之历史文化。书中对陕西境内之碑刻、故城及城邑名胜皆作了勘察与记载,“或停车驻节,凭吊遗墟,或邮亭候馆,咨询胜躅,而于往圣前哲之制作发明、英风伟烈、尤多致意。”毕沅又重视舆地之学,于任内大力提倡纂修地方志,尝自言:“余自壬辰岁开府西安于关中,州县之志皆次修与。”而后江声协助毕沅完成《释名疏证》;梁玉绳为毕沅编订《吕氏春秋》;汪中客游武昌时,毕沅礼延入幕,在幕中为毕沅作《黄鹤楼铭》及《吕氏春秋序》等。
《经训堂丛书》之外,毕沅组织幕宾纂修的《史籍考》和《续资治通鉴》,则是两部重量级的史著。乾隆五十三年(1788),章学诚在毕沅支持下,开局编《史籍考》,凌廷堪、洪稚存、武亿、邵晋涵、孙星衍等与其事。乾隆五十九年,毕沅降为山东巡抚,章学诚不得已自湖北返乡,《史籍考》不得卒业,《湖北通志》也未能刊行。毕沅倾注心血的《续资治通鉴》,是各家《续通鉴》中最好的一种,不惟在文献依据方面更加可靠,而且篇幅之巨和考订之精审,可谓前无古人。严长明、孙星衍、洪亮吉、钱坫诸人客毕沅幕府,分任此书之纂辑。此书编成后,由邵晋涵校订,毕沅又请钱大昕复勘全书。毕沅病卒时,这部书只雕版了一百三卷,其余二百二十卷直到嘉庆六年(1801)由冯集梧补刻,才得以刊行。
谢启昆(1737—1802),字良壁,号蕴山,又号苏潭。乾隆二十六年进士,嘉庆时官至广西巡抚。著有《树经堂集》二十三卷,杂文四卷,《树经堂咏史诗》五百二十六首。
谢启昆幕府撰著之书,主要有《小学考》《西魏书》《史籍考》《广西通志》等,皆得力于其幕宾胡虔、陈鱣等人。其中,胡虔居谢启昆幕府近二十年,撰著最富,方东树《先友记》云:“胡虔,字雒君……谢所纂《西魏书》《小学考》《广西通志》皆出君手。”
《小学考》乃重要的文字学专科目录,谢启昆因朱彝尊《经义考》中“小学类”仅有《尔雅》而不及《说文解字》以下,其座师翁方纲《经义考》补正亦未补录,故依靠杭州“文澜阁”藏书,在胡虔、陈鱣等襄助下完成此书。
谢启昆对读史颇有兴趣,作有五百余首《咏史诗》。他在阅史的过程中,有感于《魏书》以东魏为正统,而对于西魏之历史却记载过于简略,乃有意于弥补这一遗憾,遂延胡虔、凌廷堪等人共参此事。乾隆五十四年,《西魏书》定稿,谢启昆在江西按察使署内筑“补史亭”以为纪念。《西魏书》体例谨严,颇得好评,赵翼《廿二史札记》认为此书“可称良史”。《西魏书》撰成后,谢启昆又组织幕僚着手续纂《史籍考》。《史籍考》原本由章学诚在毕沅幕府主持纂修,但由于毕沅的离世而被迫中断。章学诚于嘉庆三年入谢启昆幕府,着手续纂此书,后章学诚因故离开,这项工作便由时在谢启昆幕中的胡虔、钱大昭、陈鱣、袁钧、邵志纯、郑勋、程瑶田等人承担。谢启昆此次主持续纂《史籍考》,无论篇幅还是体例都较毕沅时有较大的改动,然而遗憾的是,谢启昆此次续修仍未完成此书。因谢启昆于嘉庆四年(1799)调任广西巡抚,《史籍考》的修纂再一次中断。谢启昆任广西巡抚后,即着手修《广西通志》,由胡虔、沈德鸿司其事。嘉庆六年(1801)成书,共二百八十卷。此志体例得当,编次得法,颇为后人称道,梁启超誉为“省志楷模”。
曾燠(1760—1831),字庶蕃,一字宾谷,晚号西溪渔隐,江西南城人,曾廷澐之子。清代中叶著名诗人,又擅骈文。乾隆四十六年进士,改庶吉士,官至两淮都转盐运使。
