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翠 颜同林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作家与作品的研究与书写中,不论是作品,还是作家,在文学史上的文学形象是流动不居的。学科史与时俱进地自我刷新,造成了同一作品或作家在文学历史长河中的形象重叠与变迁,历史本身与叙事本身具有某种难以言说的张力,一起构成了流动的文学经典长廊。
具体到20世纪文学巨匠郭沫若身上,其诗集与诗史形象也难逃此律。郭沫若因诗集《女神》的出版而成为我国“五四”时期白话新诗人的杰出代表,沿此一途,诗人一生中给20世纪的中国社会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作,同时也包括一些平庸的诗作与诗集,以及略具争议性的作品,其中包括诗集《瓶》。诗人写于1925年3月的一部爱情诗集——《瓶》,无疑具有戏剧色彩,《瓶》的写作与出版略晚于《女神》,但自面世以来并没有因郭沫若自身的光环而一帆风顺:郭沫若一开始甚至不想公开发表这部诗集。在相当一段时期内关于它的研究也相对较少,在早期一些文学史书籍中对这部诗集只是一笔带过,比如说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其中就只提到“诗集《瓶》收的主要是恋诗。”黄修己的《中国现代文学简史》在研究郭沫若的章节中只提到《瓶》的名字,并未对该诗集做任何点评。更有甚者,对《瓶》只字不提,如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张毕来的《新文学史纲》等。在新时期以前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著作中,还有较多类似于这样的情况,以至于“《瓶》的研究成了郭沫若研究中的一个盲点。20世纪80年代以前,几乎没有一篇单独评论《瓶》的文章。”但这一切,都不能改变《瓶》在文学史上的形象嬗变,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在“瓶”中注入自己的爱与憎,欢与愁,刷新或改写着它在文学历史长河中的形象。
《瓶》是郭沫若一生中唯一一部描写爱情的诗歌集子,这部诗集由一首《献诗》和42首诗组成。这部诗集写于五卅前,在战火连天的时代背景下,郭沫若放下自己“斗士”的身份,转向内心世界,写起了这种男女情爱的诗歌来,并且还是一个已婚男子和一个花季少女的婚外情,虽然这段感情最后没有开花结果,但在那个时代于广大读者而言,这是不值得宣扬的,仿佛也不具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如他自己所说:“‘五卅’以来,那《瓶》也真如一个破了的花瓶倒在墓前了。”这部诗集的格调偏忧郁、沉闷,连郭沫若自己都说这是“苦闷的象征”。在我们看来,正是因为类似于以上的各种因素,使得这部别具一格的诗集在中国现代文坛上有着独特的文学史形象与内涵。
对于诗集《瓶》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分别是关于内容真实性的研究、诗歌思想性的研究和创作技巧性的研究,通过对这三个方面研究成果进行梳理,可以使读者更深入地了解郭沫若的这一部诗集。在内容真实性方面,早先很多读者与研究者都认为这一部诗集的内容是诗人凭空想象的,若要说真实,顶多是感情方面是真实的,故事性方面绝对是虚假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有研究者找出相关资料,推翻了这种固有的观点。在诗歌思想性方面,许多评论家都认为这部诗集只有隐秘的私情,没有更深层次的意义,甚至认为它对于青少年是有坏影响的,包括郭沫若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担忧,所以才迟迟不愿发表。在艺术形式性方面,这部诗集在郭沫若的创作生涯中倒是独一无二的,关于这部诗集形式技巧方面的研究相对较为丰富。
