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 叶
【作品】
到宣传部上班的第一天,我迟到了。
是因为鞋子。
其实我七点半就来到了县委大院,可是部里还没人。我就在办公大楼后面那所破败的花园里慢慢地转悠着,等着钟点。园里的花大多是易生易长的月季,萧条地抽枝疯长着,高高地擎着艳丽的花冠,仿佛柔弱得不堪一击,又仿佛孤傲得卓绝人世。这些巨大的花丛,多数已不开花,它们膨胀着无用的枝条,肆无忌惮地占据着花园的空间,猖狂得如人类某些难以节制却又盲目已极的欲望……我感慨着在青砖小路上踱着步,忽然发现自己再也迈不动左脚了。
低头一瞧,原来是鞋跟深嵌在了砖缝里。用力拔了两拔,鞋拔出来了,可鞋跟从砖缝中拔出的同时也以一条漂亮而简洁的弧线飞离了鞋底。
我束手无策。
透过冬青树的枝叶往外望去,人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地上班了。但是没有人发现我,没有人从这条小路上走过。我张了张口,没能出声。——我无法也不愿向那些陌生的远远流动的面孔求助。
我焦灼而沮丧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小路上终于走来一位中年男人。我远远地看着他,心里犹豫着。他似乎发觉了我的神情,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这让我鼓起了勇气。他平静地听我讲完,然后问道:“你的脚没事吧?”
“没事。”
他躬下身仔细察看了一下我的鞋子,说:“这得到外面鞋摊儿去修。你只好再委屈委屈,我去给你修一下。”
他从包里取出一张报纸铺到地上,让我把左脚踏在上面。
那个星期一的早晨,我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所破败的花园里,专心致志地等待着那个陌生的男人。焦灼和沮丧渐渐幻化成了一种恬淡的快慰。
他终于回来了。我穿上鞋子跟着他走出花园。从进办公大楼,上楼梯,转弯,直至将要走到宣传部办公室的门口,他都一直走在我的前面。在推开门的一刹那,他突然回头问道:“你找谁?”
“办公室主任。”
“有事吗?”
“我今天报到上班。”
“那你迟到了。”他笑道。
“你也迟到了。”我也笑着跟着说。
“我们迟到的性质不一样。”他说着迅即而自然地收敛了笑容,推开了门,把我向同事们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后,便带我去常委办公楼见部长。我这时才明白:他就是办公室主任。
我们慢慢地走在开满了紫桐花的林荫道上,所到之处都会激起一阵如洗的鸟鸣。忽然,一朵紫桐花优雅地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把花拿在手里,抬头朝树上看了看,笑道:“紫花才谢尽,绿叶又争荣。看着你们一茬茬地赶上来,就觉得自己老了。”
那天我正好穿着一件浅紫色的裙子,便笑道:“你才是绿叶呢。我是紫花。”
他看了看我,笑起来:“今天你干吗要走那条小路?”
“你呢?你不是也走了吗?”
“我是习惯了。”
“我是新鲜。”
他又笑起来。他笑的时候脸颊上有两个很大的酒窝,使他看起来像个孩子。
后来我被分到了新闻科。我们接触的机会很少,也很公式化,平日里见面也只是点点头,打个简单的招呼。再后来他被提升为副部长,无形中便和一般的职员拉开了较大的距离。虽然他言谈举止在我看来一如既往,但同事们背后议论起他来,总说他阴险。我却觉得他阴险得十分有趣,便常常偷偷地观察他。
有一次,我正在悄悄地看着他擦皮鞋,他忽然抬起头,对我轻轻一笑,然后又低下头擦他的鞋子。
原来他早就知道我在窥探他。我的脸红了。
然后就是那天下午。
那天下午,他到我们科询问“县十大新闻人物评选活动”的进展情况。科长不在,我负责候选人材料的收存工作。他让我拿出材料,大致看了一遍,特意把卫生口的材料选了出来。听同事们说,他原来是个医生,看来果然不假。
“这个人也当了候选人?”他笑道。
“材料上说,两年中就破格提了主治医师呢。”我说。
“主治医师怎么了?哪个医生不能成个主治医师?”