曾燠雅好文学,工诗,又工骈文,因此其幕府延揽了乾嘉之际一大批著名的诗人型幕宾,是一个典型的诗人幕府。虽然曾燠不精于汉学,其幕宾中亦罕有汉学家,但受当时学术风气的影响,其幕府亦编著了几部有影响力的著作。《国朝骈体正宗》十二卷,司其事者为幕宾彭兆荪。这部文选共选骈文作者四十三家,收入骈文一百七十二篇。此选囊括了清代前中期重要的骈文作家,包括陈维崧、胡天游、袁枚、汪中、洪亮吉、刘嗣绾、孔广森、吴锡麒等。幕宾吴鼒又辑《八家四六文钞》,收入袁枚、邵齐焘、刘星炜、吴锡麒、孔广森、孙星衍、洪亮吉、曾燠等八家之骈文。这两部文选反映了清代骈文中兴的盛况。此外,曾燠官两淮都转盐运使时,于两淮盐署刊刻了他与幕宾酬唱之作——《邗上题襟集》及《续集》,又在幕宾襄助下编选《江西诗征》九十四卷。
阮元(1764—1849),字伯元,号芸台,又号揅经老人、雷塘庵主等,江苏扬州人。乾隆五十四年进士,历乾隆、嘉庆、道光三朝,一生仕途通达,历官学政、巡抚、总督等要职,自谓“三朝元老、九省疆臣”。著有《揅经室集》共六集五十八卷。
阮元在清代官僚中,是一位少年早达、历居要职的人物,为学者型官员。阮元本人的学问非常渊博,对于金石、小学、舆地、天算、校勘等都有很深入的研究,可算是扬州学者中的巨擘。阮元积极提倡学术研究自己勤奋著书外,还组织幕僚、好友、弟子等做了不少编书、刻书的工作,在一定程度上总结了乾嘉汉学的成果。史载阮元“身历乾嘉文物鼎盛之时,主持风会数十年,海内学者奉为山斗焉”,并非过誉。其“《十三经注疏校勘记》、《经籍纂诂》、《畴人传》、《金石志》等书,篇帙浩繁,皆自起凡例,择友人、弟子分任之,而亲加朱墨,改订甚多”。现将其幕府著述择要胪列如下:
(1)编撰《山左金石志》二十四卷,《两浙金石志》十八卷和《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十卷
阮元为宦所至,注意搜集金石器铭,并组织幕宾朱文藻、武亿、赵魏、段松苓、朱为弼等人编写了上述著作,以资考证。
(2)编撰《经籍纂诂》(附补遗)一百零六卷
《经籍纂诂》是一部大型的训诂工具书,目的是为了帮助阅读经典。阮元认为:“古书之最重者,莫愈于经。经自汉晋以及唐宋,固全赖古儒解注之力,然其间未发明沿旧误者尚多,皆由于声音文字假借转注未能通彻之故。”正因为如此,阮元于嘉庆二年,选浙江经古之士三十余人至崇文书院,分纂《经籍纂诂》,总纂为臧庸。这部书将十三经和唐以前的史、子、集部中重要著作的旧注及汉晋以来的各种字书约一百多种汇集在一起,以单子、单词为条目,按照《佩文韵府》的一百零六个韵部,分平、上、去、入编成,每韵一卷,每字一条,将唐以前的旧注一网打尽。《经籍纂诂》给清人治学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梁启超认为这部书“是检查古训最利便的一部书”。
(3)编撰《畴人传》四十六卷
这是中国第一部古代天文历算学家的传记。古代天文历算之学由专人执掌,即是“畴人”。《畴人传》收入自黄帝至清代的中国自然科学家243人,外国自然科学家37人,共280位自然科学家的传记。众所周知,乾嘉时期,经史考证的思潮大盛,在此种实学思潮的影响下,历算学也被作为考证经典的一种方法而受到学者的重视。再者,明清之际,西学东渐,中国传统的历算学受到了西方历算学的冲击。基于此,阮元组织编撰了《畴人传》,其目的除了表达对于历算学的重视之外,还有宣扬乾嘉学术成果之意。
(4)编撰《淮海英灵集》七卷、《两浙輶軒录》五十卷