《瓶》这部诗集一出版,许多人就对它内容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尽管1936年郭沫若与蒲风谈诗时曾说这部诗集“全是写实,并无多少想象成分。”郭沫若的好友郁达夫也说“这过去的恋情的痕迹,把它们再现出来,也未始不可以做一个纪念。”但不少研究者却对诗歌里的故事情节产生了怀疑。根据是那个时候的郭沫若正与安娜生活在一起,并且已有儿女,似乎不太可能发生这样的恋爱故事。有研究者指出这部诗集是一部“可能是从梁山伯与祝英台恋爱悲剧中转化来的。”有人则认为这部诗集是“不涉及什么社会背景的单纯的恋爱诗集。”如此一来,这部诗集的内容题材仿佛就成了凭空虚构的了。
后来有细心的研究者注意到了郭沫若的一篇散文,名叫《孤山的梅花》,散文以自传体文章的方式展开,诗人在散文中提到他收到一封来信,在1925年农历正月十四,一位署名为余抱节的男子约他到杭州赏梅,“孤山的梅花这几天一定开得很好了,月也快圆了,你若想到西湖去玩,最好这几天去”,并表示能与郭沫若相见,“得见一面虽死亦愿”,同时告诉郭沫若可回信到杭州某女校余猗筠小姐处转。但当郭沫若兴致勃勃地赶到杭州时,却没等到此人,打电话去该校询问,校方说根本就没这个人,诗人此时才明白自己大概是被捉弄了。巧合的是6天之后他便写出了这部诗集,于是有研究者好奇地将两部作品联系起来,进而有了这样的结论——“作者经历了那离奇的故事,只是激发起诗人写《瓶》的触媒,凭着他那丰富的激情和高度的艺术概括,重新抒发了一曲动人心弦的情歌。”
将《孤山的梅花》与《瓶》联系起来,是郭沫若诗集《瓶》研究中的一大发现,这让许多怀疑《瓶》内容真实性的研究者不再轻易否定它的真实性了。但是这又引发了第二轮关于内容真实性的讨论,到底《孤山的梅花》的内容是真的还是《瓶》的内容是真的?虽然写的都是自己与杭州一位女性的故事,但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都大相径庭,于是关于孰真孰假的问题不断升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部分人认为《孤山的梅花》里的情节是真实的,而《瓶》是虚构想象的。冯望岳认为散文中提到的那个生活故事“是真实可信的。”并进一步说“爱情诗篇《瓶》的基本题材,是《孤山的梅花》中所叙写的那段独特的生活经历,其创作背景就是散文中所描述的社会历史的和个人思想生活的情景。”研究者们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主要是因为《孤山的梅花》是一篇自传体散文,因此看似真实可信。如卜庆华所说:“后者是散文,偏于写实,前者是诗,偏于想象、虚构和抒情。”牛鸿英也认为:“这部长诗中大量的譬喻、虚构和想象,可以看出它分明不是发生在郭沫若身上的一个真实的爱情故事,孤山探梅充其量只是诗人写作《瓶》的触发点。”所以有人断定:“虽然作者曾表白过,《瓶》‘全是写实,并无多少想象的成份’,但《瓶》的故事其实只有一点因由,其情节和人物纯粹是虚构的……也许诗人此处说的‘写实’,指的是感情而非事实”。这感情不仅真实,而且是“少有的真挚。”
正当诗集《瓶》的内容真实性似乎已经被完全否定之时,沈飞德先生发掘的一则史料却澄清了长久以来的谬误。他在采访的过程中,了解到事实真相,原来郭沫若诗集《瓶》里的爱情故事是真有其事,而那位杭州女子师范学校的女生是真实存在的,她的名字叫“徐亦定”,根据徐亦定的回忆可以更加证实了这一判断。
1925年早春,他到杭州旅游(有没有其他的事我不知道),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相识了。那天他与几个友人——有我的一个堂兄——去游西湖,那时我在杭州女师读书,还很年轻,他们都比我大,都叫我妹妹,他们叫我一起去玩,我就同他们一起去了。玩了好几处风景点,我现在还能想得起来有两处:一是保叔(傲)山,山虽不高,路很崎岖,有的地方还很陡,他很会爬山,一个人当先到了山顶塔山,我到半山腰就上不去,他又下来拉我上去;还有一处是灵峰探梅,梅花还没有开,他有点惋惜的样子。