“那么容易吗?主治医师相当于教授呢。”
“谁告诉你的?”他笑了,“那是主任医师。”
“我不大懂。”我说。
他在我对面的桌前坐下,兴致盎然地给我讲起了医院的工资、职称、行政结构、人事关系等这些他曾经十分熟悉的内容。我发现他是一个极好的谈手,非常有自己的角度和趣味。而这种角度和趣味又出乎意料地吻合我的心理习惯。于是我们一问一答,谈兴倍增,营造出的谈话气氛十分融洽、活泼和热烈。
当谈到医生的人道主义精神时,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便对他说:“我读过一篇叫《无影灯下》的小说,讲的是一个医生在给背叛他的女友做阑尾炎手术时,故意破坏了她的生殖系统,结果这个女人婚后多年不孕,事情败露后医生被送进了大牢。不知道这个医生在做手术时是怎么想的?”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医生是医生,可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人们所说的‘救死扶伤’‘妙手回春’之类的评定都是死的硬的,可医生这个人却是活生生的。他是白衣天使,但也有魔鬼附身。当天使战胜魔鬼时,他就是天使;当魔鬼战胜天使时,他就是魔鬼。”他神态从容地说着,仿佛在游刃有余地进行着一个手术,“你们说的那个医生也是如此。他做阑尾炎手术时,是天使。他破坏她的生殖系统时,他是魔鬼。其实这种事情再正常不过了。我们每个人都是天使与魔鬼的混合体,我们随时随地都只是这两种东西在斗争。人们之所以会对某些事情感到困惑,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找到这些事情发生的内在因素罢了。”
“你对人性这么有研究,是不是看了许多哲学书?”
“有人就行了,何必非得看书?哲学无处不在。”
“没想到你悟性这么好,我原以为……”
“我不过是一个狡猾的政客,不是吗?”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却又蓦然一惊。我的笑等于默认了他的推测,这未免有点儿太危险了。
于是我试图亡羊补牢,说:“和你聊天我很放松,就像朋友一样。可如果我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你千万不要介意。”
“你不应当有这种顾虑的。”他含笑道,“以我们相互信任的程度来说,我们所负担的风险值是一样大的。”
我觉得自己在他面前简直是一览无余。好在一览无余和一无所知一样,都可以让人毫无顾忌,于是我索性笑道:“前些天我听说了一件事,有个男人,和你年龄差不多,半个月前和一个女人私奔了。我觉得挺有意思。你们这一代人面临的冲击和诱惑似乎特别多,尤其是感情上的。”
“我说过,人们之所以会对某些事情感到困惑,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找到这些事情发生的内在因素罢了。这种事其实也很正常。我们这一代人一次次地建立信念、怀疑信念和摧毁信念,直至最后没有信念,心灵所经历的折磨也许是你们难以忍受的。”他点燃了一根烟,“他能够私奔,我其实挺佩服他的。要知道,以这种方式抛弃过去的一切,是需要相当的勇气的。”
“他好像有点儿不太理智。”
“寻求感情的先决条件之一,就是至少得丧失一半理智。”他笑道,“尤其是对我们这些理智细胞相当发达的人来说,为爱情做出些什么已经是相当困难了。”
这是个周末的下午,办公室里很静。一些同事早就偷偷地溜回了家,几乎没有什么人来打扰我们的谈话,除了电话铃声。每接一次电话我都会觉得害怕和尴尬。害怕的是他会突然走开,让我们这次在机关里很难出现的谈话不了了之;尴尬的是我们重新开始接上话茬时往往有点儿不自然。虽然我们很像朋友,但毕竟不是朋友。他是我的上司,我是他的下属,我们不能不互相设防。
但是他在我接了五个电话后依然没有露出要走的意思,我自如了许多。我忽然明白,他在机关里其实也很难找到合适的谈手,他也需要松弛的倾诉。而我对他既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危险,也能够比较快地领悟他的话。所以,对于这次谈话,他也珍视。
接下来他谈到了他的家,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在他的描述中显得非常聪明和可爱。“有时候想想,我现在有房子住,有钱花,在社会上小有地位,家庭也算和睦美满,我就挺满足的。”他说。
“你是不是常常需要找一些让自己满足的理由?”我笑道。
他也笑了:“没有你想象中的那种完美的生活,那不过是海市蜃楼而已。在现实生活中,能找到一些让自己感觉满足的理由,已经是一种幸福了。要知道,现在这个世界上疾呼痛苦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
“你的心理状态似乎平衡得很好。”我笑道,“如果现在有一个非常让你动心的女人在诱惑你,你还会这么平衡吗?”
