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宇
李应该是著名的剧作家、书画家和雕塑家,当下人们所看重的那些头衔,他享有不少,比如,中国戏剧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全国戏剧文华奖评委会副主任,中国宋庄画院院长,国家一级编剧,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等等。从八十年代到新世纪,他写了《石龙湾》、《借头》、《貂蝉遗恨》、《兰陵笑笑生》、《状元师傅》、《王祥卧鱼》等大小三十多个剧本,其中有的很有影响,仅《石龙湾》一剧,就先后获过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文华奖、飞天奖、田汉剧作奖等多种国家级奖项。他的画朴素简约,别有意趣,深得文人画之三昧。他的雕塑别具一格,用泥巴捏出来的人物真可谓土得掉渣,但每一件都活灵活现,肢体和表情都极为夸张,却恰到好处地突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同时致力于这诸多方面,已经够他忙活,然而,他却对小说难以忘情,长期悄悄构思和写作,终于为我们捧出了长篇《公字寨》。
这些年来,我已经很少读小说,但拿到《公字寨》之后,却用一个白天和一个晚上读完了它。掩卷之际,沉重而又兴奋。我想说,这是新世纪中国文坛难得的小说之一,也是极有分量的小说之一。作者拒绝遗忘,保卫记忆,直面生活,为我们写出了一段沉重的历史,再现了中国人曾经经历的苦难,揭示了人性被扭曲的惨状,既是记录,又是追问,显示了文学家应有的人道情怀和历史担当。这种小说,正是当前中国文坛所缺少的。
一
众所周知,二十世纪的中国与许多国家一起,追随苏联进行过一场所谓“公有”制度的大实验。就在那场大实验中,为了让人们能够适应那种与经济发展和人性要求都严重相悖的体制,同时进行过一个思想改造和人性再造的浩大工程。具体地说,就是在收缴个人土地等私有财产的同时,还试图消灭人们的私情、私欲和一切个人权利意识。因此,在那个浩大工程中,“破私立公”是一个重要课题。经过一番改造,中国人曾经热衷于高喊“大公无私”的口号,以个人发家致富为罪,以顾念个人利益为耻,时时处处“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物质上极度贫困,精神上却极度亢奋,认定自己是世界上最先进、最幸福的一群,而且要时刻准备拯救“世界上四分之三”的“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们……这场大实验的高潮在“文革”时期。
在李应该的家乡,当时就出现了一个“先进单位”,以“公”著称,似乎消灭了所有的“私”,连商店都成了“无人商店”,因而被誉为“共产主义第一村”,被《人民日报》等权威媒体所报道,成为全国各地学习的榜样,曾经吸引上百万人前去参观,村子也红极一时,轰动一时。然而,李应该却知道,在那虚假的辉煌背后,是种种野蛮和荒谬,是父老乡亲们的血泪。四十年过去了,面对历史上曾经发生的苦难,聪明的中国作家大都选择了遗忘。原因众所周知,因为苦难似乎已经过去,悲剧似乎难再重演,旧事重提会破坏人们的好心情,也会使自己心情沉重,所以,遗忘才是明智的选择。在这种情况下,文学直面历史,直面记忆,就有点不合时宜,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众所周知,当代中国作家的人格是无法高估的,何况,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一方面是胡萝卜,一方面是大棒,更多的人选择什么?所以,文坛的某些现状,是必然的。
然而,在这样的时刻,李应该却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选择。从个人名利而言,他已经功成名就,不必做得更多,更不必开辟新路。可是,他却放着轻车熟路不走,放着剧本不写,要去写长篇小说。因为他知道,一个尚未走到尽头的民族,应该懂得捍卫记忆,而健忘的民族是没希望的。因为他觉得,戏剧舞台的限制很多,无法把他的记忆完整呈现,更无法把那些一次次使他长夜难眠的情感表达出来。所以,为了自己,为了父老乡亲,为了那片土地,他要写小说。
