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祖
《绝秦书》论
杨光祖
《绝秦书》是一部命运之书,是对中华民族命运的深入描写和反思。很多评论家认为它只是对那场灾难的描写和反思,这是小看了这部小说。如果仅仅是重现那场灾难,当然依然有意义,但意义不大。而且小说前半部分就显得多余而啰嗦,结尾的叙述也不知所云。
我个人认为《绝秦书》富有文化象征,是一部文化寓言小说,或者文化哲学小说。作家借这场民国大灾难切入了中国文化,从一个角度深入反思了中国历史上人祸不断的深层原因。可以说,中国人所承受的人祸是人类罕见的,历代政权都有此类现象。如果把《绝秦书》当做一部控诉小说,是对国民党腐败、军阀无良的控诉,也是一种浅阅读。小说前半部分描写了三秦大地的和谐、平静,后半部分集中写了三秦大地的惨绝人寰,饿殍满地,家破人亡。这其实就是一部中国历史的缩影,一治一乱,从来如此。作家对此进行了思考,儒家思想作为中国古代的指导思想,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吗?答案当然是:绝无可能。儒家在和平盛世,可以作为政权的花瓶,或涂料,粉饰或维持这个太平盛世,一旦真的到了政权腐朽之时,它不仅无法克制统治者的无穷的欲望,而且某种程度上助长了这种欲望的生长。圣贤文化,某种意义上是导致政权产生人祸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周克文作为儒家文化的代表,乡村族长,他的个人修行不仅无法拯救苍生,连他自己都拯救不了,而且他本人也是道貌岸然,私心杂念疯狂生长的一个复杂之人。他为了自己家族,甚至为了自己小家,连亲弟弟一家面临死亡都见死不救,如何让他去救别人?最后当他为了与基督教文化抗衡,想以儒家圣贤文化拯救这场灾难时,结果却是连自己也灰飞烟灭,荡然无存。儒家的无能、无力,在小说里得到了集中体现。这在陈忠实的《白鹿原》里,通过白嘉轩的形象也有所体现。陈忠实从来没有肯定儒家价值,相反,他对家族制的谴责还是很严厉的。
至于共产主义、基督教,在《绝秦书》里,只是点到为止,没有展开。但作家对基督教的直觉,还有那种恐惧,还是透露出来了。这个文化之于中国文化的关系,值得深入思考。《白鹿原》里对共产主义的描写着墨较多,也是争议较多之处。《绝秦书》只是侧面描写,而且文字极其有限。这是对的。由于时间的在场,我们很难对此多说什么。但其实作家的倾向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我的观点是,《绝秦书》绝不是控诉那个政权,或那个政党之书,也不是批判那个阶层之书,它是命运之书,它的主题就是两个字:命运。或者也可以说,它是一部文化寓言小说。而且由于作家思想的深刻,情感的浩茫,这种寓言不是外在于作家的,而是内化于文字之中,《绝秦书》的文字,是浸血的,有着深刻的疼痛。这一点,是当代大多数作家都无法企及的,他们还基本停留在功利写作的层面,极难进入这种生命写作的境界。就我所知,高尔泰、杨显惠、陈忠实、莫言等少数作家是进入了这个内核。
