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江
《史记·太史公自序》讲记(二)
张文江
在司马谈知识结构中,有三种内容,完成他的学术体系。
第一,“学天官于唐都”。唐都的事迹见《史记·天官书》、《历书》,此人参与了太初改历。《史记·天官书》是中国第一本系统的天文学著作,其核心内容有两方面。其一是天极星,又称北辰,《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其二是北斗七星与二十八宿的关系。这个关系潘雨廷先生曾经讲过,朱文鑫画出过专门的图,关键是十二个字:“杓携龙角,衡殷南斗,魁枕参首”(《史记天官书恒星图考》,商务印书馆,1927,12页)。
天官之外是历法。《天官书》属于星的级别,《历书》属于日月的级别。在中国示字旁的汉字,往往带有宗教性质,比如社会的社,祖宗的祖,神仙的神。《说文解字》中“示”这个字,上边的二是古文上下的上,下边的三垂就是日月星三光。和地球关系比较密切的是日月,其实不可忽略还有作为大背景的星。日月涉及的是太阳系,而星涉及的是银河系。研究日月和地球之间的关系,那就是历法。司马迁参与修订太初历,确立以建寅为岁首,也就是沿用至今的春节。汉代以后两千年没变,对中国人平和保守、重视亲情的民族性,产生了重大影响。
第二,“受《易》于杨何”,涉及《易经》的传承。传统认为《易经》是孔子传下来的,《儒林列传》称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六世至齐人田何而汉兴。这些传承过去的人深信不疑,但没有得到其他材料的证明。西汉统一以后,刘邦担心六国诸侯的残余势力过于强大,就把齐国的王公贵族迁徙到长安来。齐国搬过来的几个大族中,有一个研究《易经》的田何,他就是汉代易学的开始。这个人来了以后,以下一代代传承,完全正确无误。田何的学生是王同子仲,王同子仲的学生是杨何,杨何的学生是司马谈,司马谈的学生是司马迁。所以说司马迁是《易经》的传人,一点点都不错的。司马谈、司马迁懂得一部分《易经》,才写得出这部划时代巨著《史记》。《汉书·儒林传》还记录了从田何传下来的另外丁宽丁将军这条线,这条线传下来就是三家易,三家易再传下来就是今本的《易经》。如果田何没有到长安,西汉《易经》传承的格局,大概会完全不同。
第三,“习道论于黄子”,道论是道家的理论。一般认为黄子就是《儒林列传》中的黄生,《集解》引徐广曰:“《儒林传》曰黄生,好黄老之术。”在汉景帝时候发生一场著名争论,黄生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儒家主张“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卦《大象》)。黄生认为,汤武不是革命,是造反。马上就有辕固生反对他:“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位,非邪?”如果汤武革命不合法,那么我们高皇帝刘邦的革命难道也不合法吗?两个人争论不休,最后汉景帝出来打圆场说:“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制止了这场争论。当时在战乱之后,国家穷得不得了。汉文帝、景帝采用黄老清静无为的思想,所谓“我无事而民自富”(《老子》五十七章),让社会休养生息,没有经过多少时间,国家就逐渐富裕了起来。黄生和辕固生的争论,其实就是《易经》鼎()和革()两象的变化。鼎和革互为综卦,颠倒起来是同一个象,就是从两个不同的角度看。今天用“革命”这个词就是由革卦而来,而鼎卦就是现在所谓的“稳定压倒一切”。其实社会上永远有两种力量,而青年天然是主张革的,希望改变种种的不合理,推动社会的进步。一个健全的体制要吸收青年的力量,并引导到积极的方向去,如果堵塞了正常的释放渠道,会出现严重的问题。
这三种学问是当时学问的根本,引而伸之,至今依然是认识古代学问的根本。在每一个时代的青年中,总是有一些人喜欢认识整体,一般的局部学问他不能满足。当年我给潘先生抄《史记》的稿子,抄到这里我问他,能不能加上一句:“此三种学问,足以认识一切。”潘先生当时没有反对,这句话后来就写进了正文。现在过了几十年回头再看,我才发现还不完全妥当。为什么?因为天官、《易》、道论都有其具体内容,“足以认识一切”,虽然听上去笼罩广大,但是没有踏实的内容垫底,遇到问题就深入不下去了。
建元、元封是汉武帝的年号。建元(前140-前135)有六年,元光(前134-前129)有六年,元朔(前128-前123)有六年,元狩(前122-前117)也有六年,元鼎(前116-前111)又是六年。元封元年(前110)司马谈去世,其间大约经过了三十年。
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
