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水生
张浩文出版小说集《狼祸》《三天谋杀一个乡村作家》《长在床上的植物》,长篇小说《绝秦书》。张浩文以对民族国家发展道路的探索,对现代性的反思和追求,对民间文化的保留和表现,在新世纪小说中别具一格,并占有重要位置。
巴尔扎克说,小说是民族的秘史,这种观点不仅揭示了小说与历史之间的关系,而且为小说家留下了问题:小说如何书写历史?张浩文是一个具有明显历史意识的小说家,他以一种顽强的信念,坚守小说的历史功能。在历史书写中,张浩文拥抱过去,思考历史,并且感受到了历史书写的乐趣,“面朝过去走向历史的写作者总会与他们(它们)相遇,能与他们(它们)相濡以沫,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孤独,反而有一种溪流归海的踏实与欢欣。”张浩文一方面吸取了革命历史小说的真实性创作经验,在《绝秦书》中,他以历史事实为基础,讲述了民国期间发生的重大灾荒,真实地反映了民国社会状况。另一方面,张浩文又吸取了新历史主义小说的虚构性创作经验,他从真实的历史精神出发,建构总体的历史观念,虚构历史人物,编写人物活动,最终实现对历史的艺术再现。
罗兰·巴特提出,“我生来就是民族,我心中装着民族……但它的话语,它的语言,是我无法理解的。我无法让民族说话。”张浩文小说从民族角度显示了它的独特价值,《绝秦书》真实地再现了民国期间的时代状况,社会黑暗、官场腐败、战乱频繁、天灾不断、民不聊生,如此乱世,中华民族的出路在哪里呢,成为小说表现的重要主题。张浩文站在民族国家的高度,思考中华民族的命运和出路,小说通过周立功人生道路的追求,体现了对民族发展道路的探索。周立功作为新式知识分子,以拯救国家、建设国家为己任,他踌躇满志,激情洋溢,他开展乡村建设运动,后又计划开办纺织厂以实业救国,周立功的失败是作家内心焦虑的真实表现,中国的出路在哪里,知识分子的答案是乡村建设运动,或者实业救国,但历史无情地粉碎了知识分子的天真理想,张浩文对此感到惋惜但又无可奈何。
革命是20 世纪中国最重要的运动,它改变了中华民族的命运。小说通过周立德人生道路的选择,表现了革命意识形态,周立德为保护家园、抵抗土匪,投身军阀,亲身体验到了军阀部队的龌龊与肮脏,最终走上了革命道路。周立德在小说中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人物,他同许多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人生道路极其相似。历史也总是如此惊人的相似,在小说尾声部分,大灾难之后突然迎来大转折,周立德人生道路的转折隐喻着中华民族发展道路的变革,这种转折和变革,具有深厚的历史基础和逻辑依据,《绝秦书》的结尾表明,无产阶级革命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建构革命意识形态也是小说的重要主题。
传统和现代性都是相当复杂的概念,但从时间维度来说,传统和现代性表现出明显的区别,传统指向历史和过去,现代性更多地指向现在和未来。在如何书写传统方面,张浩文小说经历了由五四乡土写作到新乡土写作的经验演变。一方面,张浩文继承了五四乡土作家对中国传统的尖锐批判,他以知识分子视角观察古老中国的变迁,写出了乡土中国的陈规陋习,写出了偏远农村的封闭与落后,小说集《狼祸》体现了这方面的价值。短篇小说《驴换》在主题设置方面与五四乡土小说有些相似,小说表现了中国农村传统习俗的残忍与冷酷,驴换从小经常惹事生非,后来他破坏渡桥,依据传统习俗,他要被处以极刑,最终他没有逃过“煮饺子”的命运。然而在新时期,残酷习俗在小说中的再现,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煮饺子”“水葬”“沉潭”“发卖”等习俗严重违反国家法律,它们在现实生活中应该早已绝迹,但是小说家仍然在思考这样的问题,笔者曾经指出,“中国农村传统陋习在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的根深蒂固与流传,是一个令人持久深思的问题,张浩文先生延续了这种思考与忧虑,表现了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应该具有的觉悟和责任感。”作为在传统中浸染出来的作家,张浩文对传统的残酷和根深蒂固怀有深深的担忧,传统不仅在时间维度与现代性对立,而且在内容方面与现代性冲突,传统在一定程度上是现代性发展的障碍,残酷习俗是中国传统的一个针孔,从中窥见的是,传统在多大程度上与现代性相悖。在这样的基础上,张浩文继承了现代乡土写作的经验。另一方面,张浩文吸收了新时期乡土作家的创作经验,对传统的消逝表达了无尽的惋惜,汇入了新时期乡土写作的主流。张浩文的《白玉灯》形象地表现了传统在现代性的冲击下日渐消逝的情景,在小说中,白玉灯是传统的象征,电灯是现代性的代表,白玉灯在电灯的冲击下,在人们的视野中渐行渐远,小说写到了工艺传统的现状,“县工艺厂十多年前就破产了,有了电灯谁还会要白玉灯?厂里的工人老的死了少的转行谋生了,白玉灯的工艺早就失传了,现在哪里还有白玉灯,便何况凤凰形的白玉灯?”