单正平说:“现在文明进步,食物丰盛,饥饿感已经成了精英人群生活幸福、身体健康的基本指标。当此之际,张浩文大写饿死惨状及人相食的酷烈景象,真是别有意味。总起来看,比起古希腊哲人和基督教神学对死亡问题的深度思考,我们老祖先谈论、书写死亡都嫌简单。事实上,令人惊心动魄的对饥饿的感觉体验和叙述描述,更多出现于当代文学中,高尔泰、莫言、杨显惠,都是写饥饿的名家高手。张浩文现在也加入这种书写中来了。高尔泰的饥饿书写是诗意的控诉,莫言的饥饿书写是喜剧性的荒诞,杨显惠则力图客观冷静。张浩文呢?他是把饥饿死亡当做宏大史诗来写的。饿死的各种类型,人相食的各种形式,各种动因及其后果,都被他囊括殆尽。”我们翻阅史料,张浩文的小说情节基本都是史实。一九三三年,陕西“左联”作家冯润璋(周茨石)致信鲁迅,信中提到“陕西自民国十八年起遭受到的罕见旱灾”。五月二十五日,鲁迅复信说:“灾区的真实情形,南边的坐在家里的人,知道得很少。报上的记载,也无非是‘惨不忍睹’一类的含浑文字,所以倘有切实的纪录或描写出版,是极好的。”“用上这些材料做小说自然也可以的,但不要夸张以腹测,而只将所见所闻的老老实实的写出来就好。”如今,张浩文以长篇小说《绝秦书》回答了鲁迅八十年前的期待。他真的做到了“老老实实”,没有“夸张”,也没有“腹测”,虽不是“所见所闻”,但“切实的纪录或描写”是当得起的。
史料显示:民国十八年西北大旱,哀鸿遍野,饿殍满地。据电通社西安电:“在西安所能调查之限度内,饿死者之数,十七年十二月中为六万零八百十四名,十八年一月中为六千九百六十四名、二月中为二万三百十七名、三月中为五万八千八百九十三名、四月中为十一万八千一百三十六名。从十七年十二月至十八年四月止计五个月间,饿死者合计二十三万余名之多,其未及调查者,当不在内。杂草、树皮、谷壳、昆虫等类,凡无毒质者莫不捕取充饥,而饿殍累累遍地皆是,甚至为维持自己生命杀人而食之强盗,白昼横行恬不为怪。比诸地狱,过无不及,可谓极人间之惨事了。”
据陕西省扶风县志记载:“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大旱,川塬地颗粒无收。全县灾民九万五千零五人,其中饿死五万二千一百七十人,外逃一万二千三百三十七人。县东南南寨子、南邓村人烟绝。”一九二八年,中国北方发生了严重的旱灾,斯诺当即写了《中国五大害》加以报道:“今年,在遥远荒漠的陕西省发生了严重的旱灾,紧接着传来了骇人听闻的大饥荒的消息。许多人活活饿死,数以千计的人正陷于绝境,——河南和甘肃的情况也相差无几,深受其害的难民估计达五千万左右,但愿世界各地的人们在听到这些灾情后,能立即进行捐助,以缓解可怕的苦难。”
小说《绝秦书》一开始,并没有立即描写饥饿,而是用了一半多的篇幅描写周家寨的繁华、温暖。虽然有土匪的不时骚扰,周家寨的百姓基本还是活得简单、快乐。而且土匪相对于军阀,还是仁慈得多了。随着中国近代化的开始,军阀混战也殃及了关中大地。冯玉祥部将宋哲元主政陕西,为了自己的利益,鼓励怂恿百姓大规模种植罂粟。这是军阀制下的罪恶交易,从一个侧面也控诉了军阀的残暴,及军阀混战带给关中人的灾难。周立功在《申报》发表文章抨击陕西烟祸,被当局逮捕,如果不是周立德向宋哲元献上古董阳燧求情,差点被处死。
大财东周克文坚持种庄稼,囤积了很多粮食,虽经土匪勒索,政府强征,还余留很多,一家子生活绰绰有余。可是,别的人家就不行了,种鸦片不仅没有存下粮食,而且人也废了,很多人染了鸦片瘾,绛帐镇也有了烟馆——赛仙堂。后来,天大旱,各家的粮食很快吃完了,政府的义仓里也颗粒无有,早就被军阀强征做了军粮。在这种情况下,军阀政府还不断地强逼村民交出粮食,因为东线军队缺粮。中原大战,预征五年的田赋。灾民哪里有粮食呀?宋哲元在军政会议上公开叫嚣,宁叫陕人死绝,不叫军队受饿。于是,孙县长派了保安团强搜,打人,抢大户,并把义仓的粮食全部拉走。最后,还把剩余的粮食转卖,落了一笔巨款,装进自己的腰包。真是良心丧尽,天理不容。但天理在哪里呢?历朝历代不都是如此吗?