阮元在鲁、浙任学政时,除了金石研究外,还致力于对江浙已故诗人诗作的搜集和刊刻。《淮海英灵集》由幕宾陈文述、汪光爔等人编纂,收录扬州府人士所作之诗,共收录865人,皆为已故者。因仿唐殷潘之《河岳英灵集》,故名之《淮海英灵集》。《淮海英灵集》体例仿《明诗综》,于各家诗首列诗人小传,叙籍贯字号、宦绩交游、著述成就、风格等。其所收录诗歌内容十分丰富,对于了解清初至乾隆时社会发展的诸多方面都很有帮助,对于保存清代扬州地方文献和后人研究清代扬州的史事及文学具有不可磨灭的功绩。
《两浙輶軒录》刻板于嘉庆六年,由朱文藻、朱为弼等编纂,其体例悉仿《淮海英灵集》。收录范围自清初至乾嘉时期,共辑诗人3133家,9241首,分为四十卷。此书对于琐闻轶事记载颇多,不只有补于吟咏,亦可作为一方征考文献之资。
(5)编刻《皇清经解》一千四百卷
《皇清经解》收集了顺治到乾嘉时期的说经之作,共一七八种,一千四百卷。阮元在《汉学师承记序》中谈及了编刻《皇清经解》的构想:“元尝思国朝诸儒说经之书甚多,以及文集、说部,皆有可采。窃欲析缕条分,加以剪裁,引系于群经各章句之下。譬如休宁戴氏解《尚书》‘光被四表’为‘横被’,则系之《尧典》;宝应刘氏解《论语》‘哀而不伤’即《诗》‘唯一不永伤’之‘伤’,则系之《论语·八佾》篇,而互现《周南》。如此勒成一书,名曰《大清经解》。”此书收录了清代重要汉学家的解经之作,内容涵盖了清代学术的各个方面,是阮元对于清代学术的一次大总结。
(6)刊刻《文选楼丛书》三十二种
刊刻《文选楼丛书》是阮元晚年对后世影响较大的一项学术文化活动。阮元晚年致仕以后,为了使自己和部分师友的著作得以保存和传世,命其弟阮亨刊刻。文选楼丛书主要为阮元、焦循和凌廷堪的著作,体现了扬州学者的学术精华。该丛书在古代文献中占有重要地位,对古籍的保存起了积极的作用。
(7)刊刻《文选楼丛书》三十二种
刊刻《文选楼丛书》是阮元晚年对后世影响较大的一项学术文化活动。阮元晚年致仕以后,为了使自己和部分师友的著作得以保存和传世,命其弟阮亨刊刻。文选楼丛书主要为阮元、焦循和凌廷堪的著作,体现了扬州学者的学术精华。该丛书在古代文献中占有重要地位,对古籍的保存起了积极的作用。
(8)编辑《江苏诗征》、纂修《广东通志》《云南通志稿》
阮元为保存地方文献,还组织编辑了《江苏诗征》,并交于馆于其署的江藩、徐珩、凌曙,嘱其校订,以付梨枣。阮元还分别在广东、云南任上组织幕宾修了《广东通志》、《云南通志稿》,目的是了解边疆之风土人情、沿流变革,引起人们对边疆史地与边陲安危的重视。阮元任总裁,总纂为陈昌齐、刘彬华、江藩、谢兰生,总校刊为叶梦龙,分纂有吴兰修、曾钊、刘华东、郑颢若、崔弼、吴应逵、李光昭、方东树、马良宇等幕僚,亦皆一时名士。
清代中期,文化繁荣,这已是学界的共识。清代统治者以马上得天下,却明白不能以“武功”守天下。这一时期,总体来看是一个重知识轻思想的时代,这与统治者的提倡是分不开的。因此,在统治者的政策引导之下,幕府著书成为了当时格外引人注目的一个文化现象,而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与统治者的文化政策息息相关。
