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翠平
投向边缘人物内心世界的温暖目光——试析黄咏梅小说
陈翠平
被主流社会所忽视的边缘群体,有着各自卑微的生活轨迹,以及并不圆满的结局。黄咏梅尝试触碰并呈现这些沉默者的灵魂,想象并书写他们不为人知的超越企图。他们寻找着爱、希望、理解、沟通、温暖、尊严和意义,虽然经常性地寻而不获,但这个寻觅的过程本身,恰恰表征了其作为个体存在的价值。正如评论者所言,“她的所有小说,都是将叙事空间不断地推向都市生活的底层,推向日常生活的各种缝隙之中,并从中打开种种微妙而又丰富的人性世界,建立起自己特殊的精神想象和审美趣味。”黄咏梅驻足于卑微而孤独的小人物面前,敏锐而耐心地倾听他们的故事,记录他们的不甘之志和寻觅之旅。对于形形色色被忽视、被遗忘、被误解的边缘人物,黄咏梅的姿态是低调平和的,没有呼天抢地、伤痛欲绝,她以温暖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的内心世界。
黄咏梅喜欢也擅长写城市中的小人物,如清洁工、修理工、保安、地下车库管理员、癫痫病患者、待业青年,等等。他们大多是从生活中跌落下来的失败者,是社会中的边缘人。他们怀揣着某种隐秘的不为人知甚至不自知的梦想,承受着生活的挤压,以及觅而不得的虚妄。他们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现实,而现实总是坚如磐石。撞击的反弹力似乎与超越的期望值成反比,重则殒命,轻则跌落现实的谷底。文本看似平静的叙述中往往蕴含着不动声色的残酷,在现实的不如意、不公平、不轻松中,梦想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没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姿态,有的是深广的同情与悲悯,甚至包含着疼惜和敬畏。叙述者所期待的,或许只是代替这些无言的失意者,将内心的幽微曲折娓娓道来。
这类主题的作品中最有代表性的当属《负一层》,这篇小说登上了“二○○五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女主角阿甘年近四十,在一间酒店的负一层管理泊车,微薄的薪水大半交给家里。说话做事慢人半拍,嫁人无望,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做老姑婆。张国荣跳楼自杀后,阿甘开始迷恋他,她会在晚上抚摸他的照片,哭得眼睛红肿。阿甘一度把摩托仔幻想成张国荣,吃他给的迷幻药,和他睡觉。摩托仔没有留下名字便消失了,干了十三年的工作也丢了,阿甘从三十层的酒店顶楼跳了下来。从讣告上,同事们一样才知道阿甘的名字叫杨甘香。
阿甘显然是一个生活中的失败者,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卑微者。连她的母亲也认为,她是因为“迷张国荣迷得神神道道”的,才会跳楼。她内心的哭泣、焦虑、不安,以及对现实的质疑,没有人了解。
理解她的或许只有叙述者。在介绍她的年纪、工作、家庭等信息之前,叙述者关于她的总括性叙述是“阿甘心里总是充满了疑问”。只是,没有人愿意倾听并解答一个愚蠢的失败者的疑问。于是她只能在午休时,从负一层坐观光电梯一直升到三十层顶楼,对着整个天空,把自己心里满满的问号挂上去。“就像母亲在烧鹅店里挂烧鹅一样,一只接一只,头朝下,屁股朝上,肥油亮亮地沿着鹅身一直流到了鹅头、鹅嘴,没等流到橱窗上,就被对应的一排漏斗接住了,这些回炉的油继续成全下一只烧鹅。阿甘的问号,也这样天天挂到了天上,那悬而未决的一个小点,总是沿着问号的流线体,滑了下来,继续成全阿甘明天要挂上去的问号。”然而,烧鹅可以卖钱,问号却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这个世界需要的是可以令买方满足口腹之欲、让卖方赚钱的烧鹅,不需要对于这个世界的质疑,以及对于人的存在价值的追问。