“能让我动心的女人非常少。既能让我动心又很会诱惑我的女人更是少之又少,几乎是没有的。”他笑道。
“如果有呢?”
“我不知道。”他沉吟道,“我想象不出来。不过我知道,如果有这样一个女人,如果她不向我要求婚姻,那她就绝不是真爱我;如果她向我要求婚姻,我就绝不会答应她。”
我们都笑了,都望着窗外的婆娑树叶。如果,如果,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如果呢?如果我是那个女人,如果我向他要求婚姻,如果……一转脸,和他的目光相遇,我们都迅速地避开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也想到了这个“如果”。
我们静默了片刻。他站起身:“没有别的事,我该走了。今天下午和你谈了许多,收获很大。”他迅速恢复了他一贯的语言表达方式,一瞬间便完成了角色转换。我站起来,面对着他,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又对我说:“以后你们科室的门不要在上班时间锁着,虚掩着就行。不然谁进你们科都得大呼小叫,像什么样子!”
“知道了。”我说。其实我知道他并不是在说门,他是在告诉我,别以为这场谈话有什么特殊意义,谈话过后,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一如从前。
我不由得笑了。尽管如他所言,许多事情的发生都有它的内在因素,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是我还是觉得新鲜,觉得有趣,觉得每一个人都实在很有意思。
也许和他相比,我还是太年轻,可是人一成熟往往就老了。和老相比,我还是宁愿年轻。
“十大新闻人物”评选活动结束不久,部里分到了一个去北京学习的名额,时间是半年,食宿和学习费用全部是公报,自然是个难得的好机会。部里很多人都想去,我也想。可我知道凭自己的身份和资历,很难争到这个名额。我知道我也可以去找他,但这么做无疑是在利用我们那次谈话的资本。这对我来说,未免太可耻了。于是我一直没有提出申请。不知为什么,部里也迟迟未定下去北京的人选。
一天早上,我们在上班的路上相遇,他忽然问我:“你看咱们部里谁最适合去北京学习?”
“我。”我开玩笑道。
“你好像没有提出申请。”他说。
“申请了又有什么用?”
“有没有用不敢说,但申请和不申请是不一样的。”他说。
于是,来到办公室我就写了一份申请,交到了他的手中,他什么也没说,顺手塞到了抽屉里。
没过多久,去北京的人选定了下来,是我。
我当然很高兴,可是又有点儿担心别人的闲话,我知道我的入选肯定是他的策助。后来果然有人提了意见,他说:“这件事是部长决定的。有什么意见可以向部长反映。”当然没有人敢向部长反映,小小的风波便迅即无声无息了。
有一天,我在走廊上碰到他,低低地向他道谢。他淡淡地笑道:“谢我干什么?你应当感谢组织。”然后就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好像我的事和他没有一点儿关系。
是的,我们是没有一点儿关系的,除了那次谈话。而那次谈话也已经成为历史了。
可我还是要向他表示感谢。我给他和他的妻子各买了一双优质的皮鞋,给他的儿子买了一身漂亮的儿童套装。其实我知道我实际上大可不必这么做,但我总是一厢情愿地对自己强调:虽然那次谈话只是一次谈话,对他来说也许不过是过眼烟云,对你来说却很重要。它是一张纯美的贺卡,不是一个实惠的存折,你不可以去玷污它。他的心灵可以向你敞开,但他的权力只属于他自己。你不要试图利用他曾经向你敞开过心灵而去和他的权力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心灵和权力对你来说,根本就是两码事。