于是,李应该做出了他的选择:以自己的笔为历史留一份证词。终于,在他的心中酝酿发酵几十年的那段历史生活,就成了长篇小说《公字寨》。
二
就写法而论,这部小说写得很老实,传统的全知视角和写实手法,注重人物形象的刻画,通过行为和心理彰显人物个性,这一切都不时髦。小说没有迭起的悬念,没有复杂的情感纠葛,更没有多角恋之类当前文坛流行的吸引读者眼球的惯技。什么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艺术手法,李应该似乎也不屑一顾。因为他不需要那些,他目的明确,只是要把沉积在他记忆中的往事讲出来,讲得读者爱听,并且能听明白。至于他所讲的,也不过是平平常常一群人,做着简简单单的一些事,既无英雄壮举,亦无神怪梦幻。然而,这一切在小说中呈现出来,却有一种朴素的力量,让你一旦走近,即被吸引,读完之后,流连忘返,反复思索,欲罢不能。因为它写出了一段历史,写出了中国农民在那段历史上经受的一切。李应该用他故乡那种原生态的语言,通过一个山村各色人物的命运,还原了那段历史,再现了一个处于狂欢状态的人间地狱。
小说最显著的特点是真实,是直面历史、直面社会人生,不动声色地戳穿纸糊油漆的辉煌,走近历史的真相,把父老乡亲们的不幸命运呈现给人们。翻开小说不过几页,我们就看到了山上寨的贫穷。学大寨,要建大寨村,“大寨村有十多项指标,前几条什么‘三忠于,四无限,政治挂帅,思想领先’都不愁人,就是第九条‘每个工日要达到一毛五分钱’最愁人。”这一条之所以最愁人,因为社员的每天劳动所得,很难像思想觉悟那样提高。“眼下大多数村寨一个工日只合五六分、七八分,只有很少几个村寨过了毛。吕官庄一个工日才合九厘七,连一分钱都不到……毛主席号召农业学大寨,吕官庄广大贫下中农们鼓起了一包劲,他们的口号是:‘大干苦干拼命干,两年超过一分半。’类似吕官庄这样的穷村寨还有好几个,他们的奋斗目标是两年超过一分半,而今要求两年就要达到一毛五,一下子翻了十倍,能不愁?”
要过年了,这是供销社的年货供应指标:“每口人二两煤油二两酱油二两红糖二两本县酒厂出产的瓜干儿散酒。每户还有两盒火柴一盒葵花牌香烟一方青松牌肥皂。另外,全村里还分了三挂鞭炮。”大桂桂从供销社把年货拉回来,不待卸车各家各户就把所分的年货拿走了,却剩下三挂鞭炮没人要。原因是一挂鞭炮两角钱,几乎能买三斤盐。谁值得花钱去买那玩意儿?最后,鞭炮只好由集体买下,大年夜放给全体贫下中农听。
按照传统,过年是要杀猪的。在一片“毛主席万岁”的欢呼声中,村里要杀猪了。全村几百人,杀一头猪,那头猪被说成“大肥猪”,“一百零二斤还大老高的,眼看着快要一百零三斤了。别看脊梁骨干瘦干瘦的,一摸肚子,透肥。”猪被杀掉之后,猪肉按人头分的,每人三两净肉,外加三两猪血。之所以能分那么多猪血,是因为杀猪有手段,要多少血就有多少血。“他先把大盆里盛上多半盆水,再放上一把盐,猪血一边流,他一边用刀搅,猪血一凉,就结成了血个子。”当然,“地富反坏右”是不给肉的,只给三两猪血。剩下一副骨架子,还是按多年前的老办法,煮成骨头汤分给每家每户。“煮骨头汤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深更半夜煮,怕的是让一些馋鬼三尝两尝尝没了。即令半夜煮,还是有不要脸的粘着熬半夜。……老簸箕长了心眼儿,凡是围着看热闹的,都不准戴帽子,尤其不准戴三开瓦棉帽子。那种帽子硬邦邦的,就像个大瓢头子。”……就是这样一些细节,足以把人们带入一个极度贫困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人们睡的是“地屋子”,穿的是“刷筒子袄”,无论男女老幼,“棉袄一脱就是肉”。之所以不穿内衣,一是因为没布票,二是因为没有钱。在这里,“说鸡腚是银行”,打油买盐零花钱,家家盯着鸡屁股。“既然鸡屁股能生钱,各家各户多养些不行吗?不行,上级有规定,贫下中农一口人只准养一只鸡,超过了规定就是资本主义。黑五类无论多少人口,不许超过两只鸡……山上寨合满村没有一只公鸡,公鸡不会下蛋,谁养个老流氓干啥?”