负一层、顶楼、天空这些空间位置,显然都是极富象征和寓言意味的设定。阿甘工作的负一层正是处于都市最底层的小民或贱民的现实处境,负一层和天空的距离,正是梦想和现实的距离。顶楼是阿甘到达的高度,她想飞,然而现实和肉身是沉重的,她只能掉下来。她不善言辞,头脑不聪明,但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感觉,没有想法,她缺少的是表达的渠道和能力。阿甘未必有哲学意义上的生命追问,她有的只是对生活际遇的不公及人性卑劣冷酷的隐约不满。她以一己的微弱之力尝试着寻找救赎,维护尊严。当她用自己迟钝的脑子“死命想死命想”的时候,她也在尝试超越困境,划出上扬的人生轨迹。
继《负一层》之后入选“二○○六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的小说《单双》讲述了一个少女的赌博人生。父亲离家出走,母亲席卷周围人的赌本潜逃,留给李小多的只有智障的哥哥、愤怒的债主和一大笔债务。李小多在冷酷悲惨的环境中形成了赌徒心理,人生对于她来说,就是一场赌博。如果说赌博的最终下场注定是输的话,所有的赌徒都在紧张地期待着赢的微弱可能。小时候,李小多相信只要放学回家的步数为双,自己就不会挨打。李小多逐渐对数字产生了病态的癖好,她沉浸在赌博中。但是,最想赢的那局,她输给了向阳,她杀了向阳和另一个目击者。李小多不惜破坏赌博的游戏规则,将廖小强遗弃在隧道中,自己也以赌博的方式自杀。“当我躺在路上,面朝天空时,我判自己赢了。”这个缺乏爱,也缺乏自我的女人,凭借着对数字的坚持,对赌博的执拗,试图超越绝境,赢得温暖、尊严和爱,但却遗憾地走上歧途,并被命运击倒。她以赌徒的心态,以对万分之一、亿分之一的希望的渴求,一次次把智障的哥哥从父母的谋害计划中拯救出来,努力成为他的光亮和依靠。在她成为一个杀人犯,被迫抛弃哥哥时,她“颤抖着,泪流满面”。令人痛心的是,李小多超越现实的企图最终失败了,现实纹丝不动,甚至更加惨烈。冷峻的现实将李小多和她的智障哥哥逼上了绝路,但她至死不肯放低姿态,而是选择为自己宣判,判自己赢了。
卑微者的生存环境决定了他们有着某些先天性的匮乏与缺失,更容易遭到伤害与损毁。在对他们的观照中,黄咏梅着力于试探表现人物心灵自我满足和自我攀升,赋予他们超越日常生活的诗性气质。即使是以自杀对抗现实的阿甘和李小多,黄咏梅在描写她们或灰败或绝望的人生处境时,依然极力捕捉其对情意和温暖的渴望。对于失败者超越姿态的暗示,使得主人公的死亡具有了意义,她们的自杀成为对现实的对抗和控诉,也是对自我不无绝望的坚持。
当然,黄咏梅笔下的社会边缘人物并非都如阿甘或李小多般走至绝境,也有不少人物在经历了挫败和幻灭之后,依然继续着生活的步伐。《多宝路的风》中的乐宜,目睹母亲的情伤,梦想着属于自己的真爱。然而,以情人身份守住的真爱,终归没有未来。乐宜选择了人有我有的现实,在三十岁的时候相亲结婚。梦想固然灿烂,现实难免缺憾,然而,只有现实是可触可感,可以把握的。
《粉丝》的主人公王梦是一名当红歌星的粉丝,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得到他的拥抱”。在周围人的眼里,王梦因为追星而毁了光明的职场前程和正常的感情生活。王梦狂热的追星行为不被正常人所理解,她对歌星的幻想和沉迷令她受到周围人的嘲讽,也让曾经的男友愤而离去。在当下的媒体语境中,粉丝是一个在某种程度被妖魔化或病态化的群体。但在黎轩昂看来,“王梦是个有信仰的人。信仰是什么?信仰就是专一和迷恋”。叙述者借黎轩昂之口,为王梦进行了辩解。黄咏梅以“梦”为主人公命名,显然带有为粉丝群体正名的意味:从某种角度上说,粉丝是心怀梦想之人。问题并不在于梦想本身,而在于粉丝的梦想是由造星神话所催生的。类似王梦的粉丝,爱上的不过是一个被商业社会消费文化包装起来的虚幻形象。
“幻想是人类拥有的一种与困难情境协商的方式。当欲望被禁止,而对完全满足的渴望却仍然存在时,断裂产生了。幻想就在这个断裂上搭起了一座桥梁。幻想能让我们缩小我们需要的或想要的东西,与我们能得到的东西之间的距离。”主流社会看到了粉丝们的疯狂、变态、不可理喻,黄咏梅却提醒读者,每一个粉丝自我奉献式的追星行为背后,都有自己的心理动因,都隐含着超越日常生活的欲望。这也正是黄咏梅在小说中反复书写的隐含主题:有着种种缺憾和偏移人生的边缘群体,也有着各自的热情和梦想,也试图超越坚硬如铁的现实环境。然而,因为缺乏足够的关注、理解和引导,他们的情感和梦想只能进行非正常的转移投射,甚至走上歧途,最后收获的往往是情感的幻灭和梦想的破碎。