我不想欠他的人情。
送东西的时候,我认识了他的妻子。她有点儿胖,挺标致的一副眉眼,衣着言语中透出一种可爱的家常与平淡的亲近。他的儿子果然异常的聪明和灵慧。他常常长时间地注视着儿子,那种神态,简直像一个热烈的情人。
告辞的时候,他一家三口都送了出来。他边走边笑道:“你这个丫头,我说过让你感谢组织,你还是这么不懂事。”
“组织就是抽象的你,你就是具体的组织。”我笑道。他愣了愣,也笑起来。
在北京的日子轻松而快乐。学习班的学员来自五湖四海,明知无碍于彼此的利害,所以不论什么级别的人在一起,都显得十分放肆和尽兴;但又因为明知仅是半年之缘,所以又都觉得没有深交的必要,在放肆和尽兴的同时也就不自觉地在交谈中进行了保留、省略和夸张。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他,想起我们那次真实的谈话。其实我们还可以谈得更深,但我们的缘分在造就我们谈话的同时也必然限制了我们交谈的程度。所以,只能如此。
这期间我往部里打了两次电话,汇报我的学习情况,恰好他都在。他按下电话的免提键,以一种敷衍的关切在众人的笑语声中询问了我的生活情况和学习心得,然后平淡地鼓励我一番,便告结束。回想起来,当时的每一次通话我们都好像说了很多,实际的记忆里却空洞得好像从来没有开过口。那些谈话与其说是谈话,不如说是一种表演。他表演得一直恰到好处,而我总是一不小心就想越出正常的轨道,飞到那天下午的气氛中去。
那真是个让人迷醉的下午,连沉默与尴尬都包含着无穷无尽的语言。其实那天下午我们的谈话光明到可以公布给任何一个人听,但我们却默契地把它变成了一个由我们创造我们分享也由我们占据的一个秘密。我们都没有向任何一个人讲过那天下午。没有必要。我们没有必要公布这个秘密以证明我们的清白,我们本来就是清白的。持有秘密并不意味着犯罪。也许在很多人眼里,秘密只意味着肮脏和阴暗,他们不明白,秘密同样可以意味着纯洁和深情。而在许多时候,人们之所以会成为秘密的持有者,只是不想让这种纯洁与深情受到世俗的侵犯和干扰。
一天晚上,我忽然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他最近可能会来北京。
“有事吗?”我问。
“当然有。是部里的事。”他说。
我们都觉出这两句话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但都沉默了片刻,话筒中只听出共振的呼吸声。
“你什么时候来先通知我一声,我去接站。”我说。
“不必了,你去接站我还不放心呢。你只管好好学习吧。”他说。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而真实地向我表示关切:不放心。而且还是“我”不放心。他不再用那个概念化极强的词:组织。我的心忽然动了一下,我摸了摸自己的胸,仿佛要按捺住什么。物以稀为贵,大约温暖也是这样吧,我莫名其妙地想。