首先,统治者大力提倡经学。清代中期理学的发展已不适应当时社会状况,不惟民间知识分子反对理学,统治者也开始意识到理学空疏误国之弊端,因而对理学采取了明尊暗抑的策略,转而提倡经学,重视实学。康熙皇帝即表现得非常明显,曾言:“朕观古今文章风气,与时递迁。六经而外,秦汉最为古茂,唐宋诸大家已不可及。凡明体达用之资,莫切于经史,朕每披览载籍,非徒寻章摘句,采取枝叶而已。正以探索源流,考镜得失,期于措诸行事。有裨实用,其为治道之助,良非小补也。”他明确提出研习经史,“有裨实用”,“为治道之助”,有益于维护封建统治,这是他释放出的崇尚经史之学的信号。康熙十八年,开博学鸿儒科,得一时名士五十人,授翰林院官,入史馆纂修《明史》;又组织修纂了《古今图书集成》《全唐诗》《康熙字典》等大型图书,这些举措对于巩固政权和缓解民族矛盾起到了重要作用,也使清代中期重视实学的风气逐渐形成,在此种风气影响下,幕府著书亦开始兴盛。
其次,统治者征集、整理文献典籍。“盛世修史”是倡导文治最有效、最直观的手段之一,历代莫不如此。乾嘉时期,社会繁荣稳定,帝王需要开展这样润色鸿业的文化工程。文献典籍的整理、大型图书的修纂工作在康熙朝就已经展开,至乾隆朝则达到鼎盛。乾隆朝数十年间,官修各种书籍众多,其集大成者就是《四库全书》。这项工程始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至乾隆四十七年(1782)才告竣。乾隆三十七年,乾隆颁布上谕,拉开了纂修《四库全书》帷幕:
令直省督抚会同学政等通饬所属,加意购访。除坊肆所售举业时文,及民间无用之族谱、尺牍、屏幛、寿言等类,又其人本无实学,不过嫁名驰骛、编刻酬唱诗文,琐屑无当者,均无庸采取外,其历代流传旧书,内有阐明性学治法,关系世道人心者,自当首先购觅。至若发挥传注,考核典章,旁暨九流百家之言,有裨实用者,亦应备为甄择。
乾隆的上谕明确告诉世人,即将开展大规模的图书征集活动,而内容则涵盖经史、九流百家以及诗文集等,可谓包罗万象。这项活动一直持续了数年,为《四库全书》的编修提供了丰富的资源。这一政策促进了学术的繁荣,尤其是四库馆中汇集了当时知识界的精英,被梁启超称作“汉学家的大本营”,直接为汉学家提供了学术交流的机会、场所,使得考据学成为一时之显学。《四库全书》的编纂,无论在古籍整理方法上,还是在辑佚﹑校勘﹑目录学等方面,都给后来的学术界以巨大的影响。
三是重视网罗人才,为己所用。清代统治者非常重视延揽人才,以稳固统治。为了不使之去而为患,统治者在清代中期,对科举取士的标准也作出了调整。康熙时,为了笼络汉族知识分子,开博学鸿儒科,一时名士多被征辟。雍正也萧规曹随,延续这一政策,十一年(1733)四月,他颁布圣谕云:
国家声教覃敷,人文蔚起,加恩科目,乐育群材,彬彬乎盛矣。惟博学鸿词之科,所以待卓越淹通之士,俾之黼黻皇猷,润色鸿业,膺著作之任,备顾问之选……除现任翰詹官员无庸再膺荐举外,其他已仕未仕之人,在京著满汉三品以上,各举所知,汇送内阁。在外著督抚会同该学政,悉心体访,遴选考验,保题送部,转交内阁。
雍正此举,意在效仿其父,诏求博学之士,以显示自己倡导文治、提倡学术,优待知识分子。至乾隆时期,以“敷文奋武”自居的清高宗,再开博学鸿词科,以驱使士人为国家妆点门面,但此时,取士标准已经转变。乾隆十四年十一月初二,上谕云:
圣贤之学,行本也,文末也。而文之中,经术其根柢也,词章枝叶也……崇尚经术,良有关于世道人心。有若故侍郎蔡闻之、宗人府府丞任启运,研穷经术,敦朴可嘉……大学士、九卿、外督抚其公举所知,不拘进士、举人、诸生以及退休闲废人员,能潜心经学者,慎重遴访。务则老成敦纯朴淹通之士,以应精选。在这道圣谕中,乾隆明确指出“崇尚经术,良有关于世道人心”,这时取士的原则已由“穷究性理”,转变为兼重“经术”,这样,性理、经术兼重,更有利于文治局面的形成。