这一切都绝非杜撰,而是李应该故乡在上世纪那个“火红的年代”和“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实实在在的事实。这些事实活在李应该的心里,使他不满于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总是致力于解说辉煌多少年而遗忘真实的生活,所以,他亲自动笔,把他自己和父老乡亲们经历的生活写了出来。
小说不仅真实再现了物质生活的极度贫困,而且深入揭示了人们的精神状态:与物质的极度贫困相伴随,人们的精神状态却处于极度亢奋状态。这一现象似乎难以理解,但小说正是通过这一现象,揭示了文明被破坏、人性被扭曲的种种惨状。
小说所反映的时代内容无疑是丰富的,它浓缩了那个时代的主要生活场景,集中了那个时代政治文化的大部分符码。所以,“公字寨”是一个象征,极大地概括了那个时代中国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不过,小说并没有对生活的各个层面进行全景式的描绘,而是选取了一个特别的切入点:“公”。围绕这个点,写了各种人和事,透过堂皇的包装,揭示了“公”字之下的历史实质,对那段历史上“公有”、“破私立公”、“大公无私”等词语之下的一切进行了深入的审视。同时,又由所谓“公”进入到阶级和阶级斗争领域,比较全面地再现了那个时代的文化。小说涉及“文革”时期的一系列情景:学大寨、忠字舞、赛诗会、批判会、忆苦思甜、割资本主义尾巴……但显然无意于对这些事件进行书写,而是在此背景上展示人物命运,揭示这些运动对人们的精神产生的影响,以及这种影响之下的人们在运动中的种种表演。
三
人类的伟大之处,在于每一个个体都可能有自己的思考、选择和创造。正因为这样,人类文明才不是僵死的,而是不断发展进步的,人类才创造了从器物到制度以至精神文明的种种辉煌。然而,对于专制统治而言,对于试图建立整齐划一世界的设计而言,这却是一种严重的威胁。所以,要造就一个整齐划一的大一统社会,就必然要进行两方面的工作:一、消除个人独立的条件;二、消除自由思想的能力。这两方面的工作,最终又集中表现为两个相互关联的工程:一是对付人的饭碗;二是对付人的头脑。全部的人类历史证明,个人只要拥有饭碗和头脑,就不好对付;只有失掉饭碗和头脑,才能唯命是从。所以,控制这两样东西,就成了一些人的梦想,成了实现一呼百应、万众一心、步调一致听指挥的极权梦想的必经之途。
然而,完成这两个工程并不容易,因为有一个难以克服的重要障碍,就是与人性俱来的私心。因此,无论是那些试图无偿占有别人财富的人,还是那些试图绝对支配别人精神的人,都不能不拿出极大的力量来对付人们的私心。对于前者,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剥夺人们的私有财产和自由择业机会,也就是收缴社会的一切饭碗,然后视不同个体的驯服程度而发放之,不驯服者不得食。这是可靠的制度保障,做起来虽然也不容易,但只要有足够强大的暴力,不同民族在前现代历史上都曾有过成功者。后者的解决就更难,因为人类尚未发明一种办法让人像机器人一样只接受指令而无私心杂念,所以,需要宣传和教育的力量,对人的大脑进行清洗,去除私心。而去除私心的过程,也必然是一个去除个人主体性、去除思想能力和源自人性的个人情感的过程。这个过程,还必须不断地灌输活着就是为了服从,为了听指挥,为了无私奉献的种种理念。只有这样,才可以使被动变成主动,使被迫变成自愿,使人兴高采烈地阉割自己,斗志昂扬地充当机器。
我之所以想到以上这些,得益于《公字寨》的启发。在李应该的笔下,那个人群的人情、人性、人欲都被改造了。在“公”字大旗之下,“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破私立公”,人完全失掉了自己的头脑,人的价值、尊严和权利都被剥夺,陷入苦难而不自知。在这里,人们整天被运动,被纳入一个马戏场,忙忙碌碌,流血流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却就是不能创造出美好生活。相反,而是天天在破坏着美好生活,人们的力量用于破坏自然,破坏环境,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他们是被动的一群,是时代大潮中的浪花朵朵,不能自主,无力自拔,随波逐流,没有观察和思考的能力,更没有自我反思的能力。而这一切,都是时代宣传和教育的结果。“改造思想”、“造就新人”,是人们耳熟能详的词汇,李应该笔下的山上寨人,多是成功的产品,显示着时代的成就。