学习再有一个月就要结束了,离别的气氛被人为地制造了出来。校方早早地催促我们照了毕业合影,一些激情不减的同学已经买了精美的留言册四处请人留言,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也开始频繁地结伴外出旅游。我没有参与这些活动,在我的学生生涯中,除了小学毕业时我真心地流过泪,其余的几次毕业我好像都是无动于衷。在我的意识里,同学不过是一个名词罢了。它只能说明某些人在某一段时间在同一个地方吃过大致相同的饭听过大致相同的课打发过大致相同的日子,仅此而已。它和军队一样,不过是一种环境的形式。而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那些人在思想上和情感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联。所以许多人同学了十几年也不过是比较熟悉的陌生人罢了,而有些人只凭着一句话,甚至一句话也不用说,就仿佛已经认识了一生。
由于我对同学之情认识上的这种淡漠,所以我没有参与这些告别活动。我一个人消消停停清清静静地逛着北京城,逛完了紫禁城、北海、颐和园、天坛等这些皇家地界,就开始瞻仰形形色色的名人故居,顺便再玩赏一番名目繁多的胡同,反正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有事可做,一出门就有地方可去。在北京像我这么逍遥的人不多,所以我挺知足。
一天下午,我刚回到宿舍,就有人告诉我,有个男人打电话找我。
一定是他。他来了!我确认。除了他,北京没有一个能想起要给我打个电话的男人。
晚上,我又接到了这个男人的电话,果然是他。他告诉我,他们住在北海附近,明天早上我们可以在北海公园门前见面。
第二天早上,在北海公园门前,我们如约相见。他还是那个样子,只是见了我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和他一起来北京的还有两个其他单位的人,那个单位想往北京的各大新闻单位送一些稿子,因为我们部里和这些新闻单位素有联系,所以他就来了。
当然这只是他的理由,其实他完全可以不来。他来也许是为了我,也许不是。不过不管怎样他都需要这个理由。我也需要这个理由。每个人似乎都生活在理由之中。
“今天不送稿子吗?”我问。
“他们还都在宾馆睡大觉呢。反正来了,也不急这一会儿半会儿的。什么送稿,还不都是挂羊头卖狗肉?”他笑道。
那你呢?你挂的这个羊头,又卖的是什么肉呢?我真想问他,可顿了顿,还是咽了回去。
“学习快结束了吧?”他问。我说是。他笑道:“真快。”
“快吗?”我笑道,“你的话让我想起了一篇短文,写的是一个人上班的时候要路过一棵核桃树。有一天早上他发现树下站着一个小孩,小孩问他核桃什么时候能熟,他一看核桃都青了,就对小孩说,很快。然后他就走了。下午下班,他又路过这棵核桃树时发现小孩还在那里站着。他问小孩怎么还不走,小孩说:‘我在这儿等核桃熟。你不是说很快吗?’这个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认为的‘很快’和小孩认为的‘很快’完全是两回事。一年两年对他来说都可以说是很快,但一小时两小时在这个孩子眼里都足够漫长。最后这个人说,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像一个腐烂的核桃,隐藏在青枝绿叶间胆怯地张望着地面。”
“你这个故事更让我意识到自己老了。”他笑道。
我们买了票,走进北海。清亮的阳光洒在北海的山山水水间,我们慢慢地在柳荫道上踱着步,仿佛在小心地丈量着一幅巨大的画卷。
“真不能想象这样的城市里如果没有公园会是个什么样子。”他笑道,“喜欢北京吗?”
“喜欢。”
“为什么?”
“没人管我。”
“真是孩子话!”他笑了,“北京的公园都走遍了吗?”
“差不多吧。”
“去故宫了吗?”
“去了,不过没走完。”我说,“那个地方让我感到绝望。”
“为什么会绝望?”