现实生活中,又有多少类似王梦甚至更加走火入魔的王梦们,把自己的爱寄托在商业社会精心包装的偶像身上,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偶像的一个眼神、一个笑脸、一句暧昧的话,就足以让他们失声尖叫。粉丝是一个很复杂的群体,具体而微地面对他们,帮助他们,引导他们,才能使这个充满了幻想和情热的群体,找到自我,充实人生。在得知黎轩昂职业粉丝身份的瞬间,王梦的梦醒了,她意识到明星神话背后的残酷与丑陋。最终,王梦和穿着二手明星礼服的黎轩昂结了婚,为了得到这套不合身的礼服,黎轩昂不惜在演唱会上装死以制造粉丝自杀事件。王梦的结局,实际上是“亡”梦,无梦。“人生真的,真的他妈如戏。歌星出席大大小小场合,说了无数句套话、应酬话甚至假话,独独这句话,被他说对了。”在小说的结尾,叙述者言说了王梦走过疯狂追星岁月后的内心感慨。
黄咏梅在另一篇小说《鲍鱼师傅》中,思考了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另一种关系。这篇小说贯穿着外来工受挫的情节线索,但主人公鲍鱼师傅的经历蕴含了时代的罪恶和个人的超越之间的博弈。“鲍师傅从中原来广州,才知道自己有一个很金贵的姓。”于是,在成为九二五公司的一名保洁员后,他每每以“我姓鲍,鲍鱼的鲍”的方式,向客户介绍自己。这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因为服务质量好,而成为保洁界的奇葩。某一天,鲍鱼师傅喝着洋酒听着音乐睡着的时候,主人骆生强奸了他的工作拍档小蔡,事情由此急转直下。决心“斗争到底”的鲍鱼师傅只能离开公司,沦落为保洁界的一名散兵游勇。在路边的牌子上,他的姓名被略写成“包某”。他依然是最抢手的钟点工,却不得不听同行老女人们讲述和鲍鱼相关的荤笑话。
鲍鱼师傅的故事否定了个人奋斗思想,彰显出社会等级之间的壁垒森严,以及正义在金钱面前的脆弱。从奋斗之路上跌落下来的鲍鱼师傅,虽然由“金贵”而坠入“低贱”,但他对音乐的热爱,以及无论身处何境都尽最大努力的态度,使得他卓然超拔于买得起高级音响却不懂音乐的有钱人,以及愚昧麻木地陶醉于荤笑话的老女人。叙述者既反讽了权力阶层的空虚和伪善,又戳穿个人奋斗的神话,但其对于边缘群体的超越企图,显然是赞赏和敬惜的。即使“鲍”破碎为“包”,但内心的音乐和自尊赋予鲍鱼师傅以光彩。
黄咏梅是一个相当接地气的作家,她的作品虽然经常有出色的想象,但无不以现实观察和时代体验为坚实基础。对于网络时代的边缘人物,黄咏梅始终保持着敏锐的观察和思考。《粉丝》将笔触指向刘德华粉丝杨丽娟事件后引人关注的追星族现象,《隐身登录》探索网络时代的虚拟生活和现实人生的碰撞,更早发表的《关键词》已经在思考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里两个同名者人生轨迹的交织,另一个新近发表的短篇《三皮》更是进一步涉及青少年犯罪与网络聊天及游戏之间的关联。中国于一九九四年获准加入互联网,并于同年五月完成全部中国联网工作。此后,中国互联网普及率一路攀升。以上文讨论的粉丝文化来说,虽然偶像崇拜的心理和现象由来已久,但网络在形成追星族乃至粉丝文化的过程,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只有通过网络,明星的各种信息才能得到广泛传播,分散于各地的粉丝才能被有效地组织起来,参与诸如购买演唱会门票、订购专辑、购买明星代言的产品、送礼物、接机送机、购买周边产品、投票等一系列应援活动。
