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奇
(西藏民族学院 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82)
权 力 桎 梏 下 的 人 性 之 恶
李亚奇
(西藏民族学院 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82)
没有永不扬起的尘埃,也没有永不落定的飞扬,阿来的一部《尘埃落定》以其经久不衰的魅力穿越时间与空间、大地与民族、生活与历史,再现了上世纪40年代藏族集聚地区真实、丰富的生活画卷。本文通过对该作品中典型人物典型性格进行细致分析,探究不同阶级、不同人物贪恋权威背后的动机与真相,揭示权力桎梏下的人性之恶。
权力 阶级 追逐 人性之恶
阿来笔下一幕幕藏族社会的悲欢离合恰如一道鸿光,照亮了尘封已久、鲜为人知的藏地世界,代表作《尘埃落定》以上世纪40年代四川阿坝地区麦其家族的兴衰史为主线,以“傻瓜”二少爷为视角,贯以尔虞我诈、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链,展开了一幅特定历史时期藏族集聚地区真实、丰富的生活画卷。
自古以来,从皇帝的至高无上,到军阀的独断专行,再到官僚的权倾朝野,对权力的幻想几乎构成了统治阶层内部追名逐利背后暗藏的核心动机所在,这一亘古不变的传统价值让无数人趋之若鹜、学以干禄,竞相在仕途这条狭路上并驱争先,其中不乏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后终得以平天下的功成名就者,也有在权力的无限膨胀中迷失自我的身败名裂者。
(一)麦其土司——“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麦其土司是由汉族皇帝亲自册封的辖制数万人众的最高首领,尽管他管辖的领地没有约定俗成的法律,但比任何契约都更具效力的权力等级制度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操控一切,“骨头把人分出高下,土司一人在上,下面是头人,头人管百姓,其次是科巴,然后是家奴,除此之外,还有一类地位可以随时变化的人”[1]P13。
这种类似金字塔式的权力之垒,彰显的不是权力之间的制约与平衡,而是独裁者一言九鼎、生杀予夺、大权独握:深究问题的喇嘛因失言被无情地割去舌头,嫌挤的犯人因抱怨被就地正法,而为无辜者多吉次仁组成的复仇者联盟侥幸逃过一劫,生存还是灭亡都只在一人的喜怒之间。
身为辖地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他大费周折只为平定一个小小下属头人的叛变;容不下查查寨头人拥有漂亮的老婆和数量巨大的银子;以造反之罪杀死忠诚的查查头人等恶行遍布,无所不用其极。《尚书》云:“有容,德乃大,”《周易》言:“君子以厚德载物,”荀子曰:“君子贤而能容罢,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浅,粹而能容杂。”[2]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传统文化精髓深刻揭示了王者应有的基本风范,然而,自私狭隘、欲火内燃的麦其土司只有“王者”之名,难副“王者”其实。
利山遮住望眼,欲海淹没自身,老土司没有在权力带给个人方便中广施恩惠、普济天下,造福于一方人民,反而仗着武力、财富和汉人的支持不可一世,沉溺于特权的狭小天地,甚至为了保证唯我独尊的地位,引种鸦片,发动罂粟花战争,不惜与所有土司树敌,欲望之火愈燃愈烈。归根结底,是他在对权力的过分守护和追逐中,缺乏节制,以致迷失自我,最终引火上身,沦为权力的王者、欲望的奴隶。
(二)土司太太——夫荣妻贵,权力共享。
由妓女到正经女人,由贫贱到尊贵,由默默无人知到万人敬仰,土司太太因一场婚姻,夫荣而妻贵,完成角色的蜕变,成功跻身金字塔的最顶端,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土司太太,在麦其家族中坐稳女人中的“王者”宝座,尽享权力带给她的荣华富贵。
她每天慢条斯理地梳妆打扮,百无聊赖地打发日子,侧耳倾听侍女把洗漱水泼到楼下的声音,随心所欲驱使下人,享受着少少一点爱就把人淹得透不过来气的快乐,一副养尊处优、安逸享乐、慵懒虚荣的贵妇人做派。
对于命运突转的土司太太而言,出身卑微的既成事实构成了其渴望权力的强大内在动力,身居高位的客观现实营造了其接近权力的优越外部环境,然而,女性的社会地位同时让她产生清醒的自我认识,她无法真正拥有权力,只能将命运依附于丈夫、儿子身上,就此而言,跻身金字塔最顶端的土司太太只充当了一个附属品,有名无实,借以满足土司家族对女性角色的各种需要。
千百年来,在阳尊阴卑的封建教法的训诫中,女子大都半被迫半自觉地摒弃了显在的权力追逐,内化为隐形的权力膜拜,因此,在麦其家族这场权力的漩涡中,土司太太因性别优势无意识地避开了“权力转移”带给“王者”的威胁,得以在一片歌舞升平中尽享繁华。然而,不管是作为土司的太太,还是未来土司继承人的母亲,她最终只能扮演一个“第二性”的角色,在“权力共享”的光环下伪装自我,她精心打造出来的强势形象更像是一组虚幻的泡沫,经不起任何打击[3]。