民族的历史,家族的变迁,其间互相纠缠,纷繁复杂,如何理解这里的变化,就是所谓的历史。在古希腊希罗多德那儿,“历史”这个词的意思就是探究和追溯,对于发生事件的理解必须牵涉到当时的学术。
学者“不达其意”的意,就是司马迁“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的意,语出《史记·五帝本纪·赞》:“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好学”就是积累历史材料,“深思”就是探究、爬梳、辨析,“心知”就是证明乃至证悟,“其意”就是历史的真相。作为好的史家,必须是明白人,知道自己什么是知道的,什么是不知道的。用《易经》的话来讲,这就是所谓“神而明之”。但是“神而明之”境界极高,司马迁很朴实,不跳跃这一步,那就是“好学深思,心知其意”。
“愍”就是悲悯、同情,“悖”就是惑,南辕北辙,完全弄反了。司马谈悲悯这些人完全不懂,把正确当作错误,把错误当作正确。为什么“师悖”呢,因为只知道某一宗派的传承,不知道学术的整体,导致了庄子《天下篇》所谓的“天下大乱”。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
这里开始“论六家要旨”的正文,其实就是司马谈的道论。开篇引用《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易大传》指《系辞下》,原文为:“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这里的前后颠倒,可以认为没有分别。当然推求得远一些,也可以认为强调人类在千千万万年实践中走出的道路,行动先于思想。然而《系辞下》这句话,和由此引出的流行成语“百虑一致,殊途同归”,字面上虽然相似,还是有相当的不同。前者强调的是差异,认为不同的路本来就是一,应该允许别人走不同的路。后者强调的是统一,认为不同的路要归于一,包含历史进步的观念。
这一套学问目的是“务为治”。所谓“务为治”,就是内圣外王的外王,然而这里不谈内圣。在《庄子·天下篇》中,内圣外王之道涉及七种人,下边四种人涉及外王,上边还有三种人涉及内圣。这三种人似乎在社会之外,其实也有其政治性(参见拙稿“《庄子·天下篇》讲记”)。把这三种人丢开不谈,多少有一点司马谈的局限。也就是因为如此,《庄子》的地位是经而子,经就是《南华真经》,子就是《庄子》。《史记》的地位是子而史,子就是《太史公书》,史就是《史记》。古代一度承认《庄子》经的地位,比如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就收入了老庄。到了宋明理学形成“四书五经”,就把老庄排斥出去了,加入《孟子》作为经典。
“直所从言之异路”,六家的区别只不过是说话的角度不同,或者所走的道路不同。“有省不省耳。”省,一般解释为善,但也可以解释为明白。有的究竟透彻,有的不究竟透彻,也就是所谓的好学深思。
相对于司马谈的三种学问来说,阴阳就是《易经》,道德就是道论。这两种学问可以相应《天官书》的天,而儒、墨、名、法可以相应《天官书》的官。阴阳家相应的是伏羲,道德相应的是黄帝,儒、墨、(名、法)相应的是尧舜。法家派生于道家,墨家派生于儒家,因为儒家重视尧舜,墨家兼尚尧舜道,更重视尧舜以后的禹。《淮南子·要略》:“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墨家中有一路发展的是名家,名家也称为刑名之学,《墨辩》是很难读的一本书。近代有人为了相应科学的传入,就又把《墨辩》抬出来了。儒家如孟子,主要就是辟杨墨。杨即杨朱,可以归属于道家。道家如庄子,攻击的是儒墨。墨家的人比较埋头苦干,被儒道联合起来排斥,后来就一点点衰了。但是还有重要的旁支,民间流传的侠客思想,有着墨家的投影。墨家就这样隐隐约约地传,近代鲁迅的思想,受到禹墨侠很深的影响(参见拙稿“《故事新编》的象数文化结构”)。
六家是天官的投影,天官是地上政治的抽象。中国学术源于原始宗教的巫史传统,司马谈列入阴阳家。六家后来演变成《汉书·艺文志》的九流十家。中国过去讲三教九流,佛教没有进来的时候是九流,进来以后形成了《隋书·经籍志》的三教。九流之外多出来的一家是小说家,它算不上流,只能算为家。相对小说而言,九流都是政治理论,或许可以称为大说。小说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汉书·艺文志》),就是所谓家常俚俗,琐屑短书。“小说”这个词出于《庄子·外物》,意思是小的说:“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