这是一个礼拜天我们在学校住宿的外地学生要在晚自修以前回学校的,所以我游湖回来就同他们分开赶回学校去了。
过了几天,我意外地收到一封上海来的信,开头称呼妹妹,信尾具名是沫若二字,信不长,说了一些那天游湖的事情,有两首即兴的诗。讲礼貌当然要回信,说实话,我心里也喜欢他。我回他的信里告诉他西湖梅花已开,并折了一小枝红梅夹在信里寄去。这以后,他每星期有两封信给我,我大概收到他二三十封信。
我知道他有一个日本太太,已经儿女成行。我仔细思量,觉得如再发展下去,于我于他都不利,不如及早打住,以免造成不可收拾。我决定后就回他一封信,说我功课很忙,以后只怕没有时间给他写信,表示歉意。他还接连来了好几封信,我没有作复,他最后一封信要我把他寄给我的信退还他。这以后我们就没有再通信了。
由以上资料可以看出,这些内容和郭沫若诗集《瓶》里的内容高度吻合,几乎是一模一样,只是诗人在描述事实的过程中,用了诗歌语言和诗歌思维,从而使内容有了另一番风味。
关于这则材料,还可以从另外一些资料上考证,郭沫若在1925年2月13日写给《晨报副刊》编辑刘勉已的信中,曾提到:“我前天跑往西湖去过一次,因为有朋友相约同往孤山去看梅花。”徐亦定回忆同游的时间是2月15日,从郭沫若写信的时间来看,与徐亦定回忆的时间是很切合的,倒是与《孤山的梅花》中所注明的日期有点矛盾。陈俐在“郭沫若的《瓶》与《孤山的梅花》互文关系再探”一文中也证实了以上资料的真实性,她认为《瓶》不论是感情还是事情上都是真实的,“原来爱情组诗《瓶》所叙事件,才是诗人亲历的实事。徐亦定回忆的事实,与《瓶》中记叙几乎完全一致,而散文《孤山的梅花》中的情节反而大都是虚构的。”
在文学史的书写与文学形象的流变中,《瓶》的真实性研究主要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发现《孤山的梅花》与《瓶》的关系,这个阶段比较长,这期间有许多研究者认为《孤山的梅花》是《瓶》的创作来源,《孤山的梅花》是真实的,而《瓶》则是典型的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作品。第二阶段是关于徐亦定本人回忆材料的出现,这是一个崭新的重要发现,对于郭沫若的诗集《瓶》的研究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郭沫若因《女神》而成为五四诗歌领域的“斗士”,正因为如此,他的《瓶》一面世就让读者难以接受,这种难以接受不仅仅是形式上的,更大一部分是由于它的主题思想。思想是诗歌的灵魂,也是诗歌的价值体现,诗歌的思想对它的整体价值起着决定作用。
当时,有人说《瓶》“所表现的却全是小资产阶级的儿女私情,多愁善感”,说它“跳不出个人天地的藩篱,内心一角的圈子。”穆木天也说:“在‘五卅’的前夜,他反倒作出来他的《瓶》,正如别的诗人陶醉在象征的世界中一样。真是小布尔乔亚的悲哀了。”80年代,有篇文章还这样指呈:“《瓶》通过个人天地,内心活动的刻化所表现出来的书写爱情无望的哀怨的思想倾向,能起到多少鼓舞人民投入火热斗争的作用呢?革命需要火和剑,大众需要激奋的号角,进军的战鼓,诗人却奉献出了一个‘花瓶’,这不正是他这时个人天地的藩篱,内心一角的圈子的证明吗?”类似于以上这样的否定之声不绝于耳。诗人或许一开始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所以他也不愿意发表,郁达夫在《瓶》的附记中提到:“这抒情诗四十二首,还是去年的作品,他本来不愿意发表,是我硬把它们拿来发表的。”特殊时期的文学总是硬生生的被绑上了特殊的要求,记得当初梁实秋就因为说了一句“与战争有关的作品我们欢迎,与战争无关的作品我们也欢迎。”便引来文学界一片声讨,由此可见,郭沫若的《瓶》受到这样的待遇是可以理解的了。