改造人性,制造新人,实现所谓“公”之理想,手段之一是阶级斗争。通过阶级斗争,可以消灭敌对阶级,也可以造就立场坚定的战士。《公字寨》中的阶级斗争描写不算集中,渗透于各个细节,却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氛围。比如:过新年了,贫下中农贴红色的对联,看上去喜气洋洋;“黑五类”贴白色对联,看上去像办丧事。村里杀猪分肉,贫下中农分的是肉;“黑五类”家庭只能分三两猪血。至于斗争的强度和结果,从“地主婆”五哑巴的表现即可看到,他们的确已经习惯了一种新生活,或者是生活的一种新状态。多少年来,每天收工都是支书老簸箕特别给五哑巴下达收工令,可是有一天,支书的事太多太急,把她给忘了。本来,一个地主婆,“冻死也就是冻死了,无所谓。”但年轻的根原却偏偏可怜她,不愿让她冻死,走过去让她回家。五哑巴听见了,看一眼根原,却一动不动。根原又说:“你回家吧,不然会冻死的。”五哑巴仍然一动不动。根原明白了,于是厉声喝道:“老簸箕命令,叫你立马回家!……不回家就砸烂你的狗头!”五哑巴听到呵斥声,就磕磕绊绊回家去了。这样一个细节,已经胜过千言万语的改造过程描写。
那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阶级斗争是“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一些格言家喻户晓,比如: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对阶级敌人要像严冬一样冷酷无情,等等。因为这种观念,支书老簸箕对筐头子真可谓严酷无情,每一次批斗会都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因为这种观念,亲密无间的二锅和根原转眼成了敌人,友情化为仇恨。因为这种观念,热恋中的大锅和囤子无法走到一起,无论囤子多么漂亮、多么聪明可爱,大锅也不能娶她,而让她嫁给又老又瘸、野蛮粗暴的贫农老陈愣子,最后受尽煎熬而自杀。
与阶级斗争相伴随的,是“提高政治觉悟”。一般农民本来纯朴,所以觉悟不够高,爱憎不够分明,不知道该爱谁,也不知道该恨谁。这就需要教育他们,帮助他们提高觉悟,教他们去爱应该爱的人,比如爱党爱国爱领袖;教他们去恨应该恨的人,比如恨地主恨富农恨反革命右派。通过李应该的描写可见,那个年代的这种教育很成功,尤其是没多少知识的年轻人,很容易就提高了觉悟。觉悟提高了,就有了坚定的立场和坚强的斗志。小说中有一些特别的语言,比如“坚决了”、“誓死了”等,“学大寨……坚决了……”、“执行,那是坚决一个决”、“誓死了……坚决一个决”。这并非李应该的杜撰,而是沂蒙山区这个红色根据地在那个年代曾经流行的语言。它是人们觉悟提高之后表示态度的常用词汇。然而,在李应该的笔下,觉悟提高了,做出的却是正常人看来难以理解的事,比如,批斗会上,囤子终于喊出了“打倒俺爹和俺弟弟”的口号,根原也给他爹贴了大字报。出身不好的年轻人,提高觉悟,首先是“大义灭亲”。再比如,大桂桂很能干,能吃苦,这本是农民的本色,但她被领导发现了,培养了,最后终于成了“齐鲁第一大傻”,再也无法过正常生活。她和根原男女欢爱一阵子,却马上去告发了他,把他送进了监狱。因为大桂桂的觉悟高,所以,可以与自己喜欢的男人做爱,却不会因为情欲而忘记了斗争。
不分昼夜的劳动,饥寒交迫的生活,却有热火朝天的斗志。李应该笔下的人们,真的是朝气蓬勃,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这是历史的真实。直到今天,一些人回忆起来,还在怀念那个有“朝气”、有“斗志”的年代。这“朝气”和“斗志”到底是怎么回事?它当然与觉悟有关,而这觉悟之所以提高,人们之所以不知疲倦,却还有更深层的奥秘。在这一点上,《公字寨》的揭示是值得称道的。为什么过春节也不准农民休息?为什么一定要“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就下手”?为什么干活那么累,晚上还要开大会?王之高对支书老簸箕说的一段话泄露了天机:“人闲着懒,兵闲着散,瞎汉闲着翻白眼。闲心出杂念,休息时间也不能闲着。不开批斗大会就开诉苦大会,你不进攻,资产阶级就进攻”。