最后周立德的军队也开始抢粮,甚至把周立德的弟弟周立言也打死了。刘风林最后企图将周克文的粮食全部抢走,运送到河南前线,他知道肯定会得到宋哲元的奖赏。结果几番相斗,周立德最终赢了,保住了自己家的粮食,也保住了自己的家。
但村里人都没有了粮食,他们开始挖野菜、掏老鼠窝、拾雁粪、剥树皮。狗剩爹甚至把家里的牛笼头拆了,放到锅里煮吃。饥荒之下,到处都是死人。“死亡起初是偶然的,阎王爷零敲碎打,谁碰上了谁倒霉。到后来他老人家不耐烦了,一棒子抡出去,砸死多少算多少。这时死人就海了,一家一户地死,一村一寨地死。”毛娃和黑丑为了吃饭,去镇上抬死尸,门板上饿昏的“死尸”闻到香味又活过来了。他们为了挣工分,硬把他扔进了万人坑。周有成老汉为了子女的生存,乞求单眼把自己活埋了,单眼还逼迫、索要粮食,最后答应告诉他埋藏粮食的地址。埋到一大半,单眼不放心,再次逼问地址,周有成只好说了。单眼跑回周有成家找见了粮食,回来才活埋了周有成。为了一口袋粮食,毛娃将自己的媳妇租给了一个老光棍,在回家的路上另有一个女人看见他有粮食,硬要给他去做老婆。他动心了,但想到粮食的稀缺,最后拒绝了。
家底殷实的周拴成相信算命先生的胡言乱语,卖掉粮食,买进土地,结果粮食吃光了,大旱并没有过去,儿子去汉中背粮不回,老婆饿死了,他只好躺到棺材里面陪老婆一道死去。饥荒之下,死亡像下山风一样从北山畔刮过来。饥荒,让人性变得如此凶残。周家寨及附近村落开始出现“人相食”的现象,甚至一家人互相吃起来。
军阀的强取豪夺,政府的冷酷残忍,百年不遇的大旱,人性在残酷的生存压力下,完全丧失了,人成了吃人的狼,开始吃树皮、野菜,最后开始吃人,甚至开始吃活人。小说里单眼父子合作抓活人,吃活人的描写惊心动魄,尤其当单眼连父亲都吃了的时候,作家依然客观冷静地描述过程,他没有跳出来谴责,也没有大段的暴力描写,他只是白描,虽然字数不多,但写尽了人间苍凉,人世残酷。其实,这样的事情在中国历史上历朝历代都有,并不是民国十八年的个案。而且,这绝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放在这样一个大的文化背景里,谴责单眼,或谴责单眼的父亲都是无力,也是无耻的。唯一可以谴责的只有政府,只有那些军阀。这就是中国的历史,为什么中国有这么冷酷的军阀,我想与我们的民众有没有关系,与周克文这样的乡绅有没有关系?这些作家没有说,但小说最后的结局,却说明了一切。周克文最后无法抵抗良心的谴责,也无法抵抗儒家文化的逼问,他终于开始放饭赈灾了。他不愿意让基督教文化俘虏陕西老百姓,他作为一位儒者,想维护儒家的尊严和地位,他想用自己的努力改变这一切。但最后的结局,是连自己都毁灭了。他可以救救附近的乡民,但一旦赈灾,远远近近的灾民就都蜂拥而至,像蝗虫一样开始吃大户,他也就消失得一干二净。这时候,圣人没有一点作用,一到乱世,儒家的圣人就没有一点作用了。“粥棚淹没了,圣人牌位踢翻了,绛帐镇挤破了,周家寨踏平了,这里的男女老少瞬息间被卷入漩涡中,他们呼喊着,哭泣着,挣扎着,被浩浩荡荡的洪流裹挟而去……”
小说结尾的时候,已经是解放军师长的周立德打仗经过老家去寻找亲人,到了村口,那棵大槐树还在,“他骑马绕着槐树转了一圈,像辨认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槐树的浓荫罩着地,树枝上垂下一条条丝线,丝线的尽头吊着尺蠖虫。尺蠖一见他就急急忙忙地吞食丝线,把自己的身体往树冠上拉,树冠是它们的家。”但周立德的家呢?完全找不见了,这里的人已经是别处的人了,“那些人都说着他听不懂的外乡话。”
这个结局非常杰出,富有寓意,代表了作家对中国文化、中国命运的深长思考。