小说《隐身登录》取材于使用最广泛的网络聊天工具——QQ,以及媒体界最风行一时的爆料节目,思考了隐身和暴露之间的复杂关系。女主角莫末是个癫痫病患者,父亲为她挣钱,母亲为她积德,然而父母的爱并不能抚平她内心的伤痛。第一次爱上的纯洁男孩,在目睹了“我”疾病发作的场景后,消失了。莫末变得自私霸道,“‘遭报应’这样的话,一点也没有杀伤力。因为我是一个病人”。这个有一张漂亮的脸的女人,开始在网络这个虚拟的世界里游戏人生。“在QQ上跟人聊天,上线的时候,我习惯性地选择隐身登录,这样,我就安全多了,我以不在的形式存在,我便可以在,也可以不在。于是,我成为秘密了。”莫末自以为这样的方式,可以使自己永远处于主动,比如将那个在QQ里抛出谜语——“谜面:什么东西总是说要来但永远来不了?”——的“高智商”踢进黑名单,当他带着同样的谜语化名“爱的就是你”出现时,再次将他送到黑名单。有一天,莫末在大街上发病,被市民用手机拍摄下来,并在名为“第一手真相”的电视节目中播放出来。“一个没有秘密的女人,就好像那件美丽的隐形衣服被强行脱了下来。”莫末陷入了抑郁之中。
抑郁中变得烦躁的莫末坐在电脑前,发泄地将QQ上的人逐个踢到黑名单,唯独留下“猜到我了吗”。他给莫末留下了一段个性留言:“谜面:什么东西总是说要来但永远来不了?/谜底:明天。/朋友,我们虽然没见过面,/但是我们共同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因为明天永远不会来/勇敢朝明天走去吧……”这段留言使“我”认出他就是曾经的“高智商”和“爱的就是你”。一连好几个晚上,莫末都在QQ上等他,然而,他却一直没有出现。小说以莫末的哭泣结束了全篇:“我哭得如此用力,说得不过分一点,是如此惨烈,仿佛在等待一个总说要来却永远来不了的朋友……”
身患癫痫,自私霸道,游戏人间,在身体和道德的双重意义上,莫末都是一个边缘人物。她寄生在网络世界中,成为某种秘密的存在。然而,最后的哭泣暴露了莫末真实而脆弱的内心。她所期待于这个世界的,不过是一个可以理解并接受她的疾病的朋友。她在现实生活中唯一的朋友老M去世,在网络世界中以一段留言打动她的“猜到我了吗”始终未出现,她对朋友的期待仿佛那个重复出现的谜语的谜底——明天。明天总说要来却永远来不了,朋友总说会有却永远不出现,莫末的故事在某种程度上隐喻了现代人的处境。
黄咏梅在《隐身登录》中暗示,我们总想隐藏自己的缺憾,是因为一旦缺憾暴露,我们将不可避免地受到伤害。于是,我们伪装,我们逃离,我们藏匿,网络也许是个理想的所在,因为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我们有可能穿上童话中的隐身衣,以不存在的方式存在,以确保自己的安全。但是,以隐身的方式换取的安全,带来的是更大的空虚和孤单。毕竟,网络上的ID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个体,我们的肉身存在始终在渴望真实的情感交流。玩世不恭的莫末,熟悉网络聊天的技巧和心理,懂得如何使自己的缺憾变成秘密,但她仍然在拼尽全力去等待一个可以携手走向明天的朋友。只是,在黄咏梅的小说中,极少描写梦想实现、超越成功的场景,《隐身登录》中也并无例外地在莫末惨烈的哭声中戛然而止。
黄咏梅在小说中反复书写的此类主题,可以概括为一个情节模式:身处绝境——企图超越——再次跌入绝境。张大春在《看见太阳了——一则小说的主体说》的结尾,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狱中写给哥哥的一段话:“我身体里面还有着我的心,以及同样的肉与血。也能爱,能受苦,能希望,能记忆,而且这毕竟是生活。看见太阳了。”黄咏梅在想象和书写边缘群体的故事时,既想试图呈现他们在冷酷的现实环境中惨烈艰辛的生存状态,更想打破读者对他们僵化刻板的印象。因而,她孜孜以求的是,用自己的笔描绘他们的伤痛、热情、记忆和梦想。她的观察和凝视,给不如人意的生活状态涂抹上温情的色调。
(本文系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一五”规划项目“‘岭南文学新实力’——广东青年作家创作现状研究”的阶段性成果,批准号:GD10XZW03)
(责任编辑 韩春燕)
陈翠平,文学博士,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