我觉得中国后来的小说,还是汲取了本土传统的营养。刘向这些大学问家,当初如果截取得稍微严整些,小说家就排除出去了。想想这里边还是有点东西,就给它留了一个根。这个居末位而不淘汰的最有生命力,到了近代中国,九流全部退出,在西洋文化的影响下,一种新来的文体占据了“小说”之名,成为了民众的精神营养。梁启超提出“欲新一国之民,必先新小说”(《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小说密切联系于社会生活,它自己不创造思想,自然而然也吸收了九流的内容,有着九流的投影。现在小说的文体是外来的,在中国找个词来翻译它,反而可以深一步开掘其内涵。
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以下具体开始讲六家。阴阳家就是《易经》,但是两者还有区别,《易经》要大于阴阳家。“尝窃观”是谦虚的话,我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从洞穴的缝隙中看到一点光亮,把不成熟的意见讲出来。当然真的不成熟就不谈了,司马谈自以为看见了整体。
“大祥而众忌讳”,祥就是征兆,《正义》引顾野王注:“祥,善也。吉凶之先见者也。”“大祥”也就是“太祥”,把征兆强调得太多了,这就是阴阳家的弊病。《礼记·经解》所谓“洁净精微,易教也”,好比《诗经·蒹葭》之象:“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但是对没有真正掌握的人来说,它也可能使人不正大光明,《经解》所谓“《易》之失贼”。“使人拘而多所畏”,过分迷信地钻牛角尖,贼头贼脑,阴气沉沉。《淮南子·泰族训》也有类似的批评,“《易》之失也,卦”,“《易》之失,鬼”。《易经》之失是过于强调卦象,离开卦象判断不了。
“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四时之大顺”就是元亨利贞,春夏秋冬。自然和社会运行都有其周期,经济运行也有其周期。人的判断能力就在于,在众多的周期中,寻找出属于你的主要周期。我觉得《易经》就是靠“众忌讳”保存下来的。当年讨论杭辛斋的时候,我曾经说过,《易经》就是要由气宇如王的革命家来读,好比年轻时的诸葛亮或周瑜,羽扇纶巾,雄姿英发。由那些眼睛已经睁不开的、打瞌睡的老头子来摆弄,《易经》怎么可能会发扬呢。我还说过一句话,就是“《易》隐于卜筮,佛隐于祈福”(参见拙稿“《玻璃球游戏》感言”)。《易经》就靠算命、卜筮之类把自己保存了下来,因为总会有人对命运、对未来有兴趣,但是《易经》本身不是这些东西。佛教的内容也非常深邃,祈福相应于民众的心理,无论如何把佛教的仪式保存了下来,然而它真正的意义并非如此。
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
儒家经典的文字太多,要紧的地方太少,学习得很辛苦,收效却不大。孔子一直为建立好的社会而努力,生前没有人愿意听他,死后倒是有人利用他。桓谭《新论》举过一个例子:“秦延君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谊,至十余万言,但说‘曰若稽古’三万言”(颜师古《汉书·艺文志》注引)。《汉书·艺文志》也说:“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后来对此作极端性修正的就是道家和禅宗。朱熹引用过禅宗一句话,搬弄十八般武艺,毕竟无益,寸铁就能杀人。(《朱子语类》卷八引宗杲云:“如载一车兵器,逐件取出来弄,弄了一件又弄一件,便不是杀人手段。我只有寸铁,便可杀人!”)关键性地方,用一句话就可以点透,不用引证啊什么的兜圈子。
“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君臣就是国,夫妇就是家,礼就是安排好国和家的次序。《汉书·艺文志》:“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助人君”,此所以为历代统治者所用。“顺阴阳”就是根据阴阳家而来,儒家六经以《易》为首。“明教化”是儒者的本业,从事教育工作,维持了古代社会的稳定。
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
墨家的特点就是简朴,简朴得近乎苛刻,所以一般人不能忍受。我其实蛮喜欢墨家的,往往看哪儿都觉得有多余,看家中觉得有多余的物品,看文章觉得有多余的字。但是社会上大多数人喜欢的就是多,他们不会遵从你,所以墨家的做法推广不起来。墨家在经济危机时期,可以用来降低杠杆,消除泡沫,当然泡沫如果完全消除,啤酒就不好喝了。如果因为泡沫太多而破裂,墨家强本节用可以稍作挽救,它的思想就是现在主张的节能型社会,开源节流,低碳经济。
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
