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叙述中国:贾平凹的小说世界》*

2014-11-14 07:40葛浩文王宇弘译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3期
关键词:译本贾平凹出版社

葛浩文 (王宇弘译)

在一九八九年或一九九○年,经聂华苓女士推荐,美孚石油公司找到我,让我将贾平凹的小说《浮躁》译成英文,这部作品获得了当年的飞马文学奖。《浮躁》英译本名为Turbulence,一九九一年由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出版社出版。我在香港中文大学逸夫书院的海滨公寓里完成了大部分翻译工作。总体上看,我喜欢这本书的故事背景,却不太喜欢作品本身,因为小说情节比较乏味(主要是关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革”结束后邓小平领导的改革),里面有许多令人头疼的带有地域特色的概念,是我所不习惯的。多亏中文大学的老师和一些朋友帮忙,多数疑问才得以澄清。其他费解之处则通过书信,由作者加以解答,贾平凹也因此认为我不懂汉语(后来则认为我不太懂)。回到美国后,我完成了全部译稿并寄给出版社。相关书评的态度褒贬不一。

飞马文学奖由美孚石油公司颁发(我想现在不是了),每次颁给一部由东道国选定的小说,东道国由美孚公司选择。一九八九年的东道国是中国(在中国社科院组织下,一个由作家和官员等组成的委员会来遴选获奖作品)。读我的个人简历,可能会觉得是我的译本获了奖,其实不是。

小说一经出版,美孚公司便邀请贾平凹夫妇赴美为新书做宣传,重点访问纽约和华盛顿,我受邀陪同他们一行。贾平凹访问的第一站是科罗拉多州博尔德市,我在那儿陪了他们几天。贾平凹讲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我听起来很费劲儿,他还送了我一幅他写的、很棒的书法作品。贾平凹在几次公开活动中表现出色,他这个人极富乡土气息,令我印象深刻。当时大力宣传贾平凹及其作品的名人有索尔斯伯里(Harrison Salisbury)(《纽约时报》书评家)和阿兰(Alan Cheuse)(美国全国公共电台书评家),小说的平装本也已由格罗夫出版社出版。

几年后,我做夏威夷大学出版社系列丛书的总编时,出版社的策划编辑、我的好友沙龙(Sharon Yamamoto)让我看一部手稿。这是贾平凹一九九○年的小说《废都》,我看的版本是由一位在德州某大学英语系任教的中国人翻译的。我曾听说过这本小说,书中热辣露骨的性描写在中国国内掀起了轩然大波。令人失望的是,这个译本即便不说没法读,也好不到哪儿去。然而我们觉得,如果把《废都》加进来对丛书有好处,于是我和沙龙对译本进行修改(痛苦至极),让译者本人修改(毫无希望),并请他找一位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合作翻译(难以实行)。我们听说译者曾飞往西安,找到贾平凹毛遂自荐,希望贾同意他翻译这部作品,因为大家都知道,“只有中国人才能充分翻译中国的小说”。贾平凹对这种说法颇以为然,于是同意了,这使他至少有机会看到自己的作品以英语(现在有法语译本)的形式出现,但译者后来显然放弃了。

既然我已经交代清楚了,现在来看一看王一燕书中对贾平凹小说所作的研究(后加了一章关于贾平凹的“诗歌,论文与文本个性”)。这本书以王一燕的博士论文(书中还保留着学位论文的某些特点)为基础发展而来,对中国最高产、最具争议的小说家之一贾平凹的作品进行充分解读。这本书研究细致,视角全面,对贾平凹作品颇为赞许,偶尔还为其进行辩护。如果上述评价听起来有些许微辞,那就对了,只是“些许”而已。总体上说,我喜欢这本书,尽管仅限于单一作者的研究显得有些过时(我觉得这令人遗憾)。书的文笔很好,信息量大,素材丰富,结构清晰(也许稍显呆板),书中译文的质量也值得赞许,且附有中文原文。因为书在英国出版(售价近一百美元,令人大掏腰包),作者又是澳大利亚学者,我只好接受用文化差异来解释何以“defunct”(死的)一词会出现在贾最有名的作品《废都》的译名中。在大西洋的这边(或者说“这半球”也可以),《废都》的译名各不相同,如 Ruined Capital,Abandoned Capital和City in Ruins,法译本名为La capitale déchue。

王一燕的书是小字体,长达三百多页。书中对贾平凹全部作品当中最精彩的几部进行了深入的探索和阐释,聚焦于五部“近期”作品,从《废都》(一九九三)开始,延伸到《白夜》(一九九五),《土门》(一九九六)和《高老庄》(一九九八),直至《怀念狼》(二○○○)为止。有一章是关于上述小说中的后四部,还有三章专门写《废都》:《废都》与文化景观、《废都》与性别异见、《废都》与女性家庭生活。这三章连同其他章节一起进一步划为几个部分,逐一分析贾平凹的个人修辞特色,帮助读者对贾的叙事艺术、个人兴趣、相关策略、写作趋势、迷惘困惑以及个人风格获得清晰的(也许有些条分缕析的)把握。能做到这样相当不易,尤其当王一燕将文本分析与传记信息、历史背景与对不同作品的批判性理解结合在一起。除此之外,这本书还有一个颇为精巧的开篇,一系列非常详尽和有用的附录(以倒序编排的访谈、年表、自传作品目录和贾已出版作品的参考书目)。各种注释、参考书目和附录使这本书相当完善。

当我们读关于单一作者的传记或文学分析的时候,往往感到像面对一本圣徒传。问题是,为什么有人愿意花上数月甚至数年时间去阅读、研究一个作者并为其写作,而他并不喜欢这个作者,或者不愿承认不喜欢这个作者。王一燕无疑是贾平凹的崇拜者,但值得赞扬的是,她努力用充分合理的论证和富有意义的观察来支持自己对贾平凹作品的积极评价。我并不认同许多中国大陆批评家对贾的评价,因为他们要么从道德或文化阶层的角度排斥他,要么把他当作中国真正的儿子来歌颂,说他是这片土地的产物,是针对那些颓废、时尚、西化,只会写城市生活的作家的解毒剂。王一燕对这些评价并非视而不见,只是甚少屈从于这些评价。因此,我逐渐意识到小说家贾平凹是一个比我当初给他的评价更具内涵和研究价值的作家(与那位直到在我家用餐时才相信我懂汉语的土气作家恰成对照)。我忆起当我听说他二○○三年获得由法国文化部颁发的艺 术文学荣誉骑士奖,曾经忍俊不禁。然而看起来,法国人又一次走在我们前面,高行健、戴思杰、山飒,这些通过法语描绘中国的作家都没有获得这项荣誉,法国人却将贾平凹和其他中国小说家视为值得关注的国际人物,而中国国内的读者大众却不这么想。

我克制自己不成段引用王一燕的研究,或引述关于贾平凹小说创作的影响,因为我不知该从哪开始(或者更不知该到哪结束)。可以说,王一燕做出了非凡的贡献,她对自己最喜欢的作者的文学特质进行研究,以此来提醒我们当中对中国文学知之甚少的人。我想每当我对贾平凹某部小说的理解有所偏颇之时,都会回头看看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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