具体的做法是“大批判开路”,也就是批斗。那个年代的生活实际告诉我们,无论要干什么,无论是修梯田还是修水库,也无论是挖河、修路、征地,还是征收爱国粮,都要先开批斗会,找几个“活靶子”绑起来,押上台去跪着,或者吊起来,一切阻力就不存在了。忆苦会的力量也很大。从《公字寨》中可见,“一场诉苦大会开下来,满会场的人一个个两眼就像猴子腚。眼泪一抹,浑身又增添了力量。”批斗大会的效果更加明显:“当拳头高高举过头顶,立刻就会热血沸腾,随着一声大喊在喉管爆炸,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力量。口号能使人振奋,口号能使人奋不顾身赴汤蹈火视死如归。”小说使我们看到,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善良的人们变得疯狂,变得残暴,为了表示忠心,为了证明自己的觉悟,可以制造出一个个悲剧。
在小说中,孟瞎子曾经这样说过:“一张张荒蛮的脸,别看大眼睛忽闪忽闪,除了能够感觉饥寒痛痒之外,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如果说一张两张荒蛮的脸还能透出淳朴的美,那么,成千上万张荒蛮的脸,就犹如洪水猛兽般可怖了。”作家写道:“从公字寨万众一心的吼声里,他,看到了这种荒蛮的可怖。”其实,孟瞎子的话,也是李应该的话,是李应该看到了这种荒蛮的恐怖。
在《公字寨》首发式上,曾献平先生说:“李先生用一支饱蘸血泪的椽笔,把这一群赤裸裸的‘人’蓦地推到了我们的面前,使我一时不知所措。我如梦如幻地辨认着、求索着、寻觅着,漫无目的地想寻找出一个真正完整的人。但是,我失望了,我发现这群‘人’中,个个都缺少一个重要的部件,这就是,颈上之头。”(见网上报道)曾先生由此想到了李应该的戏剧《借头》。熟悉这个剧的人都知道,该剧写的是《三国演义》中曹操借王垕头颅的故事。戏的是结尾,面对着言行不一、反复无常的曹操,王垕的灵魂和一群被曹操无辜杀害的灵魂一齐冲上舞台,向曹操高喊“还我头来”。面对成群的索命冤魂,曹操却只是轻蔑地一笑:“九州万众,皆我子民。万颗头颅,俯仰在我。哼哼!你们哪个有自己的头颅?”《公字寨》为我们展示的,正是这样一群失掉了头颅的人们。小说的重要贡献,正在于集中表现了中国人失掉头颅的时代悲剧。
人的生存和发展,离不开相应的环境。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要想生存,就必须与疯狂者一起疯狂,与残暴者一起残暴,与野蛮者一起野蛮,毁坏文明,践踏人道。而且必须彻底放弃自我,丢掉知识,丢掉思想能力。面对大好河山和古迹文物被破坏,马姓地质学家心痛至极,苦苦沉思,写了万言书提出自己的见解,因而被押走,再也没有回来,“听说,因为反对农业学大寨已经被从快从严了。”孟瞎子审时度势,努力忘掉自己的全部知识,掩盖掉自己的所有聪明,让自己变成“瞎子”和“傻子”,才勉强能够活下来。根原太年轻,不知道有知有识是多么可怕,非要指出别人的错误,所以厄运不断。大桂桂是最没有头脑的姑娘,不动脑子,习惯于盲从,自然是当干部的好材料,而且进城当了大官。
这是大队支书老簸箕教训右派分子孟瞎子的话:“喝了一肚子墨水,连个地屋子也不会搭,干熊的?还他娘的留洋,留个屌毛灰。在美国留洋就没学过搭地屋子?啊?没见过羊吃,还没见过羊走?废物,真他娘的废物,吃虱子也抓不住个带爪的。”由此,李应该向我们展示的,是那个时代与文明的关系。从中,也可以看到有关知识分子改造的一些奥秘。
四
在当下中国文坛,作家们大都学会了轻松写作,不动感情、不动声色、“零度介入”成为时髦。因为众所周知,只要感情保持零度状态,就无所谓悲痛,无所谓愤怒,作家的思想倾向就可以深深隐藏,或者干脆化为乌有。这种创作不会刺痛谁,不会犯忌,不会给作者带来麻烦。然而,李应该不屑于那样,他心中有痛,有感情如波涛汹涌,甚至无法抑制。所以,他不仅无法“零度写作”,甚至在写作的过程中常常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鼻子酸痛,双手颤抖,以至写不下去,不得不停下来点燃一根烟,使自己平静下来。作家满怀悲愤地面对历史,合着泪写他的小说,这样的小说有温度,可以直接显示艺术家的良知。