儒家把国和家联系起来治理,法家重视国而不重视家,那就太残酷了。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为什么要“评法批儒”,大家都不太明白。现在可以直接讲出来了,那就是强调国比家重要,家必须服从国,正是所谓的“严而少恩”。“正君臣上下之分”,分就是界限。君臣有不同的权利,不可僭越,法家不谈父子。
道家有一个词“立俗”,可以比较儒家“立于礼”,法家“立于法”。三个不同的层次,都可以参照古希腊同一个词,nomos。俗就是民俗习惯,到了春节要看望父母、老师,走走亲戚,人来客去。俗本身由自然而来,礼提炼成无形的规范,法再把它变成了强制性规则。所以儒家是软的方法,法家是硬的方法。老子三十八章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后来有人补充了一句,“失礼而后法”(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87页)。其实完全靠法是不行的,所以社会还需要礼和俗。没有礼和俗的基础,光靠法无法推行,执行成本高得无法想象。
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
俭通检,指检束或限制。一个概念要搞清楚,其中逻辑不能出错。名家只讨论逻辑,往往求名而不求实。如果仅在逻辑层面推论,罗素发现其中有悖论,比如“理发师悖论”之类。桓谭《新论》也讲过一件事:“公孙龙常争论曰‘白马非马’,人不能屈。后乘白马无符传欲出关,关吏不听。此虚言难以夺实也。”公孙龙说白马非马,人家辩论不过。后来他没有护照想出关,关吏却不买账,白马就是马,不给你出去。这样做其实也有两面性,好的方面在于中国一向求实,坏的方面在于不利于发展逻辑。其实悖论就是要显出深刻的思维内容,它要推到极致才能显出来。
以下隆重推出了道家。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
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各家目的都是“务为治”,偏重在外王一路,然而就是在这儿,留下了从外王通往内圣的这条路。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道家使人的精神凝聚起来,不分心,用佛家来说就是“制心一处,无事不办”(《遗教经》)。《尚书·舜典》所谓“诗言志”,为什么从一首诗可以推断一个人?因为人和诗是一致的。如果讲的是违心的话,时间长久了,连自己也不知道内心想什么。接触到的社会越来越复杂,人的气也越来越耗散。其实读书不是要增加一些知识,而是要把这个志重新集中起来。《庄子·人间世》讲“若一志”,把已经散掉的志一点点收拢来。后来《大宗师》讲“其心志”,你的想法和你的人合一,就是精神专一的境界。
“动合无形”,他的行动和无形的气场相合。经济预测为什么比较难,因为有大量不确定因素。我们现在都是假设有一个确定的坐标,根据这个确定的坐标来衡量变化。比方说太阳系是不变的,才能衡量出地球是变的。然而真的追究到某种程度,连太阳系都是可以变的,你依托的坐标也是可以变的。有形的地方没有一处不变,这样把所谓的确定性打散了,会看出来相对的真相。你跟无形的不确定因素相合,把脑子里固定的观念打散,会显出相对稳定的东西。黑格尔批评孔子只是一个实际的世间智者,在他那里没有思辨的哲学(《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59,119页),这句话,在他本人的体系内固然没有错,但不了解中国的思想。对孔子来说,你子贡是活的人,我也是活的人,你显出什么,我显出什么,这才是“动合无形”。孔子不是不变的圣人,他重视人和人的沟通,其次才是人和动物的沟通。“伤人乎,不问马”(《论语·乡党》),他把动物的地位放在人之后。道家则认为人只是地球上生命之一,应该在普遍性角度下看其特殊性。当然儒道两家可以沟通,孔子其实是懂的,“山梁雌雉,时哉时哉”(《乡党》),他还会有变化。
“赡足万物”,相对于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尽心上》)。可以比较马克思喜欢的拉丁格言:“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nihil humani a me alienum puto,见《自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31卷,人民出版社,1972,589页),包括弱点和缺点。“万物皆备于我”跟“赡足万物”近似于相等,区别在于道家自然而然一笔带过,孟子好像在正面发布宣言。人性中的内容非常丰富,万物都可以体现出来,有哪些东西没体现是你的修持还不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内外合一。