张浩文在后记里说:“自然灾害不一定导致大规模的饥馑,饥荒与其说是自然因素引发的,倒不如说是弊政催生的,它反映的是更为严重的社会政治经济痼疾……在专制制度下,信息的封锁让外界难以了解灾情,不受制约的政府和官员会利用手中掌握的资源大发灾难财,因而迅速把自然灾害扩大为社会灾难。”小说从此角度切入,对此进行了深度挖掘,鲁迅当年说,选材要严,开掘要深。张浩文可谓深知此言。他用一部小说《绝秦书》反抗了这个大众文化的喧嚣,他没有为金钱迷惑自己的眼睛,他用秦人的倔强,写了一个并不时髦的题材,他是用自己的心去写的。张堂会说:“张浩文先生用《绝秦书》为我们建构了民国十八年灾荒的文化创伤,显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道义担当和和历史关怀,让人心存敬意。”
真正的艺术,和对人的解放,和人类的救赎紧密相关。
方言土语的使用
维特根斯坦说:“想象一种语言,就是想象一种生活方式。”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区分了“语言”与“言谈”,他说:“言谈是生存论上的语言”,“语言的生存论基础是言谈”。语言,其实就是我们的生存。谈论语言就是谈论我们的生存。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张浩文《绝秦书》里对方言土语的大量使用,它的意义就比较清楚了。我一直认为普通话是一种人造语言,现代汉语还不是一种非常成熟和丰富的语言,它必须吸收和融合众多的方言土语,当然包括文言文、外来语言,才可以成为一种优秀的文学语言。《绝秦书》作为一部描写陕西关中百姓生活的小说,如果不吸取关中方言,而要小说中的人物完全使用普通话,就像中央台播音员那样,这部小说就无法塑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无法道出关中人的那个“自身”。
我一直认为,汉语写作必须要进入汉语。如果连这都做不到,只是一些观念,那非常可怕。观念人人有,可思想只有从文字产生。一个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是”一个作家,而不是思想家、哲学家,或别的什么家,首先的不就是他的文字,他的语言吗?如果他的文字与他的生命没有任何关系,他的文字没有生理与心理的疼痛感,那他这个作家就值得怀疑!
作家“是”作家,这个“是”,首先就是他与语言、与文字的这种感觉。诗人保罗·策兰说:“它(语言)必须穿过它自己的无回应,必须穿过可怕的沉默,穿过千百重死亡言辞的黑暗。它径直穿过并对发生的一切不置一词,它只是穿过它。它穿过这一切并重新展露自己。”这就要求作家进入母语,进入母语深处。
作为秦人的张浩文,他能进入民国十八年那段残酷的历史,某种意义上就是凭借着“言谈”,他通过关中方言进入了那片土地,进入了那段土地的历史。《绝秦书》的人物形象能够鲜活起来,也靠的是那种关中方言。当然,如果完全使用关中方言,小说也无法被更多的人接受,但完全使用普通话也无法写出那片土地。他在使用现代汉语的普通话版本的同时,巧妙而灵活地使用了大量的方言土语,那些说着关中话的汉子婆姨于是就从小说里走出来了,他们有了自己的生命,张浩文不是在写《绝秦书》,到了后来,是《绝秦书》在写张浩文。
冯至一九三二年在一封信里说:“所谓文学也者,思想感情不过是最初的动因,‘文字’才是最重要的。我觉得我是非常的贫穷,就因为没有丰富的文字。”张浩文《绝秦书》的成功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文字的丰富。丰富而多变的文字,完全可以承载起小说情感的变化。我们应该知道,语言不仅是一种工具,一种形式,它更应该是内容。