虽然时有批评之声,但阻止不了后来研究者不同的阐发。许多评论家以诗歌思想性为切入点,对这部诗集进行了合理的还原与阐释。谷辅林认为:《瓶》里的‘我’,有着明显的爱情至上的思想情绪,而那位姑娘又在爱情的帷幕后时隐时现,因而,使得《瓶》里的爱情笼罩上了一层阴暗、神秘的色彩。陈鉴昌说:“平心而论,诗集《瓶》的真正思想缺陷,在于男主角的性格不够坚强,具体地讲,是他在爱情中和女方达到统一时,‘生动活泼’和‘无私牺牲’的精神欠缺。”似乎那个时代的主人公必须是积极昂扬的、必须是勇往直前的,每个人都应像郭沫若笔下的那个“我”一样,“我把月来吞了,我把日来吞了,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我把全宇宙来吞了。我便是我了!”那个时代是不允许你沉浸在自己的小资情感里的,忧郁悲伤的格调更不是主流,由一个主流诗人写出非主流的作品,并且公开发表,这产生的反应是可以预见的。
作为郭沫若的好友,郁达夫不仅支持他,而且从内心深处真正认可他,“我想诗人的社会化也不要紧,不一定要手里有手枪炸弹,连写几百个革命革命的字样,才能配得上称真正的革命诗。把你真正的感情,无掩饰地吐露出来,把你同火山似的热情喷发出来,使读你的诗的人,也一样的可以和你悲啼喜笑,才是诗人的天职。”郁达夫一开始便认识到了《瓶》的长处,与此同时,其他评论家也纷纷发表意见,钱杏飾认为在郭沫若的诗作中,“《瓶》与《前茅》最单纯。”蒲风说:“事实上现今的青年如果稍能背诵几首新诗的话,那几首不会是《女神》、《星空》上的东西,而是《瓶》。”
许多评论家摒弃世俗观念,认可《瓶》的主题思想——爱情,认为这部诗集在描述爱情方面的确是非常深刻的,“它抒写爱情的幸福与苦恼,期待与失意,感伤色彩浓郁,艺术上开拓出诗歌爱情题材的新境界。”钱理群、温儒敏等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里提到“这同样是《星空》时期的时代苦闷在爱情生活上的投影。”“这一诗集抒发了一位痴情诗人对爱情的追求、迷恋、期待和苦恼,勾勒其由初恋、热恋再到失恋的心灵历程。”“《瓶》抓住了小市民的恋爱心理,《瓶》把恋爱情景做了活描。”无论是身为人父的“我”,还是风华正茂的“她”,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七情六欲,也会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偏,何况恋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郭沫若毫不避讳自己那段隐秘的感情,将它们一一写下,这是诗人的天性。有研究者认为这部诗集的结尾很重要,因为它“表现了诗人正确的恋爱态度和乐观向上的生活情趣,这就从根本上区别于当时消极颓废的失恋诗。”陈鉴昌则认为:“八十余年来,该诗集的内容早已深入人心,给恋爱者以情感的陶冶和理智的启迪,但一直未受到应有的重视。一般文学教材和论著,或对其一笔带过,或多持否定态度,缺乏客观细致的分析和评价。”
其次,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渐渐认识到《瓶》不仅仅具有爱情方面的主题思想,它与郭沫若的《女神》一样,都与反封建、反专制等时代精神紧密相关。唐弢认为《瓶》“依然表现了诗人那种‘火山爆发式的内发感情’,是‘五四’时代精神通过诗人作品在另一方面的反映。”程光炜、孔庆东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里提到《瓶》让“‘五四’时期的激情在浪漫的爱情想象中重新获得了回光返照。”郭沫若在答青年问中说到:“我早就主张个性解放,就是和爱国主义有联系的。思想上追求个性发展,要求打破一切束缚,粉碎枷锁……即反封建的要求。”诗人将这样一段隐秘的爱情故事写出来,本身就是追求个性自由的产物。有研究者认为,《瓶》“展示了在封建礼教的网罗的束缚下,青年男女爱情自由,个性解放的痛苦历程,同样也具有反封建意义。”《瓶》以其“充满火山爆发式的情感,表现了诗人对爱情的热烈追求,具有明显的反封建的革命意义。”“《瓶》反映了五四后从封建礼教的束缚下解放出来的青年一代在爱情生活中的共同心理。”2007年,一位研究者的论文中也指出“《瓶》是郭沫若继诗集《女神》、《星空》之后,奉献给二十年代中国诗坛的又一部闪耀着反封建礼教,争取个性解放思想光辉的优秀诗作。”