张浩文在小说中表现了对传统的矛盾态度,与此相似的是,张浩文对现代性也表现出矛盾态度。一方面,张浩文对现代性怀有美好的追求,他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具有鲜明特征的“城市意象”,集中体现了这种特征。张浩文在《杀头公猪上西安》中写到,“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城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珍奇。”小说把城市描写成美好的家园,一些出身于农村的小学生怀着美丽的城市梦,裴芸芸老师帮助他们实现了城市梦。在《绝秦书》中,张浩文的现代性追求是通过周立功来实现的,周立功作为新式知识分子,他在乡村宣传现代文明思想,在城市开展工业救国,在精神与物质方面表现了现代性内容。另一方面,张浩文对现代性怀有谨慎和反思态度。张浩文是一个思维冷静的作家,他的小说没有激情洋溢的感情抒发,他在面对汹涌澎湃的现代性大潮时,他没有被淹没,而是冷静地看到了现代性的负面效果,并固执地甘于寂寞地思考。他说,“在一个剧烈变动的时代,在现代化、全球化席卷一切,势不可挡,所有人都目光焦灼地凝视远方,脚步匆忙地追逐财富、权力、时尚的时候,选择这样的写作,注定了写作者的不合时宜。”在《三天谋杀一位乡村作家》中,张浩文表达了对工业污染的厌恶。在《杀鸡给鸡看》中,张浩文写到了现代性给农民带来的巨大变化,农民进城后过度追求金钱最终堕落,丈夫为了寻回妻子,采取极端手段“杀鸡给鸡看”,试图逼做妓女的妻子离开城市。张浩文清醒地看到了现代性产生的物质变化,更重要的是,他深刻地把握了现代性产生的人性的变异与堕落。
张浩文表现了传统和现代性的矛盾性和复杂性,在这样的基础上,张浩文显示了卓尔不群的价值。无论世界多么矛盾,无论社会多么复杂,张浩文都有一股强烈的乌托邦情结,他希望在矛盾、复杂的世界中建构一个理想世界,以作为对这个世界的反抗,从这个角度来说,张浩文是一个冷静、执着的理想主义者,他的理想是单纯的,他的追求是执着的。首先,张浩文塑造了一系列具有桃花源性质的理想意象,如《杀头公猪上西安》中的城市意象,城市就是小学生心中的桃花源,那里“阳光灿烂”“仙山瑶池”。又如《绝秦书》中的“乡村意象”,周立功通过品味故乡建构了自己的桃花源,他一方面在意念中把乡村生活诗意化,幻想陶渊明的田园生活。另一方面,周立功又开展乡村建设运动,宣传新思想,试图改造乡村,把乡村建设成美好家园。其次,张浩文在小说中建构了一种理想人格。张浩文塑造了一些为理想而不懈奋斗的人物,他们顽强不屈,坚定不移,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阻力多么强大,他们都不会放弃对理想的追求,如《白玉灯》中的孟长手,又如《杀头公猪上西安》中的裴芸芸,其中最重要的是《绝秦书》中的周立功。
马克思认为,“空间是一切生产和一切人类活动所需要的要素。”“空间,作为万事万物的存在形式,既是人类实践展开的场域,亦是人类生命寄寓的处所,它具有多方面的社会意蕴。”由此可以推论,空间叙事在小说中也具有重要价值。小说的空间叙事大致可以分为两个层面,其一,空间叙事在整体上体现的地域特征,如鲁迅小说表现的浙东特色。张浩文虽然客居海南数十年,但他小说大多数是在描述陕西,正如他的小说题目“一方水土”所蕴含的内容,张浩文生于黄土高原,长于黄土高原,他对黄土高原烂熟于心,他小说中的活动场景也大都发生在黄土高原,使小说表现出鲜明的陕西地域色彩。其二,空间叙事在细节上蕴含的社会内容,如鲁迅《孔乙己》中的酒店格局蕴含着丰富的社会内容。德里克·格雷戈里认为,“对空间结构的分析,并不是社会结构分析的派生物或附属物。……更确切地说,两者是相互依存的。……离开社会结构,空间结构就不可能得到理论上的阐述,反之亦然。再者,……离开空间结构,社会结构就不可能得到实践,反之亦是如此。”