张浩文在《绝秦书》里,小说的叙述语言基本是通顺的书面语,但也化用了很多方言土语,让叙述变得泼辣、跳踉。不过,总体看,叙述语言还是朴素,简单,不夸张,不滥情,就像关中的人,黄土一样诚实。而且朴素、简单里,也有着厚重在,厚重亦如黄土地。
小说开篇直接、简单,却也暗藏杀机:
土匪早就来了。
土匪是敲锣打鼓来的,周家寨人不知道。可狗知道,狗知道也不顶事,任凭它们对着社火大喊大叫,就是没有人理会。周家寨人乐疯了,耳朵里灌满了鞭炮声锣鼓声,根本听不见狗呐喊。狗急了,去拽黑丑的裤腿,黑丑正端着老碗喝烧酒呢,一个趔趄把酒全灌进领口了,他骂道,我日你妈,转身踢了狗一脚,狗也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它委屈地呜呜着,想给黑丑解释,黑丑不耐烦,见狗还磨叽,就在地上摸石头。狗害怕了,这才转身离开,它也骂了声,我日你妈,不管这怂事了!这条公狗给旁边的一条母狗摇摇尾巴,它们一起跑到麦草垛背后快活去了。
狗的话人听不懂了,这就把一件大事耽搁了。
在这里,语言的转换、跳跃,极其自然,又非常老道。书面化的叙述语言,和本土化的人物语言,结合得很是自然,调皮之中,也写出了一种隐隐的担忧。就是那条老狗也写得活泼泼的,让人发笑,发笑之后,又不乏余味。开头三个自然段读下来,读者就已经感觉到了这个就是关中故事,绝对不是南方某地。鲁迅的小说,一看开头几段,就知道是绍兴了。那个味,弥漫在小说文字里,真的是文字在说话,在“说”故事。一个“磨叽”,一个“怂事”,其实已经透露了机关,不须说,还有文字里的那种关中气味。
但方言土语的使用也有一个度的问题,不然关中以外的人读不懂,也会影响它的普及。鲁迅在小说、杂文里化用绍兴、北京方言,就是一个成功的案例。如果他完全按照绍兴土语写作,也就没有今日鲁迅。鲁迅说:“我是反对用太限于一处的方言的。”这一点,张浩文拿捏得极好。
小说在写到毛娃一家面临绝境,他只好将妻子租给一个老光棍,换回来一口袋粮食。在回来的路上,毛娃的心情是这样的:
毛娃说不让自己想媳妇,那是不可能的。他睁眼闭眼都是媳妇的影子。山里的老男人说让毛娃媳妇留下陪他,你以为就是陪他谝闲传吗?他们三人其实都心知肚明,接下来的事情是顺理成章的。毛娃似乎看见他媳妇被那老光棍抱上床,解了衣服,压在身下!那老东西可是憋了几十年了,他才逮着机会出邪火了!这样的情景让毛娃刀戳一样心疼,他是男人,这样被别人睡过的媳妇还能……要吗?他心里难受,胸口像塞满猪鬃一样扎得慌。
这样活泼的土语,尤其那种土气的语气,才能写出真实的一个毛娃。这样的心理描写,只有这样的语言才能“道出”。郜元宝认为,海德格尔讲“此在”与“世界”,竭力避免主客二分。“世界”不是外在于人的陌生而冷漠的环境,而是人的存在的展开。人不断将自己展开为世界,“抛投”为各种“烦”,海德格尔称这种情形为此在“道出自身”:“言谈”。“言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说话,而是此在“道出自身”的可能性。