另一方面,也有不少研究者将目光放在“苦闷的象征”上,当初被世人诟病的五个字却引出更深的意义。有学者认为这部诗集里的苦闷是“情的苦闷、生的苦闷、个人的苦闷、社会的苦闷”。“文艺的本质内涵是创作家的生命力与社会压抑之间的矛盾冲突而产生的苦闷懊恼。”并将郭沫若所说的“苦闷的象征”与西方的现代精神分析学派的理论结合起来。从而认为《瓶》“是一部将意识海底的苦闷象征化了的艺术精品。”“《瓶》本质上是一曲幻美追求的挽歌,是诗人苦闷心态的象征,是诗人思想转换期的产物。”“《瓶》中的苦闷与低徊是诗人内心生活情感状态的外在流露,是诗人‘苦得要命’时的喊叫。”“‘瓶’是缠绵悱恻的相思的苦闷和估计心情的实在反映。”
第三,当研究者们不断将目光越过作品而聚焦于诗人或其他事物时,美化、拔高式的研究也有所出现。于是,对《瓶》的思想方面的褒奖评语越来越多,“郭沫若在追求自己理想爱情过程中,为我们唱了一曲青春已逝的挽歌。”“这组诗更主要的价值在于:诗人对这场短促的情感突发过程,给予美化和升华,使之上升到纯洁的精神层面,将生命冲动升华成对爱与美的追求。”“《瓶》不是‘时代苦闷’的直接宣泄,摆在我们面前的《瓶》,是一个既缠绵又痴迷狂热的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恋歌心曲,如果说有忧郁,忧郁已经升华;如果说有苦闷,苦闷已经象征化了。”“《瓶》是纯粹抒情诗,是不能用‘革命’的标准来要求的。”“《瓶》只是让我们看到让我们看到了一个革命诗人的另一面,一个痛苦的灵魂虔诚的忏悔和不堪压抑的喊叫,它是郭沫若思想苦闷时期另一半自我,另一种人格的真实暴露和记录。”
总之,从《瓶》发表至今,关于它的诗歌思想方面的评价相对其他方面而言要多很多,批评之声与赞扬之声此起彼伏。随着岁月的流逝,研究者们对《瓶》的阐发也与时俱进,肯定与褒奖也悄悄地占据了正统位置。
1930年代,蒲风曾问郭沫若:“《瓶》是中国诗坛的空前的抒情长诗,唯当时你自己却也不十分看重它,这是在内容上判断它不十分合时,抑是感觉到想象薄弱,或组织仍欠精美?”蒲风的问题末尾提到了“组织欠精美”,这就涉及到诗歌的艺术形式层面,郭沫若当时的回答是“《瓶》在写出的当时自己颇适意。”诗人自己也认为《瓶》是一种独创的形式。但就诗歌的艺术形式而言,一开始并未得到读者的好感。蒲风在他的文章中提到“对于《瓶》,有人指摘为杂记,不是诗。”评论诗人的诗歌不是诗,这恐怕是一项不轻的“罪名”了。已经在文坛上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郭沫若何以会得到这样的评价呢?这大概与这部诗集独特的形式脱不了干系。许多人认可《瓶》是一部抒情诗,但它与一般的抒情诗不一样,它有完整的故事情节,然而又不等同于叙事诗,于是在某些评论家眼里,它便不是诗了。不过即便如此,这样的评价似乎也过于贬低了。后来,开始有文章探讨《瓶》的形式技巧,这些评论文章与蒲风所提到的那种评价不同,相比较之下,更客观公正一些。
这部诗集以第一人称复述自己的一段爱情故事,颇有几分日本“私小说”的味道,全诗以男女主人公的来往信件为主要线索,以诗人的角度来重新展现这个故事,陈鉴昌认为这部诗集如此构思方式十分巧妙,但却显得有些单一化,因为诗人“每次都让男主角先写信盼回信。”这倒的确是《瓶》的真实情况,整部诗集的脉络都是男主角先写信,然后盼望回信。对于男主角的心理刻画得十分生动,但对于女主角就只有靠回信来了解了,这也是此诗采取第一人称抒情的缺陷之一。这部爱情诗集《瓶》,郭氏选择以第一人陈来复述这个爱情故事,有其可取的地方,也有相应的不足之处。
1980年代之后,研究者不断发现《瓶》在艺术形式上的成就,认为其“精巧曲折”。冯一健在纪念郭沫若诞辰九十周年时提到“应该说《瓶》才真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产物。”
“从形式上看,《瓶》在我国抒情诗史上,也是独具一格的。”“我们认为,《瓶》是一个完整的、宏大而精美的艺术宫殿。她虽有七百多行诗,体式、技法不拘一格,多彩多姿,每首诗可以独立成篇。”唐弢在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一书中写到《瓶》的“部分诗篇受了唯美主义的影响,有些地方还流露了缠绵悱恻的情调和人生如梦的感慨。”身为诗人、文艺评论家的张光年在《论郭沫若早期的诗》中提到:“这才是郭沫若式的爱情,郭沫若式的情歌,郭沫若式的锦心绣口。”