李应该告诉人们:“今天看,我的《公字寨》的亲人们是那样地愚昧那样地癫狂那样地荒唐那样地不像人,可在那个特殊的时间段里,我也是同样地愚昧癫狂荒唐不像人过。从那个时间段里走来的人们啊,哪个敢说自己没有愚昧癫狂荒唐不像人过?同在一辆颠簸的闷罐车厢里,哪一个能够保持身不摇头不晃稳如泰山?我不敢有半点儿看客的轻蔑嘲笑之心描写我的亲人,他们是多么善良多么勤劳多么可爱,他们所受的苦难太多了,他们的勤劳善良不该再受到不公的蔑视与嘲笑,我只想老老实实描写他们的生活状态。我满面泪痕与《公字寨》的亲人们回忆着旧事,满面泪痕写完了这部书稿。只希望我替亲人们把泪流尽,再也不要愚昧癫狂荒唐不像人了。”(《公字寨》跋语)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作家的自省,也可以看到作家的深情。其实,即使作家自己不说,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也容易发现,他在写作过程中心情是无法平静的。面对亲历的苦难岁月,置身于活得不像人的人群,一个真正的作家能无动于衷吗?尽管《公字寨》经过删改,一些精彩内容可能早已被删掉,但留存的文字仍然带有非同寻常的热度,仍然有血的奔涌和肉的颤抖。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种痛感成就了这部小说,它是历史剧痛在作家心里结成的珍珠。
文学可以有多种风格,但眼下中国文坛最缺少的,是由血泪凝成的珍珠。
我的朋友张厚刚说:“如果我们把《公字寨》跟《古船》和《芙蓉镇》作一下比较的话,就能很清楚地看到一点:《公字寨》全篇没有一个坏人,找不到谁是施害者。不像《古船》中有一个流氓无产者形象赵多多以及他的幕后指挥者'四爷爷'赵炳;也不像《芙蓉镇》中有一个恶的集大成者王秋赦,在《公字寨》中找不到这样一个恶的化身可以承载道义的责任,小说的作者在这一点上作了更可贵的更有价值的探索。”(见《公字寨》第一部推荐语,中国戏剧出版社二○○九年版)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公字寨》里没坏人,大家都是受害者。如果仅仅如此,也许并不值得称道。因为面对一桩历史的罪案,作家在其作品中的展示却只有受害者而无施害者,读者只见被害者的尸体和满地鲜血,却找不到罪犯的踪影,那算不上好作品。事实无法否认,无论在哪个民族,也无论在哪个地方,人的道德水准是存在差距的,这就有了所谓好人和坏人。而且,即使人性恶与人性善一样普遍存在于人的内心深处,人性恶的膨胀也必然有其诱发力量。
在《公字寨》中,李应该的构思的确有所不同,也许是对乡亲们的深情,也许是时风影响,使他常常锋芒不露,努力温和化,因而没有把镜头聚焦于邪恶的基层执行者。这就使得他的小说中似乎没有坏人。但是,仔细考察这部小说,却可以发现,作者不写恶人,却不是为肇事者开脱,更不是把一切罪恶归于那个不能承担任何责任的空洞的“时代”或“历史”。他不把人们寻罪的目光引向基层,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考虑:历史的罪行不是那些普通人能够负责的,像老簸箕、大桂桂、卜立言那样的人物,尽管给别人制造着苦难,但自己也是苦难的承受者。一个人群都处于贫困和饥饿之中,却又像中了魔法,精神处于高度亢奋状态,大干苦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把乡亲们和自己一起送入深渊,这背后必有值得探究的深层原因。这种思路透露着一种大悲悯,原谅了历史舞台上疯狂舞蹈的芸芸众生,却并未放弃对悲剧原因的追问。
在当下中国,《公字寨》不仅能够帮助读者认识这个民族在二十世纪走过的苦难之路,同时,它也有着警策未来的作用。
(责任编辑 高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