“必须指出,张浩文在语言使用上极为用心,他在使用关中方言方面,超越了此前的陕西作家。大量生动鲜活,充满地域色彩与文化韵味的甚至是粗鄙的土语,出现在小说中,尤其是大量使用与性相关的詈骂词语,前无古人。”《绝秦书》里方言土语的使用,尤其对于塑造人物,揭示人物性格,呈现心理,渲染小说氛围,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我一直说普通话是人造语言,没有生命力,或者说缺乏艺术感觉,它是没有根的语言,好的作家必须要化用方言俚语。中国幅员辽阔,方言众多,如果完全使用方言,势必影响作品的传播范围,但完全使用普通话,却没有艺术的感染性。陈忠实说:“我原以为关中话很土,后来却渐次发现许多方言的无可替代的韵味。文学写作的表述语言中掺进方言,有如混凝土里添加石子,会强化语言的硬度和韧性。”
德国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文学评论家本雅明认为,真正的艺术创作是包含内容的新形式的创造,这种形式“使表象奇迹般地突然出现构成世界”,也就是说,这是生命唱出的歌。朱宁嘉说:“这里的形式不是内容和形式二分的形式,而是源于生命的表现”。
《白鹿原》的影响焦虑
伊格尔顿说:“一部文学作品只有存在于传统之中才合法,正如一位基督徒只有生活于上帝之中才能得救;一切诗都可以是文学,但是只有某些诗是真正的文学,取决于传统是否恰好流过它。”《白鹿原》之所以成功,得益于俄苏文学的滋养,尤其《静静的顿河》,还有柳青《创业史》等陕西文学传统。张浩文《绝秦书》得益于《白鹿原》之处亦甚多,或者说,没有《白鹿原》,就不可能有《绝秦书》。
但是,《绝秦书》能够获大奖,赢得读者的青睐,不仅是它来自《白鹿原》,更是它不同于《白鹿原》之处,这是作家的苦心经营之处,也是小说最大的成功之处。那就是饥饿叙事。《白鹿原》倾向于一种宏大叙述,写了五十年风雨沧桑,人间巨变,家族制、国民政府、土匪、共产党、日本等几种力量的较量,写得波澜起伏,内容博杂,情节丰富,容量极大,虽然有点夹生,但那种气势还是很慑人。《绝秦书》主要写了乡间家族的衰落,写了军阀混战中,乡民的艰难求生,后半部分主要了写了民国十八年的大饥荒,人相食,这是小说的最杰出之处,也是《白鹿原》没有腾出手来描写的,让张浩文这个曾经的秦人,如今的海南人一下抓住了。抓住了这一点,作家就成功了,小说也成功了。也就是,《绝秦书》再不是《白鹿原》的续书,或拙劣的仿作了,它是受《白鹿原》之沾溉,但又走出了它的范围,有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领地。它是另一株树,虽然这棵树,还没有《白鹿原》那棵树那么枝叶繁茂、树冠庞大,但当是另一棵树,这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当代写陕西关中的作家,能够从《白鹿原》走出来,而能独具生命,自铸伟词者,并不多见,仅我所知,也就张浩文一人而已。
众所周知,王全安的电影《白鹿原》被人斥为田小娥传,张浩文的《绝秦书》从某种意义上真有点像田小娥传了。当年《白鹿原》一出,模仿者众,大家都开始写家族小说,而且都是一写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可几十年过去了,却没有一部能够留下来,都是过眼云烟。看来,续书、仿造,都没有好下场。那种家族小说,史诗式的长河小说,不仅是没有了市场,更是没有几个作家能拿下来了。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都是娱乐、搞笑,生产流程都是短平快,作家都快速沦落为商人,作品自然也是商品,大家考虑的是投入产出。