有些研究者还从细节入手,更细致地分析这部诗集在艺术形式上所取得的成就。卜庆华提到:“它的格律严谨,节奏鲜明,音韵和谐。在语言运用上,许多首诗都有着自然、明快的特点。”陈俐在探讨《瓶》与《孤山的梅花》的互文关系中截取第十六首诗歌来举例,从叙述角度方面切入,她认为这首诗歌的叙述角度很新颖。“诗人用两重叙述,首先是以第一人称的角度,开始抒情主人公‘我’炽热激情倾诉和对爱情的梦幻之境想象营造。诗的韵律完全依着情感的内在律,飞流直下,自由呵成。接着又以第三人称由春莺的歌唱,再将故事重述一遍,但诗的韵律转为匀称工整句式和大体押韵的调式,叙述的口吻显得平静和客观。就像一锅沸腾的水 ,慢慢平息下来,使这首诗在情感的浓与淡,节奏的张与驰上产生对比,形成了余味深长的艺术情味。”王琪玖则认可《瓶》在形式方面的独创性,表现在“抒情体式的丰富多样,组诗吸收了中外诗歌以及民间歌谣的表现方法,灵活运用各种抒情体式,抒发诗人哀婉忧戚的爱情意绪。”他还认为在艺术表现技巧方面,《瓶》“的确是非常高妙的,出体裁形式的特别而外,瑰丽新奇的比喻,象征艺术,也为《瓶》的艺术世界生色不少,同时也展示了诗人超群的艺术才华。”陈鉴昌在书中写道:“构思方式巧妙,即以四次书信往来为中心线索。”这些评论者从各个方面看到了《瓶》在艺术形式上取得的成就,弥补了一直以来对《瓶》诗集形式方面的不足。
其次,有不少研究者结合诗集的思想内容,对这部诗集在艺术形式上的成就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瓶》中的双重感情的表达,以情为外壳,以志为内里;以情为依托,以志为衷肠,两者极巧妙的结合。”“郭沫若对《瓶》的结构安排和格局铸造充分证明,他富有驾驭抒情诗表现形式的高超技巧。”新时期以后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相关书籍里,编者对《瓶》的形式也都给予了认可,陈国恩在他编著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一书中提到:“《瓶》在形式上有所创新,42首诗,每首诗独立,合起来则是对一段恋情的完整展现。”朱栋霖则认为该诗集“诗行大体整齐,音调悠扬,情意缠绵而想象奇丽。”严家炎编著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将《天上的街市》与《瓶》放到一起,认为它们的“意境十分优美,想象极其丰富”,是“奇妙、精致”的诗。总体说来“这部爱情诗以比较整齐的诗行、严谨的结构、悠扬的音调,表现了诗人对爱情的热烈而大胆的追求和焦渴的期待、美好的憧憬,情意缠绵,想象绮丽。”它“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热恋情人多愁善感的复杂心理。”
关于《瓶》在艺术形式方面的研究视野,与该诗集思想方面的研究有相同之处,它们一开始都遭到质疑,但后来不断有研究者认可了它们的独到之处。关于《瓶》的艺术形式方面的评论,相对于其他方面的评论,但要少得多,也很少有独立成篇研究的。一般的叙述模式是,在关于诗集《瓶》的研究领域里,对其艺术形式性的研究几乎处于附属地位,研究者常常是在研究其他方面时顺带提及几笔。
郭沫若是我国新诗史上的开创者,其作品的影响力与其相伴而行。以爱情为骨架,在形式上颇具独特之处的诗集《瓶》,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被忽视、被批评,但越来越多的研究者不断重新发掘了它应有的价值。到目前为止,上述这三方面的研究是最厚实而复杂的。这三方面的研究逐渐呈现了一个整体的趋势,就是由原来的贬抑趋向于褒奖、从原来的单一过渡到丰富,《瓶》的文学史形象也相应得到了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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