对于劳苦大众的悲惨命运,鲁迅先生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而且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变了之后还万分欢喜[4]。就在土司家族高高在上的同一片历史天空下,还有一批家奴被当做牲口看待,在夹缝中艰难求生。
(一)行刑人——世代为奴,安其天命。
同是世袭,行刑人却与麦其家族隔着巨大的权力悬殊,与傻少爷一出生便高高在上的地位截然相反,小行刑人尔依自始就被带上奴才的枷锁,挣脱不下,只能循着老尔依世世代代悲惨的道路走下去,成为下一代小尔依悲剧命运的缔造者。
行刑人家世代为奴,却从来不曾降罪于不公平的社会和不合理的制度,不仅助长统治阶层对他们的迫害,还在一定程度上促使这种迫害合理化,分明是“土司挥一挥手,行刑人手下一阵刀光闪过,碌碌地就有好几个脑袋在地上滚动了”[1]P135,土司发出指令,行刑人只是执行命令的机器,有人因此失去一只眼睛,失去一只手,或者丢了性命,都不会把账算在土司身上,而在心里装着对行刑人的仇恨,土司的惨无人寰无形中转嫁到尔依们身上,被奴役的对象顺理成章地成为统治阶级的替罪羊和牺牲品。
几千年来被统治阶层对权力的崇拜和服从,让身陷牢笼的他们浑然不知,自甘为奴,小尔依从羞涩到成熟,从挣扎到冷静,从被动到主动,奴性在一步步加深,他在潜移默化中形成了强烈的身份认知,逐渐不再羞涩、不再负罪,自觉成了一个恪尽职守的行刑人。
(二)桑吉卓玛——强权之下,身不由己。
侍女卓玛跟土司太太都在年轻貌美的时候被土司家的男人占有,造成命运悬殊的根本就在于一个被土司迎娶,一个跟傻瓜少爷厮混后主动要求下嫁银匠。当她们都不再年轻时,一个做了一身华服、众人敬仰的土司太太,一个成了浑身散发着烟熏火燎气息的更下贱侍女。
身为土司太太的贴身侍女,傻子少爷的“启蒙”老师,年轻美丽的桑吉卓玛享有比一般侍女更多的恩宠,然而,不管她做何般挣扎,始终无法抹平主仆间鲜明的等级差异,作为下人,她要和男家奴一样遭受主人的冷眼,同时身为弱势群体的女人,她要承担多于男性的、多于土司太太的、独属于下层侍女的命运局限。
正所谓,位卑则足羞,土司太太对桑吉卓玛的颐指气使、再三刁难在全文上下司空见惯,在傻瓜少爷跟她尽享鱼水之欢后,土司太太满心欢喜于傻儿子的茅塞顿开,同时顺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处于被统治阶级地位的卑贱侍女,对少爷的无理需求,不仅要无条件服从,而且必须由她单方面承担这原本属于他者的罪过。
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权力的不可或缺并不意味着权力可以随心所欲地行使,同样权力的至高无上也不代表着权力神圣到不可冒犯,被统治阶级的悲惨遭遇固然值得同情,然而,正是他们那种安于在金字塔最底层逆来顺受的客观态度,一定程度上满足了统治阶层对这种合法性的要求,无意识间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
麦其土司的二少爷是个“傻子”乃整个家族不争的事实,正是傻子的精神特质使他的言说逃脱了权力的囚禁,他作为土司儿子的身份使他幸免于权力的刑罚,傻子无法进入常人的文化秩序,反而使他天生免疫了历史的乌托邦幻象,当统治阶层不满足于既得权力,野心勃勃,在权力中迷失自我;当被统治阶级身陷权力囹圄,不作困兽之斗时,他更像一个浑然不知的边缘人,上天叫他看见,叫他听见,叫他置身其中,又叫他超然世外,傻子天生愚笨的特质使他具备了摆脱父亲和哥哥营造出来的权力之网,成为大智若愚的自由人的可能性。
然而,他在占有了卓玛和塔娜后,对女人的欲望日益膨胀,对权力亦如此,当土司太太带着她的随从威风凛凛地迎接从汉地来的贵客时,他第一次意识到,当一个一块小小土地上的王者是多么好;当他因不能继承土司的位子无法许诺给卓玛婚姻时,他再次有了篡夺权力的想法,虽然马上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傻子,那想法便无声无息地破裂了,但是,他逐渐表现出来的智慧有力地证明了权力的诱惑带给他的冲击力是巨大的,以至于后来他旗帜解明地说出:“我觉得自己的确应该成为麦其土司。”
人类对权力的欲望与生俱有、永无休止,或许“只有在上帝的无限境界里才能安息,从本性上讲,每个人都乐于成为拥有绝对欢乐的上帝,而把他人想象成为上帝的崇拜者,即便智力存在障碍的傻瓜,也是一条适用的真理。
“欢乐与悲伤,幸福与痛苦,获得与失落,所有这些需要,从它们让感情承载的重荷来看,生活在此处与别处,生活在此时与彼时,并没有太大区别……因为故事里的角色与我们大家有同样的名字:人”[5]。穿越时间与空间,穿越大地与民族、生活与历史,欲望的火不灭,人性的尘埃将永远难以落定。
[1]阿来.尘埃落定[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
[2]韩永贤.周易经源[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5.1.
[3]西蒙娜·德·波伏娃.陶铁柱,译.第二性[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4]鲁迅.影的告别——鲁迅散文[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4.
[5]阿来.落不定的尘埃——阿来创作谈[J].小说选刊·增刊,1997年第二辑.