张浩文不为所动,他依然是一位古典作家,用自己的心去创造那些关中老家的人物群像。他所写故事,与《白鹿原》有重合之处,他主要写民国那段时间,其中的主要人物周克文,很像白嘉轩,当然还融合了朱夫子。他的冷酷像白嘉轩,你看白嘉轩在祠堂用刺刷羞辱田小娥,及最后建高塔镇压田小娥的亡魂,何其残酷。周克文说是圣人,每天讲的是仁义忠孝,你看他祈雨之时,将买来的两个孩子挂起来,最后掉到油锅里,亦是何其残酷;看着满庄人饿死,包括自己的亲兄弟,他坚持不管不顾,不愿意放粮救人,又是多么狡猾而冷血。周克文的人物塑造比较成功,也可以说,是小说里描写最成功的人物之一。写出了他的挣扎,他的反抗,他的阴谋,他的仁义,他的冷酷。
石猴这个人物近黑娃。周立德作为国民军将领,近鹿兆海,潇洒、精干、热情,真正的军人。周立功热血青年,倾向左翼,性格有点像鹿兆鹏,周立言商人,是新加的人物,但模糊一片。周克文弟弟周拴成扮演着《白鹿原》里鹿子霖的那个角色,但比那个窝囊。可如果没有这个对立面,周克文的戏就不好演了。他的儿子周宝成,也类似于白孝文,叛逆之子,最后跑到汉中自谋生路,冷酷地抛却了家乡的父母。不过,《白鹿原》里田小娥与白孝文的私通,在《绝秦书》里,却成为周立功与引娃了。
《绝秦书》里的引娃,就是《白鹿原》里的田小娥,人物性格、命运都很相似,只是结局勉强了一点。引娃,作为一位不知自己父亲母的抱养女,从小被周拴成从别的地方抱来,作为自己能够生儿子的药引子,就注定了她的命运不会太好。她的到来,果然给周家引来了儿子周宝成,然后她长大后,被卖到北山畔康家堡,也是作为药引子而买走的,但却有一个名头:媳妇。她是被嫁过去的,虽然那家就根本没有孩子,更不要说儿子了。她到那家后,那家就生了儿子,她就成了保姆。她想着等着孩子长大了,自己就有了丈夫,日子会好起来的,结果,五岁那年小丈夫出天花,就死在了她的怀抱里。那家的女人再不怀孕了,公公就想强奸她,她只好又跑到周家寨。这时候的引娃已经二十岁了。
但农村习俗,出嫁的女儿是不能在娘家过年的,于是每年过年时,她就被送到山上的窑洞里,每次都差点冻死。她喜欢周克文的儿子周立功,那个北京来的大学生,甚至不惜主动送上自己的贞洁。但这个男人,她的堂哥,不爱她。他有他的追求。这个时候,跑到西安的她无路可走,只好去卖水,认识了石猴,石猴对她极好,把她从死亡边缘抢救过来。但她不爱石猴,后来发现周立功从上海回来了,要办纺织厂,开始没有经费,为了给他筹钱,她要把自己卖给妓院,但太便宜,妓院老鸨让她去顶人死,给三十个大洋,她同意了,让石猴把钱交给周立功,她就这样被人枪毙了。
总体来说,引娃这个小说人物的描写,前半部分很精彩,写出来一个乡下的被抛弃的女子的可怜遭际,描写细腻,情节曲折,人物性格的塑造也比较到位。但对她后来命运的描写,似乎有点不太认真,随随便便就把她打发了。她的死,我个人感觉没有什么说服力。她的拒绝石猴,和不明不白为周立功去死,有点说不通。
我们可以从《绝秦书》里读到一种严重的焦虑,尤其前半部分,那是来自《白鹿原》的力量。但到小说后半部分,这种焦虑就越来越少,作家写得越来越自信,越来越恣肆,就像一个孩子终于经过了青春叛逆期,而走向了成年。
本雅明说:“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不是从上帝降临人世,而是由灵魂的不可穷究之处升腾而出;它们是人的最深的自我的一部分。”也就是说,“真正的艺术是指充满救赎力量的隐身在种种富有历史形态的现实艺术之后的生命之歌。”或者简单地说,真正的艺术,是生命凝结的形式。张浩文的长篇小说《绝秦书》就是如此一部优秀的作品。
二○一四年一月十八日写于兰州黄河之滨南书房,二月十九日改定
(责任编辑 李桂玲)
杨光祖,甘肃省委党校文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