“房子太多,到处都是房子,好像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些房子似的。”我说,“看见那些房子我才明白为什么皇帝也要时不时地下下江南私访一下民间逛逛妓院。”
他开心地笑起来。我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轻风微拂,翠柳依依。他闭上眼睛,仰靠在椅背上,一副妙不可言的样子。
那天下午的气氛一点点地包围了我们。
“我真是无可救药了。”他忽然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也一样。明知走到一起可能会发生点什么,可我们还是走到了一起。
北京既让我们松弛,又让我们紧张。
我提议去划船。
我们都是第一次划船。但他掌握得很快,他似乎在哪个方面的悟性都很好。
我正手忙脚乱地摆弄着桨,腕上的表链子忽然一松,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掉进了湖里。一瞬间,我们静静地望着那片水,没有说话。
“这会儿可能就沉到底了。”他说,“这里面不知沉进去了多少东西,可外表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怎么知道它沉到底了?”我问。
“假设你坐着游艇在太平洋上航行,驾驶员告诉你,下面就是全世界最深的地方马里亚纳海沟。就在这个时候,有个笨手笨脚的家伙不小心把一颗五公斤重的炮弹从船边推进了海里。炮弹要多久才能沉到海底,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吃惊地望着他。
“假如你知道地球上最高的珠穆朗玛峰海拔是八千八百四十八米,你也许就会推测出地球的最低点也是八九千米。然后你或许会估计到一件重物大概需要一秒钟才会沉入水深三米的游泳池池底。根据这些估计,你就可以找到大致不错的答案。”他得意地笑道,“这是一道国外的一些公司用来测验求职者是否具有经验和智慧的著名问题。《参考消息》上介绍的。我就是用这种方法来推测你的表的。”
“可见经验真是财富。”我笑道。
“可有时候经验也意味着一种损失。”他说,“比如,当我拥有一种婚姻经验的同时,我就失去了重新选择另一种婚姻的机会。而这另一种,或许才是我想要的。”
我们相视而笑。笑过之后,我郑重地对他说:“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些。”
他静静地望着我,说:“我知道了。”
中午,我们吃的是山西刀削面。他吃了两碗。他津津有味的样子让人看着很舒服。吃完刀削面,他问我还想去哪儿,我说还是想去北海。我们就又来到了北海,又坐在了那张长椅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其间的沉默似乎更多些。我们就这么闲闲地坐着,看着夕阳一点点地将湖面染成金色。
“没来的时候,似乎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可一见面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笑道,“要不这样,你想知道关于我的什么事儿,只要你问出来,我都可以告诉你,决不隐瞒。”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我说,“你说什么对我来说都一样,我都能懂。”
“不可思议。”他笑道。
“你不应当怀疑我的倾听能力的。”
“我没有怀疑。我只是觉得你太小。”他说。
“这和年龄没有关系。”我说。我是真的懂。真的。我总觉得有许多人身上就带着那么一股气儿,你一看见他就会明白自己能不能懂他。我是真的懂他。不管他多么阴险多么世故多么圆滑甚至多么残忍,这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懂他,他也懂我。虽然我们使用的唯一工具只是空洞的语言,但语言有时候确实比一切东西都实在。
静园的时间快到了,他拍了拍我的头:“我喜欢听你说话。”
“我也是。”
他忽然低下头,轻快地吻了吻我的额:“你这个诱惑人的小东西。”他笑着说。
诱惑。我笑了。其实他也在诱惑我。其实我们对彼此的诱惑从那天下午就已经开始了。我们在竭力疏远对方的同时就已经开始实施对彼此的诱惑。其实我们现在的一切都只是那个下午的延伸。
然而回想起来,存在于那个下午的似乎是两个面目模糊的人。就像我的那块手表,在沉入北海的一刹那,就只拥有那一个清晰的瞬间。而这之后,就再也不能走回从前了。无论我们怎么延伸,我们都不会再找到那个原址。而这种延伸也只会越来越细小越来越混沌越来越紧凑,越来越像一根藤,或者一张网。
我们为什么还要延伸呢?
一个月后,我还得回到我的生活多年的那个小城。我们不能永居北京。但即使我们能够永居北京,永居北京与永居小城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
我们有什么必要继续延伸呢?
我们起身,缓缓地离开黄昏中的北海。
“有没有人知道你出来干什么?”他问。
我摇摇头,望着他笑了。
“你回去后最好不要对别人讲。”他说。
“以我们互相信任的程度来说,我们所负担的风险值是一样大的。”我笑道,“前些天我们学校的家属楼被盗了,所有装防盗门的人家都被撬了门,而那些没装防盗门的人家却都安然无恙。小偷还在墙上留了言:你对我放心,我对你放心;你不放心我,我让你不放心。”
他默默地望着我。“你真像一个海市蜃楼。”他说。
我摇摇头。其实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什么海市蜃楼,那些自认为看到海市蜃楼的人不过是眼睛错误的延伸罢了。
出了园门,他叫了辆出租车,先把我送到学校。分手的时候,他没下车。他从车窗中伸出手和我握了握,说北京真好。
“北京真好。”我也真心实意地说。
出租车司机笑了。他大概是觉得我们说话挺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