张浩文小说也表现了空间结构与社会结构的统一性,《绝秦书》第三节中对周家寨的空间叙事是其中的代表。首先,小说交待了周家寨的地理位置,展示了周家寨的地域特征,周家寨位于渭河平原,远邻秦岭,近靠黄龙塬,这种地理描述所体现的社会内容是,周家寨以农业为主,具有典型的关中农村特征。其次,小说详细介绍了周克文家院子的空间结构,“院子是土墙圈成的,土墙又厚又高,像长城一样,这种夯土筑墙的方法是从秦始皇手里传下来的,到现在也没有变样。院子里有四孔窑,这四孔窑并排凿在周立功脚下的黄龙源背上。院子中央坐北朝南矗立着一座大房,东西两边是两溜厦房。大房是他爹妈居住的,也是全家人聚集的公共场所,他爹把它取名为明德堂,并且用厚重敦实的柳体书写在门媚上。周立功知道‘明德’二字源于《大学》,寄寓着他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门楣两边的门框上是一副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东厦房是大哥周立德的卧房,西厦房平时空着,偶尔他和三弟周立言回来住。”周克文家院子的空间结构蕴含了丰富的社会内容,一方面,周克文家院子是中国北方农村典型的封建家庭院落,积淀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建筑、风水、家族等多方面的文化内涵。另一方面,周克文家院子是他财富的象征(周家寨首富),是他身份的象征(周家寨族长),也是他理想的象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小说这部分的空间叙事蕴含的社会内容,为人物形象的发展作了铺垫,也为故事情节的演变埋下了伏笔。
民间性是新时期小说家的重要追求,莫言就多次强调要“作为老百姓写作”,张浩文小说也具有比较明显的民间性。首先,张浩文具有突出的民间立场,他在大学任教,是典型的现代知识分子,但他更多地关注“这个时代无助的落伍者和无人问津的边缘者”。一方面,张浩文对底层百姓的生活和命运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如《鸡蛋要案》、《杀鸡给鸡看》写出了卑微人物的悲惨命运,字里行间渗透同情之泪。另一方面,张浩文写出了卑微人物的美好人性,如《白玉灯》中的孟长手是一个典型人物,他生活艰难(被下放、瞎子),但他有强烈的自尊心,有永不言弃的精神,张浩文不吝笔墨地对这些人物表达了同情和敬意。其次,张浩文小说具有丰富的民间文化内容。巴赫金指出,民间诙谐文化包括仪式-演出形式、诙谐的语言作品、形式和体裁不拘形迹的广场语言等三种形式,张浩文小说不仅包含了上述所有形式,而且表现了民间文化的独特性。《白玉灯》中的万灯节是中国传统的民俗活动,它在南方被称为元宵节,小说写出了南方和北方节日的区别,写出了北方万灯节的热闹场面。《绝秦书》可以被称为一部民间文化的大书,小说写了民歌、社火、社戏、秦腔等,这些民间文化都具有重要的民俗学和人类学价值,另外值得提出的是,张浩文小说中的民间文化具有明显的陕西地域风格,如小说写端午节时,强调了北方与南方的区别,在形式方面,周家寨以社火的形式,而不是以划龙舟的形式;在内容方面,周家寨的端午节活动是庆祝夏季丰收而不是纪念屈原或者伍子胥。在现代性波涛汹涌的当下,民间文化一方面不断地物质化和肉体化,另一方面不断地衰弱和消逝,然而,张浩文小说较完整地保留了民间文化内容,充分地展现了民间文化的全民性、狂欢性和乌托邦性质,也充分地展现了民间文化的愚昧性和落后因素,在新时期小说中显示了独特价值。