再者,清代文人游幕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生计问题,所谓“今天下郡无闲田,田无余夫。故游民相率而为士者,势也”。因此像卢见曾等既礼贤下士又身居要职、财力足够雄厚的幕主必然成为游幕文人的首选。正如朱彝尊所言,这样做“束脩之入可以代耕,广誉之闻胜于儋爵。游也,足以扬亲之名;居也,足以乐亲之志”,其《经义考》未刊部分正是由卢见曾资助刊刻的。而统治者为了网罗人才、维护统治,对于那些顺官方意志而为学的士人,往往会破格拔擢。章学诚曾言:“今天子右文稽古,三通四库诸馆依次而开,词臣多由编纂超迁,而寒士挟策依人,亦以精于校雠,辄得优馆,甚且资以进身。”由此可见幕府著书所隐含的政治意味。
四是文字狱迭兴。清朝统治者因汉族知识分子“夷夏大防”的观念,而素有防范士人的传统。清代中期,政权稳固、社会繁荣使统治者能够腾出手来,加强对思想的控制。有清一代,文字狱颇多,尤以乾隆年间最为集中胡奇光《中国文祸史》说清代文字狱“持续时间之长,文网之密,案件之多,打击面之广,罗织罪名之阴毒,手段之狠,都是超越前代的”。这段话准确概括了清代文字狱的特征。由于汉族知识分子对满族贵族所建立的清王朝,有着天然的、发自内心的离心力,所以清代统治者对于汉族知识分子思想的监控十分严苛,因此一旦发现有碍统治的思想,统治者必然会大兴狱案,杀鸡儆猴,甚至精神病患者的疯言乱语也不放过。在此环境下,士人的学术活动也受到了限制,谢国桢说:“在清雍正、乾隆以来,由于文字狱的兴起,钳制了人民的思想,再也不敢谈国家大事,写野史笔记的风气日渐消沉。”史学的发展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学术风气的转变也受文字狱的影响,乾嘉考据学的兴起,文字狱即是其中一个因素,即如前人所言:“凡当主权者喜欢干涉人民思想的时代,学者的聪明才力,只有全部用去注释古典。”可见,幕府之接纳文人,除了幕主爱才好士之外,将这些在野的势力,纳入到统治的轨道上来,恐怕也是毕沅等幕主为盛世歌太平的一种自觉的体现,而幕府著书即是吸引汉族知识分子润色鸿业和不使之去而为患最为适合的手段之一。
乾嘉时期汉学鼎盛,而卢见曾、朱筠、阮元等人的幕府著书活动为汉学兴盛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扭转学术风气,这几位幕主功不可没。梁启超在谈及乾嘉考据学时,即肯定了这几位幕主所起到的作用:
清高宗席祖父之业,承平殷阜,以右文之主自命,开四库馆,修《一统志》,纂《续三通》、《皇朝三通》,修《会典》,修《通礼》,日不暇给,其事皆有待于学者。内外大僚承风宏奖者甚众。嘉庆间,毕沅、阮元之流,本以经师致身通显,任封疆,有力养士,所至提倡,隐然兹学之护法神也。
梁启超所言并不为过,将卢见曾、毕沅、朱筠、阮元等人称为乾嘉考据学的“护法”,形象且准确。简要回顾一下汉学兴盛的过程,就可见诸人及其幕府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卢见曾在扬州时,就延揽大批学人入其幕府,研讨学术,刊刻经史著作,卢文弨《新刻大戴礼跋》云:“吾宗雅雨先生,思以经术迪后进,于汉唐诸儒说经之书,既遴得若干种,付剞劂氏以刊行。”卢见曾不仅重视以经术启迪后进,还刊刻说经之著作,为汉学张目。刘锦藻尝言:“见曾深于两汉之学,推尊郑氏,如王应麟《困学纪闻》等,凡有涉于郑氏说者,采辑殆尽。以为欲求得圣人之遗意者,莫北海经师若也。其他校正宋本,刊刻谬误,足与文弨并美云。”而卢见曾《雅雨堂丛书》的刊刻,“不惟体现出卢见曾一己为学的宗尚,亦可视之为汉学崛起的一种表征。”
