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志成
回忆路遥
◇ 王志成
一九九二年四月中旬的一个雨后黄昏,如同过滤过的天空上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彩虹。在去饭堂的路上,遇见中文系老乡,闲谝中得知,我最崇拜的大作家路遥要在当晚应中文系之邀前来师大作文学报告,地点是联合教室。立即,我飞也似的冲进了距离我最近的学生二灶,随意买了点饭菜,一番狼吞虎咽之后,撂下饭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联合教室。等抵达后,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不禁傻了眼,可容七八千人的偌大教室,此时竟人头攒动,早已水泄不通,就连窗口附近也已挤满了人,而这时离开场还有两个小时。机会千载难逢,我当然不会知难而退。于是,面对如此“严峻形势”,我憋足了劲,“拼命”向里面涌去。终于,在捷足先登的朋友们“接应”下,我从侧北门边穿过人墙,在过道外占据了 “一脚之地”。这是块“风水宝地”,除了身不由己地摇晃和不得不忍受四面八方的冲力之外,视野还算开阔,可以对台上一览无余。如此“战果”,我当然心满意足。
等待期间,我的思绪飘向远方。
九十年代第一个三伏天,对我来说,是黑色沉闷而难忘的。那时,我随千军万马挤过高考独木桥,但出乎意料的是,我这个平素师生心目中的尖子生却落了个榜上无名。这无异晴天霹雳,当头闷棍,击得我晕头转向,失意、羞愧、惆怅淹没了我。我不敢出门,不愿见到熟人,整个人就像一座岌岌可危的破楼,随时都可能轰然倒地。好心的语文老师看到这一切,就送我一本保护得极好的《人生》,嘱咐我一定要认真读读。
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打开书。扉页上“……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那一段话映入了我眼帘,并引起心灵的强烈震颤。于是,目光像是被强磁吸引,自然地从上篇到下篇,从第一行到最后一行,几乎没有换气,就读完了全书。掩卷抬头,我已经像是换了一个人,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又重新回到了我身上。屡屡遭挫的高中毕业生高加林,对戏剧性的人生变故所采取的积极态度,像一盏灯塔,为黑暗中无所适从的我照亮了前进的路。
后来,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被录进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陕西师大。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热泪盈眶地又重新端祥了许久《人生》扉页上那几行“警世恒言”,并对全书又读了一遍。在心底我由衷地感激路遥,以及她塑造的高加林这个形象。是他们,帮我完成了从秦岭深处到古都西安,由“放牛娃”到大学生的巨大跨越。
上大学后,通过浩如烟海的图书馆,我不但了解到路遥初名王卫国,陕西清涧人,与共和国同岁,属于“农裔城藉”作家,其小说反映的是“城乡交叉地带”的生活。知道一九八四年,根据小说《人生》而改编的电影获第八届中国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一九九一年《平凡的世界》获茅盾文学奖。而且拜读了他的许多作品,特别是《平凡的世界》。
随着对路遥了解的加深,一睹他面容、聆听他谈吐的渴望越来越浓,并飞速膨胀。但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原以为渺茫的奢望竟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如愿以偿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热烈的掌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我抬起头,发现了主席台上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他,个头不太高,头发乱乱的,左手支着桌子,似乎不这样做,随时都会倒下去一样,而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香烟,在袅袅升腾的烟雾中模糊的面容浮肿着,显得憔悴不堪,仿佛一个久病初愈的病人。他若是不戴眼镜,你准以为他是一个从黄土地来的老农,一件浅色夹克,随随便便地套在身上,敞开着,露出里面已洗得发白的背心。
他就是路遥?路遥就是他?我的内心充满了疑惑,尽管中文系主任的开场白,已经明白无误地指出他正是著名作家路遥。如此近距离地注视名人,研究名人,在我还是平生第一次。当时我以为,大凡名人,其外观上必然有非同寻常之处。然而通身上下写满朴实、平凡甚至虚弱的他竟塑造出高加林、孙少平这样的“立体”人物,竟完成了百万字的巨著《平凡的世界》,这怎能让我顺理成章地接受呢?
他,开始说话了,用低微厚重的声音、朴实无华的陕西方言。他向大家介绍《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创作诱因和艰难过程。没有抑扬顿挫、没有慷慨激昂,然而黑压压的观众却像被强力磁铁吸引一般,听得入了神。不是为名利,而是为追求真理创作;不是用笔,而是用整个生命书写;不图索取,而是像老黄牛一样耕耘。还有什么东西能被这些更能打动跨世纪的当代大学生呢?还有什么作品能被这样诞生的作品更能反映火热的生活呢?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大会结束的时候。同学们都争先恐后地涌向面色苍白的路遥,掏出日记本或路遥的小说,希望得到他的签名。我却默默离开了,我不原意或者说不忍心为如此虚弱的人增添哪怕是一丁点的体力损耗。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时隔不久,却传来了他猝然离世的噩耗。那第一次见面,竟成了最后一次。我的情感,无法接受。
一个只有四十三年的人生历程的生命,就这样被冥冥之中万能的上帝残酷地划上了句号;一个由非凡意志构筑起来的平凡躯体就这样倒在了文学沙场上;一个虚弱而又坚强、平凡而又非凡、贫穷而又富有的路遥,就要这样走了,我,怎能接受?黄土地上的人们又怎能接受呢?
英年路遥人生短,平凡世界不平凡。他的躯体是倒下了,但他的作品,则如一座座不朽的丰碑,永远矗立在人们的心中,任凭岁月流逝,沧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