张浩文在《绝秦书》中建构了历史和民族的宏大叙事,建构了人物的历史和文化分析,而他的中短篇小说实现了日常生活的诗学建构。张浩文致力于日常生活的诗学建构与他的民间立场紧密相关,正因为他是以民间立场进行思考,进行写作,他才会关注底层百姓的日常生活和命运,他才能发现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诗学特征。塞托对城市的日常生活有过经典描述,“城市平凡生活的实践者生活在‘下面’(down),生活在被条条门槛挡住了视野的‘下面’。这种生活的基本形式在于,他们是步行者,Wandersmanner,他们的身体依循着城市‘文章’的粗细笔画而行走,他们写下了这篇文章,自己却不能阅读。这些实践者生活在彼此不能相见的空间之中”。塞托揭示了城市日常生活的受迫性和孤独性,海默尔在《日常生活与文化理论导论》中指出,百无聊赖和陌生感是现代性日常生活的核心特征。张浩文的日常生活叙事也大都集中在现代性冲击下的城市,他的日常生活叙事的诗学特征与塞托和海默尔的观点有些相似。第一,张浩文揭示了日常生活的艰难,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关注这个时代的边缘人物,发现了边缘人物的生活处境,揭示了他们的悲惨命运,生活对于这些边缘人物来说,是一个又一个的艰难日子,如《鞋子去找鞋子的朋友》中的阿兵、《五条腿的生活》中的跳娃等,他们都是残疾人,他们身世凄惨,生活艰难,在城市中没有工作,只有靠拾破烂度日。第二,张浩文揭示了日常生活的孤独感。阿兵在城市中受尽白眼和欺凌,“瘸子瘸子瘸子!这称呼像锥子一样连续扎在阿兵心上”,他们难以得到社会的尊重,阿兵只能与残疾的阿水同病相怜。跳娃在喧嚣的城市中,他却无比的孤独,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只能与狗相依解闷,“他不是胆小,是孤单。他经常枯坐在稠浓的黑暗中,茫然地瞭望夜空,思念远方的奶奶和死去的父亲。远处有城市的嘈杂,可他的内心却一片空寂,偶尔一只小鸟被什么惊飞了,划过他眼前一头撞进另一处的黑暗,让他陡生凄凉。”第三,张浩文揭示了日常生活的陌生感。张浩文小说中的边缘人物有着共同经历,他们是由农村进入城市,然后漂泊在城市,城市对于他们永远都是陌生的,跳娃有这种强烈的感觉,“一个人一个人,现在不就是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了嘛!”又如《杀鸡给鸡看》中的大杠,“像狗一样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奔走流窜”。总之,张浩文的日常生活叙事是对现代性做出的一种反思性阐释,它建构的是小人物的日常生活诗学,是一种本质性的审美化策略。从理论上来说,宏大叙事起源于总体历史或者集体社会,而日常生活叙事起源于个体,相比较而言,日常生活叙事更加接近个体的本质,总之,张浩文的日常生活叙事揭示了个体在现代性冲击下的真实生存状态。
注释:
①④⑧张浩文:《三天谋杀一个乡村作家》,海口:海南出版社,2005,第280页。
④罗兰•巴特:《今日米什莱》,《拱门》,1973年第52期,第26页,转引自[法]塞尔托:《历史书写》,倪复生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6页。
③颜水生、唐红卫:《前现代危机与现代性困惑》,《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
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73页。
⑥胡潇:《空间的社会逻辑》,《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1期。
⑦[美]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88页。
⑧[法]塞托:《日常生活实践1.实践的艺术》,方琳琳,黄春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