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因阴阳之大顺”,顺着阴阳的大势而为。“因”是道家最高的方法,他就是顺着你,用不着另外的东西。道家贵“因”,根据时势而来。
“采儒墨之善”,吸收儒墨好的地方。儒者对政治有帮助,但是不能繁琐。墨者的俭朴是好的,但是不能苛刻。
“撮名法之要”,撮就是提取精华。“名可名,非常名”,法家也可以认为是道家之变。韩非子写《解老》、《喻老》,他能理解一部分老子,在《史记》中老子和韩非子同传。在我想来,老子思想是人性不可能全善,法家思想是人性恶,两者还是有区别。
“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与时迁移”,根据时代变化而变化。“立俗施事”,按照当时当地的风俗采取措施。《管晏列传》讲管仲施政,“善者因之,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根据老百姓的想法而推行,因势利导,非常容易。“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一场危机发生了,一般都看到危,但还是要看到机。那么其中的机遇何在?你有没有能力抓住,那就看有没有准备了。这样就“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大政治家或者大军事家,善于把他的理论简化,使底层的老百姓或部下能够领会,而且结合当时当地的情况灵活运用,不是死背教条,就容易做到事情少而功效多。
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
六家要旨的行文,前面五家是铺垫,最后隆重抬出道家,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然而讲完理想之后,还是继续批评儒家,可见儒家是他最高的敌手。在生活中也可以看见,如果有哪个人你要多攻击几句,就是这个人你吃不下来。我们读《诗经》知道,“有觉德行,四国顺之。敬慎威仪,维民之则”(《大雅·抑》)。就中国传统而言,从王开始的领导人,他一定是最好的榜样,那么下面就会跟从。如果上层的榜样腐败了,下边就会变本加厉,最后变得不可收拾。然而,“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君臣之间其实也有博弈,如果主上做事情过于积极,臣下也会趁机休息休息。
“如此则主劳而臣逸”,涉及张舜徽讲的“君人南面之术”(参见《先秦道论发微》,中华书局,1983)。张舜徽把道家总结为统治术,我不大赞成。道家思想虽然也包括统治术,但是不止于统治术。做一个国家领导人虽然风光,外国元首来了要去接待。如果是天性爱自由的人,其实不大愿意去干这些事情。当然也有人喜欢干,如果真的是好好干,“主劳而臣逸”,求之不得呢(参见《理想国》347b-c)。老百姓在家里坐坐沙发,看看书,听听音乐,享受幸福生活,让领导人去接见外宾,真是为人民服务啊。所以如果资本家做得不好,就是为打工的人打工,他需要获得你眼光中的羡慕,才可能寻找到心理平衡。
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
“去健羡”,健是刚强,羡是多余。道家的要点,在于省略刚强或多余,省略人心上的泡沫。“绌聪明”,贬低后天的思维,恢复先天的纯真。用现在话来讲,就是意识和潜意识有所交流,使其不完全隔阂,这就是所谓阴阳相交,天地交泰。人的大脑的发展进化,据说可以分为三部分:爬虫复合体、边缘系统、新皮质。前二者分别来自几亿年或五千万年,后者激增于几百万年之间(萨根《伊甸园的飞龙》三,吕柱、王志勇译,河北人民出版社,1982)。我们往往只重视最上面的这层新皮质,其实跟动物有关的其他部分也支配着你的身体和想法。完全的理性或者所谓聪明,对人的身体有伤害。大脑的不同部分有交流,一个人的身心就比较健康。“释此而任术”,把健羡、聪明解脱掉,自然而然会走上道家的那条路。
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神和形,心理和生理,不要使用得过度。形、神不安,国家治理能够长久,或者身体比较健康,我没有听说过。由形而神,反诸天地,也就是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的交流,由外王而反诸内圣。形神骚动,今云折腾。参见《老子》第七章:“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
本文重复讲了两遍六家要旨,可以作为经,以下详细阐发的就是传。
编辑/黄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