毕沅的学术门径较宽,其于小学、地理、诸子、金石、经学等皆有所涉猎,他主持辑刻的《经训堂丛书》对于乾嘉学术之演进,有扶持和倡导之功。刘锦藻赞之为:“沅开府西安,一时经术精湛之士,如孙星衍、洪亮吉、汪中、黄景仁辈,皆从游之……于关中舆地、金石,大有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之毅力。乾隆癸卯校刊于经训堂,其功亦云巨矣。”钱大昕也对毕沅幕府接纳文人、提携后进,以及对汉学之鼓扬大为肯定:“生平笃于故旧,尤好汲引后进,一时名儒才士,多招致幕府。公务之暇,诗酒唱酬,登其门者以为荣。性好著书,虽官至极品,铅椠未尝去手。谓经义当宗汉儒,故有《传经表》之作;谓文字当宗许氏,故有《经典文字辨证书》及《音同义异辨》之作;谓编年之史莫善于涑水,续之者有薛、王、徐三家,徐虽优于薛、王,而所见书籍犹未备,且不无详南略北之病,乃博稽群书,考证正史,手自裁定,始宋讫元,为《续资治通鉴》二百二十卷,别为《考异》附于本条之下,凡四易稿而成;谓史学当究流别,故有《史籍考》之作;谓史学必通地理,故于《山海经》、《晋书·地理志》皆有校注,又有《关中胜迹图》、《西安府志》之作;谓金石可证经史,宦迹所至,搜罗尤博,有《关中》、《中州》、《山左金石记》。”要之,毕沅《经训堂丛书》所体现的学术取向,为当时经史考证这一学术取向的主流地位的确立,产生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阮元为乾嘉学术最后之重镇,其幕府规模宏大,于学术影响亦大。他少时即与焦循、凌廷堪、王念孙、刘台拱等人交往密切,相互切磋学问。他在清代中期政坛活跃了近半个世纪,历任地方督抚、学政,以体仁阁大学士致仕。可以说他在清代中期政坛上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尤其难能可贵的是,阮元为官清正,持身谨严,政绩卓著。与此同时,他还终身勤奋不懈,钻研学问,他治学领域涉及经学、小学、金石、书画乃至天文历算,尤精于经学。特别令人钦佩的是,阮元一生礼贤下士,提倡学术,奖掖人才,整理典籍,刊刻图书,创办学堂。宦迹所至,“必以兴学教士为急”,大大推动了文化事业的发展,而且,作为扬州学派的重要人物和清代汉学的殿军,阮元也直接影响了一代学风。像阮元这样将为官、治学、育才融于一身的人物,在清代确实不多见。李元度说他“以经术文章主持风会,而其人又必聪明早达,扬历中外,兼享大年,其名位著述足以弁冕群才,其力足以提倡后学,若仪征相国,真其人也。”在乾嘉学派诸大师中,阮元以汉学殿军的身份主持风会,倡导奖掖,其幕府辑刻之学术著作,对乾嘉学派的学术成果进行了集大成的总结,奠定了其“弁冕群材,领袖一世,实清代经学名臣最后一重镇”的地位。
由前所述,乾嘉时期学术风气之转变与几大幕府关系密切。汉学之兴盛,卢见曾提倡在先,毕沅、朱筠等人鼓扬于后,至阮元乃主张汉宋兼采,乾嘉间学术之流变体现于幕府之学术、著书活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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